22年夏廢稿《狗生》
《狗生》
路上橫死一條狗,它是我的朋友,也是我朋友的兒子。
我走進(jìn)工廠大門,左右看看,花饅趴在臺階上。
“菜湯死了?!蔽艺f。
花饅無精打采,沒有心勁,它昂不起曾經(jīng)驕傲的頭了。
楊大爺在卷旱煙,老電視藍(lán)白新聞閃爍,音色嘈雜。
“車撞死的吧?”阿饅說。
????? “對?!卑z又老了許多,眼神褪去純種狗的孤高,昏沉彌散,兩顆瞳眸隨身體晃動在眶里滴溜溜打轉(zhuǎn),渾如兩 ??
顆羊屎。
????? “阿饅,我深知你是條不簡單的狗,深信你是條堅毅的狗,往日流浪翻垃圾,遭受人狗迫害的日子你都付笑談,你爪高氣昂,四肢修長,光鮮油亮一身黑毛,那些小市民們怎能知道你的力量,牽著動輒上萬通白的寵物,睡覺時還要摟著抱著,恨不得一個碗里吃喝,殊不知那些狗是最下賤的雜種,專門雜交出來取悅?cè)说?,是消費主義的產(chǎn)物,資本家騙人的把戲,那些狗喪失獸性,淪為玩物,可悲!”
阿饅隱到陰影里??敬蜔煗L滾,霓虹燈濃艷詭譎,一個中年男子掀襟挺肚,煙嘬得通紅,走向駕校后的居民樓。
阿饅說:“它們能吃飽。世人愛似是而非者,它們是雜種,卻似貴種,如醴泉,水似醴,天下莫不飲醴,而獨恨不能飲醴泉,人喜攀比,便費心思裝扮寵物,拎到街上,耀武揚威,人狗都趾高氣昂,聰明人都不看狗的。世風(fēng)日下兩千多年,人心古不到周了。耳目欲窮聲色之好,心夸矜勢能之榮,人狗都物化了?!?/p>
阿饅是條文化狗,我讀書少,難以企及。
我說:“菜湯死了!你的兒子!你原先熾烈的情感呢?如今你孤守窮窩,日夜趴在臺階上看螞蟻,吃門衛(wèi)的殘羹冷炙,瞧瞧你的狗碗吧!腌臜!你的狗碗,是過路人的痰盂;你的狗碗,是綠頭蒼蠅的濫交妓院;你的狗碗,五尺小兒不知尿了多少次;你的狗碗,集人間一切污穢下賤!原先呢,你山噬貓肉海飲雞血!是狗中呂布,夜下鎮(zhèn)子里的首魁!你最不屑于寄居人下,靠獻(xiàn)媚服從茍活于世,你懷理想,要闖出一片天,不為狗奴!”
阿饅不為所動。
門衛(wèi)吸起旱煙,吭吭哧哧。
阿饅說:“我的狗碗,是鐵飯碗,多少狗求而不得?!?/p>
“你的志向!”
“活著?!?/p>
阿饅說:“咱倆回憶一下我短暫的狗生吧?!?/p>
深冬,三胎只活了你,我奶奶搬開凍成圈的母狗,你僵在草窩里,尚有絲暖意,晨曦了雪粒也不停,伙房的一面柴草縫隙,塞滿幽藍(lán)色的銀。
初春,雪還不見化,我睜開狗眼,看到方正的天,有一雙大手把我捧出紙箱,清冽的空氣藍(lán)天流沙稀云,我感覺世界是刺骨的。楊樹骨瘦嶙峋托著兩三碗銀,像極了眼前凍縮的干巴老頭,這是新主,我滿月了。
生而為奴??撮T狗,瞧得方正的天,看得方正的田地,望得方正的大門,鋼鏈鐵楔栓到死,吃喝拉撒一小方地,一個村子里老死不相往來。常聞月夜狗吠,人嫌煩鬧,我深知那不是無理取鬧,那是狗的藝術(shù),其意境孤寂深遠(yuǎn),若黑夜是深海,繁星是熒魚磷蝦,那狗吠就是百年巨鯨潛蛹在無邊際無高底、深情期盼的低吟,百年前的伴侶,是否析解為散發(fā)幽藍(lán)磷光的淤泥。
我向往巨大,夢境光怪陸離。我輕松抖開鐵鏈,四爪登上云天,一切都像漩渦旋轉(zhuǎn),從漩渦里流出五彩斑斕,是彩虹盤成的卷,卷心彌散粉色柔霧,大腦在高潮,淚腺已決堤,這是我向往的寬廣、神往的多彩、靜謐、熱烈!
幽紫藩籬喇叭花,茂草青蔓蟲蟲呱。阿饅,你是圣夏之王,油菜綠南瓜黃是冠冕,青稞稞蘭葉葉是盛裝。你天賦異稟無與倫比,五個月時就顯現(xiàn)出狗王潛質(zhì)。
我五個月時氣吞山河,在月籟中呼喊。記憶追溯,千百萬年前祖先的血脈,在我纖細(xì)的血管中突涌。
月滿時,通明銀爛。阿饅,你猙獰出祖先的威顏,眼球溢滿惡血。陰暗處,一對猩紅拖著尾光滑向雞棚。母雞蠢笨,不知死到臨頭,咕咕咕,閑談這短那長。頃刻間,雞毛紛飛。脖子骨頭咀嚼得咯吱響,血腥詭霧彌蒙村莊。
是獸,弗禮儀,嗜血虐殺。老嫗生氣,哆栗哆嗦拿拐棍雨點般戳地,念經(jīng)似的咒罵。
我愧疚了,無以為償,狗拿耗子,叼到老嫗朽門前。是幾只碩大肥美多汁的耗子,油而不膩,瘦而不柴。這幾只耗子作惡多端,為害鄉(xiāng)間。為頭的鼠王我認(rèn)識,它常糾伙作案,聚鼠上百,行動起來黑壓壓一片。
鼠王是個大禍,相傳它貓般大,咬死過貓,咬死過狗,咬死過人,民編謠歌哄睡:娃娃睡,娃娃睡,老鼠不相追。東屋里跑,西屋里跑,咬嘮棉褲咬棉襖。
鼠王臣服于我,倆星期上一次供——一只肥美的雞。
清早,老人家推開門去飯屋燒水,邁過門檻,絆倒了,坐到一攤軟乎乎的東西上,爬起來瞧,自嘟囔道:“誰家死狗?”拐杖一撥,看得仔細(xì),鼠眼碧綠,勾人魂魄,老人家倒吸涼氣,踉蹌幾步,一個后仰頭朝下栽到水缸里。
事情傳的相當(dāng)邪乎,訛傳訛,其中一個版本廣受大眾認(rèn)可:鼠王修煉成精,到渡劫程度,便要問人自己像不像人,若說像,老鼠修煉成人渡劫成功;若說不像,老鼠前功盡棄渡劫失敗被雷劈死。此版本,老嫗說鼠王不像人,登時陰風(fēng)呼號紫閃滾滾,天雷將至,鼠王趁劫未到,下毒手淹死老嫗。錘鍥凌空,一記快雷,鼠王辛苦修行數(shù)十載,可憐一命嗚呼魂飛魄散。
阿饅,在老人家葬禮上,你明目張膽叼走供桌上盤成疙瘩的雞,還劈腿尿在奠圈上,別人趕你,你卻咬傷白執(zhí)事。
我那時醉了。真是一場大席!圓桌排到路口,桌圍子下黑森森。酒煙熏天,鍋爐蒸汽,香爐紙馬。我在桌下覓食,有一瓶特曲開封過半,橫在桌下,無人斟酌。我咬開瓶塞,雙爪抱定,往肚里灌。狗嘴感受不到酒精辛辣,酒瓶空了,我撇下酒瓶,在一婦女腿上惡狠狠撒尿,婦女尖聲怪叫,皮高跟踢到我襠里。
你狗狽不堪,踉踉蹌蹌到祭桌前,先是惡心吐到泥盆里,摔泥盆時孝子濺一身,再是遺照前,蹬鼻子上臉,打翻祭品叼肥雞,咬傷無辜。
雞,皮膚白皙,豐乳肥臀,我抑制不住色欲食欲。犬類嗅覺發(fā)達(dá),當(dāng)即我就認(rèn)出,此雞是我原先的情婦。我含淚饕餮,把伊啃得一干二凈,這是我最后的浪漫,我們將合二為一永不分離。雞肉富含蛋白質(zhì),伊將成為我肌肉細(xì)胞。我敢愛敢恨,誓要找到殺死伊的兇手,憑借嗅覺,我認(rèn)定是白執(zhí)事。白執(zhí)事手上沾滿血腥。
你呲出雪亮銳牙,一口鉗住白執(zhí)事碩大的腚,白執(zhí)事吱哇慘叫,連放幾個響屁,你迫于酗酒惡心,松開口,一瞬鉆到陰水溝里。
夜晚無月,鬼影幢幢,一覺醒來我宿酒頭疼,鉆出陰水溝,人沒了桌還在,圓凳子摞起來如柱,桌下的殘羹冷炙還未清掃。有股清冽的香氣蕩漾在空中形成一條氣味的紅線,絲線吸進(jìn)鼻眼兒,由耳孔穿出;牽我奔入黑黢黢藍(lán)幽幽古老水潭樣的楊林,楊林中心有塊圓形空地,陳放著不知何年何代的古碾,老碾落滿黃葉,攀滿枯蔓。碾盤上端坐一位老人,她懷里抱的物,似貓。楊樹凍在黑暗里,月亮鉆出濃痰般的鉛云,勾勒楊枝以立體,如烏鴉嶙峋的爪。她懷里閃現(xiàn)兩點磷光,有聲音哀怨道:“饅哥,償——我——命——來!”我扭頭想跑,四爪竟不聽使喚,各走各的,我像被打藥的甲蟲,肢體朝天撲騰。想跑,爬起來就摔倒。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觳觫。心悸未定,四下瞧摸,我安然處在陰水溝,原來是南柯一夢。
老主人趕你出去,不是因為這些。
嗯,那是我闖下最惡劣的禍,狗改不了吃屎的,孤高如我也一樣。七年前的元旦,鞭炮嚇得六畜不敢出窩,空氣蕩漾著硫磺硝煙氣,人們覺得香,是年味,狗鼻子靈,嗆得我連甩噴嚏,老主人的孫子小手指著我笑,他鼻涕滑到脖梗,干成黃色,我看得可愛,人狗都滿心歡喜。新年主人高興,一家子團(tuán)圓,他倒背著手到我面前說:“兩個秋了,今年又是新春,你跟著我也沒吃過好東西,凈是剩飯,新年,也該吃點新東西,跟我來?!彼D(zhuǎn)身我就跟了上去,傍他腿邊,他看我通人氣,就夸我。
灶王爺發(fā)黃,不知歷經(jīng)幾個年頭,蓄滿草木灰的蛛網(wǎng)沉甸甸,上面蹲著灶馬的陳皮,小孫子不敢進(jìn)灶房,是怕灶馬修長繁多的腿。大鐵鍋咕嘟著肉湯,大料滲進(jìn)鮮紅的肌肉,灶房里洋溢著純粹肉的美妙,我內(nèi)心渴望著,就等老主人發(fā)話——吃吧!
他用筷子插出一塊淋漓著湯汁的肉,拋到地上,肉滾滿草木灰,蒸騰著熱氣,我如碰到失翼的麻雀,撲上去,生怕飛走,肉滾燙,我嚼到嘴里又吐出去,再撲上去,再嚼到口中,我趴在地上雙爪按住鼻梁,肉汁溢出嘴角,口水決堤泛濫,肉跑不掉了。
這塊肉的主人,生前是我的朋友,我多次提議他逃走,他說這里有吃有喝等過完冬走也不遲,磚墻矮,抻抻蹄就可翻過。隆冬了,家家戶戶磨刀霍霍,豬兄想跑,膘肥體胖,挪挪身都喘氣,它攤在冰涼骯臟的水泥地上,懊悔的哼叫傳蕩在寒臭冰冷的豬篷里。
晨曦寒霜,雞冠血紅凍了瘡,啼一聲新年將到,磨好的銀寒利刀,撲哧捅進(jìn)心臟,懊悔的血汩汩涌出,懊悔的熱淚凝成白條。
我的肉你一定要大口的吃,不要細(xì)嚼慢咽,怕你品出豬生的無可奈何與悲傷。豬棚里,豬兄對我句句講,渾黃的眼屎糊住了它靈動的目,渾身的肥肉因抽噎而抖動。
雪融進(jìn)血變硬了,夾雜著豬毛,像我日后走過的玫瑰紅地毯,。
舔淡了嘴角的湯汁,剃掉了牙縫里的肉絲,我鉆進(jìn)柴草窩里,抽噎起來。
是我狗生里有不測,是小孫子命里有這一劫,小孫子居住城里,嫌棄農(nóng)村旱廁臭,就在菜園里方便,我聞見味渾身一激靈,鉆出柴窩直到菜園,小孫子雪白屁股頂著天,頭朝下,我顛顛過去吃,他父母怕我咬著他,老主人說我通人氣,不咬人,我從地上吃到他屁股上,我不知自己的牙是那么銳利,小孫子稚嫩的睪丸不見了。
阿饅,你可毀了一個家啊。
主人從此成了孤寡老人,在一次暴雨下埋在房中,沒有葬禮,是鄰居草草埋了。
后來,我去到人間。
遠(yuǎn)處這三座大包,青的是松,白的是花崗巖,對狗來說,沒什么魅力。秦始皇不遠(yuǎn)千里來這,不止封禪那么簡單,他是來吃燒餅的。
十月晨風(fēng)小雪時節(jié)的冷冽,泰山都凍成冷色調(diào),白云凍掉耳朵變稀了,藍(lán)天凍傷皮膚變白了,入冬前我的雙耳挺立著,精神飽滿,也凍趴了,尖端的毛著簇霜花。
一個胖兒子穿得渾圓,他父親抱他下車,剛睡醒的樣,圓臉通紅。兒子說熱,父親給他脫下外套;兒子說冷,父親又給他穿上外套。“餓了嗎?”父親問?!安恢?。”兒子答。街道上流著早炊的蒸汽,卷簾門嘩啦啦都打開了。兒子說想吃燒餅,父親給他買了個燒餅,遞給他,兒子嫌燙,不吃了,他父親抻手摔進(jìn)垃圾桶,“還是去餐廳吧?!眱鹤诱f。父親抱兒子進(jìn)大寶馬,揚長而去。
像是聚光燈照耀下的賊,縮首夾尾,我臣服到這綠色魁梧的身軀之下。我繞了垃圾桶幾圈,四下嗅嗅,周圍散發(fā)著酸臭的寒氣,陰面包裹著銀霜。
腰一挺我站起來,像是貴婦,款款而行,走近它,我雙爪搭在它冰冷的邊緣,往后扳,用一只腳蹬住下方,上下使勁,垃圾桶轟然傾翻壓到我身上,早預(yù)料到了還是一驚吱叫。我狼狽的從垃圾里鉆出,頭上粘著尿布濕。
那金黃色、宛若奧運獎牌的燒餅一塵不染,如同圣物端端盤坐在污穢的頂端,它散發(fā)獨特的體香,這香味為它而語,吃我吧!我是冬小麥細(xì)細(xì)磨就的,我披過歷年來最厚的瑞雪,我與老井里富含礦物質(zhì)的水混合,我是最好的師傅揉成的面團(tuán),我加的是上好驢油不是地溝油,由巧手精妙燴烤,金燦燦的,脆皮蘇牙,吃吧,一點都不要剩。
。。。此稿作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