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xué)路上，在巷子里撿到一片仙人掌，想帶回家種在院子里，因為害怕扎手，于是小心翼翼地捏起來裝在褲子口袋里。還沒走進院子，先聞到一股香甜的氣息。果然，王嬸又在做糖葫蘆。她把串好的山楂放進糖漿里，轉(zhuǎn)上幾圈后放在光滑的鐵板上。其它院子里的小孩子站在旁邊流著口水觀摩這甜蜜的奇跡。偷吃山楂的孩子被酸得嘴歪眼斜。王嬸還會把橘子，蘋果，葡萄，海棠也放進鍋中裹上厚厚的糖漿。我最喜歡吃冰糖蘋果大葫蘆。我每次都會先用大門牙在硬糖上鑿出一個裂口，接著像兔子般發(fā)起進攻。硬糖混合著果肉在嘴巴里融合成甜美味道。劉老頭從房間里一出來所有孩子都被嚇跑了。鞋跑掉的，也不敢回頭撿。劉老頭老臉一紅，蹲在樹下訓(xùn)練老五，就是那只斗雞。前面四只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廖青瑤和廖青龍在教傻大倩斗地主。呆小瓜光著屁股在櫻桃樹下大便。雙手撐地，屁股撅到天上，低頭觀察著從天而降的不明物體。不知為何，他突然一屁股坐在上面，抬頭看著我傻笑。我把他抱起來，屁股擦干凈，放到一邊。從樓梯下夾一塊燒完的煤炭在那片不明物體上踩碎，掃進垃圾桶。呆小瓜跑到梧桐樹下?lián)烀蛲妗｛W鵡笑著叫他：小瓜！小瓜！呆小瓜站在那滿臉疑惑，不知道是誰在叫他。我回到房間，坐在床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動畫片。廖青瑤喊我去玩撲克牌，我搖搖頭。傻大倩讓我去玩捉迷藏，我搖搖頭。王嬸讓我去吃糖葫蘆，我搖搖頭。劉老頭讓我去下象棋，我搖搖頭。廖青龍讓我去捉癩蛤蟆，我搖搖頭。兩個小時后爸爸下班回來，吃完飯他又出去蹬三輪。他每次出去都會把我鎖在屋子里。隔壁傳來吵架的聲音。房東夫妻因為洗碗要不要洗外面這個問題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他們肯定又輸錢了。我躺在床上在想明天早餐吃包子還是面條。想著想著，覺得大腿很癢，伸手一撓，立馬疼得死去活來。仙人掌上的刺全部扎進腿里。我把仙人掌扔在地上踩個稀巴爛，坐在床上拔刺。拔得我滿頭大汗，還剩下密密麻麻一片。我氣得用指甲把剩下的刺全部壓進肉里。晚上睡覺夢到褲襠里長滿仙人掌，第二天起床發(fā)現(xiàn)只是虛驚一場。

外面霧氣騰騰?？梢暦秶挥邪朊住Ｎ冶持鴷蝗骋还盏刈叱鲈鹤?，一頭撞在廖青瑤身上。

“天笑，我害怕?！?/p>

我拉著青瑤的手慢慢走上堤壩，強忍著大腿上傳來的陣陣刺痛。山也看不見，水也看不見。堤壩另一側(cè)就是連綿不絕的大河，小城被分割為南城，北城?；臒熉荩f不能從堤壩上摔下去，即使不會掉入河里，也會滾到河邊的蘆葦叢，那里有很多蛇。低頭仔細觀察腳下的路，如同緊張刺激的冒險。路邊的青草掛滿露珠。不小心踩到，鞋就會濕透。我們肩并肩在坎坷崎嶇的土路上行走。終于來到平坦的馬路，這個時間一輛車都沒有。沿著路邊的店鋪一直向前走，大約十分鐘就能到學(xué)校。我問青瑤早餐想吃什么。

“桂花湯圓。”

我們吃完香甜的湯圓繼續(xù)前往學(xué)校。前方慢慢出現(xiàn)許多隱隱約約的黑影。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晃來晃去的是人，一動不動的是樹。我們正慢慢接近一棵小樹。走過去，用手扶著，奇怪，這是什么樹。眼睛湊過去一看，嚇得我差點坐在地上。小惡夢紅著臉拿白眼瞪我。我趕緊把手縮回來。小惡夢看見我牽著廖青瑤的手，滿臉錯愕。她的腦袋里一定在想著稀奇古怪的東西。藍姨從濃霧中慢慢走過來，我拉著廖青瑤馬不停蹄地繼續(xù)向前走。走到學(xué)校門口，霧已經(jīng)沒那么濃。清晨的陽光在空中飄散，四周浮游著金色霧靄。我松開青瑤的手，一起走在操場上。唐小生突然冒出來，一雙眼死死地盯著廖青瑤的臉。

“小生這廂有禮了！不知姑娘是何姓名？芳齡幾何？愛吃何物？有無意中人？”

廖青瑤皺著眉看向我，似乎在問：“他是不是那個上課拉褲襠的傻子？”

我點了點頭。

“姑娘不必害怕。小生與井兄乃是多年摯友。絕無半點惡意。不知姑娘是否相信一見鐘情？”

唐小生直勾勾地盯著廖青瑤。什么摯友，我從未和他說過一句話。

“天笑，我們走?！?/p>

廖青瑤拉著我把唐小生甩在身后。

“啊！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p>

大白菜屁股纏了我一整天，求我告訴他廖青瑤的所有情報。

“井兄，井大爺，井叔叔，井外公，井爺爺。以后小生為您端茶遞水，當(dāng)牛做馬，養(yǎng)老送終。您只要一句話，小生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可憐可憐可愛的小生吧。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嗚嗚嗚?！?/p>

任由他威逼利誘，聲淚俱下，我概不搭理。他坐在我面前淚眼朦朧地吟詩。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p>

“人生只似風(fēng)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p>

“凄涼勸你無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p>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p>

大白菜屁股中場休息，小惡夢憤然登場。她對我百般刁難，不停找茬。她的嘴機關(guān)槍一樣叨叨叨不停掃射。各種諷刺，曲折離奇。若不是腿上的疼痛使我無法亂動，我一定會和她打起來。她把我按在墻上，在我背后畫上一只大烏龜。把我的凳子踢倒，害我摔在地上。把我所有的鉛筆尖掰斷，把書每一頁都折成三角形。最過分的就是，她跑到花壇里挖出來一條生龍活虎的蚯蚓，塞進我的衣領(lǐng)。我最怕沒毛的軟體動物，以至于小便都不敢用手扶。這下子可把我嚇得魂飛魄散，脫掉上衣，上躥下跳。小惡夢坐在那咯咯咯地笑成大鵝。唐小生把在我肩膀上爬來爬去的蚯蚓扯下來，本想扔在地上，沒想到卻扔在何婉孌的腳上。何婉孌一腳踹翻他，然后脫掉鞋砸在他身上。結(jié)果蚯蚓剛好掉進唐小生的嘴里，差點又發(fā)生集體嘔吐事件。幸虧唐小生用牙齒咬住了那條蚯蚓，把它拎在空中，咽了口唾沫。我穿好衣服，向躺在地上的唐小生投去感激與歉疚的目光。他沖我笑了笑，站起身把蚯蚓放回花壇。因為他這一善舉，我告訴了他廖青瑤的部分情報。當(dāng)他知道我們是鄰居的時候，立馬說了句：

“小生明天去井兄家玩?！?/p>

今天還發(fā)生了讓我終生難忘的臭流氓事件。不知道是誰在我的作業(yè)本上寫下臭流氓三個大字。老師問了半天，沒人承認。于是讓除我以外所有學(xué)生都在紙上寫下那三個字，逐一核對筆跡。用去整節(jié)課的時間也沒有找出兇手是誰，只能不了了之。我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是小惡夢寫的。直到多年以后才想明白，嫌疑最大的是班長何婉孌。

下午放學(xué)。我們這一組同學(xué)留下來打掃衛(wèi)生。何婉孌偷偷帶著第一排的兩個女生跑回家。楚懷亦大搖大擺地去操場上打籃球。唐小生滿臉春光去找青瑤。小惡夢搬個凳子坐在走廊里乘涼。還時不時趴在門框上，伸出頭催我快點打掃。我強忍住將掃把扔在她臉上的沖動。大腿內(nèi)側(cè)隱隱作痛，一瘸一拐地把所有桌子對齊，把板凳倒扣在桌面上。擦黑板，擦玻璃，掃地，倒垃圾，打水，拖地。累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教室打掃得一塵不染。小惡夢像企鵝一樣走進來，不知道她在哪踩了那么多泥，一步一個腳印。

“你能不能不要搗亂！”

“那我能怎么辦！我又不能把腳扛在肩膀上走路?！?/p>

我恨不得把她扔出去，哪有這么不講理的人。她走到哪，我拖到哪。她故意背著書包，在教室里逛了一圈又一圈。

“嗯。不錯。還算干凈。我先回家，拖把別忘了洗干凈。”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氣得坐在地上大口喘息。想變成一株長滿刺的仙人掌，靠近我就會被扎傷。

等我把教室門鎖好，走在操場上的時候，整個學(xué)校只剩下楚懷亦在那打籃球。他投出一個漂亮的三分球。完美的弧線讓人拍手叫絕。籃球正好跳到我手里，我模仿別人傳球的姿勢用力向他丟過去。沒想到卻丟進墻角的水池里。我趕緊逃走，要不然他以為我是故意的。不得不說，所有運動都與我無緣。立定跳遠只能跳一米，鉛球只能扔兩米，一口氣只能跑十米。體育課簡直是我的刑場。為了不上體育課，我經(jīng)常和假裝肚子疼的學(xué)生待在教室里。每次舉行運動會，我們班都是最后一名。也許都是我的功勞。不過數(shù)學(xué)競賽，作文比賽，我總是能拿第一。數(shù)學(xué)好，是因為我害怕數(shù)學(xué)老師。作文寫得好，是因為楚老師教語文。仔細想想，我并沒有喜歡的科目，也沒有其它愛好。走出校門，我看見青瑤站在那里，她也第一時間看見我。她走過來，手中的棒冰遞給我。已經(jīng)差不多融化成水，怎么都掰不開。

“我不吃，都給你?！?/p>

我嘬嘴縮腮地吸著棒冰，與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是不是出賣我了？把我的名字告訴了那個傻子?！?/p>

“其實他挺有趣的?！?/p>

“上課拉褲子，是挺有趣的。”

“我跟你講，還有好多有趣的。他今天差點吃了一條蚯蚓。他考試把別人的名字都抄去了。有一次他的鼻涕快掉到地上，結(jié)果一個前空翻又吸回去了。他說自己會看手相，把全班女同學(xué)的手都摸了一遍?！?/p>

我們邊走邊笑。她卻說：“你才是最有趣的人?！?/p>

我和青瑤一起看動畫片，傻大倩和呆小瓜也來了。院子里只有我家有電視機。并不是所有家庭都愿意花那么多錢看一群人在熒幕里弄虛作假。

今天星期五，晚上不用寫作業(yè)?？赐陝赢嬈?，我抱著呆小瓜，傻大倩抱著涼席，青瑤抱著西瓜一起到屋頂上。夏天快要結(jié)束，天氣依然十分悶熱。一直到十月底，這里的人才會穿上外套。路邊的楊樹比房子高出兩倍，晚風(fēng)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不時有落葉飛舞而下。天上同時掛著日月，云彩慢慢流動。我們坐在涼席上吃西瓜，遠處的堤壩上突然有人喊道：“青瑤，給哥哥留兩片西瓜?！?/p>

廖青龍拎著兩串癩蛤蟆站在堤壩上朝我們揮手。他把蛤蟆腳系在繩子上，一個挨著一個。那兩條繩子在空中拼命掙扎。他抓癩蛤蟆是為了擠它們背上的白漿，賣給老中醫(yī)可以換不少錢。他經(jīng)常帶著我和青瑤去堤壩上采野菊花，去河邊掏小龍蝦，去山上捉螃蟹，有一次我們抓到一家四口甲魚，賣了五十塊錢。每次賺到錢，他就會請我們吃豆腐腦，麻辣燙，涼皮，還會買好多零食。最近他迷上了抓癩蛤蟆，因為那玩意更值錢。不過他每次喊我和青瑤一起去，我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拼命搖頭。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是很缺錢。廖青龍死后，河邊的癩蛤蟆比螞蟻都多。廖青龍一陣風(fēng)似的向我們飄過來，呼哧呼哧地跑到我們身邊坐下。拿起西瓜狂啃。兩串癩蛤蟆掛在他的脖子上。

“哥，你洗手沒有？”

“我抓癩蛤蟆的時候給它們洗過澡了?！?/p>

“你離我遠點?？彀迅蝮∪右贿吶??！?/p>

青瑤躲在我的身后。呆小瓜趴在廖青龍腿上用手指戳癩蛤蟆肚子。

“等我吃完西瓜。爸媽怎么還沒回來。不知道又輸了多少錢?！?/p>

“咦！哥，你今天怎么沒去上學(xué)？晚自習(xí)不是要上到九點鐘嗎？”

“我逃課了，你未來嫂子星期六過生日。我得賺錢給她買生日禮物。青瑤，你有錢嗎？借哥一點。改天還給你?！?/p>

“上次借給你五塊錢，到現(xiàn)在還沒給我呢。我過生日你怎么不送我禮物？”

“小孩子過什么生日。咱們可是親兄妹，我能不還你嗎？”

廖青瑤從口袋里抽出十塊錢，準備遞給他，又縮了回來。

“快把你的癩蛤蟆項鏈扔到一邊！”

廖青龍隨手一扔，只聽樓下傳來凄厲的叫聲。他走到屋頂邊緣低頭看去，慌忙說道：

“媽！我錯了。那些蛤蟆都是孝敬您的，賣的錢都給您打麻將?！?/p>

我和青瑤湊過去偷看，房東夫妻每人掛著一串蛤蟆項鏈。兩個人面無血色，活蹦亂跳。蛤蟆一落地就像打了雞血，撲騰半天還是在原處。

“你這個沒臉沒皮的王八羔子，老娘今天非要把你皮給扒了。”

“我不是沒臉沒皮嗎？爸，你快勸勸媽。”

“我怎么生出你這個癩蛤蟆兒子！還廖青龍？廖什么青龍？廖癩蛤蟆吧你?！?/p>

“你現(xiàn)在才知道是你的錯？早干嘛去了？”

“什么都是我的錯，他不是從你肚子里出來的嗎？”

夫妻倆又吵起來。

“他們吵架我就放心了。”

廖青龍擦去額頭上的冷汗。我們五個人躺在涼席上看著天空慢慢變黑，星星一顆顆冒出來，眨眼間一片燦爛。樓下的吵架聲忽高忽低。

“高中好玩嗎？”

“當(dāng)然不好玩。在那破教室里從早上七點待到晚上九點。屁股都坐爛了。每天從早睡到晚，不知道為什么，我看見書就犯困。同學(xué)們都叫我書蟲，睡在書上的瞌睡蟲。只有上班主任的課，我才會勉強清醒。倒不是因為我怕他，反而是佩服他。他的每一節(jié)課都是藝術(shù)。講課生動有趣，最讓我贊嘆的是他那一手好字。每次下課我都舍不得擦黑板，恨不得拆下來帶回家。天笑，你是好孩子，以后肯定比我有出息，不要像我一樣只做自己喜歡的事。其實我也害怕癩蛤蟆，但是更害怕她失望。天笑你有喜歡的女生嗎？”

“沒有，只有討厭的女生?！?/p>

“沒準你會喜歡上她?！?/p>

“那我寧愿喜歡癩蛤蟆?！?/p>

過了一會，他們都睡著了。我一個人欣賞著忽閃忽閃的繁星。樓下的夫妻還在爭吵。廖青龍的高中在北城，雖然只隔著一條河，但我從未去過對岸。那片土地對我來說有些神秘，有些恐懼。

第二天，我睡到十點才起床。打開門，唐小生和呆小瓜正在院子里玩沙子，堆出來一只奇丑的烏龜。他看見我立馬沖過來。

“井兄，不知青瑤姑娘住在何處？”

我指了指旁邊的房間，他似乎想要破門而入。

“她還在睡覺?！?/p>

“對對對，井兄說得對。是小生魯莽了。不知井兄可否引薦引薦？”

他是第一個來找我玩的同學(xué)。雖然只是把我當(dāng)做月老紅娘。

“你們在說我嗎？”

青瑤站在房頂上看著我們。唐小生趕緊把剛挖出來的鼻屎又塞回去，負手而立。

“青瑤，玩撲克牌嗎？”

“那你上來吧?！?/p>

我拿著撲克牌，帶著唐小生上了屋頂。

“你會玩撲克牌嗎？”

青瑤問他的語氣和問傻大倩的語氣不差分毫。

“小生，不會?！?/p>

青瑤冷哼一聲，似乎早就猜到。在她眼里只有傻子才不會玩撲克牌。

“小生會看手相，不知姑娘可否將手……”

“你會看腳相嗎？要不要我給你一腳?！?/p>

我和青瑤教了唐小生兩個月，他才會玩撲克牌。和他打牌，贏了都是對自己的侮辱，萬一輸了更是無顏茍活。還好他從未贏過。因為他的大鼻涕，我們只好把懲罰改成彈腦殼。后來，他告訴我自己是故意輸?shù)?。我才不相信?/p>

今年冬天雪下得特別早。一夜醒來冰天雪地，銀裝素裹。走在雪地里總是想笑，并未感到開心，快樂，愉悅，就是想笑。課間，我站在走廊里看著同學(xué)們在操場上打雪仗。廖青瑤也站在我身邊。她平時下課幾乎不離開座位，認真學(xué)習(xí)。雖然看起來比我努力得多，但是成績落后我一大截。我正發(fā)呆，一個比我頭還大的雪球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臉上。我連連后退，眼冒金星。青瑤趕緊沖過來扶我。小惡夢站在操場上看著我，得意洋洋。剛回過神又一個雪球砸在臉上。唐小生站在走廊里看著我，得意洋洋。我搓起一個雪球砸向小惡夢，結(jié)果飛出去不到三米。她笑得躺在雪地里打滾。青瑤突然一個雪球命中她的腦袋。小惡夢立馬起身回敬一球。唐小生沖過來擋在青瑤面前。我在后面為她遞雪球。在我們?nèi)颂煲聼o縫的配合下，小惡夢落荒而逃。我突然覺得自己交到朋友了，因為往年從來沒有人用雪球砸我。上課的時候，唐小生坐在那里瑟瑟發(fā)抖，小惡夢趁我不注意在拳頭上哈了兩口氣，用力砸在我的大腿上。竟然疼了兩個星期。

整個寒假我都沒有出過院子。天天待在家里看電視，或者躲在被窩里睡覺。唐小生有時候會來找我和青瑤玩撲克牌，堆雪人。院子里堆了大大小小十幾個雪人。家家戶戶開始準備年貨，咸魚臘肉，饅頭面條，瓜子花生，鞭炮煙花。爸爸又買來一個大豬頭，放在鍋里煮，而且今年又糊了，整個院子都能聞到糊味。房東太太和往年一樣，把雪裝進瓶子埋在梧桐樹下，夏天的時候挖出來給我們涂痱子。陶先生喜歡坐在火爐邊看書，偶爾會和劉老頭下象棋。我有時候也會去看他們下棋，劉老頭每次不知道該走哪一步，就會揪著他的山羊胡子。他總是輸多贏少。王嬸給呆小瓜織了一身紅色毛衣，從頭到腳。帽子上還掛著兩個藍色毛線球，十分可愛。呆小瓜已經(jīng)三歲，還不會說話，也不會哭，整天傻笑。我偶爾會想楚老師和藍姨在做什么，想到藍姨就想到小惡夢，想到她我就去院子里踢爛一個雪人。過年的時候，鞭炮和煙花的聲音從前天夜里一直響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廖青瑤拉著我到房頂上看煙花，也沒什么好看的。

開學(xué)那天依舊大雪紛飛。學(xué)生們背著書包，從操場走向教室，踩在前人留下的鞋印上，如同搬家的螞蟻。阮夢藍穿得像紅繡球，坐下的時候楚懷亦不得不把桌子向后拉一大截。她的手從毛線手套里抽出來，掏出書本，指尖捏著兩支筆如羊癲瘋發(fā)作般埋頭拼命補作業(yè)。何婉孌坐在凳子上縮手縮脖如凍龜。唐小生搖頭晃腦地背誦古詩，鼻涕被凍成冰錐子。每個走進教室的學(xué)生都被凍得滿臉通紅，有的甚至臉上血肉模糊，讓人不忍直視。每年冬天我的手就會皮開肉綻，輕輕一碰就血流不止。經(jīng)常因為手指凍得伸不直而尿褲子。這條棉褲已經(jīng)不知道被我焐干多少次。楚老師穿著潔白的羽絨服，戴著印花護袖，捧著課本口吐白霧。

春寒料峭，街道兩邊未融化的雪人變得驚悚怪異。屋檐下的冰錐子不停滴水。有的孩子會挑最大的敲下來嘎嘣嘎嘣吃掉。走在路上經(jīng)常能夠聽見冰錐子落地的清脆破裂聲。如果砸在頭上，肯定血濺當(dāng)場。我想起唐小生的鼻涕，那些懸掛著的冰錐子也是房子的鼻涕吧。又過幾天，冰河解凍，萬物復(fù)蘇。唐小生的鼻涕又可以左搖右擺了。

陽光逐漸明媚，鳥語花香，生機勃勃。走在干燥的地面上如同走在雪地里，總是想笑。無緣無故。越是思考為什么想笑，越是想笑。小城變得熱鬧非凡。城里有東西二山，西南二門。東山最高大，南門最繁華。后來老師告訴我們東山不過是小土丘。不敢相信，百米高山竟然只是小土丘。更讓我納悶的是南門和西門。雖然我住在西門，卻從未見過那傳說中的門。我也曾去南門找了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哪里有什么門。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東山廟會。今年王嬸早有準備。五根竹竿捆上厚厚的稻草，又裹上薄膜，上面插滿冰糖葫蘆。一大早我們就扛著冰糖葫蘆沿街叫賣。王嬸，劉老頭，廖青龍，廖青瑤，傻大倩每人一個。唐小生負責(zé)扛，青瑤負責(zé)叫賣。而我則帶著傻大倩，負責(zé)收錢。呆小瓜被房東夫妻帶去打麻將。

街上鑼鼓喧天，舞獅雜耍的隊伍旁邊跟著許多孩子。我和傻大倩走在隊伍最后面，前面的孩子幾乎每人都拿著一串糖葫蘆，所以我們的生意并不好。再加上我們不會叫賣，半天才賣出幾串。隊伍里有踩高蹺的，比電線桿還高。有轉(zhuǎn)盤子的，兩只手拿著木棍加起來足足八個盤子在空中不停旋轉(zhuǎn)。還有的人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扮成各種有趣的模樣。背媳婦的豬八戒，耍金箍棒的孫悟空。甚至還有人扮成大貝殼，小龍蝦，玉米人。還有一些說不出名字的，千奇百怪。我和傻大倩目不暇接，笑逐顏開，根本不記得是出來賣糖葫蘆的。隊伍繞小城一圈后，便向東山發(fā)起最后沖鋒。山路上張燈結(jié)彩，摩肩接踵。到達山頂，人們紛紛去廟里燒香祈福。我和傻大倩站在外面的松樹下，等待別人來買糖葫蘆。周圍還有玩套圈的，扔沙包砸玩偶的，用假槍打氣球的，賣蒸糕的，賣藕粉的，看相算命的，雜耍賣藝的。突然從廟里擠出來一個阮夢藍。她看見我，撓著頭向松樹走來。

“她是你媽媽？”

“不是！鄰居而已！藍姨沒和你一起來嗎？”

“她在廟里勾引老道呢。你們是在賣糖葫蘆？”

我點了點頭。

“哪有這樣賣的。跟我來?！?/p>

阮夢藍帶著我和傻大倩像強盜一樣在人群中穿梭。

“賣糖葫蘆嘍！酸甜可口，老少皆宜。小哥，不給你女朋友買一串嗎？大叔，給您兒子來一串吧。老爺爺，要不要買一串嘗嘗。什么？沒牙？不怕，我這還有冰糖蜜橘。喂！小胖子別跑，過來買姐姐的冰糖葫蘆。你這么胖得吃兩串。那個轉(zhuǎn)盤子的，休息休息吧，來串冰糖葫蘆。還有你，踩高蹺的，快下來吃糖葫蘆。豬八戒，瞧瞧你肚子都餓癟了，剩下的都賣給你，對你媳婦好一點?！?/p>

十幾分鐘，所有冰糖葫蘆都賣完了，連竹竿都被阮夢藍推銷給道士做掃把。我不得不提著褲子，以免它掉下來。因為口袋里的硬幣太多了。我們在山頂遇見唐小生和青瑤。他們的冰糖葫蘆也快賣完了。小惡夢一看見青瑤就撲過去撓她，唐小生揮舞著糖葫蘆保護她。還好藍姨從廟里出來把小惡夢拎回家了。我們四人在山頂玩到黃昏才回家。王嬸，廖青龍早已經(jīng)回來。劉老頭等到太陽下山才回到院子里。糖葫蘆還剩下一大半。他看見我們都已賣完，老臉一紅，連那臉上的黑色蚯蚓也變成粉紅色。大概沒幾個孩子敢找他買糖葫蘆。我們把賺來的錢拿出來數(shù)了數(shù)。劉老頭三十塊，廖青龍八十塊，王嬸八十塊。廖青瑤七十五塊，因為被唐小生吃了幾串。而我足足一百二十塊，除了竹竿賣了十塊錢，我竟然多收別人三十塊錢。阮夢藍賣的太快，我收錢的時候手忙腳亂，所以那些人可不能怨我。

晚上，我們在院子里支起一張桌子舉行慶功宴。房東夫妻今天興高采烈，贏了很多錢?？浯粜」鲜钦胸攲殹＿€給他買了一雙鞋，走起路來叫個不停，像是彈珠警察。呆小瓜開心得穿著開襠褲在院子里跑了幾十圈，鸚鵡都被他繞得眼冒金星。

我無意間想到小惡夢，原來她也不是一無是處。

第二天，院子里來了一個人。帶來一堆破爛，住在我家。他是我的爺爺，是要飯的。打著快板，走過許多城市，經(jīng)過數(shù)不清的村莊，挨家挨戶乞討。不知為何突然回來。爺爺穿著那件早已經(jīng)褪了色的青布衣，背著褡褳，彎著腰，看見我笑得滿臉皺紋，嘴巴里光禿禿的一顆牙都找不到。我慌慌張張地躲進房間里。他來了之后，周圍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個要飯的爺爺。就連唐小生都知道。不過我并未感到丟人，要飯的總比偷雞摸狗的好多了。爺爺每天早出晚歸，回來的時候背著許多破爛。褡褳里塞著快板，硬幣，還有冷飯冷菜。多年饑寒交迫，吞冰飲雪的生活，使他患有嚴重的胃病。每次發(fā)作，他就會用兩根筷子插進肚臍眼使勁旋轉(zhuǎn)，趴在床上用筷子抵住床板，汗如雨下，面目猙獰。像是在表演雜技。我沒和他說過話。每當(dāng)他拿著食物笑著討好我的時候，我就會躲得遠遠的。那些別人吃剩下的食物總讓我反胃?？晌沂浅阅切〇|西長大的，雖然并不難吃，卻難以下咽。昨天我餓得頭暈眼花，流著淚痛苦地吃了個肚大腰圓，油光滿面。爺爺住了三個月就搬回農(nóng)村老家。走的時候給我留下兩大袋硬幣，總共有兩百八十七塊六毛。全部被我拿去和楚懷亦打游戲了。老家只有一間危房，很多年沒有住過人，周圍舉目無親。爺爺之所以回去，是因為他知道我不喜歡他，但是他不知道我也并不討厭他。回到家沒多久他就死于胃癌，和奶奶死在相同的房間，最后他們也葬在一起。

我真的不討厭爺爺，也不覺得他丟人。只是有一次放學(xué)，藍姨沒有來接阮夢藍，于是我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傳來快板的聲音，轉(zhuǎn)頭看見爺爺打著快板，唱著小調(diào)，在人家店鋪里乞討。不知道為什么，我特別害怕他看見我。于是我趕緊拉著阮夢藍一直跑到岔路口。路中間有個大花壇，聳立著大禹的石像，威風(fēng)凜凜。我家在大禹的左手邊，她家在大禹的右手邊。分別的時候她面紅耳赤地說：“小流氓，你剛才為什么牽我的手?！?/p>

“我不是故意的?！?/p>

“騙人！什么感覺？”

“什么什么感覺？”

“再給你一次機會?！?/p>

她把手伸在我的面前。

“誰稀罕。”

話音剛落，小惡夢微笑著脫下書包狠狠地砸在我身上，扭頭就走。剛才跑得太快，沒感覺到什么感覺。上次牽著廖青瑤的手，好像是軟軟的，很溫暖。我用右手摸摸左手，都是骨頭，感覺并不好。回到院子里我拉著呆小瓜的手，用心地體會到底是什么感覺。到底為什么會跑呢？

發(fā)生這件事不久，那天放學(xué)回到家。爸爸正在家等我，他告訴我爺爺死了。我們坐著拖拉機回到鄉(xiāng)下，一路上把我的骨頭都顛散架了。我面無表情地跪在靈堂，看著一群不認識的人進進出出。大家有說有笑，大吃大喝。酒足飯飽之后又吹著喇叭，表演起少兒不宜的節(jié)目。我真的不明白為什么爺爺死了，他們那么開心。不就是死了一個他們不認識的人嗎？不就是死了一個要飯的嗎？難道他們在慶祝以后又可以少打發(fā)一個要飯的？當(dāng)爸爸告訴我晚上要留下來，明天不用去上學(xué)的時候，我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昏天暗地，聲嘶力竭。爸爸只好讓別人連夜把我送回縣城。別人以為我是因為爺爺死去而傷心，紛紛夸我孝順。其實我只是因為沒有和楚老師請假而已。這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家，夢到爺爺對我說：笑笑，別哭，這里有好吃的。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冷血。

爺爺去世之后，我經(jīng)常想起奶奶。

如果我的家鄉(xiāng)也有一道堤壩，奶奶也許就不會死了吧。

小時候我一直以為自己住在世界盡頭。出了房門，整個世界都在眼前，等著我去探索。當(dāng)我知道河的對面也有土地和村莊的時候，瞬間迷茫，到底哪里才是前方。

我家的房子在村子最后一排。房子后面是一片荒地，種著許多不能結(jié)果子的樹。就連葉子也不能吃。相信我，千萬不要嘗試。我只吃了一口，就苦得滿臉皺紋，像一個年僅五歲的小老頭。真搞不懂這些樹存在的意義。穿過這片空地就能看見一條大河。站在岸邊一望無際。沒錯，這里就是世界邊緣。水面上突然出現(xiàn)一股黑煙，朝著岸邊飄來。耳朵隱約能夠聽見痛苦的咆哮。聲音越來越大，我嚇得躲在奶奶身后，緊緊抱著她的腿，緊閉雙眼。當(dāng)我忍不住好奇，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直接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癱坐在地。一塊紅色大鐵片正濃煙滾滾，發(fā)出的咆哮聲震得我不停顫抖。最可怕的是，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人。這只妖怪吃掉的人比我見過的還要多。我趕緊拽著奶奶的褲腳，示意她抱著我逃跑。她卻告訴我那是船。怎么會有那么奇怪的船，船不都是木頭做成的嗎。我再次探出頭，放眼望去。紅色大鐵片吐著白沫，急速沖向岸邊，咣鐺一聲撞進泥土。上面的人像是被狂風(fēng)掠過的野草，站在邊緣的人直接被擠落水中。幸虧我早就坐在地上，要不然肯定會跌個大跟頭。

一個佝僂的老頭率先從人群中擠出來，和奶奶相視而笑。奶奶一只手抱起我，一只手接過他的包袱，朝家中走去。這個人比奶奶矮了一截，現(xiàn)在也沒我高了。他的目光總是在奶奶，和趴在奶奶肩膀上的我之間來回切換，那目光并不讓人討厭，可是我總覺得不安。不知道奶奶為什么拿他的東西，又為什么讓他跟我們回家。

小狗看見老頭，齜牙咧嘴地叫了兩聲，沖過去咬住他的褲子，不讓他進門。可惡的老頭一腳把它踢翻在地。我趕緊掙扎著從奶奶懷里滑下來，把小狗抱在懷里。它淚眼汪汪地用頭抵著我的頭。從我記事起小狗就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不知道為什么，它一直長不大。村子里每家都養(yǎng)狗，既能防小偷，又能擦屁股。這么盡職盡責(zé)的小狗竟然被一個陌生老頭踢翻在地。我越想越難過，淚水滴在小狗臉上，一起哭了起來。

“笑笑，別哭，這里有好吃的?！?/p>

老頭從大布袋里掏出許多奇怪的東西，散發(fā)著神奇的香味。小狗，別哭，為了食物我們暫且原諒他吧。我一邊吃一邊問，這是啥？那是啥？

“這是排骨，那是香腸，你手里拿著的是燒餅。這里還有個大柚子。”

“大右子是個啥？”

“和柿子一樣，也是樹上結(jié)的果子?！?/p>

“你是誰？為啥給我好吃的?！?/p>

“我是你爺爺?！?/p>

“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為啥從天邊出現(xiàn)?！?/p>

“爺爺是從河對面的村莊坐船來的?！?/p>

河對面還有村子？

我懷里抱著大右子，挺著大肚子，和小狗一起躺在屋前曬太陽。我們撐得不停打嗝，一直到太陽下山。晚上，你爺爺竟然要睡在床上，那是我和奶奶的床，別的老頭咋能睡！我一哭二鬧三上吊，最后奶奶讓他睡在廚房的草堆里。過了兩天，他背著大布袋走了，留下的食物我和奶奶吃了兩個星期。

“你爺爺走了。”

“是你爺爺?！?/p>

“他干嘛去？”

“他去要飯?！?/p>

“要飯是啥？”

“就是給我們帶來好吃的?！?/p>

“等我長大了，我也去要飯。天天給奶奶帶好吃的?！?/p>

奶奶轉(zhuǎn)過身偷偷咽淚。

后來每隔兩個月，奶奶就會帶我去河邊等那個名字很奇怪的老頭。他是一個好老頭。除了每次帶來好吃的，給奶奶留一些硬幣之外，他還會打快板，唱小調(diào)給我聽。雖然聽不懂他在嘰哩咕嚕地唱個啥，但是我和小狗依然坐得端端正正，笑得合不攏嘴。等他唱完使勁鼓掌。他留下來的食物吃完之后，我和奶奶又回到正常生活。

我拎著籃子和小狗一起跟在奶奶后面去挖野菜。我不明白為什么不挖那些茂盛的綠草，偏偏在地上尋覓那難以分辨的野菜。于是我?guī)е」吠低档匕瘟艘换@子綠草，想要給奶奶驚喜。結(jié)果被一個大漢把我和小狗從草地里拎出來扔到奶奶懷里。大漢把我們狠狠罵了一頓，我第一次聽到那么多罵人的話。奶奶告訴我那是別人種的稻子。

今天奶奶向別人借來小木船，準備帶我去河里打魚。上船之前，我和小狗在淺水里嬉戲。我們在水底發(fā)現(xiàn)好多蛋，大的，小的，黃的，白的，還有臭得讓我頭暈?zāi)垦５摹Ｎ野巡怀舻牡叭慷翟谝路?，把臭蛋又放回水里。奶奶看見之后，立馬把我們從水里拎出來。我和小狗被淤泥糊得只剩下兩只眼睛。奶奶把我們洗干凈后，又把我懷里的那些蛋全部放回河底。她說那是別人家鴨鵝生的蛋，而且里面還有烏龜?shù)昂蜕叩啊Ｒ宦牭缴叩?，我嚇得直哆嗦。去年我在房梁上看見一條蛇，驚嘆道：我滴個乖乖，還有條大毛蟲哩！奶奶抬頭一看，把我抱到屋外，用棍子把蛇打死，埋在荒地里。她說那是蛇，被它咬到就會死的，死了就不能吃飯，也不能和小狗一起玩。這附近有許多蛇，草里，樹上，瓦片下，小河里，房頂上，哪里都有蛇。奶奶打死了那條蛇，我一直害怕它的家人會來報仇。千萬別咬奶奶，是那條蛇自己離家出走，擅闖民宅，奶奶才會把它打死的。

奶奶站在船上，用竹竿撐在河底，載著我和小狗在水面上滑行。這是我們第一次坐船，彼此興奮不已。小船經(jīng)過一片被綠葉塞滿的水面，我扯出一片葉子，下面掛滿了綠色的元寶。我大喊到：發(fā)財啦，發(fā)財啦。奶奶笑著說：那是別人種的菱角，不能拿。我依依不舍地把元寶扔回河里，到底是誰在河里種這么多元寶。一定是村長，他家最有錢。小船距離岸邊越來越遠。不遠處有一塊被網(wǎng)圍住的水面，好多魚在里面活蹦亂跳。奶奶又說：那是別人養(yǎng)的，不能抓。什么都是別人的，又沒寫他們名字。我坐在船里委屈地流淚。連這船也是別人的，只有眼淚是我的。奶奶突然拿起竹竿在水面上敲來敲去。我和小狗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敲了多少下，一條小魚挺著白肚皮漂在水面上。原來這就是打魚。奶奶趕緊把竹竿插進河底，用力一撐，小船迅速接近那條魚。我趴在船邊，雙手捧起小魚，笑得合不攏嘴。小狗突然在后面不?？穹?。我回頭一看，奶奶正掛在竹竿上。小船離她越來越遠。我嚇得把魚扔在船里，雙手不停在水里扒拉。小船還是越漂越遠，我急得又哭了出來。我急中生智，把繩子綁在小狗身上，然后將它扔進水里。咕咚一聲，它就沒影了。小狗，小狗，求求你學(xué)會游泳吧。我站在船頭默默祈禱。小狗翻著白眼躺在水面上。我扯著繩子把它拉回來，它搖了搖頭，眼神堅毅地再次跳入水中。四個小爪子不停抽搐，船終于慢慢地朝奶奶漂過去。我站在船上大聲為小狗加油。竹竿猛得向下一沉，奶奶落入水中，水面上冒出好多氣泡。我抓著船檐跳進水里，和小狗一起用力蹬水。這下小船比以前快多了。我一只手扒著船，一只手拉著竹竿。奶奶順著竹竿爬到船邊，她用手把我托進船里，自己上來后又把小狗拉上來。我們一家三口坐在船里大口呼吸，驚魂未定。過了很久才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回家的時候，奶奶扯了一串菱角，撿了兩個鴨蛋，然后去別人家給錢。她把小魚和那兩樣?xùn)|西一起放進鍋里煮。我站在板凳上看著鍋里咕嚕咕嚕。奶奶突然倒在草堆里，臉色蒼白，不停顫抖。我用被子蓋在她身上，又盛了一碗湯端到她嘴邊。她喝了兩口，臉立馬變得紅潤。接著我又剝鴨蛋給她吃，她只吃了一口就坐起身把碗里的菱角剝?nèi)ネ鈿ぃM我的嘴里。我皺著眉輕輕地咬上去，生怕把牙齒崩掉。沒想到它竟然在我嘴巴里融化，甜美的味道使我腦袋一片空白。奶奶又把魚肉塞進我的嘴里。奶奶給小狗也盛了一碗魚湯，里面放著半個鴨蛋。小狗激動得一邊吃一邊哭。我又吃了一整個鴨蛋，喝了一整碗魚湯，和小狗一起幸福地躺在奶奶懷里。

不知道為什么，奶奶越來越瘦，一陣風(fēng)都能把她吹倒，像是掛在繩子上的衣服在地上行走。沒過兩天，她又瞎了一只眼。為了趕走偷吃柿子的麻雀，她制作一個彈弓。站在樹下，瞄了半天，皮筋被她拉成頭發(fā)絲。一松手，石子射進她的眼眶里。她跪在地上，捂著眼睛，鮮血從指縫間不停滴落。我哭著跪在她身邊，用手接著滴落的血。我捧著鮮血不知所措。忽然想起上次磕破頭，奶奶帶我去看的那個老頭。我趕緊把他帶到奶奶面前。老大夫讓奶奶咬著玉米桿，硬生生用筷子掏出那顆嵌在眼珠里的石子，又在眼眶里塞滿鍋底灰，包上青布條。不愧是遠近聞名的大夫，一下子就找出病因，他扯著嗓子說道：彈弓是朝后面拉的。為了表示感謝，我拿了一碗面皮里摻揉著螞蟻的餃子給他。他青著臉，看看米缸里只有餓死的老鼠，只好拿著籃子，摘下又大又紅的柿子，連籃子一起拿走了。只剩下幾個掛在最高處的。

奶奶昏迷在床，我讓小狗陪著她，自己拿著鏟子去挖野菜。燒了一碗野菜湯端到奶奶面前，用勺子慢慢喂給她喝。她笑著坐起身，青黑色的布條里流出一串黑水，滴入碗里。我們忽然聽到噼里啪啦的聲音，跑出去看見廚房里濃煙滾滾，大火熊熊。我急得嚎啕大哭。還好廚房里只有干草，火很快就滅了。紅色的磚被熏得黝黑。

自從奶奶瞎了一只眼，拿東西總是要抓好幾次。為了填飽肚子，她去河邊的蘆葦蕩里割蘆葦，編成涼席換來食物。她的雙手被蘆葦扎得傷痕累累。而且蘆葦蕩里有許多蛇。奶奶把它們的家拆了，它們會不會又跑到我們家。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為了摘掛在最高處的柿子，奶奶從樹上掉下來摔聾一只耳朵。緊接著小狗也出事了。村霸的兒子在路邊撒尿，被別人家的狗咬掉小鳥，那狗畏罪潛逃。他要把村子里所有狗都打死。一群人拿著棍來到我家。我抱著狗，奶奶抱著我，求他們放過小狗。

“再不讓開，連你們一起打?！?/p>

話音剛落就一棍接著一棍打在奶奶身上。奶奶一聲不吭。小狗從我的懷里掙脫出來，張著嘴朝那些人沖了過去。結(jié)果被摔死在墻上，腦漿混雜著鮮血在黝黑的墻上如同一朵牽?；?。小狗滑落在墻腳，抽搐兩下之后就再也不動了。我抱著奶奶，看著小狗的尸體，忘記眨眼。我們把小狗埋在柿子樹下。從此以后，我看見樹就會想起它，看見墻就會想起它，一蹲下來就會想起它，自己的屁股只能自己擦。

日子一天比一天煎熬。我坐在門前看著柿子樹變得光禿禿，又長出新的葉子，小柿子變成大柿子，像落日掛滿枝條。看著麻雀將柿子全部吃光，留下滿樹糞便。又過去一年，這一年奶奶老了許多。滿頭雜亂的白發(fā)，滿臉疲憊的神態(tài)。她的生命正迅速流逝，似乎正鉆進我的體內(nèi)。六歲的我想知道成長為什么如此痛苦。如果我和小狗一樣永遠長不大該多好，奶奶也不會老，小狗也不會死，永遠感受不到饑餓，這樣奶奶就不會為了讓我茁壯成長而變得殘缺不堪。

這里真的是世界盡頭。

奶奶帶我去岸邊等大鐵船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可是始終等不到那個好老頭。不知道為什么，河岸距離我家越來越近。屋后的荒地變成沼澤。河也長大了。一場暴風(fēng)雨將柿子樹連根拔起，掀翻了屋頂?shù)耐咂?，墻壁變得東歪西斜，墻上的泥土混合著雨水流淌，連房梁也掉了下來。到了晚上水已經(jīng)淹沒膝蓋。奶奶把所有桌椅板凳全部堆在床上，把我放在上面。外面轟隆隆的雷聲嚇得我渾身發(fā)抖。閃電過后，黑暗里只能看見奶奶的一只眼睛，殘留著微弱的光。她站在床上，舉著胳膊，拼命地扶著凳子，生怕我掉下來。當(dāng)屋子里亮如白晝的時候，我就能看見奶奶面帶微笑地望著我。河水從她的腳，逐漸淹沒了她的腰。我讓奶奶爬到桌子上，可是桌子卻左搖右晃。多么希望那個好老頭乘著大鐵船將我和奶奶帶走。

“笑笑，別怕。雨一會就停了。等你離開這里，千萬不要再回來。這個地方太危險，蛤蟆一抬腿村子就淹了?！?/p>

“我要和奶奶在一起。奶奶也不要怕，我唱歌給你聽。”

我張著嘴嗚哇嗚哇地亂叫，胳膊甩來甩去。生活就像唱歌，時而不靠譜，時而不著調(diào)。不知過了多久，風(fēng)雨雷電消失不見。我坐在凳子上，靠在墻角，奶奶將我哄睡著了。醒來之后，陽光照在我身上，奶奶在水里漂著。數(shù)不清的蛇從奶奶的衣服里，頭發(fā)里，眼眶里鉆出來。有的趴在奶奶身上，有的浮在水面上。全部都睜大眼睛看著我。我嚇得不敢出聲，難以呼吸。奶奶的皮膚變成青色，到處都是冒血的小孔。她變胖了，衣服被撐得緊緊貼在身上，臉上還帶著微笑。看見她的微笑，我用盡所有勇氣，向蛇投去更陰冷，更兇狠的目光。蛇低下頭，紛紛離去。我死死地盯著奶奶恐怖的臉，我知道從今以后自己都要活在恐懼里。

爺爺撐著小木船來到屋子里，把我抱下來。我僵硬得像石頭，眼睛依舊盯著奶奶的笑臉。爺爺帶我離開這個地方，整個村子都泡在水里。他把我交給一個男人，告訴我那是爸爸，然后就回去了。我漸漸了解這個小城，卻始終不了解那個爸爸。

進入小城，我一眼就看到聳立在十字路口的石像。當(dāng)我知道他是大禹，又聽說了大禹治水的故事，每次看見石像，心里都五味雜陳。現(xiàn)在我住在堤壩下，再也不用擔(dān)心蛤蟆抬腿了。

這個小城叫做懷遠，也許就是懷念遠方親人的意思吧。奶奶，你還好么？我已經(jīng)忘記了你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