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俊】睡夠了嗎 | 第48章 予生予死(5)

? ? ? 十一月底的那天, 黃仁俊接到了黃璘的電話。
他沒有存號碼的習慣, 通訊錄里面的手機號一共也沒幾個, 黃仁俊人還在編輯部,從會議室走出來,漫不經(jīng)心接起來:“您好?!?/p>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 才緩緩開口:“是我。”
黃仁俊腳步一頓。
編輯部例行加班, 一出了會議室周圍吵吵嚷嚷的, 電話聲音此起彼伏, 黃仁俊沒說話,那邊也就一片安靜。
過了幾秒, 黃璘才問:“你在哪?怎么這么吵?!?/p>
“上班,”黃仁俊走回到桌前, 把手里的東西放下, 靠進椅子里, 打開電腦, “有什么事嗎?”
“上班?”黃璘慢慢地重復道,“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
黃仁俊笑了, 看著電腦桌面,語調(diào)有點懶:“我在做什么,你不知道嗎?”
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在做什么。
黃仁俊一直覺得,自己跟黃璘很像。
血緣的力量很可怕,從小, 他就覺得他在有些地方跟黃璘一模一樣。
某些思想, 對不在意的事物、情感上的淡漠, 還有過于極端的掌控欲。
他是掌握皇權(quán)的王,國土之上任何人都不能忤逆他。
黃仁俊覺得,自己的病癥比起他來,好像還要輕一點。
至少沒到無藥可醫(yī)的程度。
黃璘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我去看過你媽了。”
黃仁俊一頓。
他人靠在椅子里,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緊繃著唇角,眸光斂起:“誰讓你去了?!?/p>
黃璘似乎完全不在意兒子糟糕的語氣,依然平靜地,聽起來沒什么情緒起伏繼續(xù)道:“我的助理跟我說,你把她接出來了?”
黃仁俊冷冷勾起唇角,淡聲:“你助理消息可真靈通。”
他半年前就接出來了,他不可能不知道。
黃璘嘆息了一聲,似乎是在抱怨兒子的任性讓他有點苦惱:“你不應(yīng)該把她帶出來的,她在那邊得到了最好的治療——”
“神經(jīng)病?!秉S仁俊把電話掛了。
他沉默地坐了十分鐘,忽然起身,抓過外套和車鑰匙,人轉(zhuǎn)身往外走。
上了車以后,他給曹姨打了個電話。
電話那頭聲音很嘈雜,有女人在尖叫,還有桌椅翻倒的聲音,說些什么黃仁俊分辨不清。
下一秒,手機被誰搶走,然后是一片寂靜。
白露輕柔的聲音,軟軟傳來:“仁俊,我今天夢見你爸爸來了?!?/p>
黃仁俊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白露在那邊,低低輕輕的笑:“我夢見他就站在門口的地方,他看見我了,然后轉(zhuǎn)身走了?!?/p>
“我跟他說話,可是他不理我,”她委屈地,語無倫次地說,“明明就是夢里,他為什么也不理我,我就說他真的來了,她們?nèi)颊f沒有,她們騙人?!?/p>
“仁俊,仁俊,你什么時候放學,媽媽給你烤了個蛋糕,你再不回來就冷了,冷了不好吃的。”
黃仁俊喉嚨干干澀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閉了閉眼,淡淡說:“媽?!?/p>
白露還在歡快地,不停地說:“我今天中午還烤了個蘋果撻,放了好多好多蘋果,還剩了一塊兒,媽媽給你留著,特地沒讓別人吃,等你回來嘗嘗?!?/p>
“你要去看醫(yī)生嗎?!?/p>
女人的話音戛然而止。
黃仁俊耐心地:“你生病了,就像感冒一樣,感冒要看醫(yī)生,看過了就好了,我?guī)闳タ瘁t(yī)生,好不好?”
“我沒有……”她喃喃著,忽然低低哭起來了,“我沒有,我不要看醫(yī)生,我又沒有病,我為什么要去看醫(yī)生,仁俊,仁俊,你也不要媽媽了嗎?”
“你也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你也要把我送走!”
她尖叫著,下一秒,電話被她掛斷。
十幾分鐘后,曹姨打了電話過來:“夫人剛剛打了鎮(zhèn)定劑,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了。”
黃仁俊仰著頭,靠坐在車里,淡淡“嗯”了一聲。
曹姨嘆了口氣:“治療的事情還是要慢慢來,不能急,她現(xiàn)在確實是對這方面比較抵觸,這種事情還是要你來跟她說,我們的話肯定是不行的?!?/p>
“我知道?!秉S仁俊依然語氣淡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曹姨嘆了口氣,又說了兩句話,才準備掛掉,掛之前,她忽然叫了他一聲。
黃仁俊沒應(yīng)聲。
曹姨猶豫了一下,才道:“你自己也要注意自己,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會好的。”
黃仁俊坐在車里,垂著眸,忽然笑了。
這么畸形的家庭。
這么不正常的父親和母親。
大概還有一個,同樣不太正常的自己。
*
時吟觀察了梁秋實整整兩個禮拜,終于確定了,他確實有點不對勁。
何止是有點,他簡直太不對勁了,時吟覺得自己之前一定是談戀愛談得智商降到負五了,才沒有發(fā)現(xiàn)。
比如,冰箱里再也沒有來自梁球球同志的水果和零食,再也沒有畫完一頁分鏡以后休息時間的扯屁,梁秋實整個人都變得安靜了不少,時吟有些時候甚至覺得,他在刻意躲著她。
終于,這天下午,時吟忍不住,在梁秋實傳給她一頁畫好的分鏡背景,透視又又又又出現(xiàn)了差錯以后,看著他幽幽問道:“球球,你是談戀愛了嗎?”
助手小魚:“誒?!”
梁秋實差點被口水嗆著:“我沒有,你突然之間問得這是什么問題?”
時吟眨眨眼:“那你是有什么心事嗎?”
梁秋實沒表情:“沒有?!?/p>
時吟點點頭,啪啪啪幾張圖,把他剛剛交過來的東西都甩給他,放下筆:“那好,剛剛是作為朋友,我關(guān)心你一下,既然你不想說,那接下來我就作為雇傭你,給你發(fā)工資的,你的老板?!?/p>
她人靠回椅子里:“這種低級錯誤出現(xiàn)了不止一兩次了,背景人物,透視,網(wǎng)點,一塌糊涂,你如果真的有什么心事沒辦法集中注意力,要么跟我說,要么拿起筆來以前自己解決消化掉,不要影響到正經(jīng)事情。”
時吟毫不客氣:“你做了我快兩年助手,這種程度的錯你不應(yīng)該一而再再而三的犯才對,一次兩次就算了,連著幾個禮拜,一直都是這樣,現(xiàn)在小魚的背景人物都比你畫得好?!?/p>
被點到名的小魚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覺得現(xiàn)在好像不是開心地接受表揚的時候。
梁秋實臉色也不太好看,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低聲道:“你也知道,我做了你助手快兩年了?!?/p>
時吟皺著眉,嘆了口氣,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力:“球球,我是想你有一天能畫出自己的作品的,但是你這不是一個漫畫家應(yīng)該有的工作狀態(tài)。”
“那什么樣是一個漫畫家該有的工作狀態(tài)?”他反問,“你自己不是也每次都拖到最后才會開始畫嗎?你這樣的就是正確的,好的工作狀態(tài)?我做了你的助手快兩年了,從來都是我在照顧你的,我也不是為了你多給我的那點工資,我不缺錢,但是我也不是一直想做助手的,我也想有自己的粉絲和作品?!?/p>
時吟愣住了。
梁秋實笑了笑:“我在想什么,你注意過嗎?之前的新人賞我也去參加了,第二輪就被刷下來了,這些你也不知道吧,在你心里我永遠就只是你的助手而已,你有覺得,我也有想要畫出自己的東西的欲望嗎?”
空氣凝滯,旁邊的助手小魚默默往墻角縮了縮,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時吟頓了兩秒,才說:“我沒有覺得你只是我的助手……我們認識的第一天我就說了,你什么時候有自己的作品了跟我說啊,我一定會跟編輯介紹你的呀?!?/p>
“不用了,”梁秋實重新扭過頭去,看著電腦上的PS,淡淡說,“因為我個人的問題影響到工作質(zhì)量是我的錯,對不起,之后不會了?!?/p>
時吟皺了皺眉,覺得哪里不對,可是梁秋實明顯不想再說下去的樣子,時吟沒法,只能繼續(xù)工作。
*
梁秋實確實調(diào)整了狀態(tài),修改過的分鏡毫無瑕疵,效率也提上來了,晚上兩個人走的時候,他也一臉平靜,看不出有什么不對。
時吟想叫住他留下來好好聊聊,看著他的表情,又覺得今天也不是好時候。
改天再說好了。
送走了兩個人,時吟回去把最后一頁的主要人物墨稿畫完,筆剛放下,門鈴就響了。
她站起來走到客廳,門已經(jīng)開了,黃仁俊站在門口,頭倚靠在門框上,淡淡看著她。
時吟先是確定了一下今天是工作日沒有錯,眨眨眼:“你怎么來了。”
黃仁俊沒說話,唇角耷拉著,神情看起來有些陰郁。
她跑過去,單手扶著門框,身子從他旁邊探過去,關(guān)上了防盜門。
砰的一聲。
十二月,白晝變短,天黑的早,她客廳燈沒開,只有從書房里傳來的隱約燈光。
淡淡的,熟悉的椰子混合著奶香,還有清新的洗衣液味道縈繞鼻尖。
她的沐浴露和洗衣液,過了這么多年都沒有換過。
而他過了這么多年,也沒能把這味道忘掉。
時吟關(guān)好了門,單手撐著他肩膀,去開玄關(guān)和客廳的燈。
咔嗒一聲,光線明亮。
黃仁俊微瞇了下眼。
時吟站在他面前,抬手輕輕地,戳了戳他唇角:“你不開心嗎?!?/p>
他適應(yīng)了燈光,垂眼:“沒有?!?/p>
她穿著白色的珊瑚絨睡衣站在那里,白白小小的一團,杏眼漆黑,明亮又清澈。
黃仁俊想起黃璘,想起白露,想起曹姨對他的擔憂和小心翼翼的提醒。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將時吟就這么,不管不顧地拉到身邊來,是不是對的。
她那么美好,她的家庭應(yīng)該是很美滿的,有疼愛她的父母,以后也會有愛護她的,溫和又簡單的男人出現(xiàn)。
不能想。

讓她看著他,只看著他。
這樣不對。
她不是他的所有物,她應(yīng)該是自由的。
可是他有什么錯,他的想法有什么錯,想要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得到,這是黃璘教給他的。
黃仁俊低垂著頭,腦子里有些陰暗的東西掙扎著,和另一股理智較著勁,長睫覆蓋下來,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忽然,有誰輕輕靠過來。
細膩溫熱的小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往下拉了拉。
黃仁俊揚睫。
時吟勾著他,踮起腳尖來,唇瓣輕輕碰了碰他的嘴唇,很快親了他一下,又落回去。
她放開手臂,額頭抵在他胸口,像是被欺負了的小動物一樣,撒嬌似的蹭了蹭:“我不開心,我今天和朋友吵架了,好不開心,還好你來了?!?/p>
她的聲音低低的,軟軟的,帶著一點委屈,聽起來難過又低落。
黃仁俊閉了閉眼睛。
所有的事情,都不想再去想了。
隨便吧。
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通通都不想考慮了。
她只能是他的。
時吟這個名字,生生世世都要和他纏繞在一起。
如果他只能在地獄里無法逃離,那就把她也拉到地獄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