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奇的日子(SP3)
我無知的臆想沒有走向孤僻意淫的終局,這一系列完全出于好奇的故事,就在路邊完結了,就在那距離十字路口還有十米的第三棵梧桐樹下,那個帶金耳環(huán)的婆婆告訴了我答案。 人的運氣是一種偶然還是必然呢?一切的偶然都有運氣的成分吧? 朋友問我是不是想成為柴靜那樣的人,當然不,因為我不知道柴靜是怎樣的人。事實是,如果不是高中班主任給全班放了《穹頂之下》的紀錄片,我應該至今都不會知道柴靜是誰,我不怎么看紀錄片,連電影都看得不多。 我是有對若有若無事物的可有可無的好奇心,但并不牢靠。譬如在剛才這“真相大白”的時刻,我卻忍不住想看看老婆婆另外一邊的耳朵有沒有耳環(huán)。 我沒有耳洞,我外婆也沒有。排隊買面包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當時站在我身邊的婆婆都有耳洞,大多戴的是一種繞耳垂一圈的很簡單的耳環(huán),銀的金的都有,沒有其他綴飾,最簡單的是穿過耳洞的銀耳釘。有些答案的獲得實在機會渺茫,我不知道還能否見到她的左耳朵,因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我知道柴靜的名字,這意味著我找到柴靜的概率大于那個左耳朵的概率。 這好奇心既不誠懇也不專注,隨時被取代,旁觀者流下恨鐵的眼淚,沒有前因后果可追,完全符合無所事事的要求,只是巧立名目為稀缺的自私,敗壞人類的發(fā)展的后蹄,是丑陋的,是文明最下下的墮落之物。 如此這般,我偶爾用貫徹始終的孤獨言語罵罵自己,不是替任何人這么做,而只是那好奇心自己長出的倒刺,連我也說了不算。世人并不關心我出于好奇心的真心,而哲人則顧著找忒修斯之船,更沒空去關心一個少女的意淫。 超市還關著門,門上貼了一張寫著招聘收銀員的A4紙,最近家附近的超市都貼了招聘廣告,這家也不例外,我確認了門旁邊傳單上印的豬肉搞活動的日期是今天,豬后腿打完折要9.8一斤。我決定去附近的公園逛逛,算是晨練。 公園的占地是一個呈南北走向的長三角形,北邊是緊貼我走來的三岔路口形成的銳角,南端則是一個環(huán)島十字路口切出的直角邊,西面是靠商店的一條街形成的斜邊,東邊直接挨著一條雙向四車道,車道對面是一個商鋪不多的廣場,到了晚上會有一排小吃攤。 我沿著商店街走,左邊就是公園,可以在更廣的視角看到公園里各處的人的活動。 周日八點,人出乎我意料的多,老師傅在帶著徒弟練劍,一個老年舞團在甩著扇子,公司團建比賽踢毽子,打撲克的三男一女,健身設施蹬得嘎嘎快的老太太,坐著發(fā)呆的爺爺,翹著二郎腿拿著手機看新聞的短發(fā)男,趴在樹下的椅子上做飛燕式和劈叉的兩個大叔,穿著瑜伽服帶著口罩跑步的大姐,熱到把T恤卷起來露出肚臍眼的胖男人,路過的時候朝我這邊吐了一口痰的矮個子,拄著拐杖的,推著輪椅的,以及像我一樣看其他人活動的閑人。 在這里,某種生機和榆樹,楓楊樹,楊樹,梧桐,女貞樹,柳樹一起,對上了我路過的眼睛,就是在這兒,亭子邊的拱橋對面的公共廁所,綠色的欄桿上繞著一叢叢開滿傘房花序的紅薔薇,那對立而勃勃的生機在香檳色的陽光下激烈地輝映著,就像河里的垃圾一樣,這里的積極與其他任何一個城市公園里的積極,都并無不同。 沿著有商店的街邊走到頭是兩家清真的早餐店,賣的東西都差不多,店外支了四五張矮桌,要往店里走則得去地下一層,炸鍋和剛出鍋的油條、油餅、菜角、糖糕等都置在店外,蒸小籠包的笹子也高高壘在炸鍋邊上,方便打包帶走,水煎包則在店里頭做,只做牛肉和韭菜素餡兒的煎包,一塊兩個。 早餐店的矮桌子再往外,則是街道旁的地攤,都是賣的自家應季的農產品:新蒜,蒜薹,鵝蛋,蒲公英,紅莧菜,茴香,西紅柿等,最近開始賣粽葉了,地攤邊偶爾會有一兩張桌子,擺著治療某些隱疾或改善近視和老花眼的獨家藥方,水果通常只有一兩輛卡車會載來羊角蜜或是博洋甜瓜在賣。到了下午四五點,這地兒基本上就被四五輛小吃車占了,賣一些面筋炸饃炸串,饃饃,面筋,漿面條一類的。 我在離我更近的那家早餐店買了一張油餅,2塊,切了打包,提在手上,現(xiàn)在還是有些早,回家再吃。 路口有4個中年男人半圍著一個女生,那女生坐在地上,像是出了交通事故。 男人們背著雙手,低著頭,故作著上了年紀的姿勢,仿佛自己的背影在旁觀者里是與眾不同的,甚至是最穩(wěn)重的那一個,雖然只有四十歲,但是年紀不等于輩分,他們的發(fā)言權是顯而易見的,即便我隔得還很遠都能從那彎下的背影里聽到侃侃而談。 我蹲下,透過4條褲腿的間隙往里看,那女生屈膝坐在地上,雙手環(huán)抱小腿而輕握,及肩長發(fā),戴著藍色的口罩,穿了一整套藍黑色間紅色的制服,制服的上衣外還套了一件淺粉色拉鏈外衣,收緊的藍黑色褲角下是一雙黑色網面布鞋。緊挨她肩膀不出10cm的地方立著一個24寸的行李箱,很新,輕微反光的天藍色PC箱體還沒有一點劃痕。 我看著我左邊的賣蒜阿姨,她也沿街坐在地上,用好奇但不好事的眼光朝那個女生的方向看,剛好保持著一樣的坐姿,我用蹩腳的河南話問她。 “那兒咋嘞?” “我也不知。” “是出啥事故嘞?” “不知咋回事?!?“你坐這兒噥近你都不知道哇?啥時候的事?” “我不知,不知咋,她就坐那兒。我不得是為啥。” 我看著眼前的畫面,忽然想起了《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那個點煙的鏡頭,女主真美,紅發(fā)不見得適合所有人。 4人中的兩人已經準備朝我這邊走,我沒有話筒,但我走上前去,我想他們會告訴我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只要能從我無知又好奇的眼睛里看到他們的權威,只要我是個需要他們提供立場的人。 在零星聽到幾個“和家里打電話又說不要”,“報警”,之類的詞語,我開了口。 “她是咋了?” “不知道,問她她不說”,“你過去看嘛”,“你過去問嘛,你看看她會不會跟你說,我們問她她不說?!?這兩名四十歲左右的男性,都穿著格子衫,左手邊的男人穿藍白色系細格的格子衫,系好的口子讓他的領口看起來十分齊整,穿著卡其色長褲。站在他身邊不說話的男人則穿著紅藍色系的粗格格子衫,戴著眼鏡,一邊看著我,一邊把袖子推倒了手肘。 什么時候針對中年男性客戶的服裝品牌能夠真正朝多樣化發(fā)展?而不是被海瀾之家,七匹狼和奧古斯都以及其他運動品牌包攬,起碼在款式上不要止步于POLO衫和格子衫呢。 確實,我看起來就像一個女學生,她也是。 我走近她,才看到在她鞋子往前一點的地上,放著一塊小小的不規(guī)則瓦楞紙板,上面寫著“乞討幾塊錢路費回家”。 她沒有低頭,只是坐著,姿態(tài)中沒有任何我印象里乞討者的懇切,口罩之上的一雙眼視線朝下,始終沒有上抬,她不與人對視,亦不用眼神傳遞任何需要幫助的信號,在一個窘迫的畫面里沒有表現(xiàn)一點窘迫,我只能看見一個沉默的頭頂,但這沉默給我的感受又并不是傲氣,而是一種和自己認為無關緊要的東西進行對抗的冷漠和憤怒。 我右腳單膝跪著,左手肘撐著左膝,低頭靠近她。 “你是要路費嗎?” “(她點頭)” “你的家是在哪兒哇?” “貴陽” “哪兒?(我沒有聽清楚)” “貴州貴陽” “你是貴州的哇,(我回頭看看牌子)那幾塊錢是不是不夠哇” “我也不是本地的,我是四川的,我也認識一個貴州的朋友,她是六盤水的” “(她不說話)”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一個學生,雖然穿著制服,但并不是校服,雙手都非常粗糙,和我只有在握筆的手指有繭的嫩手完全不同,手背是枯葉一樣的顏色,帶著點濃茶湯的暗紅,掌紋明顯,手掌比手背白很多,像是沒曬過太陽,但又不是皮肉自然的白色。 她回答我時,目光從不長久停留在與我正對的視線,只是定住一眼,很快又看向地上或其他地方。她的眼周膚色和手背的顏色基本一致,有很多很細密的皺紋,不像是因為衰老長出來的紋路,更像是皮膚受另一種外在環(huán)境的長期刺激發(fā)生的變化,更均勻,更細致,讓我想到了放了兩年的陳皮。從她只言片語的口音,我聽出她的年紀應該在三十歲左右。 “要不和你家里人打電話呢?” (她搖頭) “那報警呢,讓警察幫忙?” “叫警察干啥?!?她再不說話,對我的動作也再沒有反應。 我蹲在她身邊,看著自己手里的十一塊,把那張一塊拿到了右手,留一張十塊的在左手,猶豫著給哪張。一名路過的男子停下,問可不可以掃微信,女人一邊說可以,一邊拿出手機,也沒有看我一眼。 我專心地猶豫著十塊和一塊的選擇時,掃微信的男人已經走了,我慢慢向她靠近了自己的左手,用手指把錢從手心里伸展出來,暗暗夾著給她?!班?,給你?!薄班?,謝謝?!币琅f是看向別處。 我右手攥緊了一塊,然后撐著膝蓋起身,后轉回家,也再沒回頭。 那兩位男性還在剛才的地方等著,看著我問 “她說啥嘛,跟你講沒有?” “沒有,她不是學生,我不知道?!?“像這種就是騙子,今天在這兒,明天換一個地方,在那兒上頭。(他隨手指向西南邊的天)” “我不知道?!?“肯定是,不然為什么不跟家里打電話,叫警察來也不讓。(雙手交叉抱胸)” “我不知道哇,她也沒說?!?他一邊說,我一邊盯著他的鼻孔,因為他的鼻毛從左鼻孔里冒了出來,人是可以只長一邊鼻孔的鼻毛嗎?是因為鼻炎嗎? 另一位穿紅藍色粗格的男人也開了口,“當初我在福建,也是遇到困難,沒有路費,然后好不容易才回了家?!蔽乙贿咟c頭,一邊說了最后一句“不知道”。 超市剛開門,人已經有些多,我沒有買后腿肉,因為看起來都不怎么好,我買了肉餡兒,因為我看不出好還是不好。 我打算做香菇釀肉,為什么香菇比其他蘑菇都貴幾倍呢?我一邊挑選香菇,一邊聽到旁邊也在挑揀香菇的阿姨念叨著“這香菇怎么都不好”。 阿姨突然發(fā)現(xiàn)貨架下面沒擺上來的香菇模樣周正得多,于是她開始裝下面籃子里的,她隨意撿了幾個,仍舊不滿意,最后扔下了保鮮袋。在她走后,我從她的袋子里撿出看得過去的,然后彎腰開始選貨架下的籃子里的香菇,我仿佛獲得了一種新的技能。 回到家,油餅已經涼透,坐著才發(fā)現(xiàn)右膝蓋上一團黑黢黢的污漬,希望手洗能把它洗干凈。仔細回憶才反應過來是自己剛才跪在地上問那位女性時粘上去的,我怎么沒注意呢?那地上有這么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