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我看到她背后長出了一條貓的尾巴。

細長的，毛茸茸的，非常靈動。隨著她說話時候的動作輕輕巧巧的在身后搖擺起來。

我的眼神不自覺的開始追逐那根尾巴，充滿疑惑但又不敢詢問。

喂喂喂，聽別人說話的時候跑神可不太好哦。她對我說，臉上佯裝生氣的樣子。

我趕緊微笑著收回了目光，直視她。這會兒換她不好意思了。余光中，我看到那尾巴快速的抖動了一下。

我喜歡貓。

從小就喜歡，覺得他們?nèi)彳浂挥徐`性。小學的時候家里養(yǎng)過一只黑貓，并非什么優(yōu)良品種，但渾身毛色烏黑透亮，顯得非常有氣魄。他是某天突然出現(xiàn)在院子里的，歇在家門外的石桌下休息。當時家里住的是廠子里的平房，外面有一片荒草漫天的院落，常常有小動物出沒。母親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不速之客，放了些吃食給他。不久他就安頓了下來。和人仍是不太親近，不讓抱，但可以撫摸他。我會趁他曬太陽的時候， 蹲在一旁，用手指掃過他光滑的皮毛，如果碰上他心情好，他會喵嗚幾聲作為回應。他應當已經(jīng)是個年紀不小的貓，個頭大，身上的毛并不柔軟，但摸起來依舊讓人愉快。禁忌是尾巴。只要碰到了尾巴，他就會突然改變態(tài)度，翻身站起。兒時的我屢教不改，挨了不少抓。我從不記恨他，他也忘得飛快。他身上還保留著野貓的習性，很少睡在房子里，除非是冬季太冷。有時會突然消失幾天，不知所蹤， 卻總在我們以為他徹底沒了的時候突然冒出來。這樣幾次之后，我們也習慣了他的消失。

他徹底離開是在一個雨夜，那晚上電閃雷鳴。我在入睡前迷迷蒙蒙的問母親，他進來了么？母親思索了一會兒，好像沒有。我有點著急，這樣的大雨，他要躲到哪里去呢? 母親照例寬慰我，沒事的，他是貓啊。我剛看過了，他不在外面，興許已經(jīng)找了地方躲起來了。遙遠沉悶的雷聲伴著母親的輕言細語，像是一首搖籃曲，我于是混混沌沌的睡了過去。深夜里，伴著瓢潑的雨聲，我聽到了幾聲貓叫。現(xiàn)在想來分不清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于我像是他的告別。那夜過后，他便不見蹤影，只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當中。依舊一副冷淡又懶散的樣子，黃色的瞳孔閃著光，似乎有話要說，又似乎只愿沉默。

我也逐漸長成沉默寡言的樣子，換了幾個城市和工作，離家越來越遠。身邊總是會有貓出現(xiàn)。一次我去租房子，找到一個房間。那是三棟老舊民宅連在一起，房子建的得七歪八扭，各種走道回廊相連，人和人的距離近又遠。我看中了其中一個頂樓的小閣樓?？吹臅r候，因為價格適宜加之有窗，又清靜，于是想也沒想便和房東定下了。那時候，我想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在工作之余寫小說。誰曾想，剛搬進去就發(fā)現(xiàn)了房子的秘密，樓層之上藏著一個巨大的抽油煙機，連通著一樓的家庭飯館。每到飯店開張之時，抽油煙機就開始不間斷的轟鳴作響。

租金已付，為時已晚。當時我也不善爭辯。以后房東一見我，臉上便露出一種三分狡黠，三分歉意，三分冷淡，一分舒緩的表情來, 這樣復雜的表情，讓他顯得幾乎有幾分可愛。我倒也逐漸習慣了這噪聲，閣樓在聲音中晃晃蕩蕩，如同一艘航行在風浪中的孤舟。某一日正在航行，突然風靜浪止。抽油煙機突然停下。周圍一時之間陷入巨大的寂靜當中，倒是讓人很不習慣。

在這寂靜當中，我突然聽到一絲貓叫。細弱的，若有似無。幾乎讓人疑心是自己的幻聽。我豎起耳朵細細捕捉，終于還是耐不住起身出門去尋找。繞著樓梯，循著聲音，我最終在一個樓道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貓。

那是一只貓媽媽，帶著幾只剛出生不久的小貓躲在某個樓梯拐角堆積的垃圾之上。她對人類非常警惕，幾乎不準靠近，小貓倒是無憂無慮的樣子，團球一樣在窩里滾動。我拿了吃食給他們，之后隔幾日便來喂他們。有時大貓小貓都在，有時窩里只有小貓。喂得久了，他們與我相熟，在樓道相遇便會跟著我回家，在我腳邊玩耍，我時常保持門虛掩，方便他們進出。

寫不出來東西的時候，我長久的觀察貓。陽光下，他們的眼睛聚成一條線，晶瑩剔透，面對熟悉的人，他們伸懶腰時身體嬌軟懶散至極，姿態(tài)有時甚或讓我聯(lián)想到女人在床上的姿態(tài)，那種無防備后的舒展。

我看到她身后的尾巴之后，便因為好奇和她貼近了。說到底，人和人的深度交往總是要依賴一些好奇心的。

首先要確認的是，她和貓的關(guān)系。我問她之前可曾養(yǎng)過貓。她說自己對貓毛過敏，也不喜歡貓。相比起來，狗討喜的多。她喜歡大型狗，忠實可靠的那種?？赡忝髅鏖L著一條貓的尾巴啊。這句話在我心里閃過。

她搖晃著自己的尾巴繼續(xù)說，貓總是感覺很陰郁的樣子，說不上討厭，真要說的話倒不如說我怕它們。尖利的爪子，嬰兒一般的叫聲，而且冷漠。很難建立起感情。我總是怕它們抓我。大概因為貓的眼睛讓人識別不出來情緒。以前鄰居家養(yǎng)了一只貓，每次出現(xiàn)都會嚇我一跳。它倒是毫不在意我的樣子，也不親近我。只喜歡狗不喜歡貓的人也是有的吧，我就是其中之一。你呢？

這樣，我喜歡貓的話語就不太好說出口了，我說，貓和狗都還蠻可愛的。

她突然笑起來，你看起來就蠻像一只大型犬的。

之前還沒有人這樣形容過我。我全然看不到自己身上有任何和狗共同的點。她于是接著說，你的性格啊。你說話的時候慢吞吞的，頭發(fā)毛茸茸的，你的眼睛，真不好意思，長得很像我之前家里狗的眼睛。

這樣啊，我沉思。

我于是決定不將貓尾巴的事情告訴她了。因為我聽到自己像狗的事情，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我們之后開始約會。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好奇去摸她的尾巴，當然是隱蔽不動聲色的。但只要一伸手，尾巴就瞬間消失了。不久后又搖擺著出現(xiàn)。時間長了，我也就聽之任之。

我想，或許我也長著一條看不見的尾巴，不過她從未告訴我而已。

不久后我們就住到了一起。既沒有養(yǎng)貓，也沒有養(yǎng)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