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斯」萍水相逢(上)
*死
我的夢想是什么?這是一個很俗很俗的、從小到大有無數(shù)個人問過我無數(shù)次的問題。
說實話我從來沒能清晰回答過,但他們總在鍥而不舍地問,后來偶爾在書上碰到這樣的句子,我都能從字縫里毛骨悚然地窺見父母、親人、老師的目光,重重地壓在我的肩膀上。好像沒有小孩能夠逃得掉這個問題,以前我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夢想貫穿了一個人的一生,他們想讓你早早看清磕絆的前路該往哪走,好像這樣跌了撞了也能有勇氣爬起來??晌乙廊徊粣刍卮?,寧肯放任自己摔出一身傷,在摸不清的黑暗前途里亂轉。
別誤會,倒也不是我多倔強,偏偏要逆著人流往上走,只是這個問題我始終始終無法應對,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
1.
我第一次點開他的視頻是在下著雨的半夜。
宿舍隔音不好,雨聲吵得人特煩。我盯著天花板發(fā)呆,知道離枕頭三五厘米的地方散落著耳機盒、復習資料、睡眠眼罩,還有個空了的安眠藥瓶子,被幾根充電線亂七八糟地纏在一起,但我懶得去整理。
期末考試周實在耗人,數(shù)不盡的資料和接連不斷的考試一并砸過來,打得人頭暈眼花?,F(xiàn)在大學內卷得很厲害,我的大一生活才堪堪走到盡頭,才剛在“未來”里踏上一個階梯,結果身邊的同學要么計劃起考研考公,要么早早投身實驗室以及各大比賽為爭取保研資格增加履歷,要么已然聯(lián)系到相關企業(yè)進行實習。在這條行人步履匆匆的大道上我不知道應該往什么方向走,焦慮過了頭只得盡可能地把眼下的期末考弄好一些,沒成想復習到太晚反而過了困勁,又睡不著了。
隨手點進那個視頻時,我正企圖用看手機來催眠自己。這當然很荒謬,但也許比干等著困意到來要充實一點,反正結局都是到下一個疲倦點才睡去。
視頻內容是某款磨人小游戲的通關過程,我沒玩過,只知道剪輯得不好,反反復復死亡的角色沒能讓人覺得氣悶,倒是生出股無可奈何的疲倦感。比起這個,可能畫面右下角出鏡的年輕up主還更有看頭一點,每每遇到陷阱他都會把嘴角一撇,擺出副懊惱的、有點裝可愛嫌疑的表情,而過了哪個卡半天的障礙后一雙圓眼就亮起來,讓人忍不住想戳戳他的臉。
我翻他的主頁,這系列無聊的游戲視頻還不少,與之相反的就是可憐的播放量和粉絲數(shù),透著股莫名的掙扎感。我沒敢再往下翻,挑了里邊播放量最高的視頻當催眠看,結果在角色一次次死亡又從頭再來的重復畫面中真產(chǎn)生了睡意,昏昏沉沉地閉上眼。
夢里游戲還在繼續(xù),畫面像透過另一雙眼睛來看,只聚焦在運動的某點身上。游戲周圍道路模糊不清,那個角色不會死,只是不斷地爬上去,又被打下來,無窮無盡仿佛沒有盡頭。
2.
絕大多數(shù)萍水相逢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ヂ?lián)網(wǎng)是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人們很難對遇到的每一顆水滴都打起興趣,那一晚后我就忘了他,繼續(xù)投身于如火如荼的復習大業(yè)。
忙起來時間過得很快,再在首頁里刷到那個頗有標志性的視頻封面時,期末考已經(jīng)落到尾聲了,我忽然記起那雙格外明亮的眼睛,于是又一次點了進去。折騰人的小游戲沒什么好看的,我全程都在看他,看他專注時偶爾顫動的長睫毛,雙手在鼠標鍵盤上移動時肩膀揚起的有力弧度,在角色死亡間隙里一點摸鼻子或是抿唇的小動作。又透過不大的畫面去觀察他身處的環(huán)境,發(fā)白的窗簾、墻壁,視線下移,邊角處露出點包裝盒的顏色。我猜那是方便面——也許沒有幾個大學生會辨不出來。
他這些天沒更新什么視頻,動態(tài)倒是發(fā)了幾條,內容很出乎意料,是工作室的人員招募。我不理解這樣的視頻內容有什么成立工作室的必要,顯然他的粉絲們也不明白,僅有的幾條評論里盡是這類疑問。他一條條回了,文字很容易想象出語氣,“總要嘗試點新東西嘛,我一個人可不夠。”
眼下即將要到暑假,我難以想象我抽了什么風,居然真將招募要求仔細看下來,得知他也在上海、地址還意外地離我學校不算遠后,就把自己的條件一樣樣對應上去。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那個總在死亡又重來的角色時我老覺得像他,明明我只隔著屏幕見過他,那個角色和那張臉卻總揮之不去。也許是因為他挫敗的表情太假,喜悅卻是誠心實意的,看得人胸口發(fā)悶。操縱角色時他視線就鎖定住了,天崩了也好地裂了也罷,要無所謂地一遍遍重復旁人眼中疲倦的歷程,好像在闖自己才看得見的路,然后因為各種無法預見的原因死掉,又死掉,直到把前路全摸清楚了才能夠抵達終點。明明困難得不可思議,但由他來干好像理所應當要成功。
前十九年我一貫認為自己謹慎而內斂,摸不透前路但也按部就班地走下去,這沒什么不好的,現(xiàn)實里太出格的人往往會輸?shù)煤軕K——我真是這么想的,此刻卻憑著一股“想認識他”的沖勁就把草草擬成的簡歷投到他郵箱里,因為我知道,如果再放任自己思考片刻、再清醒一點我就絕不會這樣干了……我只是怕錯過了將來會后悔。
他白天似乎很忙,視頻動態(tài)發(fā)布、回復評論的時間總在晚上。收到郵件回信時我正吃晚飯,筷子一抖,熱辣的面湯就濺在手背上,燙下小小的紅印子。
我加上他的聯(lián)系方式,局促地打了聲招呼,他倒是和視頻表現(xiàn)出來的一樣熱絡,有種久經(jīng)沙場的從容感,引著我交談,到底是沒讓場面尷尬下來。我如實強調了我的剪輯只是愛好,在工作室估計也只能待上暑假這兩個月,本職還是要上學,他一連發(fā)來好幾個“沒關系”,緊接著就是一條語音,聲音比先前在視頻里聽到的更透亮明朗一點,似乎很開心:
“哥不瞞你啊,其實你是這些天來第一個向我投簡歷的人……可能也是唯一一個,前段時間我老等不到人,就想著開工作室什么的果然還是太扯淡了吧,沒想到還有個大學生愿意來,我很謝謝你,真的?!?/p>
這一番話堵得我心里說不上來的難受,然后又覺得自己的難受簡直莫名其妙,好像在施舍沒必要的同情一樣,怪不尊重人的。
最后我們約好兩天后在一家咖啡廳碰面細談,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叫馬浩寧。
3.
我把回貴陽的機票退了,打電話和父母簡單交代了一下暑假留校不回家,計劃在上海打點零工。面對他們的追問我只含糊地提了句是視頻創(chuàng)作一類的,然后又換來“別不務正業(yè)”這樣好一通嘮叨,被我敷衍過去了。
其實我并不知道所謂“正業(yè)”究竟是什么,是老師、醫(yī)生,還是每天坐在辦公室里拿死工資的會計公務員呢?他們?yōu)槲颐枥L過無數(shù)次那樣的將來,熟到我閉上眼都能想象出畫面,可我實在不想走過去。我說不出夢想的前路,卻也能感受到一點翻騰的、如同這個年紀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的不甘,我曾見到它們在馬浩寧身上燃燒過一次,或許這也是促使我把那份簡歷投出去的原因之一。
兩天后我在咖啡廳見到了馬浩寧,他比視頻里看起來還要黑一些,不算太健康的膚色,像長時間硬曬出來的,襯得眼睛更亮了。他把咖啡推過來時我注意到了他的手,那是和我身邊每個同學都不一樣的手,寬厚而有力,帶著層不薄的繭。很奇怪,過往我面對陌生人總如坐針氈,待在他面前卻好些,這人似乎格外有親和力,周身還帶著股說不上來的、熟悉的膏藥味,但不難聞。
“其實大部分內容手機上都跟你說過了,”他掏出一份合同翻開遞給我,空氣中那股膏藥味更清晰了些,“只是有一點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哈,因為我白天有點事……所以咱們估計得上夜班這樣,從晚上七點到十二點,中間休息半小時,包夜宵?!?/p>
聽到這話我著實愣了一下,盡管大學生可能也沒幾個作息正常的,暑假我就常常熬到半夜兩三點才睡,上個夜班到十二點倒也不算太難,只是對于一個習慣了虛度光陰的學生來說,這樣就實在有點折磨人了,我想并不會有什么人能因為一時沖動就真把兩個月交代進這種奇異的作息里,尤其是在還能挽回的情況下。但他眼睛好亮,以一種小心翼翼、擔心又雜著期待的表情看著我,我磕巴了一下,拒絕的理由在喉嚨里轉了一圈,最終只避重就輕地說出來,“呃……到那么晚的話,我可能不太方便回學校?畢竟地鐵都停運了吧?!?/p>
“這個沒關系!不介意的話你可以住我那邊,雖然有點小就是了……”那人像是早計劃好了一樣,把合同往后翻了頁,指著某個條款給我看,“因為資金緊張,其實工作室也在我住的地方?!闭f到這里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好像忽而就褪去那些包裝出來的成熟感、從容感、親和力,變成了我在視頻里見過的、會裝出懊惱的那個小青年,期期艾艾地問了句,“你還愿意來嗎?”
我沒回答,忽而就想到他那句誠心實意的“我很謝謝你”,然后沒什么邏輯地記起某夜被我忘了很久的夢。鏡頭是一點點拽過去的,模糊的背景下,一個小人不斷翻上去又跌下來,明明什么陷阱都看不清,搞不懂為什么能夠那么樂觀地執(zhí)著下去,讓別人的同情變得矛盾又多余。
很莫名其妙,遇到他以后的一切都很莫名其妙,然后我點頭了,可能我的確在沒必要地心疼他。
4.
當晚我就帶著簡單收拾好的行李住進了馬浩寧的家中。
跟在他身后時我注意到他扎了個小辮子,隨著步伐小幅度地蕩。樓應該很老了,最下邊的大門還是鐵欄樣式的,一推就吱吱嘎嘎響,看著不太安全。我突然感覺有點好笑,震驚自己居然一直到踏進有著濃重潮濕灰塵味的樓道口,才開始擔心他會不會是個騙子,不過細想下我好像也沒什么可騙的,身上值錢的東西除開一點電子設備,可能也就剩器官了。
屋子在三樓,意外收拾得很整齊,沒什么潮味,只是又漫著那股膏藥氣息。他沒說謊,這地方的確不大,除開廁所,三十來平的空間分成兩個房間,一個應該是臥室,另一個就是客廳,里邊劃出簡易的廚房和工作區(qū)。我注意到了墻角的電腦桌,側邊發(fā)白的藍色窗簾和視頻里看見的一樣,不過桌上沒有泡面桶了?;氐郊液笏麄€人心情都揚起來了不少,哼著歌接過我手里的行李替我張羅地方,又不知從哪挖出來張行軍床,支在原來的單人床旁邊,收拾妥當后把枕頭被子移了過去,然后給單人床鋪了套干凈的,“高斯……我還是叫你高子吧,以后這張床就歸你咯,介意有人在旁邊睡嗎?介意的話我搬到客廳去?!?/p>
他這一點實在很貼心,不給人太多在人情世故上糾結的機會,全部安排完再宣布結果,妥當?shù)梅吹褂肿屛也缓靡馑计饋?,“沒事沒事,要不,還是你睡原來的床吧?!?/p>
“那是要我重新收拾一遍嗎?”他說出這話時正沖我笑,眼睛還是很亮,不閃不避地看著人時會有種格外真誠的感覺。我知道他是故意這么說的,目的就是要讓人心軟再心軟,好讓一切都按他安排的那樣走下去,“我真無所謂睡哪的,只是不想虧待你,高子。”
他在行軍床上坐下來,雙手擺出個方框,線條流暢的小臂向前伸,好像要透過灰蒙蒙的窗子,把遠處模糊得只剩下光點的高樓框在手里,“說實話我也沒想到你會答應,畢竟我給出的每一個條件都很垃圾吧……哎,我很好奇,你到底為啥愿意來呢?”
誰知道呢?我早說過遇見他以后一切都莫名其妙起來,我總是在合適或不合適的時間里想起那個角色,然后想起他的臉,好像他只要站在那里招手,我就可以毫無理由地、義無反顧地走過去。但是這種奇怪理由肯定沒法說,所以我只是在他旁邊坐下來,開玩笑地調侃了一句,“你現(xiàn)在可是我的老板哎,這么動搖軍心也不怕員工反悔了?。俊?/p>
聞言他很輕很輕地笑了一下,按在我頭上的那只帶了繭的手力道不重,暖暖的。
“沒關系。”他說,“反悔也沒關系。”
5.
我睜開眼時已經(jīng)是早上八點了。昨晚沒開始工作,十一點多我就跟著他休息了,本以為在只見過幾次面的陌生人旁邊睡覺會失眠,結果意外地睡得很熟。
房間空調的冷氣還沒散盡,我找了一圈,他不在屋子里,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居然能這么無聲無息。在沒有主人的家里待著我怪不適應的,好像個擅闖進來的小偷。于是我?guī)退逊块g快生銹的窗戶打開透氣,又摸索著燒了一壺水灌好,就打算坐地鐵回學校宿舍去,等下午五六點吃完晚飯再過來。
臨出門時我注意到什么放在鞋柜上,拎起來一看是兩把鑰匙,上面還貼了便簽,工工整整地寫著三個字“給高斯”。
昨天來時太晚沒注意,今天我出門才發(fā)現(xiàn)這棟樓建在一條很窄的老巷子里,如果用無人機上升著航拍,最后應該會縮成螞蟻爬過的縫隙。房子排得很密,幾乎擠壓在一起,光照不進來,這里無論是進出的人們還是商鋪都灰敗而陳舊,像是底層最常見的那一批麻木不仁的人,掙扎也掀不起水花,背后捆著沒人感興趣又不得不接納的壓抑生活,看不幸總傾倒下來,然后淹沒掉這條小縫隙——
我忽然就不想多待了,快步踏出巷子,車輛在眼前的大公路上呼嘯而過,好像邁進另一個世界,直到這時風才真正吹到我身上。七月的陽光其實很亮,對面商務樓的玻璃外身反射出碎碎的光,壓倒著凝視過來,晃得人眼睛疼,我最終失去了仰望的興趣。
暑假留校的人不算多,宿舍就剩了我一個,倒也不必和人費勁解釋沒留宿是去了哪里。我躺在床上玩手機消磨時間,不知怎的又點進他主頁里,才幾千個粉絲的體量加減都很明顯,比我上次看漲了三四十個吧,也許算個小進步?然后我翻到他第一個視頻慢慢連播下來,全部全部都在看他,又說不上究竟看了啥,只是突然好奇又莫名其妙難過起來。
再回到馬浩寧住所時大概下午六點半,他已經(jīng)在屋子里坐著了,見我進來就問了句晚飯吃了嗎。我點點頭,看到一盒方便面擺在他面前桌上泡著,紅燒牛肉味的,那樣濃郁的劣質料包香氣都沒能蓋過膏藥氣息,它無處不在,好像嵌進了這人的歲月里。
——我終于記起那是什么味了,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爸還在靠干重活賺錢,經(jīng)??牧伺隽四幕貋恚俦鹞視r身上的氣息就和這很像,融在傍晚的飯菜香里,好像再可口的食物都帶上苦澀的清貧味。
但馬浩寧又不一樣,只說了聲“等我一會”,就掀開泡面蓋子扒拉得很快,惡狠狠的,有點像護食的小狗,好像要把每一根面每一口湯都變成骨肉的一部分。我怕他嗆著,趕忙攔住他,“馬哥你不用吃太快,我沒那么急的?!比缓笏譀_我笑,分明湯汁還掛在嘴角,你看過去偏偏只能注意到他的眼睛,亮得不像話,“不好意思啊高子,可能是我太急了,一想到有人要陪我一起做視頻就高興得有點失態(tài)了?!?/p>
我沒接話,從背包里掏出兩張餐巾紙塞到他手里,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
“我想做出好的視頻,然后被更多人看見?!彼押凶永锏臏伙嫸M,擦擦嘴轉頭認真地告訴我,“這是我的夢想?!?/p>
6.
他總玩的那個折磨人小游戲是關卡制的,一共61關,也不知道該說設計者是多天賦異稟還是多苦大仇深,才能夠把每一關的每一個陷阱都做得抽象且出乎意料,但核心宗旨倒是始終沒變過,永遠沖著摧毀人心態(tài)去。
我想也只有像他那樣的人才能夠堅持著玩下來,總之我嘗試了兩回就氣得想摔鍵盤,但或許也正是因為這點,目前網(wǎng)站上全通關的視頻并不多,還算有些搞頭。他通過一關就發(fā)一期視頻,目前發(fā)到第51關,52關其實也過了,只是五六個小時的素材堆在那還沒剪。
那面藍色窗簾旁他新安了張桌子,我盤素材整理剪輯思路時他就在旁邊錄下一關,戴著耳機,互不打擾。我好像沒說過我喜歡拍攝和剪輯的理由,外界的信息很多很亂,但被鏡頭框住時世界就只剩下自己想看的一角了,畫面是隨著我的視覺中心移動的,這樣說能夠讓人明白嗎?我可以讓任何我期待的東西成為主角,哪怕它多么可悲、渺小、不足為道,哪怕鏡頭拉高再拉高萬物都成為最模糊的色點,所有人也能透過我的眼睛抓住它,它始終位于最顯眼的視覺中央。
他的成品總被剪輯弱化了太多,只剩下朦朦朧朧的中心感,但翻他的素材我就能清晰讀出這種信息,無論是游戲畫面,還是右下角只屬于他的出鏡,你看他的眼睛時強烈的重心會被帶回角色身上,難以撼動到周圍的一切都帶上虛影——我終于知道那場夢的視角從何而來了。
以及,我覺得他的確適合走拍視頻這條路,他總能在某個時機做出恰當?shù)姆磻?,俏皮話也堆了一籮筐,錄出來的素材像用心準備的食材,一眼就辨得出哪樣是做什么菜肴的,而我只要努力往能讓人讀出他更深感受的方向剪就好了。
剪到一半時他喊我吃夜宵,居然不是墻角堆了兩箱的方便面,而是外賣送來的各種小吃,熱騰騰地擺在桌子上。我吃時他就去看我剪的視頻,回來一搭我肩膀,聲音是那種明顯的驚喜,“剪得還不錯嘛高子?!比缓笸彝肜飱A了個生煎,等我吃完他又給我夾了一個,這才坐到我對面也開始吃,“我本來還擔心會不會買多了,結果你看著跟只小貓一樣細條條的,倒還算能吃,挺好?!?/p>
“那是,畢竟我吃不胖。”我習慣性嘚瑟了一句,突然發(fā)覺自己在他面前實在自然得過分,他叫我吃夜宵我就毫不客氣地吃,他夸我剪得好我就開始反省自己的不足——我沒謙虛,剪輯作為愛好我自然干得比平常人好些,但也正因為是愛好,遠沒有到專業(yè)的程度,起碼還不足以將他投入的情感都剪出來,于是只能盡力把我知道的表現(xiàn)方式都套上試試。
半夜十二點,窗子外遠方的市區(qū)里光亮流成潮水,被黑暗的房屋吞沒。初高中我曾無數(shù)次點燈苦讀到凌晨,要換一個好成績爭一個好名次,要考一個好大學讀一個好專業(yè),為了什么呢?不知道,總歸按他們說的那樣去做就好了吧,普通人從來沒有太多選擇。人永遠在被周圍的事物壓縮,到頭來屬于個體的空間卻很小很小,一抬頭,視野里能圈出來的桌面就是全部了。在這個與過往如出一轍的夜晚里,我竭力干著父母口中“不務正業(yè)”的事,直到燈火都暗下來、手機時間猛地刷新到第二天,他偏過頭來緊緊抓住我的手,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側臉上,像燃上去的一把野火——其實還是沒有他眼睛亮,“你居然知道我想傳達的是什么!能遇見你真是太幸運了,高子!”
真的,我可能就只是為了這個吧。
7.
那個視頻成為了他主頁第一個破十萬播放的,熱度還在慢慢上去,有老粉在評論區(qū)里開玩笑問他是不是被換了芯子,怎么剪輯風格大不相同。他回復說意外招到了個牛逼員工,是他太走運。
我在宿舍里翻他的評論區(qū),看得有些臉熱,畢竟比起我的三流剪輯水平,優(yōu)秀的明明該是他錄的素材。這些天是我?guī)啄昀镱^一遭主動去搜索那些剪輯教程,打算把自己的技術精進一些,過往培養(yǎng)愛好只是靠我瞎摸索瞎嘗試,偶爾剪點片子玩玩,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因為有人因此對我有所期待。
這樣積極意義上充實的暑假是我第一次擁有的。還記得去年這時候,高考剛剛滾蛋,而成績也沒有出來討人嫌,本該是我高三黑暗生活里無數(shù)次遐想、渴望過的日子,但真正到那時,會發(fā)現(xiàn)一切計劃都是沒有意義的,漫長而忙碌的高三生涯掏空掉我的精力,可能也透支了我往后數(shù)月的神氣。那是我夢想中無憂無慮的假期嗎?明明只是久行的旅人渴求來的、容納肢體一點攀附的背殼而已,我只是在里面慢慢修復我自己,好歹拼湊出一副像樣的軀殼來經(jīng)歷下一波摧殘。
從那時起,我就確信了我是不會在假期里有所升華的。我是個罐子,外界的一切都在把我左右推,精力一點點潑灑出來,只靠著短暫的喘息日永遠無法再裝滿。
——但原來當你主動渴求什么時,再荒蕪的罐子也能生出水來。我好像明白他為什么總能那么執(zhí)著了。
后來的一個星期里我們又發(fā)了兩三期視頻,反響倒是不錯,于是我也按著那種風格剪下去。每天我醒時都是八九點,房間里早看不見他的蹤跡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又是什么時候回來的,總之下午六點多我再來時他就已經(jīng)在屋里坐著了。在我看來他精力充沛到總讓人忘了他很忙,消失的一整個白天,連軸轉的一整個黑夜,我摸不透他休息的時間有多少,但他好像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疲憊過,對上視線時就會沖我笑,是那種毫無陰霾的、很真誠的笑,然后走過來拍拍我的肩或是揉一把我的腦袋,問我夜宵想吃什么。
于是我就替他開窗通風,燒水,收衣服,隔三差五再掃個地,它們太瑣碎了,總是會被忘記,可我知道一個“家”需要這些。
偶爾有關卡麻煩到倆晚上他都通不過去,要拖第三天才能錄好,這樣的夜晚我就閑下來,問他要不要把以前的視頻拿來重剪一遍。他想了想說,“算了算了,沒必要,已經(jīng)過去的東西再糾結也沒什么意義,就當留個紀念吧?!比缓髲淖拦窭锩霭盐兜氖砥f給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買的,“那今晚就給你放假吧,這些天辛苦你了小斯?!?/p>
不辛苦。辛苦的明明是你。那股混著洗衣液、洗發(fā)水、沐浴露以及膏藥味的氣息湊過來一瞬又遠去了,他戴上耳機開始繼續(xù)錄游戲,側臉被屏幕光打得很白,握著鼠標的手腕骨窩凹陷下去,延出一條好像能框住遠方的線。他曾說的夢想,在上海這條被淹沒的、縫隙一樣的小巷里,數(shù)棟緊貼在一起的老樓里梯梯戶戶亮燈的某一間,最后縮到一小塊屏幕上。我反復捏著薯片包裝袋一角,到最后都沒有撕開,想著還是夜宵的時候一起吃吧,就跟著戴上耳機繼續(xù)找剪輯教程。
我沒說,他永遠都不會知道的,其實我耳機只戴緊了一邊,不明理由地披上一層掩飾,偷偷聽他錄視頻時的說話聲。
然后莫名其妙又想落下淚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