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里最珍貴的金黃液體,是小米稀粥 | 科幻春晚


編者按:遙遠的外星球,有人仿制了一座小小的地球村莊,然而仿造的目的不在于懷念,卻在于探索。只有回到最初的路口,拋下歷史的負擔重新選擇,人類才能找到新的未來。但,家的味道,依然是蹲在宇宙盡頭的田坎上,吸溜吸溜地喝上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粥。
陶寺之樹
楊平 | 科幻作家,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4年開始科幻創(chuàng)作,1998年發(fā)表了中國第三篇有關(guān)互聯(lián)網(wǎng)和賽博空間的科幻小說《MUD-黑客事件》,其他作品包括《裂變的木偶》《神的黎明》,長篇小說《冰星紀事》,短篇小說集《火星!火星!》等。連續(xù)四年參加“科幻春晚”。
很久以后,就在這個銀河系……
船長看著機械臂將箱子放進地上的坑里。
“這就是種子?”他問。
旁邊的長老點點頭:“這就是種子?!?/p>
“它真的能長成一棵樹?”
“沒錯。我們,和我們的后代都會在這棵樹上生活?!?/p>
船長扭頭盯著長老:“我們飛越了數(shù)千光年,就為了回到樹上當猴子?”
長老面無表情。這個笑話說了多少年了,大家都膩了。
這個人工智能自稱陶寺。
它就是船長口中的種子。他的任務(wù),就是在這顆蠻荒的星球上,建立人類的定居點。它啟動后,就立刻投入到了緊張的建造工作中。它向下挖掘土壤,燒制成磚,壘砌成爐。它提煉出了最初的建模材料,建造了第一家工廠。工廠隨即開動,從附近的礦點運來礦石,從不遠處的河里引來水,從旁邊的樹林中砍來木材。第二家工廠出現(xiàn)了,然后是第三家、第四家……在第八家工廠建好后,它生產(chǎn)出來的東西變成了建材。
它不知疲倦。當陽光灑滿大地的時候,它在建造。當繁星鋪滿夜空的時候,它在建造。當暖風吹過滂湃的瀑布,七彩的霧氣飛揚四方的時候,它還在建造。一座座房屋出現(xiàn)了,街道出現(xiàn)了,廣場出現(xiàn)了,最后,村莊出現(xiàn)了。
它將這座村莊稱為安李。
人們開始從飛船上下來,在街道上好奇地四處打量,這摸摸,那拍拍,露出傻乎乎的笑容。他們爭論著哪個院子大,哪所房子格局好。他們坐在村子中央廣場的池塘邊,將腿伸到清澈的池水里,吃著從林子中采到的果子。他們輪流從井里提水,有人成功了,有人提不動,大家哈哈大笑。
陶寺從每一個攝像頭那里看到了人們的興奮,從每一個植入芯片那里感受著人們的喜悅。它很滿意自己的工作。
然后,它睡了。
楊飛今年二十六歲,已經(jīng)是安李村知名的吃客。全村、甚至附近村莊的媳婦們,都以能請到他去吃飯為榮。
女人們花很長時間琢磨食物的味道,通過芯片將口感輸入到烹飪機里。機器哄哄地響上一陣,有時候要響響停停好一陣,飯菜就備好了。這時候,家里的男人就會請楊飛入座,邊吃邊聊。女人則安靜地坐在旁邊看著。她們在做飯的時候已經(jīng)反復感受了那些味道,沒有必要真的去吃了。日子久了,女人不跟男人一起吃飯就成了習慣。哪家兩口子在一起吃的,就會被人說閑話,說他們家女人不會做飯。
食物的來源不成問題。氣候適宜,土地肥沃。小麥和稻米的種子扔下去,那苗就像從土里濺出來的水一樣,爭先恐后地往上躥,抽穗結(jié)實。一年四百多天,能收三茬。蔬菜更不用說了,很多人深夜路過菜地時都聽到過“生長之聲”,那是一種濕漉漉的脆感。至于肉類,本地源生的紅豬還沒養(yǎng)成怕人的習性,在被宰殺前一刻還好奇地聞著刀口。所有這些工作,都是機器人做的,人們只需享用即可。
說到機器人,它們是村里最常見又最不引人矚目的機器。它們種地,收獲,清掃街道,粉刷房屋,搬運貨物。它們從不與人說話,也從不做更多的事。
眼下,楊飛剛從一家吃完午飯出來,看到對面的機器人正在重新粉刷一面墻。村里的墻每一百天粉刷一次,顏色和圖案每次都會有些細微調(diào)整,讓人既不厭煩又不會感到變化太大。
此刻,楊飛感到這面墻有些不同的東西。墻面的底色依然是傳統(tǒng)的灰黑色,但原先的白色線條不見了,代之的是細小的黃點。這些黃點密度不高,不會讓人一下子注意到,只是讓人覺得墻面不是純色。他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在這些黃點旁邊,有更小的黃點,離得越近,能看到的就越多。不知為什么,他有點被這個圖案迷住了,直到驚覺身邊的機器人不見了,才發(fā)現(xiàn)日頭早已偏西。
他向家走去,看著自己的影子從地上爬到旁邊的墻上,又爬下來,聽著旁邊院子里小孩們無忌的大笑,聞著房子那面河面上飄來的潮濕味道。
夜里,夢中,他到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村莊。他仿佛漂浮在幾米高的空中,看著人們蹲在泥土和稻草砌起的院墻邊,一手拿著饅頭,一手拿著筷子,他們一邊從面前的碗里夾菜,一邊聊著天。他看到一望無際的高粱地,他看到溝溝壑壑的黃土地和漫漫點點的小草。他看到通紅的落日和黃土梁上殘破的寶塔。他看到人們往自己碗里舀一種金黃色的粘稠液體,小心地吹幾口,喝一口,稍微轉(zhuǎn)下碗邊,再吹幾口,喝一口。突然間,這金黃的液體放射出耀目的光芒,立起一道光柱,直沖云霄。他看到村子各處都升起了金黃色的光柱,他看到更遠處,光柱次第升起,直到天邊。
他醒了。沉沉黑夜中,他能看到神廟那邊影影綽綽的亮光。
神廟是一百多年前,安李村初建時就有的。老人們說,周圍這些村落,都是神廟中的神仙建的。神廟很大,但人們能去的只有很小一部分,供人們崇拜。此外,神廟也是所有人植入芯片的地方。某個人滿三歲的時候,就會被送到神廟去,由那里的機器人祭司為他植入芯片。這種芯片是有機的,可以隨身體一起成長。
楊飛毫無睡意。他穿好衣服,走出家門,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向神廟走去。神廟大門半開,神龕上香火半殘。神龕的正中間有塊電路板,是人們崇拜的主神。旁邊,有一條木雕的魚、一塊石頭和一只看不出男女的手,也是人們在某些日子里會崇拜的東西。
供品已經(jīng)被收走,供桌上只剩下了一只碗,盛著許多金黃色的小顆粒。碗下面還壓著一張紙,寫著這種東西的做法。過了一會兒,楊飛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這是神跡。
據(jù)說創(chuàng)造神陶寺就住在神廟深處。通常,它都在沉睡。偶爾,由于誰也不知道的原因,根據(jù)誰也不知道的規(guī)律,它會在神廟降下某種神跡,為村莊提供新的東西。自從村子建立以來,有記載的神跡共有四次,機器人就是第一次提供的。但像這樣提供食物的,還從沒有過。
楊飛收好紙,捧起碗跑回家里。起初,他想把這些顆粒直接扔進烹飪機里,但馬上就改了念頭。他想起夢中的景象,有點想嘗試下新的方式。
或者說,是古老的方式。
第二天上午,村里的媳婦們都放下了家務(wù)活,紛紛跑到村西的田邊。楊飛光著上身,腳踩在泥里,艱難地鋤著地。
“你在干嘛?”一個女人問。
“種地?!彼^都沒抬。
“讓機器人干不就行了?”
他抬頭看看旁邊呆呆站著的機器人,汗水刺激著眼角:“這次不一樣?!?/p>
陽光傾泄下來,周圍的一切都閃閃發(fā)光。他能聞到土壤翻開后的氣息,感到泥土分開腳趾的滑膩。陌生又刺激,讓他很興奮。
依照神跡的說明,他日復一日勞作著。天不亮就跑到地里去,這弄弄那扒扒,實在沒什么事干,就坐在埂上看著面前的那塊地。他頭發(fā)打成了結(jié),胡子長了也不刮。他身上總是臟的,即便洗了澡,人們也能聞出一種奇怪的味道。他的目光中有了些瘋狂的痕跡,走路也不看人。有人聽到他對著土里長出的苗說話,似乎在討價還價。漸漸地,村里人不再請他去吃飯,女人們也淡忘了這個名噪一時的食客。每當看到他一個人扛著鋤頭往田里去的時候,人們就會說,看啊,那個瘋子。
過了小半年時間,收獲的時候終于到來了。當楊飛背著滿滿一袋顆粒往家走的時候,村里人都好奇地打量著。
大約一個小時后,從楊飛的家中飄出一股奇異的味道。這味道沿著街道流淌,迷住了路過的螞蟻,翻過人們的院墻,從門縫中鉆進人們家里,在屋內(nèi)回旋縈繞。人們走出家門,圍攏到楊飛家門口。
不一會兒,楊飛端著碗走了出來。碗里,是金黃色的粥。他走到門邊,席地而坐,捧著碗吹了幾下,喝了一口。為了體會原味,他沒有使用芯片感知,那是一種厚重,帶點兒回甘的味道。他把碗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喝了一口。一口接一口,他把一碗粥喝了個精光,還舔了個干凈。他渾身大汗淋漓,把碗放下,靠在墻上喘著氣。
人們問他什么感覺。
“滿足?!彼f。
這些顆粒熬的粥分給了村里各家,大家品嘗后的共識是:無聊。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數(shù)字化味道的濃烈和跌宕起伏,這碗粥喝進去,就像在聽只有一個調(diào)的曲子。
但是,第二天,有幾個年輕人來到楊飛家里,想再喝一次粥。
他去田里播種的時候,這幾個年輕人也跟著去了。
快到村口的時候,醋味濃郁起來。楊飛已經(jīng)能聽到社火絲竹鐃鈸的聲音,叮叮當當,吱吱呀呀。他回頭看了看身后的隊伍。拉著棺材的騾子已經(jīng)累得不行了,口沫不停往下滴。舉著粉紅幡條的小伙子們個個垂頭喪氣。這可不是進村的好時機。
他沒什么選擇,迎客機器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們,躬身行禮:“歡迎回來,村長!”
楊飛點點頭,揮手招呼后面的人跟上。
他們快到村子廣場的時候,觀看社火的人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人們的說話聲漸漸平息了,演員們也先后停了下來,大家都看著他們。楊飛領(lǐng)著隊伍沿廣場繞了一圈,讓老村長接受村民們的敬意,然后將棺材停放在神廟中。
夜里,楊飛帶著幾個人守靈。機器人祭司也守在一旁。眾所周知,機器人是神的侍從,受神的指令下凡來幫助人類。自從小米革命以來,村里的各種機器都被拋棄了,植入芯片也被取出,人們開始自己勞作。機器人被保留下來,但不再從事生產(chǎn),只有禮儀作用。即便是禮儀,也早已和神仙無關(guān),完全是村民們多少年來自己制訂的。這些機器人和神仙的惟一聯(lián)系,就是定期到神廟深處去維護。
子夜時分,祭司走到靈位前三鞠躬致意。楊飛在一旁欠身還禮。祭司那泛著金屬光澤的臉轉(zhuǎn)向他:“老村長是個虔誠的人,一向遵守陶寺神的教導。”
“我從沒聽陶寺神說過什么。”楊飛回敬道。
祭司沒有理會他:“老村長也是個善良的人,當初你搞小米革命的時候,他對你非常寬容?!?/p>
“但他跟不上革命進程,被人們趕下臺也沒辦法?!?/p>
祭司吱吱嘎嘎地張開雙臂:“如今老村長客死他鄉(xiāng),我們應(yīng)該記住他的教導?!?/p>
楊飛深深鞠了一躬:“明天埋了,讓他入土為安吧。”
祭司沒再說什么,退到一旁。
楊飛想著第二天的事,越想越煩躁,干脆起身走出神廟。出了村口,有個大斜坡,坡下是打麥場,再過去就是泛河。場子里有許多麥垛,他隨便找了個靠在上面。
這里沒有燈,星光明亮。不遠處,泛河的水聲隱隱約約。楊飛知道,他們是從天上下來的,是神仙的后代。他們的祖先觸犯了天條,被貶到地上,要經(jīng)過許多年的磨難,才能再次上天。他從小就信這個。但隨著年紀的增長,尤其是在二十多年前的小米革命中,他逐漸意識到,陶寺神不是守護者,更像是個獄吏。它擁有難以想象的的力量,卻從不教給人們。是,他們有很多神奇的機器,但村民們不知道這些機器的原理,只能使用。他們也不關(guān)心那些機器是怎么工作的。偶爾談起來,也只是說,神仙的東西嘛,只有神仙知道。
是嗎?
他干脆躺了下來,看著星空。泛河的水聲洶涌起來。
第二天清晨,儀仗已準備好。楊飛穿著粉紅色喪服,頭上插了枝麥穗,站在隊伍最前面。老村長沒有子嗣,只能讓他這個接任者代替行禮。
祭司宣布移靈開始,樂隊開始奏樂。全村人都聚集到了神廟門口,送老村長最后一程。楊飛手捧陶制的烹飪機模型,走到門口,將模型高高舉過頭頂,猛地砸向地面,將它砸得粉碎。然后,他向墳地走去。他身后,是儀仗和棺材,村民們跟在后面。
隊伍沿著街道行進,唱著無詞的歌。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粉紅色的布條,門口放著盛有陳醋的碗。
老村長家的墳已經(jīng)被挖開。據(jù)說剛挖開的時候,里面全是水,人們花了不少時間才將水完全排干。墓室三米見方,全金屬制,只在側(cè)面有個口。存有村長夫人遺體的金屬棺材還完好,核電池依然能保持低溫和無菌。村民已經(jīng)將旁邊預留的空位清理干凈。村長的棺材是木制的,不合預留的托軌,移進去的時候還頗費了些力氣。
一切完成后,楊飛站在坑邊默哀片刻,對后面的人說:“帶上來?!?/p>
兩個小伙子將祭司抬了過來。它的四肢已經(jīng)被拆掉,只剩頭顱和軀干還在。它一見到楊飛就說:“陶寺神不會喜歡你這么做的。”
“我不知道陶寺神會怎么想,你恐怕也不知道。”楊飛說,“從今往后,陶寺神最好不要發(fā)表什么意見?!?/p>
“老村長也不會同意的?!?/p>
楊飛笑了:“那你去問問他吧?!?/p>
他揮揮手,小伙子們將祭司扔進坑里。
“封上?!睏铒w說。
他帶著人回到村里。對機器人的突襲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人們將它們的殘骸收攏起來,送到神廟里堆著。
中午時分,全村四處壘起泥磚的灶,架起巨大的鐵鍋。木柴在灶里噼噼啪啪響著,火苗四竄。人們切了胡蘿卜丁、白菜丁、豆腐丁、豬肉丁,將木耳、黃花、韭菜切成小份,放進肉湯里熬煮,做成臊子。面條煮好了,撈在碗里,只有三分之一份量,然后澆上滿碗的臊子。油花漂浮在香氣撲鼻的湯上,和五顏六色的臊子相映成趣。這種面吃一碗是不夠的,至少兩碗,有的人能一下吃七碗。男男女女都一起做飯,一起吃飯,小孩子們邊吃邊拿面條打架。
大部分村民對襲擊機器人的行動沒什么反應(yīng)。自從這些機器人擔任禮儀職務(wù)后,人們已經(jīng)不太在乎它們了,有時還捉弄它們?nèi)贰H【喫袡C器人,對他們來說就像砍掉幾棵樹,有點不太習慣,但也無傷大雅。
但是,楊飛還是覺得心理不太踏實。陶寺神一直沒說話。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嗎?它會生氣嗎?如果它發(fā)現(xiàn)自己的侍從完蛋了,會報復嗎?
第二天一早,楊飛帶著幾個人前往老屋。
老屋是安李村最早的幾所房子之一,嚴格來說是神廟的一部分。幾個非常老的家伙住在那里面,足不出戶,拒絕接受小米革命的變革,依然還在使用烹飪機和工作機器人。村里人平時路過老屋的時候,都帶著點好奇甚至敬畏的心情,不去打擾他們。如果說村里還有誰比較了解陶寺神的,那就屬這些老人了。
一臺藍色機器人將他們引入院內(nèi)。楊飛還有點奇怪,這機器人怎么連問都不問就讓他們進來?院里陳設(shè)不多,很整潔,和村民們院里亂七八糟的景象大為不同。一些機器擺在角落里,他努力想了想才記起它們的用途。所有的東西都像新的一樣,顯然維護得很好,讓他有種回到幾十年前的感覺。
一位老者做在浮空輪椅上從屋里飄了出來。這讓楊飛一行人大吃一驚。他們還從沒見過這種能浮起來的東西。
“我一直在等你們來。”老者說。
楊飛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驚慌,裝出一副兇狠的樣子問:“你是誰啊?”
“你們可以叫我船長?!崩险呋卮鸬?,“我比這個村子都老?!?/p>
這倒是符合傳說。第一代被貶到地面上的人都很長壽,以后就一代不如一代。楊飛決定直入主題:“我想了解陶寺神的事?!?/p>
“你們還是進來看看吧?!贝L笑了,“先打個招呼,你們可能會看到一些難以理解的東西。還有,別太隨便了,這里的力量是你們無法抵擋的。”
他們跟著船長走進屋內(nèi)。
楊飛做的第一件事是盡力讓自己不倒下。
他們站在只有一米寬、五米長的橋上,護欄只有膝蓋高。兩邊是金屬峭壁的深淵,向下插入霧氣繚繞的深處。楊飛不知道自己有恐高癥,也不知道有恐高癥這種事。
船長在橋的另一頭沖他們招手。楊飛猶豫半天,終于屈服于自己的恐懼,跪下來,抓緊護欄,向另一頭爬去。后面的幾個人有點迷惑,不知道這是不是正確的過橋方式,便也趴下來跟在后面。
“這就是我的飛船,也是你們祖先的飛船?!贝L稍微停了片刻,“它飛越了數(shù)千光年呢?!?/p>
光年,光走一年的距離……楊飛努力回想著自己學過的知識,已經(jīng)很久沒想起它們了。他從小就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匆踢@些用不到的東西。小伙伴們也一樣想不通,經(jīng)常開玩笑說光年是光著身子走一年的距離。他終于爬到了盡頭,顫抖著站起來,問:“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地球?!贝L隨口答道。他們來到一間大廳,到處是儀表和屏幕,還有許多閃動的燈。大廳一角有個休息區(qū),幾位老人躺在沙發(fā)上,雙目緊閉。
“他們死了嗎?”楊飛問。
船長皺起眉頭,似乎覺得他的問題不太禮貌:“他們在回顧往日的事。沒辦法,我們都是老家伙?!?/p>
楊飛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船長面前,決定提出自己長久的疑問:“我們是囚犯嗎?”
船長愣了下,笑了:“不不,說起來,我們才是?!彼蜷_了旁邊的一個屏幕,上面顯示著安李村的圖像。
不,不是安李村,只是看起來像。屏幕上的村子,房屋樣式很像,但布局完全不同,裝飾也不一樣。街上的行人,衣服都很陌生。最奇怪的是,他們頭上都有一叢黑東西。船長看出了他的疑惑,說:“那叫頭發(fā)?!?/p>
“這是安李村的復制品嗎?”楊飛問。
“恰恰相反,這是原版的?!贝L調(diào)整著鏡頭,讓他們能看到不同角度,“在很久以前,在天上有顆星星叫地球,那上面有個地方叫陶寺,還有個村子叫安李。你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就是仿建的安李村?!?/p>
從小到大,楊飛一直認為世界就是這幾個村子,和神仙們的關(guān)系,就是他們和外界所有的關(guān)系。屏幕上顯示出太陽系的結(jié)構(gòu),銀河系的樣子,飛船飛行的軌跡……這些信息在幾分鐘時間內(nèi)密集地沖刷著他的大腦。尤其令他震驚的是,這些信息他接受起來毫無障礙。很久以前學的那些無用的知識,像灰泥一樣,將所有的信息無縫粘合在了一起。
他有點相信了。
在屏幕停止變化幾分鐘后,他終于消化了所有的東西,除了一個問題,為什么?
屏幕上顯示出一棵樹?!澳銈儾皇乔舴?,你們是種子?!贝L說,“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地球就已經(jīng)不再適合居住了,人類文明出現(xiàn)了許多問題。學者們認為,是我們的發(fā)展路徑出現(xiàn)了偏差?!?/p>
“我們是用來糾偏的。”楊飛說。
船長笑瞇瞇地看著他:“為了保存文明,人類向宇宙深處發(fā)射了42艘移民飛船。但是,我們不希望悲劇重演。因此,這42個新文明的發(fā)展必須獨自演變。我們給了你們基本的科學知識,剩下的,就看你們的了。”
“你們直接把這些技術(shù)傳授給我們不就行了?”一個手下站在旁邊插道。
船長一笑,沒說話。
“我們也需要重新探索技術(shù)路線?!睏铒w喃喃道。
船長點點頭:“你們已經(jīng)完成了第一步,抹去了所有從地球帶來的限制。走下去吧?!?/p>
楊飛走到屏幕前:“這是什么樹?”
船長有點意外,想了想才說:“就是棵槐樹?!?/p>
當天晚上,楊飛將村里人都召集到神廟。他把電路板模型、木頭魚和石塊都扔到地上,把那只手放在神龕正中。他告訴村民,從今以后,不要再相信什么神仙了,要相信自己的手,只有通過自己的手,才達到自在的境界。他將那手稱為自在之手。
有人建議他直接占領(lǐng)飛船,拿到所有的技術(shù)。他也有點動心,但沒來得及。
深夜,整個村莊被巨大的轟鳴聲驚醒了。所有人都走出家門,不知發(fā)生什么事。轟鳴聲是從神廟方向來的。整個大地都在微微顫動。楊飛有點懷疑,是不是神仙因為他的舉動在大發(fā)雷霆?
大地裂開了,光芒從裂縫中噴射出來,巨大的機器從地下緩緩升起。煙塵彌漫,人們紛紛跑開。轟鳴聲震耳欲聾。楊飛隱約看到巨大的物體在五光十色的煙塵中不斷上升,仿佛無窮無盡。終于,飛船完全脫離了地面,一直升到數(shù)百米的空中。然后,它的尾部爆發(fā)出耀目的光芒,照亮了大地,原野,河流和村莊。這最后,也是最震撼的神跡持續(xù)了好幾分鐘,直到變成夜空中的一個亮點。
人們紛紛聚攏過來,好奇地從飛船留下的深坑邊緣往下看。
只有楊飛還在仰望星空。
他知道今后的道路會很艱難,很漫長,會超出他的生命,但他并不恐慌。他知道每一次推動,每一個改變,都會積累下來。就像一顆種子,慢慢長成大樹。
他體內(nèi)的芯片早已不見,但這個時刻,他的感知無遠弗屆。
(責編:宇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