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到了半山上，在可以看見山形的邊緣上險陡的地方有人──頭與肩的黑色剪影。子彈的小小的火光像一口痰似地直吐下來，在劉荃耳邊掠過，發(fā)出蚊子的營營聲。

　　士兵們跑得快的和劉荃擦身而過。他們彎著腰，如同迎著大風(fēng)奔跑，橫綽著步輪，輪上的刺刀在日光中銀光閃閃。他們吶喊得一個個的臉都走了樣。「沖呀！……殺……殺……」

　　劉荃的左臂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突然一陣麻木，他不得不用右臂去抱著它，像孩子們抱著洋娃娃的姿勢。他明白他是中了一輪。這一停頓下來，剛才跑的時候不聽見的聲音全都聽見了。簡直像死而復(fù)蘇一樣，耳朵里轟然一聲，突然聽見那密密的機(jī)關(guān)槍聲軋軋軋軋，槍彈的尖聲呼嘯，敵方的迫擊炮發(fā)出那遲鈍而可怕的「喀爾?。】柭?！」四周喊殺的聲音如同暴風(fēng)雨似地沙沙響著。他覺得大家都瘋了，張大了嘴叫著，歪著臉，臉龐像切掉了一瓣的西瓜。

　　後面來了個大個子，差點(diǎn)把劉荃撞了一交。那人向劉荃看了一眼，帶著一種絕望的神氣，彷佛他是一個木樁，站在那里擋著路。然後那人又吶喊著跑了過去。劉荃被他這一撞，借著這勢子就又綽著槍往前跑，也不管那只受傷的手臂了。他發(fā)現(xiàn)只要繼續(xù)移動著就不要緊，因?yàn)榕艿臅r候一切感覺都停止了，也不大聽見什么，也不大看見什么。

　　他不斷地踐踏著那些躺在地下的人。那些人就像是跑不動，躺下了。但是他看見一個熟識的兵士，頭腦的前半部完全沒有了，腦漿淋了一臉。也有些只是坐在那里，捧著肚子或捧著一條腿呻吟著，臉龐扭曲著，大顆的眼淚掛在腮頰上。大家跑得更快了，彷佛這些人有傳染病。

　　現(xiàn)在更是一片「殺……殺……」喊聲震天。他先還不明白，後來才知道那是因?yàn)樗约阂苍趨群爸癔偪褚粯印?/p>

　　崖上忽然用橡皮管子似的東西，隔著七八十碼遠(yuǎn)向下面噴射紅紅的火焰。劉荃也曾經(jīng)聽見說過聯(lián)軍有這種噴火器，大家提起來都談虎色變。

　　山坡上成了火焰山。人聲沸騰，但是那悲慘嚎叫不像人的聲音，而是像馬廄里失了火。里面關(guān)著許多馬匹。

　　劉荃在火光中看見大家往山下跑，他也跟著跑。

　　這里已經(jīng)潰退下來了，後面的人還是蜂擁著往上爬。上面的火海泛濫蔓延著，像是要追下來，槍聲也更密了。在那大混亂中，劉荃已經(jīng)跑到山腳下了，忽然接連兩聲「噓！噓！」鬼嘯似的，兩顆炮彈落在他幾尺外的地方，忽然炸了開來。劉荃只覺得腦後和背上腿上都挨了沉重灼熱的一拳。他倒下地去。

　　許多人在他身邊跑過。

　　「擔(dān)架！擔(dān)架！」他叫喊著。

　　有兩個兵認(rèn)識他，停下來把他拖到壕溝里去。他曾經(jīng)教他們打霸王鞭，他們對他感情不壞?！竸⑼荆阍谶@兒等著吧，我們回去就叫擔(dān)架來?！?/p>

　　輪聲由稀少變?yōu)槌良牛@然這邊的軍隊(duì)已經(jīng)完全退去。劉荃面朝下躺在壕溝里，在那寂靜中，他的創(chuàng)口的劇痛更加猖獗起來，痛得他一陣陣眼前發(fā)黑。那血腥氣也使他作嘔。

　　那凸凹不平的土墻上停留著一抹陽光。他抬起眼睛來向前面望過去，突然震了一震。有一個笑的臉，離他沒有兩尺遠(yuǎn)，左頰貼在地下，眼睛似乎向他望著，又像是沒有看見他。

　　劉荃第一就聯(lián)想到小時候聽到的那些人首蛇身的蛇妖的故事。這張臉是完好的，而且是一個俊秀的年輕人，但是耳朵背後就什么也沒有了。躺在地下的身體也只剩下了骨骼，骨頭上血漬模糊。沒有肩臂，沒有左脅，腿骨卻是完整的。大概是炸死的。爆炸的時候的一陣狂風(fēng)把他卷到這壕溝里來。那張眉清目秀的臉微微仰著，機(jī)警地，唇上帶著一絲笑意，彷佛正要發(fā)言的神氣。

　　那甜甜的血腥氣更加濃厚了。劉荃一陣眩暈，失去了知覺。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晚，一片漆黑與死寂，連犬吠聲都沒有。在那接近零度的寒冷中，他的創(chuàng)口痛得像刀割一樣。

　　擔(dān)架竟沒有來。

　　壕溝上的天空像一條墨黑的小河，微微閃著兩點(diǎn)星光，在云中明滅不定，也像燈光的倒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