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將塔的倒掉

小的時候父母偶爾會出差,就把我塞到親戚家住,很多童年的記憶都于這期間產(chǎn)生。親戚家大都離我家很遠(yuǎn),而且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也與我家大為不同,這往往使小時候的我感到新奇。記得三姨家房子后邊就挨著樹林,前邊則是有一個大大的院子,這里雖然沒什么小孩子的玩具東西,但卻從沒讓我覺得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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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夏天的晚上,大人們會出去抓知了。知了這東西平時只聽得到聒噪的聲音,去抓的時候卻并不容易,因此我總幫不上什么忙,但大人們總是眼疾手快,用蝴蝶網(wǎng)似的東西可以很輕松地扣下來,最后往往能裝滿滿的一袋子,拿回家里炸了吃,雖然會有點(diǎn)古怪的味道,但香氣是難以抗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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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說起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事,那只能是三姨家的麻將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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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姨家的院子里總是擺滿了麻將桌,附近的人們常常聚在一起搓麻將,男人們抽著煙、婦女們拌著嘴,四人一桌、好不熱鬧。我們因?yàn)榇蟛糠謺r間無事可做,就在一旁“觀摩學(xué)習(xí)”,偶爾還有大人會拿小孩取樂、讓給他們報牌。
等大人們都散去后,麻將就淪為小孩子們的玩具。有些小孩們裝模做樣的去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去打牌,發(fā)明一些誰也講不清的規(guī)則,還把糖、飲料什么的作為賭注。不過,我是不去琢磨怎么去跟大家打麻將牌的,就獨(dú)自一個人縮在角落里,把一個個麻將當(dāng)成積木來玩。
也不知道是有誰教過、或者是小孩自然的天性,我最喜歡的便是將麻將堆成高塔狀?,F(xiàn)在我還清晰地記得怎么堆(大概這就是操作性知識吧):壘第一層時,每兩個麻將之間空出一定的間隙,然后在第二層再用麻將再把縫兒給填上,形成新的空隙;就這樣不斷重復(fù),一排躺著的、一排站著的,交錯著越壘越高、越壘越窄;等壘到七八層的時候,約莫只放的下四五個麻將了,就用一個趴著的麻將給封頂,這樣高塔就完成了。
一座高塔的建造,大概需要我花一兩個小時的工夫。有時自己粗心,地基打得不牢,壘到三四層就自己垮掉了;不過更多的時候則是受外物的影響,譬如堆著堆著就開飯啦、或者不得不收桌子啦,麻將塔自然也就不能再造了,這都是常有的事情;更令人生氣的是,有些比我大些的小孩看我不跟他們玩,就擅自跑來搞破壞,有時順走其中一塊磚瓦,這倒還可以補(bǔ)救,但有的時候整座塔就因此而塌掉了,只留下傷心又無助的我。這時心里難免會忿忿地想:他們本應(yīng)該只管自己打麻將,我自縮在一邊壘塔,又或許我不壘這座塔,這和他們有什么相干呢?他們偏要放下自己的快樂,過來破壞我的事業(yè),這大約是對我的技藝或是對麻將塔的美懷著嫉妒罷,——那簡直是一定的。
不過,所有這一切和完工之后的成就感相比,都顯得是那么不值一提。
建成后的麻將塔有一種說不出的均衡的、完滿的美。其高聳入云的壯觀自不必說,與散落在周圍的無用的麻將相比顯得尤為引人注目,一旦完工,周圍的小孩便會爭先恐后地圍來看,盡管別的人是不能欣賞和理解麻將塔的美的,但他們的目光還是些許增添了這座塔的光輝;當(dāng)然,只是高大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磚瓦之間的空隙錯落有致,更是讓塔有一股神秘的氣息,在這種幾何美的感召下,塔內(nèi)總似乎有佛光要迸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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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就這樣盯著自己的杰作欣賞個把小時。有時會想到:這些被我選中的麻將牌何其有幸,居然成為了這座偉大建筑的一部分,否則只能是大人手中的玩物!有時,又會把自己幻想成小人兒,一步一步地爬上這座高塔,體會一下被要求背誦的唐詩中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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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高塔壘成了后該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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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實(shí)是一個相當(dāng)復(fù)雜的問題。首先,麻將桌總是要收拾的,因此高塔便不可能總是聳立在那里,而且除我之外還有其他朋友們需要著麻將玩,這雖然是最為直接的原因,但卻并不能為指明該做些什么。當(dāng)時的我明確地思考著另外一系列重要的問題:塔的建成確確實(shí)實(shí)意味著工作的完滿,但我卻并沒有因?yàn)樗慕ǔ啥В驮谕业亟ㄔ爝@座塔之后,“我”居然又突兀地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了。此刻的我還是之前建造這座塔的我嗎?假使是,那現(xiàn)在的我又該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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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來想去,能做的似乎只有“把這座塔推倒”這一項(xiàng)事情可做。仔細(xì)想想,能夠真正欣賞這座塔的,不過只有設(shè)計師兼建造者的我自己罷了,那麼,就算我把麻將桌上的這座塔推倒,只要心里還存留有這座塔的圖像、腦里還保有隨時復(fù)原這座塔的技藝,再只需要姨父不把麻將給扔掉(大人們也要玩,所以這顯然這是不可能的),那么就算推倒這座塔也無妨吧?我越是這樣想,就甚至越感覺到推倒這座塔的正當(dāng)性和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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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guī)缀鯉е环N宗教式地?zé)岢?,沒有一絲猶豫地把麻將塔推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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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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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將碰撞的聲音清脆而響亮,連同高塔倒塌時的瞬時影像刻在我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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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小孩因此而受到了驚訝,最初可能是被前所未有的巨大聲響震懾,大人們也過來向我噓寒問暖,生怕我又受了哪個人的欺負(fù),但當(dāng)知道是我自己所做之后,這種憐憫又變成了困惑,然后迅速地轉(zhuǎn)為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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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很快就意識到,所有人的驚訝、不解和不屑也都成為了我推倒塔的行為的一部分,這種感覺令我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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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所享受的就不僅僅是建造麻將塔了,因?yàn)橥频顾渤蔀榱诉@場演出的一部分,甚至有時會喧賓奪主。周圍的大人抽著煙,自以為把一個小屁孩堆積木又推倒的行為的全過程看在眼里,殊不知已經(jīng)成了這場演出的演員。我常常因此而暗喜,因?yàn)檎嬲挠^眾,自始至終只有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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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將塔被建造起來,麻將塔被推倒。然后再被建造起來,再被推倒。這仿佛形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循環(huán),然而我卻從未在這種循環(huán)中感到厭倦,樂此不疲地重復(f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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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偶爾還糾結(jié)于刷新高度的記錄,到后來我就干脆完全不更新造塔的工藝,只關(guān)注于每次推倒后周圍世界發(fā)生的變化。有時推倒的同時恰巧有知了在叫,我就會以為知了也看得到、聽得到,因而對吵到它們的休息而感到歉意;有時推倒后刮來一陣風(fēng),大人誤以為是風(fēng)太大把麻將塔給刮倒了,麻將這么重暫且不說,技藝如此嫻熟的我,怎么可能會讓這座牢固的塔被刮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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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這樣的巧合并不總是有的,更多的時候,什么也沒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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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復(fù)的次數(shù)多了,麻將塔起來的與推倒兩個狀態(tài)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似乎塔在自己被建造時也知道自己是要倒的了。然而,我卻每次都能忍住不在完成前就推倒它,就好像完工后再推倒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一樣。而且,別人也是絕對不能代替我去推倒這座麻將塔的,這樣做比在我完工前搞破壞還令我生氣,因?yàn)楸M管麻將塔總是要被推倒的,但有權(quán)推倒麻將塔的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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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童年的事,我并不能每件都記得十分清晰,而獨(dú)獨(dú)是建造麻將塔相關(guān)的事情,似乎像是一個魔咒一樣纏繞著我的心與魂,每當(dāng)我完成一項(xiàng)成就而沾沾喜喜,每當(dāng)我自暴自棄、想要摧毀手頭的一切,我總是能回憶起夏天有知了潛吟的樹林,回憶起相互不理解的我、同齡人和大人們,回憶起那一座座麻將塔的聳立與倒塌。
是否應(yīng)該設(shè)想,那個不斷建造著、又反復(fù)推倒麻將塔的少年是幸福的。
2022.03.28晚23:30-00:40急就
03.29早8:00修訂
本文參考:
本文參考:加繆《西西弗神話》、三島由紀(jì)夫《金閣寺》、魯迅《論雷峰塔的倒掉》
《哲學(xué)·科學(xué)·常識》陳嘉映、《約翰內(nèi)斯·克里馬庫斯或論懷疑一切》克爾凱郭爾
塔可夫斯基的電影《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