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怪錄 (下)作者:牛僧孺 唐朝

張寵奴
長慶元年,田令公弘正之失律鎮(zhèn)陽也,進士王泰客焉。聞兵起,乃出城南走。時兵交于野,乃晝伏宵行。
入信都五六里,忽有一犬黃色隨來。俄而犬顧泰曰:“此路絕險,何故夜行?”泰默然久之,以誠告之曰:“鎮(zhèn)陽之難矣?!比唬骸叭坏梅杲蒿w,亦郎之福也。許捷飛為仆,乃可無患?!碧┧街^:“夫人行爽于顯明之中者,有人責;行爽于幽冥之中者,有鬼誅。今吾行無爽,于吾何誅?神祗尚不懼,況妖犬乎。固可以正制之耳。”乃許焉。
犬忽化為人,拜曰:“幸得奉侍,然捷飛鈍于行,請元從暫為驢,借捷飛乘之,乃可從行?!碧@不對,乃驅(qū)其仆下路,未數(shù)步,不覺已為驢矣。犬乃乘之。泰甚懼,然無計御之,但仗正心而已。
偕行十里,道左有物,身長數(shù)尺,頭面倍之,赤目而髯者,揚眉而笑曰:“捷飛安得事人?”犬曰:“吾乃委質(zhì)于人。”乃曰:“郎幸無怖。”大頭者低面而走。又數(shù)里,逢大面多眼者,赤光閃閃,呼曰:“捷飛安得事人?”又對如前。多眼者亦遠去。
捷飛喜曰:“此二物者,以人為上味,得人則戲投而爭食之,困然后食。今既去矣,馀不足畏。更三五里有居人劉老者,其家不貧,可以小憩。”
俄而到焉,乃華居大第也。犬扣其門,有應而出者,則七十馀老人,行步甚健,啟門,喜曰:“捷飛安得與上客來?”犬曰:“吾游冀州不遇,回次山口,偶事王郎,郎以違鎮(zhèn)陽之難不敢晝行,故夜至。今極困,愿得稍休?!崩先嗽唬骸昂问虏豢??!币蛞疽匀?,館泰于廳中,盤饌品味,果粟之屬,有頃而至。又有草粟筐貯飼馬,化驢亦飽焉。
當食而捷飛預坐,曰:“倦行之人,夜蒙嘉饌,若更有酒,主人之分盡矣。”老人曰:“不待啟言,已令滌器?!倍碛行⊥惥破?,亦甚精潔。老人令捷飛酌焉,遂與同飲。數(shù)巡,捷飛曰:“酒非默飲之物,大凡人之家樂,有上客而不見,復誰見乎?”老人曰:“但以山中妓女不足侍歡,安敢惜焉。”遽召寵奴。有頃,聞寵奴至,乃美妓也,貌稱三十馀,拜泰而坐其南,辭色頗不平。泰請歌,即唱。老人請,即必辭拒。犬曰:“寵奴之不肯同歌者,當以
無侶為恨耳。側(cè)近有花眼者,亦善歌,盍召乎?”主人遽令邀之。少頃,呼入,乃十七八女子也,其服半故,不其鮮華,坐寵奴之下。巡及老人,請花眼即唱,請寵奴即不唱。其意愈不平,似有所訴。
巡又至老人,執(zhí)杯固請不得,老人頗愧,乃笑曰:“常日請歌,寵奴未省相拒,今有少客,遂棄老夫耶!然以舊情當未全替,終請一曲?!睂櫯饕缕鹪唬骸皠㈢欢务?殺卻,張寵奴乃與老野狐唱歌來!”燈火俱滅,滿廳暗然。徐窺戶外似明,遂匍匐而出。
顧其廳,即大墓也。馬系長松下,舊仆立于門前,月輪正午。泰問其仆曰:“汝向者何為?”曰:“夢化為驢,為人所乘,而與馬偕食草焉。”泰乃尋前路而去。
行十馀里,天曙,逢耕人,問之曰:“近有何墓?”對曰:“此十里內(nèi),有晉朝并州刺史劉琨歌姬張寵奴墓?!蹦酥亲蛞顾挂病S秩龜?shù)里,路隅有朽骷髏,傍有穿穴,草生其中,近視之,若四眼,蓋所召花眼也。而思大頭多眼者,杳不可知也。
吾嘗以儒視世界,人死固有鬼,以釋觀之,輪回之義,理亦昭然。奈何此妓華落千載,猶歌于冥冥之中,則信乎視聽之表,圣賢有不言者也。
葉氏婦
葉誠者,中牟縣梁城鄉(xiāng)染人也。婦耿氏,有洞晦之目,常言曰:“天下之居者、行者、耕者、桑者、交貨者、歌舞者之中,人鬼各半。鬼則自知非人,而人則不識也?!逼浼矣信sU而角者,夫婦念之可知矣。
元和二年秋,忽有二鬼,一若州使,一若地界,入圈視牛,曰:“引重致遠,毛角筋骨可愛者,吾州無如此牛也?!比舻亟缯咴唬骸昂芜h役追牛?”曰:“王之季女適南海君伙子,從車五百兩,兩一牛,皆天下之美俊者。河南道配供十牛,當州唯一,只此牛耳,盍報使乎?”遂去。其婦視牛,則惴惴然喘,汗流若沃水矣。其翁染也,遽取藍花涂之。
才畢,有軍吏紫衣乘馬,導從數(shù)十騎,笑而入視牛,則異前所報矣。軍吏大怒,執(zhí)地界,將決之,責曰:“貴主遠嫁,一州擇牛,既此牛中,奈何虛妄!”對曰:“適與衙官對定,所以馳報。及回失牛,乃本牛主隱匿也。請收牛主問之,牛不遠矣?!?/p>
乃令捉主人來。遂數(shù)人登階,捽其翁以出,其家只見中惡,呼不應矣。長幼繞而呼之,婦獨不哭,乃汲水澆牛,藍色盡見,界吏牽去而翁復來,上階,乃承呼而起曰:“吾為軍吏責以隱牛,方欲洗滌,賴新婦自洗,遂得放歸?!笔挂暺渑#阉酪?。
楊曙方宰中牟,聞此說,乃召而問之,一無謬矣。
馬仆射總
檢校右仆射總,元和末節(jié)制東平。長慶二年六月十日午時,寢熟,夢二軍吏乘馬入中門,及階而下,一人握刀拱手而前,曰:“都統(tǒng)屈公。”公驚曰:“都統(tǒng)誰耶?”曰:“見則知矣?!惫蝗ィ拐咴唬骸岸冀y(tǒng)之命,仆射不合辭?!辈挥X衣服上馬。一吏引,一吏從,遂出鄆州北郭門數(shù)百里,入城又數(shù)十里,見城門題曰“六押大都統(tǒng)府”。門吏武飾,威容甚嚴。
入一二百步,有大衙門,正北百馀步,有殿九間,垂簾下有大聲曰:“屈上階。”陰知其聲,乃杜司徒佑也,遂趨而升,二閹豎出卷簾。既而見之,果杜司徒也。公素承知友,交契甚深,相見極喜,慰勞如平生。遂揖坐。都統(tǒng)曰:“莫怪奉邀否?佑任此官,年勞將轉(zhuǎn),上司許自擇替。中朝之堪付重權(quán)者,今揣量無逾于閣下者,將欲奉托耳。此官名‘六押大都統(tǒng)’,
男男
不是過也,且以大庇親族知友耳。人之生世,白駒過隙,誰能不死?而又福不再遇,良時易失,茍非深分,豈薦自代?權(quán)位既到,幸勿因循?!惫唬骸吧鸀楣?jié)制,死豈為民?陽祿方崇,陰位誰顧?直使為王且不愿,況都統(tǒng)哉?”杜曰:“上請授公,天命難拒。文符即下,何能違天!”公曰:“天聽甚卑,亦從人欲,奈何自取求替,誣其天命乎?”杜曰:“終與公,公豈能免?”公曰:“終不受,都統(tǒng)安能與?必若以鬼相逼,豈無天乎?”杜乃顧謂群吏曰:“公既拒,事不諧矣!”公曰:“渴,請兩盂茶?!倍湃源偌宀琛睦粼唬骸捌蜕浼炔蛔?,不合飲此茶。況時熱,不可久住,宜速命駕。”
俄而牽馬立于故處,公辭將去,都統(tǒng)步步送之。既下階,執(zhí)手曰:“勉修令圖,此位終奉?!彼斐笋R南行,舊吏引從如初,乃卻從故道。
華山客
黨超元者,同州郃陽縣人。元和二年隱居華山羅敷水南。明年冬十二月十六日,夜近二更,天晴月朗,風景甚好,忽聞扣門之聲。令童候之,云:“一女子,年可十七八,容色絕代,異香滿路?!背?,與坐,言詞清辨,風韻甚高,固非人世之材。
良久,曰:“君識妾何人也?”超元曰:“夫人非神仙,即必非尋常人也?!迸唬骸胺且病!庇衷唬骸熬藖砗斡俊背唬骸安灰月?,特垂枕席之歡耳?!迸υ唬骸笆獠蝗灰?。妾非神仙,乃南冢之妖狐也。學道多年,遂成仙業(yè)。今者業(yè)滿愿足,須從凡例,祈君活之耳。枕席之娛,笑言之會,不置心中有年矣,乞不以此懷疑,若徇微情,愿以命托。”超元唯唯。又曰:“妾命后日當死于五坊箭下。來晚獵徒有過者,宜備酒食以待之。彼必問其所須,即曰:‘親愛有疾,要一獵狐,能遂私誠,必有殊贈?!源藨┱?,其人必從。贈禮所須,今便留獻。”因出束素與黨,曰:“得妾之尸,請夜送舊穴。道成之后,奉報不輕?!蹦税萜?。
至明,乃鬻束素以市酒肉,為待賓之具。其夕,果有五坊獵騎十人來求宿,遂厚遇之。十人相謂曰:“我獵徒也,宜為衣冠所惡。今黨郎傾蓋如此,何以報之?”因問所須。超元曰:“親戚有疾,醫(yī)藉獵狐,其疾見困,非此不愈?!蹦似碛谥T人:“幸得而見惠,愿奉五素為酒樓費。”十人許諾而去。
南行百馀步,有狐突走繞大冢者。作圍圍之,一箭而斃。其徒喜曰:“昨夜黨人固求,今日果獲?!蹦顺謥砼c超元,奉之五素。既去,超元洗其血,臥于寢床,覆以衣衾。至夜分人寂,潛送穴中,以土封之。
后七日夜半,復有扣門者,超元出視,乃前女子也,又延入。泣謝曰:“道業(yè)雖成,準例當死,為人所食,無計復生。今蒙深恩,特全斃質(zhì),修理得活,以證此身。磨頂至踵,無以奉報。人塵已去,云駕有期,仙路遙遙,難期會面。請從此辭。藥金五十斤,收充贈謝。此金每兩值四十緡,非胡客勿示。”乃出其金,再拜而去,且曰:“金烏未分,有青云出于冢上者,妾去之候也?;鹫?,愁焰方熾,能思靜理,少息俗心,亦可一念之間,暫臻涼地。勉之!勉之!”言訖而去。明晨專視,果有青云出于冢上,良久方散。
人驗其金,真奇寶也。即日攜入市,市人只酬常價。后數(shù)年,忽有胡客來詣,曰:“知君有異金,愿一觀之?!背鍪?,胡笑曰:“此乃九天掖金,君何以致之?”于是每兩酬四十緡,收之而去。后不知其所在耳。
尹縱之
尹縱之,元和四年八月肄業(yè)中條山西峰。月朗風清,必吟嘯鼓琴以怡中。一夕,聞檐外履步之聲,若女子行者??v之遙謂曰:“行者何人?”曰:“妾山下王氏女,所居不遠,每聞郎君吟詠鼓琴之聲,未嘗不傾耳向風,凝思于蓬戶。以父母訓嚴,不敢來聽。今夕之親有適人者,父母俱往,妾乃獨止。復聞久慕之聲,故來潛聽。不期郎之聞也?!笨v之曰:“居止接近,相見是常。既來聽琴,何不入坐?”
縱之出迎,女子乃拜??v之略復之,引以入戶,設榻命坐。儀貌風態(tài),綽約異常,但耳稍黑??v之以為真村女之尤者也。山居閑寂,頗積愁思,得此甚愜心也。命仆夫具果煮茗,彈琴以怡之。山深景靜,琴思清遠,女意歡極。因留宿。女辭曰:“父母如何?”縱之曰:“喜會是赴,固不夜歸。五更潛復閉戶為獨宿者,父母曙到,亦何覺之?”女笑而止。相得之歡,誓將白首。綢繆之意,無不備盡。
天欲曙,衣服將歸,縱之深念,慮其得歸而難召也,思留質(zhì)以系之。顧床有青花氈履,遽起取一只鎖于柜中。女泣曰:“妾貧,無他履,所以承足止此耳。郎若留之,當跣足而去。父母召問,何以說告焉?杖固不辭,絕將來之望也?!笨v之不聽,女泣曰:“妾父母嚴,聞此惡聲,不復存命。豈以承歡一宵,遂令死謝?繾綣之言,聲未絕矣,必忘陋拙,許再侍枕席,每夕尊長寢后,猶可潛來。若終留之,終將殺妾,非深念之道也。綢繆之歡,棄不旋踵耳,且信誓安在?”又拜乞曰:“但請與之。一夕不至,任言于鄰里?!弊晕甯習?,泣拜床前,言辭萬端??v之以其辭懇,益疑,堅留之。將明,又不敢住,又泣曰:“妾前生負郎君,送命于此。然郎之用心,神理所殛,修文求名,終無成矣!”收淚而去。
縱之以通宵之倦,忽寢熟,日及窗方覺,聞床前腥氣,起而視之,則一方凝血在地,點點而去。開柜驗氈履,乃豬蹄殼也。遽策杖尋血而行,至山下王朝豬圈,血蹤入焉。乃視之,一大母豬,無后右蹄殼,血引墻下,見縱之怒目而走??v之告王朝,朝執(zhí)弓矢逐之,一矢而斃。
其年,縱之山下求貢,雖聲華籍盛,終終無成。豈負之罪歟?
王煌
太原王煌,元和三年五月初申時,自洛之緱氏莊。乃出建春門二十五里,道左有新冢,前有白衣姬設祭而哭甚哀?;臀⒁椫赀m十八九,容色絕代。傍有二婢,無丈夫。侍婢曰:“小娘子秦人,既笄適河東裴直,未二年,裴郎乃游洛不復,小娘子訝焉,與某輩二人,偕來到洛,則裴已卒矣。其夫葬于此,故來祭哭耳?!被驮唬骸叭患春螝w?”曰:“小娘子少孤無家,何歸?頃婚禮者外族,其舅已亡。今且駐洛,必謀從人耳。”煌喜曰:“煌有正官,少而無婦。莊居緱氏,亦不甚貧,今愿領微誠,試為咨達?!辨拘?,徐詣姬言之。
姬聞而哭愈哀,婢牽衣止之,曰:“今日將夕矣,野外無所止,歸秦無生業(yè)。今此郎幸有正官而少年,行李且贍,固不急于衣食。必欲他行,舍此何適?若未能抑情從變,亦得歸體,奈何不聽其言耶?”姬曰:“吾結(jié)發(fā)事裴,今客死洛下,綢繆之情,已隔明晦。碎身粉骨,無謝裴恩。未展哀誠,豈忍他適?汝勿言,吾且當還洛。”其婢以告煌,煌又曰:“歸洛非有第宅,決為客之于緱,何傷?”婢復以告。姬顧日將夕,回稱所抵,乃斂哀拜煌,言禮欲申,哀咽良久。
煌召左右?guī)燆T
。與煌同行十馀里,偕宿彭婆店,禮設別榻。每聞煌言,必嗚咽而泣,不敢不以禮待之。先曙而到芝田別業(yè),于中堂泣而言曰:“妾誠陋拙,不足辱君子之顧。身今無歸,已沐深念。請備禮席,展相見之儀?!被湾崃铌愒O,對食畢,入成結(jié)褵之禮,自是相歡之意,日愈殷勤。觀其容容婉娩,言詞閑雅,工容之妙,卓絕當時。信誓之誠,惟死而已。
后數(shù)月,煌有故入洛。洛中有道士任玄言者,奇術之士也,素與煌善,見煌顏色,大異之,曰:“郎何所偶,致形神如久
耶?”煌笑曰:“納一夫人耳?!毙栽唬骸八挤欠蛉?,乃威神之鬼也。今能速絕,尚可生全。更一二十日,生路即斷矣,玄言亦無能奉救也?!被托牟粣偅运\之事未果,白不遺人請歸
,其意尤切。纏綿之思,不可形狀。
更十馀日,煌復入洛,遇玄言于南市,執(zhí)其手而告曰:“郎之容色決死矣,不信吾言,乃至如是。明日午時,其人當來,來即死矣。惜哉?惜哉?”因泣與煌別,煌愈惑之。玄言曰:“郎不相信,請置符于懷中。明日午時,賢寵入門,請以符投之,當見本形矣。”煌及取其符而懷之。既背去,玄言謂其仆曰:“明日午時,芝田妖當來,汝郎必以符投之。汝可視其形狀,非青面耐重鬼,即赤面者也。入反坐汝郎,郎必死。死時視之,坐死耶?”其仆潛記之。
及時,煌坐堂中,芝田妖恨來
,及門,煌以懷中符投之,立變面為耐重鬼。鬼執(zhí)煌,已死矣,問其仆曰:“如此,奈何取妖道士言,令吾形見!”反捽煌,臥于床上,一踏而斃。
日暮,玄言來候之,煌已死矣。問其仆曰:“何形?”仆乃告之。玄言曰:“此乃北天王右腳下耐重也,例三千年一替,其鬼年滿,自合擇替,故化形成人而取之?;偷米溃瑵M三千年亦當求替。今既臥亡,終天不復得替矣?!鼻岸没褪构且颜?。玄言泣之而去。此傳之仆。
岑曦
進士鄭知古,睿宗朝客于相國岑公門下,有日矣。一夕,寢于內(nèi)廳。夜分,遠聞眾鬧祈哀之聲。傾耳聽之,聲聲漸近。既而分明聞其所救
人曰:“岑氏寒微,未達于天下,幸而生之。曦謬掌朝政,其心畏懼,未嘗敢危人。設使婦人而持權(quán)者,其心亦猛于曦也。即曦男男
御物,生無怨人,死無怨鬼,何所觸犯,而當此戮?唯使者恕之。某等當使曦以陰錢百萬奉謝?!逼嬷曈?。俄見大鬼丈馀,蓬頭朱衣,執(zhí)長劍逾墻而入,有丈夫、婦女、老者、少者亦隨之入,或自投于墻下遮拜,其辭懇切。大鬼不顧,又逾中門,眾已紛紜而入。食頃,聞闔門大哭之聲,驚起聽之,大鬼者執(zhí)曦頭仍出,門內(nèi)哭聲極哀,若有大禍。衙鼓將動,稍稍似息。知古徨不知所為,行于廊下,以及鳴鼓。
鼓發(fā),中門大開,廄吏乃驚焉。導從之士,儼立于門下矣。知古微覘之,聞曦起而靦冠矣。有頃,朝天時至,執(zhí)炬者告之。曦簪笏而出,撫馬欲上,忽捫其頸曰:“吾夜半項痛,及此愈甚,如何?”急命書吏為簡,請展前假小憩之,遂復入。行數(shù)步,回曰:“今晨有事,須自對揚?!睆娡逗喍邱R。知古所見中夜之事小驗,益憂。
有頃,一騎奔歸曰:“相國伏法
男,家當籍沒!”知古逾垣而出,免焉。法司所詰
。前拜泣而求恕者,蓋岑氏之先也。
仆常聞人之榮辱,皆稟自陰靈。惟此鬼吏,其何神速矣。乃知幽晦之內(nèi),其可忽之乎!
李沈
隴西李沈者,其父嘗受朱泚恩,賊平伏法,沈乃逃而得免。既而逢赦,以家產(chǎn)童仆悉施洛北惠林寺而寓生焉。讀書彈琴,聊以度日。今荊南相公清河崔公群,群弟進士于,皆執(zhí)門人禮,即其所與揚者,不待言矣。常與處士李擢為刎頸交。
元和十三年秋,擢因謂沈曰:“吾有故將適宋,回期末卜,兄能泛舟相送乎?”沈聞其去,離思浩然,遂登舟。初約一程,程盡,則曰:“兄之情,豈盡于此?”及又行,言似有感,竟不能別,直抵濉陽。其暮,擢謝舟人而去,與沈乃下汴堤。
月中,徐曰:“承念誠久,兄識擢何人也?”沈曰:“辯博之士也?!边唬骸胺且病_粟す?,頃為洛州都督,故在洛多時。陰道公事,故不任晝,乃得與兄同游。今去陰遷陽,托孕于親已五載矣。所以步步邀兄者,意有所托。”沈曰:“何事?”曰:“擢之此身,藝難為疋,唯慮一舍此身,都醉前業(yè),祈兄與醒之耳。然擢孕五載,寓親腹中,其家以為不祥,祈神祝佛之法,竭貨而為。擢尚未往,神固何為?兄可往其家,朱書‘產(chǎn)’字令吞之,擢即生矣。必奉兄絹素。兄得且去,候擢三歲,宜復來視之,且曰:‘主人孫久不產(chǎn)者,某以朱字吞之,生兒奇惠,今三載矣,思宿以告之,故復來也?!扇罕P,夜久,伺掌人閉戶,即抱于靜處呼曰:‘李擢記我否?’兒當啼,啼即掌之。再三問之,擢必微悟。兄宜與擢言洛中居處及游宴之地,擢當大悟,悟后,此生之業(yè)無孑遺矣。此事必醒素以歸,擢乃后榮盛,兄不可復得從容矣。兄聲名籍甚,不久當有大諫之拜,慎勿赴也,赴當非壽。此郡北三十里有胡村,村前有車門,即擢新身之居也?!毖杂櫍荻?。
遲明,沈策杖訪之,果有胡村。叩門求憩,掌人翁年八十馀,倚杖延入。既命坐,似有憂色,沈問之,翁曰:“新婦孕五載矣,計窮術盡,略無少征?!鄙蛞蛟唬骸吧虻篱T留心,頗善咒術,不產(chǎn)之由,見之即辨?!卞崃钭笥艺傩聥D來,沈診其臂曰:“男也,甚明惠,有非常之才,故不拘常月耳?!庇谑橇钏倬弋a(chǎn)所帷帳床榻畢,沈執(zhí)筆若祝者,朱書“產(chǎn)”字令吞之。入口,而男生焉。翁極喜,奉絹三十疋,沈乃受焉,曰:“此兒不常也,三歲當復來為君相之。”言訖而去。
及期再往,乃曰:“前所生子,今三歲矣,愿得之一宿占相之?!闭迫讼捕S之。沈夜伺人靜,抱之遠處,呼曰:“李擢,今識我否?”兒驚啼,沈掌之,曰:“李擢何見我不記耶?”又掌之,兒愈啼。而問之者三四,兒忽曰:“十六兄果能來此耶?”沈因與言洛中事,遂大笑言若平生,曰:“擢一一悟矣?!蹦吮е畾w宿。及明朝,告其掌人曰:“此兒有重祿,乃成家之貴人也,宜保持之。”胡氏喜,又贈絹五十疋,因取別。乃憶醒素之言,蓋以三才五星隱其成數(shù)耳。
以沈食祿而誅,不食而免,其命乎?足以警貪祿位而不知其命者也。
杜巫
杜巫尚書年少未達時,曾于長白山遇道士貽丹一丸,即令服訖,不欲食,容色悅懌,輕健無疾。后任商州刺史,自以既登太守,班位已崇而不食,恐驚于眾,于是欲去其丹,遇客無不問其法。
歲馀,有道士至,甚年少。巫詢之,道士教以食豬肉仍吃血。巫從之食吃,道士命挲羅。須臾,巫吐痰涎至多,有一塊物如栗。道士取之。甚堅固。道士剖之,若新膠之未干者,丹在中。道士取以洗之,置于手中,其色綠瑩。巫曰:“將來,吾自收之,暮年服也。”道士不與,曰:“長白吾師曰:‘杜巫悔服吾丹,今愿出之。汝可教之,收藥歸也?!裎曳顜熤テ渖裎?。今既去矣,而又擬留至耄年??v收得,亦不能用也。自宜息心?!彼焱讨?。
巫后五十馀年,罄產(chǎn)燒藥,竟不成。
崔尚
開元時,有崔尚者,著《無鬼論》,詞甚有理。既成,將進之,忽有道士詣門,求見其論。讀竟,謂尚曰:“詞理甚工。然天地之間,若云無鬼,此謬矣。”尚謂“何以言之?”道士曰:“我則鬼也,豈可謂無?君若進本,當為諸鬼神所殺,不若焚之?!币驙柌灰?,竟失其本。
鄭望
乾元中,有鄭望者自都入京。夜投野狐泉店宿,未至五六里而昏黑。忽于道側(cè)見人家。試問門者,云是王將軍,與其亡父有舊。望甚喜,乃通名參承。將軍出,與望相見,敘悲泣,人事備之。因爾留宿,為設饌飲。中夜酒酣,令呼蘧蒢三娘唱歌送酒。少間,三娘至,容色甚麗,尤工唱《阿鵲鹽》。及曉別去,將軍夫人傳語,令買錦褲及頭髻花紅朱粉等。
后數(shù)月,東歸過,送所求物,將軍相見歡洽,留宿如初。望問何以不見蘧蒢三娘。將軍云:“已隨其夫還京?!币悦魅辙o去。出門不復見宅,但馀丘隴。望憮然,卻回。至野狐泉,問居人,曰是王將軍冢。冢邊,伶人至店,其妻暴疾亡,以葦席裹尸,葬將軍墳側(cè),故呼曰蘧蒢三娘云。旬日前,伶官亦移其尸歸葬長安訖。
元載
大歷九年春,中書侍郎平章事元載,早入朝。有獻文章者,命左右收之。此人若欲載讀,載云:“候至中書,當為看。”人言:“若不能讀,請自誦一首?!闭b畢不見,方知非人耳。詩曰:
城東城西舊居處,城里飛花亂如絮。
海燕銜泥欲下來,屋里無人卻飛去。
載后竟破家,妻子被殺云。
魏朋
建州刺史魏朋,辭滿后,客居南昌。素無詩思,后遇病,迷惑失心,如有人相引接。忽索筆抄詩言:
孤墳臨清江,每睹白日晚。
松影搖長風,蟾光落巖甸。
故鄉(xiāng)千里馀,親戚罕相見。
望望空云山,哀哀淚如霰。
恨為泉臺客,復此異鄉(xiāng)縣。
愿言敦疇昔,勿以棄疵賤。
詩意如其亡妻以贈朋也。后十馀日,朋卒。
岑順
汝南岑順字孝伯,少好學有文,老大尤精武略。旅于陜州,貧無第宅。其外族呂氏有山宅,將廢之,順請居焉。人有勸者,順曰:“天命有常,何所懼耳!”卒居之。
后歲馀,順常獨坐書閣下,雖家人莫得入。夜中聞鼓鼙之聲,不知所來。及出戶,則無聞,而獨喜,自負之,以為石勒之祥也。祝之曰:“此必陰兵助我,若然,當示我以富貴期?!睌?shù)夕后,夢一人被甲胄前報曰:“金象將軍使我語岑君,軍城夜警,有喧諍者,蒙君見嘉,敢不敬命。君甚有厚祿,幸自愛也。既負壯志,能猥顧小國乎?今敵國犯壘,側(cè)席委賢,欽味芳聲,愿執(zhí)旌鉞?!表樦x曰:“將軍天質(zhì)英明,師真以律,猥煩德音,屈顧疵賤。然犬馬之志,惟欲用之。”使者復命。順忽然而寤,恍若自失,坐而思夢之征。
俄然鼓角四起,聲愈振厲。順整巾下床,再拜祝之。須臾,戶牖風生,帷簾飛揚,燈下忽有數(shù)百鐵騎,飛馳左右,悉高數(shù)寸,而被堅執(zhí)銳,星散遍地。倏閃之間,云陣四合。順驚駭,定神氣以觀之。須臾,有卒赍書云:“將軍傳檄?!表樖苤?,云:
地連獯虜,戎馬不息,向數(shù)十年。將老兵窮,姿霜臥甲,天設勁敵,勢不可止。明公養(yǎng)素畜德,進業(yè)及時,屢承嘉音,愿托神契。然明公陽官,固當享大祿于圣世,今小國安敢望之。緣天那國北山賊合從,克日會戰(zhàn),事圖子夜,否滅未期,良用惶駭。
順謝之,室中益燭,坐觀其變。夜半后,鼓角四發(fā)。先是東面壁下有鼠穴,化為城門,壘敵崔嵬,三奏金革,四門出兵,連旗萬計,風馳云走,兩皆列陣。其東壁下是天那軍,西壁下金象軍。部后各定,軍師進曰:
天馬斜飛度三止,上將橫行系四方。
輜車直入無回翔,六甲次第不乖行。
王曰:“善?!庇谑枪闹?,兩軍俱有一馬,斜去三尺,止。又鼓之,各有一步卒,橫行一尺。又鼓之,車進。如是鼓漸急而各出,物包矢石亂交。須臾之間,天那軍大敗奔潰,殺傷涂地。王單馬南馳,數(shù)百人投西南隅,僅而免焉。先是西南有藥臼,王棲臼中,化為城堡。金象軍大振,收其甲卒,輿尸橫地。順俯伏觀之,于時一騎至禁,頒曰:“陰陽有厝,得之者昌。亭亭天威,風驅(qū)連激,一陣而勝,明公以為何如?”順曰:“將軍英貫白日,乘天用時,竊窺神化靈文,不勝慶快?!比缡菙?shù)日會戰(zhàn),勝敗不常。王神貌偉然,雄姿罕儔。宴饌珍筵,與順致寶貝明珠珠璣無限。順遂榮于其中,所欲皆備焉。后遂與親朋稍絕,閑間不出。
家人異之,莫究其由。而順顏色憔悴,為鬼氣所中。親戚共意有異,詰之不言。因飲以醇醪,醉而究,泄之。其親入潛備鍬鍤,因順如廁而隔之。荷鍤亂作,以掘室內(nèi)八、九尺,忽坎陷,是古墓也。墓有磚堂,其盟器悉多,甲胄數(shù)百,前有金床戲局,列馬滿枰,皆金銅成形,其干戈之事備矣。乃悟軍師之詞,乃象戲行馬之勢也。既而焚之,遂平其地。多得寶貝,皆墓內(nèi)所畜者。順閱之,恍然而醒,乃大吐。自此充悅,宅亦不復兇矣。時寶應元年也。
韋協(xié)律兄
太常協(xié)律韋生,有兄甚兇,自云平生無懼憚耳。聞有兇宅,必往獨宿之。其弟話于同官。同官有試之者,且聞延康東北角有馬鎮(zhèn)西宅,常多怪物,因領送其宅,具與酒肉,夜則皆去,獨留之于大池之西孤亭中宿。韋生以飲酒且熱,袒衣而寢。
夜半方寤,乃見一小兒,長可尺馀,身短腳長,其色頗黑,自池中而出,冉冉前來,循階而上,以至生前。生不為之動,乃言曰:“臥者惡物,直又顧我耶?”乃繞床而行。須臾,生回枕仰臥,乃覺其物上床。生亦不動。逡巡,覺有兩個小腳緣于生腳上,冷如冰鐵,上徹于心,行步甚遲。
生不動,候其漸行。上及于肚,生乃遽以手摸之,則一古鐵鼎子,已欠一腳矣。遂以衣帶系之于床腳。明旦,眾看之,具白其事。乃以杵碎其鼎,染染有血色。
自是人皆信韋生之兇而能絕宅之妖也。
蘇履霜
太原節(jié)度馬侍中燧小將蘇履霜者,頃事前節(jié)度使鮑防,從行營日,并將伐回紇。時防臨陣,指一旗劉明遠,以不進鋒,命履霜斬之。履霜受命,然數(shù)日明遠遽進,得脫喪元之禍。后十馀年卒。履霜亦游于冥間,見明遠,乃謂履霜曰:“曩日蒙君以生成之故,無因酬德,今日當展素愿。”遂指一路,路多榛棘,云:“但趨此途,必遇舍利王。王平生會為侍中之部將也,見而訴之,必獲免?!备嬷?,履霜遂行一二十里間,果逢舍利王弋獵。
舍利素識履霜,驚問曰:“何因至此?”答曰:“為冥司所召?!蹦嗽唬骸肮缓蟻恚怂俜?!”遂命判官王鳳翔,令早放回,兼附信耳。謂履霜曰:“為余告侍中,自此二年,當罷節(jié),一年之內(nèi),先須去入赴朝廷。郎君早棄人世,慎勿泄之。”鳳翔檢籍放歸。至一關門,逢平生飲酒之友數(shù)人,謂履霜曰:“公獨行歸,余曹企慕所不及也?!?/p>
生五六日,遂造鳳翔。鳳翔逆已知之,問云:“舍利何詞?”曰:“有之,不令告他人也。”鳳翔曰:“余亦知之,汝且歸,余侯隙當白侍中。”旬日,遂與履霜白之。侍中召履霜訊之,履霜亦具所見。鳳翔陳告,后所驗一如履霜所言,蓋鳳翔生自司冥局,隱而莫有知之者,因履霜還生而泄也。
景生
景生者,河中猗氏人也,素精于經(jīng)籍,授胄子數(shù)十人。歲暮將歸,途中偶逢故相呂??,以舊相識,遂以后乘載之而去。群胄子乃散,報景生之家。而景生到家,身已卒訖,數(shù)日乃蘇,云:“冥中見黃門侍郎嚴武、朔方節(jié)度張或然?!?/p>
景生善《周易》,早歲兼與呂相講授,未終秩,遇呂相薨,乃命景生,請終馀秩。時嚴、張俱為左右臺郎,顧呂而怒曰:“景生未合來,固非冥間之所勾留,奈何私欲而有所害?”共請放回。呂遂然之。張尚書乃引景生,囑:“兩男,一名曾子,一名夫子,閏正月三日當起比
屋,妨曾子新婦,為報止之。令速罷,當脫大禍。”及景蘇數(shù)日,而后報其家,屋已立,其妻已亡矣。又說:“曾子當終刺史,夫子亦為刺史,而不正拜?!焙蠊缙溲?。
崔紹
崔紹者,博陵王玄??曾孫。其大父武,嘗從事于桂林。其父直,元和初亦從事于南海,常假郡符于端州。直處官清苦,不蓄羨財,給家之外,悉拯親故。在郡歲馀,因得風疾,退臥客舍,伏枕累年。居素貧,無何,寢疾復久,身謝之日,家徒索然。繇是眷屬輩不克北歸。紹遂孜孜履善,不墮素業(yè)。南越會府,有攝官承乏之利,濟淪落羈滯衣冠。紹迫于凍餒,常屈至于此。
賈繼宗,外表兄夏侯氏之子,則紹之子婿,因緣還往,頗熟其家。大和六年,賈繼宗自瓊州招討使改換康州牧,因舉請紹為掾?qū)佟?抵焦h曰端谿,端谿假尉隴西李彧,則前大理評事景休之猶子。紹與彧錫類之情,素頗友洽。崔李之居,復隅落相近。
彧之家畜一女貓,常往來紹家捕鼠。南土風俗,惡他舍之貓產(chǎn)子其家,以為大不祥。彧之貓產(chǎn)二子于紹家,紹甚惡之,因命家童縶三貓于筐篋,加之以石,復以繩固筐口,投之于江。
是后不累月,紹丁所出滎陽鄭氏之喪,解職,居且苦貧。孤孀數(shù)輩,??粥之費,晨暮不充。遂薄游羊城之郡,丐于親故。
大和八年五月八日,發(fā)康州官舍,歷抵海隅諸郡。至其年九月十六日,達雷州。紹家常事一字天王,已兩世矣。雷州舍于客館中,其月二十四日,忽得熱疾,一夕遂重,二日遂殛。將殛之際,忽見二人焉,一人衣黃,一人衣皂,手執(zhí)文帖云:“奉王命追公?!苯B初拒之云:“平生履善,不省為惡。今有何事,被此追呼?”二使人大怒曰:“公殺無辜三人,冤家上訴,奉天符下降,今按劾。公方當與冤家對命,奈何猶敢稱屈,違拒王命!”遂展帖示。紹見文字分明,但不許細讀耳。紹頗畏詟,不知所裁。
頃刻間,見一神人來,二使者俯伏禮敬。神謂紹曰:“爾識我否?”紹曰:“不識?!鄙裨唬骸拔乙蛔痔焱跻?,常為爾家供養(yǎng)久矣,每思以報之。今知爾有難,故來相救?!苯B拜伏求救。天王曰:“爾但共我行,必無憂患?!蓖跛煨?,紹次之,二使者押紹之后。
通衢廣陌,杳不可知際。行五十許里,天王問紹:“爾莫困否?”紹對曰:“亦不甚困,猶可支持三二十里?!碧焱踉唬骸坝揭印!?/p>
逡巡,遙見一城門,墻高數(shù)十仞,門樓甚大,有二神守之。其神見天王,側(cè)立敬懼。更行五里,又見一城門,四神守之。其神見天王之禮,亦如第一門。又行三里許,復有一城門,其門關閉。天王謂紹曰:“爾且立于此,待我先入。”天王遂乘空而過。食頃,聞?chuàng)u鎖之聲,城門洞開。見十神人,天王亦在其間,神人色甚憂懼。
更行一里,又見一城門,有八街,街極廣闊,街兩邊有雜樹,不識其名目。有神人甚多,不知數(shù),皆羅立于樹下。八街之中,有一街最大。街西而行,又有一城門,門兩邊各有數(shù)十間樓,并垂簾。街衢人物頗眾,車轝合雜,朱紫嬪紛。亦有乘馬者,亦有乘驢者,一似人間模樣。此門無神看守。更一門,盡是高樓,不記間數(shù),珠簾翠幕,?;笕四?。樓上悉是婦人,更無丈夫,衣服鮮明,裝飾新異,窮極奢麗,非人寰所睹。其門有朱旗、銀泥畫旗,旗數(shù)甚多,亦有著紫人數(shù)百。
天王立紹于門外,便自入去。使者遂領紹到一廳,使者先領見王判官。既至廳前,見王判官著綠,降階相見,情禮甚厚,而答紹拜,兼通寒暄,問第行,延升階與坐,命煎茶。良久,顧紹曰:“公尚未生。”紹初不曉其言,心甚疑懼。判官云:“陰司諱死,所以喚死為生?!贝卟?,茶到,判官云:“勿吃,此非人間茶?!卞已?,有著黃人提一瓶茶來,云:“此是陽官茶,紹可吃矣?!苯B吃三碗訖。
判官則領紹見大王,手中把一紙文書,亦不通入。大王正對一字天王坐,天王向大王云:“祇為此人來?!贝笸踉唬骸坝性┘疑显V,手雖不殺,口中處分,今殺于江中?!碧焱趿顔敬藿B冤家,有紫衣十馀人,齊唱喏走出。
頃刻間,有一人著紫襕衫,執(zhí)牙芴,下有一紙狀,領一婦人來,兼領二子,皆人身而貓首。婦人著慘裙黃杉子,一女子亦然,一男子亦然,著皂衫。三冤家號泣不已,稱崔紹非理相害。天王向紹言:“速開口與功德。”紹忙懼之中,都忘人間經(jīng)佛名目,唯記得《佛頂尊勝經(jīng)》,遂發(fā)愿各與寫經(jīng)一卷。言訖,便不見婦人等。
大王及一字天王遂令紹升階與坐,紹拜謝大王,王答拜。紹謙讓曰:“凡夫小生,冤家陳訴,罪當不赦,敢望生回。大王尊重如是,答拜紹,實所不安?!贝笸踉唬骸肮乱旬叄催€生路。存歿殊途,固不合受拜?!贝笸鯁柦B:“公是誰家子弟?”紹具以房族答之。大王曰:“此若然者,與公是親家,總是人間馬仆射。”紹即起申敘,馬仆射猶子磻夫,則紹之妹夫。大王問磻夫安在,紹曰:“闊別已久,知家寄杭州?!贝笸跤衷唬骸澳?,此來奉天符令勘。今則卻還人道?!北慊仡櫷跖泄僭疲骸按拮油V购翁??”判官曰:“便在某廳中安置?!碧焱踉疲骸吧鹾?。”
紹復咨啟大王:“大王在生,名德至重,官位極崇,則合卻歸人天為貴人身,何得在陰司職?”大王笑曰:“此官職至不易得。先是杜司徒任此職,總濫蒙司徒知愛,舉以自代,所以得處此位,豈容易致哉!”紹復問曰:“司徒替何人?”曰:“替李若初。若初性嚴寡恕,所以上帝不遣久處此,杜公替之?!苯B又曰:“無因得一至此,更欲咨問大王,紹聞冥司有世人生籍。紹不才,兼本抱疾,不敢望人間官職,然顧有親故,愿一知之,不知可否?”曰:“他人則不可得見,緣與公是親情,特為致之。”大王顧謂王判官曰:“從許一見之,切須誡約,不得令漏泄。漏泄之,則終身喑啞?!庇衷唬骸安恢B先父在此,復以受生?”大王曰:“見在此充職?!苯B涕泣曰:“愿一拜覲,不知可否?”王曰:“亡歿多年,不得相見?!?/p>
紹起辭大王,其一字天王送紹到王判官廳中,鋪陳贍給,一似人間。判官遂引紹到一瓦廊下,廊下又有一樓,便引紹入門。滿壁悉是金榜銀榜,備列人間貴人姓名。將相二色,名列金榜。將相以下,悉列銀榜。更有長鐵榜,列州縣府僚屬姓名。所見三榜之人,悉是在世人。若謝世者,則隨所落籍。王判官謂紹曰:“見之則可,慎勿向世間就榜上人官職。已在位者,猶可言之。未當位者,不可漏泄,當犯大王向來之誡。世人能行好心,必受善報。其陰司誅責惡心人頗甚?!?/p>
紹在王判官廳中停止三日,旦暮嚴,打警鼓數(shù)百面,唯不吹角而已。紹問判官曰:“冥司諸事,一切盡似人間,惟空鼓而無角,不知何謂?”判官曰:“夫角聲者,象龍吟也。龍者,金精也。金精者,陽之精已。陰府者,至陰之司。所以至陰之所,不欲聞至陽之聲?!苯B又問判官曰:“聞陰司有地獄,不知何在?”判官曰:“地獄名目不少,去此不遠,罪人隨業(yè)輕重而入之?!庇謫枺骸按颂幊堑厝宋?,何盛如是?”判官曰:“此王城也,何得怪盛。”紹又問:“王城之人如海,豈得俱無罪乎,而不入地獄耶?”判官曰:“得處王城者,是業(yè)輕之人,不合入地獄。候有生關,則隨分高下,各得受生?!?/p>
又康州流人宋州院官田洪評事,流到州二年,與紹鄰居。紹、洪復累世通舊,情愛頗洽。紹發(fā)康州之日,評事猶甚康寧。去后半月,染疾而卒。紹未回,都不知之。及追到冥司,已見田生在彼。田崔相見,彼此涕泣。田謂紹曰:“洪別公后來,未經(jīng)旬日,身已謝世矣。不知公何事,忽然到此?”紹曰:“被大王追勘少事,事亦尋了,即得放回?!焙樵唬骸坝猩偾槭?,切敢奉托。洪本無子,養(yǎng)外孫鄭氏之子為兒,已喚致得。年六十,方自有一子。今被冥司責以奪他人之嗣,以異姓承家,既自有子,又不令外孫歸本族,見為此事被勘劾頗甚。今公卻回,望為洪百計致一書與洪兒子,速令鄭氏子歸本宗。又與洪傳語康州賈使君,洪垂盡之年,竄逐遠地,主人情厚,每事相依。及身歿之后,又發(fā)遣小兒北歸,使道體歸葬本土,眷屬免滯荒陬。雖仁者用心,固合如是。在洪淺劣,何以當之。但荷恩于重泉,恨無力報?!毖杂?,二人慟哭而別。
居三日,王判官曰:“歸可矣,不可久處于此?!币蛔痔焱跖c紹欲回,大王出送,天王行李頗盛,道引騎從,闐塞街衢。天王乘一小山自行。大王處分與紹馬騎,盡諸城門。大王下馬拜別天王,天王坐山不下,然從紹相別。紹跪拜,大王亦還拜訖,大王便回。紹與天王自歸。
行至半路,見四人皆人身而魚首,著慘綠杉,把笏,衫上微有血污,臨一峻坑立,泣拜請紹曰:“性命危急,欲墜此坑,非公不能相活。”紹曰:“仆何力以救公?”四人曰:“公但許諾則得?!苯B曰:“灼然得。”四人拜謝,又云:“性命已蒙君放訖,更欲啟難發(fā)之口,有無厭之求,公莫怪否?”紹曰:“但力及者,盡力而應之?!痹唬骸八娜斯簿凸蛞徊俊督鸸饷鹘?jīng)》,則得度脫罪身矣?!苯B復許,言畢,四人皆不見。
卻回至雷州客館,見本身偃臥于床,以被蒙覆手足。天王曰:“此則公身也,但徐徐入之,莫懼?!比缣焱跹?,入本身便活。及蘇,問家人輩,死已七日矣,唯心及口鼻微暖。
蘇后一日許,猶依稀見天王在眼前。又見階前有一木盆,盆中以水養(yǎng)四鯉魚。紹問此是何魚,家人曰:“本買充廚膳,以郎君疾殛,不及修理?!苯B曰:“得非臨坑四人乎?”遂命投之于陂池中,兼發(fā)愿與寫《金光明經(jīng)》一部。
盧頊表姨
洺州刺史盧頊表姨常畜一猧子,名花子,每加念焉。一旦而失,為人所斃。后數(shù)月,盧氏忽亡。冥間見判官姓李,乃謂曰:“夫人天命將盡,有人切論,當?shù)弥厣皇??!卑葜x而出。
行長衢中,逢大宅。有麗人,侍婢十馀人,將游門屏,使人呼夫人入,謂曰:“夫人相識耶?”曰:“不省也?!丙惾嗽唬骸澳臣椿ㄗ右病F缴刹灰垣F畜之賤,常加育養(yǎng)。某今為李判官別室。昨所囑夫人者,即某也。冥司不廣其請,只加一紀。某潛以改十二年為二十,以報存育之恩。有頃李至,伏愿白之本名,無為夫人之號,懇將力祈?!崩铄已捕?,至別坐語笑。麗人首以圖乙改年白李。李將讓之。對曰:“妾平生受恩,以此申報,萬不獲一,料必無難之?!崩钚廊恢^曰:“事則匪易?!备醒哉堉校煸S之。臨將別,謂夫人曰:“請收余骸,為瘞埋之。骸在履信坊街之北墻委糞之中?!狈蛉思忍K,驗而果在。遂以子禮葬之。后申謝于夢寐之間。后二十年,夫人乃亡也。
狐誦通天經(jīng)
裴仲元家鄠北,因逐兔入大冢,有狐憑棺讀書。仲元搏之不中,取書以歸,字不可認識。
忽有胡秀才請見,曰行周,乃憑棺讀書者。裴曰:“何書也?”曰:“《通天經(jīng)》,非人間所習。足下誠無所用,愿奉百金贖之。”裴不應。又曰:“千鎰。”又不應??团?,拂衣而起。
裴內(nèi)兄韋端士,已死,忽逢之,曰:“聞逐兔得書,吾識其字?!蹦顺鍪局?。韋云:“為胡秀才取爾。”遂失不見。裴亦尋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