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三部曲之——劍圣

一、

裴旻從不喝酒。

眾人皆知。

那年裴將軍戎馬歸來，陛下為他在皇宮里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慶功宴，宴上，陛下向裴將軍敬酒，裴將軍舉起酒杯朝陛下作揖，不卑不亢道：“臣征戰(zhàn)邊疆多年，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事，所以臣給自己立下規(guī)矩，此生不沾酒肉歌舞，以警醒臣，愿隨時為我疆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陛下舉著金樽的手在一息之間定了一定，而后目光灼灼地盯著裴旻慢慢笑起來，將樽中的酒一飲而盡，說聲“好！”

裴旻穩(wěn)穩(wěn)放下手中的酒樽，垂手而坐，寬袖中的手微不可見地抖了一抖。

所以當李白拿著兩壇好酒來府上求師時，裴旻看著那雙眸子里似曾相識的光芒，不知為什么有些悵然若失，淡淡道：“我不收徒?！闭f罷，拂袖轉(zhuǎn)身，卻沒邁出步子去。他微一蹙眉，“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不飲酒?！?/p>

“是?！?/p>

面前裴將軍的背影仍挺拔不可撼動，卻隱隱給人一種英雄遲暮的惋嘆。再利的劍，也總有入鞘的時候。

“聽聞足下詩寫得好，何不讓老夫有幸一見？”

“晚生此次前來拜師，自然要拿對晚生來說最珍重的東西?！崩畎孜⑽㈩h首，“先有長安酒，天地生李白。天地生李白，始有天下詩?！?/p>

“天下詩？”裴旻無聲輕笑，隨即旋身，揮袖，兩壇酒失重般飛起，李白毫無猶豫地起身，游龍般敏捷地穩(wěn)穩(wěn)接住兩壇酒，重又恢復(fù)跪拜的姿勢，仍將兩壇酒伸手獻上。

“那便先在府上住下吧?！?/p>

二、

雖算不上骨骼清奇，卻也實屬可造之材。

只不過師父卻不許他對旁人說出他倆的師徒關(guān)系。

李白抿一口酒，看著窗外繁華的長安大街，只覺眼前甚是開闊，紫禁城仿佛就在咫尺?！澳潜悴徽f，一日為師，那也只是我倆的事，又有何可說呢?！?/p>

酒樽還未落下，街口忽然傳出一陣驚呼。李白抬眼看去，一妙齡女子被幾位公子抓著頭發(fā)從妓院里拖出來，驚得行人紛紛退行繞過。他微露厭惡之色，手按上腰間的青蓮劍。

雖達不到師父“擲劍入云，持鞘承之”的妙技，收拾幾個紈绔子弟的力氣應(yīng)尚有罷。

一陣酒意突然沖上頭頂，李白拔劍出鞘，從酒樓上翻身躍下，劍石相撞，一聲清脆的鏗鏘之聲，他身形微晃，幾位公子愣了一愣，眼看著這位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當時的自己才多大年紀呢。李白每次記起那件事，總是想，恐怕是年輕不勝酒量，酒氣上涌，整個人就如同飄在空中一般，雖絲毫不影響他握劍的手，可是一劍，兩劍……每次劍刃都巧妙地虛掠過對方的皮肉，劍法是沒錯的，可是哪一招都傷不到人，到底是哪里錯了呢？

直到他架不住對方人多，被一長凳敲翻在地，青蓮劍脫手，不知被誰踐踏在腳下，他的臉緊貼上冰涼的地面，好像聽到地底深處狂風(fēng)呼嘯，世界一下在眼前倏然遠去，有什么東西敲打在他身上，刺進血肉，腐骨噬魂。

可能是雨水吧。當他在劈頭蓋臉的雨點中悠悠轉(zhuǎn)醒，冷冰冰的雨水使他一下回到現(xiàn)實，他嗅到空氣中的腥澀，朦朦朧朧，眼前的無盡黑暗中一點豆大的昏黃色光點搖搖晃晃越來越近，直到近到刺目，他在閉上眼之前，看到燈籠上的“裴”字，然后身子一輕，陷入無盡的黑暗中。

?

“朕素來只聞李白寫得一手好詩，沒想到卻也是個頑徒。你說是不是，裴將軍?！?/p>

裴旻沒有說話，只不過是把頭低得更低了些。

“若不是裴將軍相救，一代人才怕是要可惜折在長安街頭。嗯？裴將軍，李白在你府上現(xiàn)在可還好？”皇上負手而立，沖裴旻微微傾身。

“回皇上，已無大礙。”裴旻答道。

“他的劍，是你教的？”這句話在裴旻耳邊響起，使他肩上似乎壓了千斤重的東西。

三、

“請師父教我真正的劍法?！?/p>

裴旻皺著眉頭，似乎在李白昏迷不醒的這一個月里，他忽然老了許多，卻仍認真地說：“你為人狂傲，若不是這套不傷人的劍法，你恐怕早已闖下大禍。況且，自古便有‘刀劍無眼’的說法，你卻已練至‘刀劍有眼’的境界，既不傷人，亦不傷己，豈不是也很好了嗎?！?/p>

“師父為何不肯教我真正的劍法?！?/p>

“為何如此執(zhí)著與此?！?/p>

“弟子平生志愿即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做一名真正的游俠，劫富濟貧，行道義之事，此外無他?！?/p>

“師傅幾年前曾守龍華，不僅善劍，亦善箭?！迸釙F緩緩開口，“平日無事便至龍華山頭射虎為趣，曾一日射殺了三十余頭虎，可是當?shù)匕傩崭嬖V我，我射的并不是虎，而是一種形貌如虎，實則為‘彪’的東西，我便入深山去尋找真正的‘虎’，可當我真正尋得的時候，握弓的手卻抖如篩糠，原來我自以為有豪氣、傲氣便可縱橫天下，獨步風(fēng)云，可無論什么時候，總有什么東西能讓人不得翻身。”

說罷，裴旻起身向外走去：“養(yǎng)好傷，你就可以出師了?！?/p>

第二天，李白跪在了裴旻的房間外，一跪就是不分晝夜的七七四十九天，除去餓了找些吃食，有時跪乏了就睡過去，醒了重新拂去衣袖上的塵土恭敬地跪著。

第四十九天，裴旻退朝后回來，經(jīng)過門前第一次停了步子，對李白說：“回去沐浴更衣，我在院中等你?！?/p>

李白抬起頭來，看著裴旻的背影遠去，而后強忍疼痛，扶著早已無法伸直的雙腿慢慢起身。但等到裴旻在中庭見到他時，他卻挺直著身子，仍是那副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

“師父，您……”看到裴旻的樣子時，李白卻不解其意。

此刻的裴旻，像一座大山屹立在庭中，身上的鎧甲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頭頂?shù)聂嵊鹪谖L(fēng)中輕晃，像一面戰(zhàn)旗，而他渾身銀光閃閃的鎧甲上，卻也隱約可見陳年干涸的血跡，一層覆著一層，最后結(jié)成一片暗紅色的傷疤般的印記。

“真正傷人的劍法，是會傷己的?！迸釙F的聲音在庭中低低地回響，而后他猛然揮劍破空，收劍時，劍與鎧甲相碰，發(fā)出“鐺”的一聲脆響。

一時間，庭中劍光閃爍，而劍甲相撞之聲不絕于耳。肩、腹、腰、胯、股處無一不被收回來的利劍所觸，隨著撞擊聲越來越密集，招式越發(fā)呈大開大合之勢，而每一次開合，劍氣劃破長空，必然也伴隨著更猛烈而清脆的撞擊。

恍惚間，李白甚至看到戰(zhàn)場上當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裴將軍，手持利劍，幾次三番出入敵陣，揚血撒汗，而盔甲下的眼神卻無比堅毅。直到鏗鏘之聲戛然而止，裴旻擲劍入云，高達數(shù)十丈，直直刺破云霄，如雷霆乍驚，急電亂射，而后穩(wěn)穩(wěn)落入劍鞘中。

李白幾乎看得失了神。

裴旻脫下鎧甲，整個人幾乎被汗浸濕，汗水流進他的眼睛里，他卻只是低低說了一句：“本以為回來之后我就能脫了這戰(zhàn)甲，沒想到今日還有重新穿上的機會?！闭f罷，他抬頭向紫禁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低笑，“是臣愚鈍，自臣回來那天起，又何時脫下過呢?！?。

“這劍法，我教給你，只是你若想傷人，你的鋒芒亦會傷己，我先前覺得你是魯莽，但劍法我已經(jīng)教給你，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領(lǐng)悟了?！?/p>

“弟子領(lǐng)悟到了?！崩畎讖奶焱饣剡^神來，裴旻的一番話卻猛然撞在他心里，使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些東西。

“先前弟子闖的禍，怕不是弟子闖的禍，是給師父闖了禍罷。”他頓了頓，“師父不讓弟子聲張在您門下拜師學(xué)藝，是怕以弟子的性子，有一天闖了禍，勢必會連累到師父。”

“師父，您告訴我?！崩畎锥⒅釙F說，“皇上要對您下手了嗎。”

霎時間庭中寂靜無聲。

李白沖裴旻深做一揖：“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自此告辭，望師父多保重?！?/p>

四、

那一夜裴將軍被急召入朝，卻一進門就被扭住胳膊，同樣在房間里被扭住胳膊的，還有半年不見蹤影，一個微瞇著雙眼，氣定神閑的李白。

皇上沒有看他，徑直走到李白跟前，問他：“不知足下闖入我皇宮中，是想與朕切磋酒量還是切磋詩文，這兩樣朕可都比不過你。莫非是想與朕切磋劍法么。”皇上轉(zhuǎn)身，“裴將軍，您認為呢。”

“臣不敢。”

“今天我來這里，只不過想來看看皇宮罷了?！崩畎撞患辈痪彽亻_口，“我已經(jīng)打算馬上離開長安了，若是不來這皇宮看看，豈不是可惜了這次長安之行？”

說罷，他看了一眼裴旻，轉(zhuǎn)頭繼續(xù)對皇上道：“此前坊間傳言，我也略知一二，可實在可惜，裴將軍并不是我的師父，這身劍術(shù)，是跟家父所學(xué)，而且，我也曾有幸見過裴將軍劍舞，與家父所授，實不可同日而語?！?/p>

“當真？”

“當真。裴將軍的劍舞，看似石破天驚，招式可觀，卻無法傷人，但家父教給我的比裴將軍的劍術(shù)要高妙得多?；噬先粝肟矗易钥涩F(xiàn)在就展示給皇上?！?/p>

“此話若當真?！被噬限D(zhuǎn)身登到龍椅上，“裴將軍，護駕?！?/p>

李白拿回青蓮劍，拔劍出鞘，清泠的劍身映出宮燈閃爍著的慘白的光，在他翻飛的黑袍間沉浮，在寂靜中，只聽到衣袍翻飛的獵獵風(fēng)聲和劍氣大開大合的破空之聲。

裴旻看著面前如入無人之境的李白，舞著他當初教他的招式，身形飄逸，無所累拖，如一縷香爐峰上的紫氣，浩然飄忽，仿佛下一刻，便會隨風(fēng)而去，再無蹤影。他突然覺得有些釋然，于是欣慰地笑起來。

李白在宮外守了一夜，一直等到裴旻從宮中出來，東方已泛起魚肚白。

裴旻臉上的表情在晨光熹微里看的并不明朗，但李白只是遠遠跟在裴旻身后，斂了一身傲氣，低頭慢慢踱著步子。

直到走到看不到紫禁城的地方，裴旻毫無預(yù)兆地停下來，回頭疾步走到李白跟前，李白抬頭不解地看他，他一把抓起李白的袖子，借著晨光，他看到隱在黑袍紋路下微不可見，幾乎干涸的血跡。

李白的眸子里在逆向的光影下看不清有些什么東西。

?

裴旻落了最后一筆，將筆擱下，把辭表晾于桌上，借著燈光，從一旁的架上拿下那天李白來求師時提的酒。他略作猶豫，還是打開了一壇，一息的功夫，酒香瞬間溢滿整個屋室。

裴旻拿酒樽來倒了兩杯，似乎又覺得缺了點什么。他轉(zhuǎn)身拿下掛在墻上的劍，散了頭發(fā)，將一柄長劍舞得虎虎生風(fēng)，只是每一劍都刺破血肉，血濺刃上。而他微閉雙眼，似乎感覺不到一點疼痛。

劍上的血匯和著一滴濁淚，滴入杯中。裴旻仰頭一飲而盡，酒氣瞬間沖進他的五臟六腑，使他一個趔趄。他卻仿佛喝醉了一般五感全失，說道。

“好酒！”

PS：李白一直是心里的白月光，在我的想象中，他是一個很值得人們書寫的人。三部曲在構(gòu)想中還有兩部《長生》和《劫數(shù)》，立個flag，如果這篇文章有人看，能到100贊，就在活動期間把另外兩篇肝出來，有什么意見或建議希望大家能在評論區(qū)交流，up非常樂意接受批評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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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放一下李白哥哥的《俠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