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更新康盡歡的長篇小說，《肉與骨的先知》第49話。

【前情提要】

無中生肉有限公司與超級壟斷集團A集團開始了人造肉之戰(zhàn)。作為第三方勢力的白守時，被南溺水邀約一起去地下科學家聯(lián)合“南方”探尋技術，他們通過腦機接口，進入了南方構建的虛擬世界后，要解決一個考驗，去消滅一只人工制造的巨大的地行蟲。他們做到了……

| 康盡歡|科幻作家，代表作品《腦內小說俱樂部》等。資深媒體人，歷年來為《時尚芭莎》《新周刊》《GQ》等刊物撰文超百萬字，有多部出版著作。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眾號

肉與骨的先知

四十九 填充饑餓的時間

全文約5000字，預計閱讀時間10分鐘。

登入和登出，都只是一個過程。

然而，從南方組織的系統(tǒng)登出的瞬間，白守時忽然覺得好累，不是筋疲力盡的累，而是一種脫節(jié)的累。

你的腦海經歷了千辛萬苦，你的身體其實一直在沉睡，體力過于充沛，神經輸出卻微弱，感覺自己好像被關在一個巨大的肉身盒子里面。肉身的欲望隨心所欲，理智的感覺陷于沉淪。

頭盔還套在頭上，他甚至沒有想要去摘下來的意愿，疲憊感讓他在真實中脫離了存在感。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腦海中在看走馬燈，往事都在眼前浮現(xiàn)，記憶里的往昔掙脫了那些壓抑，本不想去想起的事情，就忽然被想起。

是的，每個男人都知道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個垃圾，至少，比現(xiàn)在的自己更垃圾。

因為經驗的增長，我們才知道，當初總是有更好的選擇，然而，當初我們并不知道啊。

所以，如果再來一次，你還會當個垃圾嗎？

會。

白守時二十一歲的時候，有了第一份正式的工作。正式的工作，意味著，你有一份能養(yǎng)活自己的薪水，屬于一個團體，要遵守團體的規(guī)矩，那怕這個團體的規(guī)矩與常識不符。

那一年，白守時是個大三的學生，剛剛從吃喝玩樂的宿舍生活中，忽然驚醒……我這個垃圾也要趕快找工作了……馬上畢業(yè)了，父母不再有給我生活費的義務了。

當然，如果一直拖著不找工作，或者找不到工作，父母也會勉強愿意養(yǎng)他，只不過，那就要聽父母的話回老家，接受父母的安排，做一個自己不喜歡甚至不勝任的工作，結婚，生孩子，養(yǎng)狗。

他不想，他不想回到那個小城市，雖然，他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待在這個二線城市的生活，和回到小城市的老家，其實沒有什么本質不同。

這里確實有很多小地方沒有的東西，夜店，美術館，汽車電影院，夢境俱樂部……

然而，如果你沒有錢，這些存在的娛樂場所，又和你有什么關系，你的生活空間，永遠是廁所和床，還有電腦屏幕里的視野。

就像這個漫長的假期，你的朋友都出去旅行了，只有你，幾乎是在自己的床上待了整整七天，玩游戲，玩游戲，玩游戲……無聊到，要把一個游戲的不同版本，各玩幾遍……

招聘網站推薦的工作，校招里推薦的工作，都是垃圾。這恰恰說明，大數據是正確的，把垃圾的工作推薦給了垃圾的你。

在他們從你出生就開始記錄的各種信息里，早就給你標好了價格。

你出生的登記醫(yī)院，就直接體現(xiàn)了你的家庭的社會地位，當然，如果是二十年前，每個家庭都有飛躍階級的可能。但是，在大數據時代開始，人們越來越有匠人精神了，程序員的孩子，將來很大可能還是程序員，主播網紅的孩子也很可能還是網紅。各個階層和行業(yè)，都在形成自己的內部秩序，跨越階層越來越難了。

你的家庭住址會展示出你們家所屬的經濟階層，據說，平安京的本地青年男女，正式結婚的選擇，都是環(huán)數遞減的選擇，三環(huán)的住戶盡量不選五環(huán)的人結婚。

然后，你的學歷經歷，你的小學是不是重點小學，你的大學是否有數字護體。

你的ip在網上不同的平臺的駐留時間，你的言論時間戳，都會被分析估價。

“而你，白守時，你大量的時間，都用在打游戲和逛小黃油網站了。少年，我和你說，看黃片這種事，最好是離線進行，你可以是個帶惡人，但是，你要從懂事那一刻開始，就在網上給自己制造一個表現(xiàn)良好的印象?！?/p>

這是面試那天，金師父給白守時的勸告。

“我也是剛剛猜到的，所以，我才放棄了從網上找工作啊。師父，能給我個機會嗎？我想試試這份工作，你也知道，我是個擅長作弊的低信用玩家，在作弊這點上，我應該是有天賦的?！?/p>

白守時在想通了自己被整個社會估價系統(tǒng)判定為垃圾后，他選擇了一種很古典的找工作的辦法，就是用嘴問，用耳朵聽，去了解自己大學里那些和自己差不多的學生們，都在干什么。

雖然有點曲折，但是，順著幾條小道消息的線索，白守時還是找到了這個小團體，一群資深電子宅男組建的地下服務機構——“洗白”。

被叫做金師父的面試官，其實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臉上的小胡子，衣領上的糖漬，開始出油的頭發(fā)，都在展示一個電子宅男應有的風范。

他一邊翻看著手機，一邊點頭，“沒錯，在總系統(tǒng)的評估里，你是個估價不到40分的垃圾，如果按照正常的市場價，你會被當作薪水小偷，很難找到工作。你這樣一個大三學生，找我們來洗白，半年的服務時間，我們要收費六萬。而如果你為我們工作半年，按照底薪加提成的原則，為其他幾個學生服務，你大概能賺到十萬。你被定義為垃圾，而你卻能自發(fā)找到我們，所以，這個系統(tǒng)估值是不是很反諷？”

“所以，我得到這份工作了？”

“理論上來說，我們愿意接受你加入，但是，你自己確定嗎？我們在做的事情，可是文明之敵啊，一旦有了加入我們的記錄，你恐怕就再也進不了大廠了?！苯饚煾笓狭藫献约旱念^發(fā)，“而且，要裝作一個被社會定義為的好人，很累的……我們是不用軟件來刷系統(tǒng)的，太容易被系統(tǒng)識破和追蹤，我們幫人洗白的時候，真的是手工打造的優(yōu)異上網記錄，由我們自己去親手刷，你覺得這事，是不是挺惡心的？”

“有錢賺就好?！卑资貢r想通了。

那是白守時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對于他來說，相當于重修了幾遍大學。

洗白的工作方式，其實很笨拙，但是，他們抓住了人性的弱點——人是有渴望改變自己的欲望的，即使那并不可行。

已經被總系統(tǒng)記錄在案的歷史，只能用黑客手段修改，但是，那太過于冒險了。所以，洗白小隊干脆給那個“改底服務”標了一個天價，來直接阻止顧客的需求。

洗白小隊的日常工作方式，是根據顧客的現(xiàn)有情況，為顧客重新制定新的上網記錄，并監(jiān)督顧客的行為，以及，為他們提供總網之外的小互聯(lián)網服務，這里不是暗網，只是個全國性質的小局域網，提供那些熱門游戲的私服，不會被記錄，不會被查到記錄，只不過，收費是按小時收費的，那個服務，是另一個組織的生意。

那些花了大價錢來接受洗白服務的聰明人，還可以接著玩自己的愛好，只不過是在脫離主網絡的情況下。同時，為自己刷出一個適合找到工作的人設。

在系統(tǒng)的總記錄里，會這樣記錄——

某個熱衷于玩小黃油游戲的大三男生，在某一天，忽然看了一部電影，比如是《教父》，然后他忽然開始洗心革面了，他開始轉而上知乎，上豆瓣，他的網購記錄里，多了很多雞湯書籍，以及健身器材，當然，還有蛋白粉。

然后，他開始買網課，參加各種展覽和講座，他在網上開始曬自己的各種上進記錄，300天練出胸肌大挑戰(zhàn)，每周一個展覽……他顯得越來越文藝，知性，熱愛社會生活。

經過這樣一年多的刷新記錄，他的系統(tǒng)評分，也許并沒有提高幾分，但是，他的屬性判定上多了一個特性標簽——容易被洗腦的馴服者。

于是，在就業(yè)季節(jié)，他的總評分雖然比不過他的同職位競爭者，但是，那些聰明的hr還是會優(yōu)先選擇這些把個人評價系統(tǒng)中，洗出了洗腦設定的“洗白顧客”們。

只不過，同一時刻這些被標注為洗腦者的人，也被某些詐騙名單庫購入了。

所有的規(guī)則，都有漏洞，而干洗白服務的這些電子宅男，就是覺得自己在玩著另一個更大的游戲，和社會評價體系單挑。

工作的第一個月，白守時同時負責五個人的系統(tǒng)洗白，與他預想的不同，其中還有一個女客戶，那是一個失敗的網紅嘗試者，想做福利姬，卻被競爭對手爆了真相照片……

在為這些人洗白的時間里，白守時倒是真沒少看書，還看了很多勵志電影，白守時甚至真的覺得自己看世界的方式有點不一樣了。

有一天，白守時忍不住問金師父，“師父，你看過的有用的書，應該更多吧……你甘心嗎？”

“當然不甘心啊，但是，又有誰會甘心？你以為自己讀了幾本書，你的本質就真的不同了？并不是，你充滿了變好的期待，和你有能力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完全不同。那些天賦優(yōu)異的人，早在初中的時候就露頭了，那些偶爾迷途的人，需要轉身的過程，也不是一兩本雞湯書。我們不過是因為作弊，而自我感覺良好罷了?！苯饚煾敢姸嗔诉@種自我感覺良好的人，他相信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很多時候，想承認自己即使認真努力，依然是個垃圾，挺難的。

白守時不想承認，他覺得自己既然能夠憑空看破“人類估價系統(tǒng)”的存在，說明自己還是有點眼光的，只不過，“有眼光”這個能力到底在哪個領域才有用？

白守時一邊做著洗白的工作，一邊開始對自己的學業(yè)認真起來，雖然非常辛苦，但是，他總算是順利畢業(yè)了。

給老家的父親打電話，騙他們說自己在這邊找了加網絡公司的工作，薪水還不錯。

父親在電話里說，網絡公司不是做大，就是垮掉，你還是要找個傳統(tǒng)制造業(yè)……

父親說了很多，因為父親是個工程師，那種自己能親手組裝機床的車間工程師。

白守時認真想了想父親說的話，他忽然意識到，也許，父親說的其實是對的，當全世界都在擁抱互聯(lián)網的時代，互聯(lián)網從業(yè)者是先鋒。當互聯(lián)網成為了這個世界新的統(tǒng)治機器的時候，站在互聯(lián)網之外的行業(yè)，也許，才能擁有自由。

白守時決定去平安京看看，他和金師父說起這件事，金師父第一次不笑了，他對白守時說，“平安京那邊，也有洗白組織的分支，我可以介紹你過去工作。但是，平安京的消費更高，對比的收入比例其實沒有提高那么多。而且……反正，你自己小心吧，大城市，要危險的多?！?/p>

大城市確實危險，因為，大城市的警衛(wèi)系統(tǒng)和文教系統(tǒng)確實聚集了更多的人才，其中，還有郁郁不得志的野心家。

白守時到了平安京，在北四環(huán)的一家洗白組織工作，他只是覺得這里的生意要比原來的那座城市好上百倍。

平安京的大學更多，需要洗白的人更多，還有些人消息靈通，他們從初中時代，就由父母給他們雇傭了洗白組織的人，替他們打理網上的形象塑造。

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抽煙，喝酒，燙頭，逃課，在網上，他們是個熱愛文學和雨天的憂郁美少年……

工作了半年，白守時終于認識了北浮游。

北浮游是個地下掮客，他是吃消息飯的人，所以，準確來說，是他找上了白守時。

“粉紅之都來的野心家，你在圈子里面也是有外號的人了?！北备∮未┮惶追鬯{色收身西裝，燙了卷發(fā)，一副標準的花花公子的做派。

“我老板說，北先生找我是有能賺外快的生意談，您就直說吧，我雖然來自粉紅之都，但是，我很直?！痹谄桨簿┐税肽辏资貢r已經習慣了這里的人滿嘴跑火車，他對于這筆可能存在的外快，并沒有太多奢望。

“那我就直說了，業(yè)內都覺得你的流程協(xié)調能力非常好，所以，你手上同時管理的洗白客戶能達到七個，客戶對你的評價也都不錯。你要不要試試處理更復雜的情報，你要知道，從個人用戶手上賺錢，永遠不如從商業(yè)機構賺錢多?！北备∮萎斈赀€是個鋒芒畢露的人，有掩蓋不住的傲慢。

“處理情報？小學四年級以后，我數學都沒考過理論上的九十分啊。”

“情報可不都是數字，情報之間也有跳躍的聯(lián)系，發(fā)揮你的想像力吧，當年能把幾件看起來毫不相干的情報，用邏輯和想像力編織成一個聯(lián)動數據流之后，你才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情報販子?！?/p>

“這是個兼職，還是個改行邀請？做情報販子，每個月有固定收入嗎？管五險一金嗎？”白守時現(xiàn)在想要多賺點錢，因為，他想在平安京開家工廠，具體生產什么，他還沒有想好，他只是發(fā)覺零售業(yè)真的很賺錢。

情報販子是白守時的第二份職業(yè)，在這份職業(yè)里，白守時看到了更多的幕后消息，也看到了更多的大集團的黑幕。他再次慶幸，自己沒有成為一個上班族，蕓蕓眾生中的普通人類，真的很難掌握自己的命運。

你認真上學，努力工作，然而，你付出的上萬個小時的時間，都不如某個關鍵時刻，幾個大人物的信念一動，你的公司可能會被收購，也可能會被擠垮。

你從一個認真的上班族，變成一個失業(yè)了就很難再找到工作的卑微中年人，只是轉瞬之間的事。

也是那一年夏天，大瘟疫時代開始了，最初，是人類病了，然后是家禽病了，情報行業(yè)比以往更加賺錢，也看到了更多血腥情報。

大瘟疫進入第三年的時候，北浮游被抓了，事關某個大廠的情報。

這一年，白守時也決定上岸了，他積累到了還算豐厚的一筆資金，還有很多渠道情報。而且，他也拿到了自己兼修的工程機械學位，他覺得，是時候買個工廠，操練一下了。

他忽然想起金師父說過，工程師的兒子，終究還是工程師……

白守時最初決定生產小電器，就當是對自己所學技術的實操了，很快，他就知道了制造業(yè)多費錢……一年半的時間后，白守時的小電器工廠終于關門了，他賠掉了一半的積蓄，也學到了兩件事。

苦干就能賺錢的時代過去了，這是個需要有獨家核心技術才能賺錢的時代，不是藍海，不是紅海，而是獨霸地中海。

第二件事，就是團隊的力量是巨大的，真正能賺錢的人，是能管理好團隊的人，白守時慶幸，自己養(yǎng)出了一個工業(yè)團隊。大家約好，他日再見。

白守時又開了一個專利研究所，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到人造肉領域，他了解到了各個財團都在投資這個行業(yè)，他相信，這個行業(yè)會是一個復生的巨大的利潤之海。

人們可以不看展覽，不買書，不看演出，但是，即使是那些最低消費就能生活的電子宅男們，他們也是要吃肉的！

當肉類重新成為稀缺品的時候，賣肉就是最賺錢的行業(yè)！

白守時自信，自己是個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物了。

然而，當大風大浪真的撲向他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不堪一擊。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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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康盡歡

題圖| 電影《阿麗塔：戰(zhàn)斗天使》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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