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載:葛承雍:“醉拂菻”:希臘酒神在中國——西安隋墓出土駝囊外來神話造型藝術(shù)研究
??漢文史料將繼承希臘羅馬文化的拜占庭帝國稱為“拂菻”,長期以來由于拂菻造型藝術(shù)的文物傳入數(shù)量稀少、年代久遠而彰顯不明,學術(shù)界對此涉足很少甚至斷然否認。2015~2017年,筆者多次到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和陜西省考古研究院考察新出土文物,承蒙張全民和田有前的詳細介紹,將隋墓新出土的陶駱駝從庫房中展示出來,駝囊上有失傳已久的“醉拂菻”藝術(shù)圖像,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形象栩栩如生。雖然出土拂菻的圖像姍姍來遲,但它提供了希臘羅馬—拜占庭藝術(shù)傳入中國的確鑿的新證據(jù)。
一 西安隋墓出土“醉拂菻”駝囊的特征
??近年西安考古發(fā)掘出土的三件“醉拂菻”駝囊,均出于隋墓之中,時間為開皇、大業(yè)年間,墓葬中還有其他眾多的陪葬陶俑,融匯了北齊與北周兩種地區(qū)藝術(shù)風格,但是其中出土的隋代陶駱駝懸掛駝囊上出現(xiàn)有“醉拂菻”藝術(shù)造型圖案,著實令人驚訝欣喜又心馳神醉。據(jù)現(xiàn)場考古發(fā)掘者介紹,長安茅坡陶駱駝出土時已經(jīng)破損,但其身上背負的駝囊造型依然完好;長安郭杜陶駱駝雖然殘破且有損壞,但拼接后仍能清晰地看出基本模樣(圖一~四)。




1.駝囊A面 2.駝囊B面 3.駝囊上側(cè)武士圖像
陶制駝囊分左右兩面,長圓弧形,按工匠原設(shè)計應是分兩邊搭在駝背上,猶如真實的駝隊馱囊,有以下鮮明的特征。
? ? ? ? ?? 一是酒神。在駝囊藝術(shù)造型中,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位于畫面正中央,他深目高鼻,臉龐布滿濃須,赤裸全身,唯腰間扎動物皮作為遮蓋布,露出肥碩肚子;地面有酒器來通以及頂部常春藤成串莖葉,這種組合是典型的酒神形象(圖五、六)。作為希臘的財富之神,狄俄尼索斯總是在豐收之時給人們帶來歡樂。印度北方的貴霜王國曾經(jīng)有大量的財富之神形象,其特征就是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有時酒神參加慶祝的形象是手拿一只酒杯坐著或斜躺在臥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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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隨從。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隨從也是他的信徒。其一是薩梯爾(Satyrs),身穿織布包裹全身,是羅馬男性象征地位的托加袍(Toga)。另一個是女子邁那得斯(Maenads),她身穿束緊腰帶的無袖短袍斯托拉(Stola),是羅馬婦女不加披風的裝束。這兩個隨從中,男子有時是長有動物耳朵、犄角、尾巴和山羊(或馬)蹄子的帶胡須生物,半人半獸類似潘神(Pan
)形象。女子則是一個不停活動在儀式上陷入狂熱興奮的人。現(xiàn)出土駝囊上生動刻畫了一男一女兩個隨從攙扶醉醺醺的狄俄尼索斯形象,酒神已經(jīng)步態(tài)跌撞,頭垂手落,符合希臘—羅馬酒神傳統(tǒng)的藝術(shù)形象(圖七)。

? ??三是安法拉(Amphora)罐和來通角杯。這兩件器物都是希臘生活用品,其造型與地中海沿岸發(fā)現(xiàn)的陶器、酒器一致(圖八)。安法拉罐用來裝酒或芳香油,顯然不是東方使用的容器。來通角杯遠不局限于飲用器,而是在酒宴上具有重要的儀式和象征作用,尤其是在希臘社交場合中,酒器的使用已經(jīng)融入到風俗和儀禮程式中,描繪神話場景時酒器等陶制容器圖像起著重要的輔助作用,所以在酒神圖像里必然出現(xiàn)。

??四是拱形門廊柱子(圖九)。根據(jù)維特魯威《建筑十書》介紹,古羅馬傳承古希臘建筑藝術(shù),有三種柱式風格。源于公元前7世紀的多利亞式,源于公元前6 世紀后期的愛奧尼克式,源于公元前5世紀后期的科林斯式。

圖九 隋張墓出土駝囊上的科林斯柱子
??愛奧尼克柱(Ionic)通常豎在一個基座上,將柱身和建筑的柱列腳座或平臺分開。柱頭由一對標志性的渦形裝飾置于模塑柱帽上從內(nèi)綻放出。其作為一種窈窕均衡的具有女性姿態(tài)的柱子,廣泛出現(xiàn)在古希臘的大量建筑中,如雅典衛(wèi)城的勝利女神神廟和伊瑞克提翁神廟。這種愛奧尼克式柱的風格啟發(fā)了許多其他領(lǐng)域的設(shè)計,有種說法“大宛”國名就是印度人受希臘影響演化而來,源于希臘城邦“愛奧尼亞”(Ion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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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林斯式柱(Corinthian Order)的比例比愛奧尼克式柱更為纖細,柱頭是忍冬草形象(或說用毛莨葉作裝飾,形似盛滿花草的花籃)。它的裝飾性更強,雅典的宙斯神廟采用的是科林斯式柱。羅馬帝國初期科林斯式柱成為最流行的風格。
? ?陶駱駝駝囊場景上的拱廊柱子未用希臘三角門楣,而是在羅馬式拱券門加上華麗雕刻,呈科林斯式倒置的鈴狀,用四葉花形裝飾。而且它是復合型柱式,將多個鼓形石塊壘疊在一起,改變了以前單塊巨石的簡單狀態(tài)。柱頂楣梁上拱形券構(gòu)將連續(xù)檐壁延伸出去,構(gòu)成了穹形拱頂華麗的裝飾。酒神站立不穩(wěn)的身體后面襯托出建筑視覺的關(guān)聯(lián),帶莨苕葉飾和卷草紋的科林斯柱石成為大自然造物最完美的表現(xiàn),將建筑比例和勻稱內(nèi)在的秩序與人體相匹配,是古典主義理想的展現(xiàn)。
??五是常春藤裝飾。在最崇拜酒神的希臘阿卡奈地區(qū)(Acharnai)喜歡用常春藤裝飾慶典場所,營造茂密葉莖下的柔和樣式。但是其他地區(qū)更多的是用葡萄表示豐收的果實。醉翁之意不在飲酒而在葡萄節(jié)賞樂的神情,愉悅地融入歌舞狂歡之中,將酒醉后的氣氛推到了極致,仿佛畫面中也彌漫著酒香。
? ? 駝囊呈現(xiàn)的場景由點到面看,整幅畫面神韻獨出,技法嫻熟,酒神狄俄尼索斯一幅舒緩放松、醉生夢死的模樣,不是微醺而是酩酊大醉,已經(jīng)無法直立身子。但他不是形單影只,而是身子在兩旁人圍繞簇擁下,扶肩搭背,似乎剛從狂歡中退出來,側(cè)旁的男子隨從還手提鴨嘴胡瓶。特殊的是,酒神頭部背后有圓形頭光。頭頂背后有光環(huán),這是酒神與太陽神的混合特征,中亞這類形象極為常見,某些特征一直傳到了中國(圖一○)。太陽神蘇利耶(Surya)駕著四匹馬拉的車,常位于太陽光環(huán)的中央,其借助了伊朗神許多特征,而祆神密特拉本身則從阿波羅神那里繼承了某些特點。在多民族混居地區(qū)經(jīng)常出現(xiàn)不同宗教的互相影響。

? ?縱觀駝囊左右布局,刻痕有起有伏,節(jié)奏有張有弛,人物神態(tài)刻畫得栩栩如生,彰顯了浮雕的生命感。最后要關(guān)注的是,駝囊側(cè)面頂部有頭顱高昂的武士(圖一一),頭戴盔帽,身穿外套形的鎧甲,緊腰束帶,衣襟外展長達膝蓋。武士單手支撐在前伸大腿上,另一手似持長矛或長劍,一副遠望沉思“新樣”。這種人物是否為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男戰(zhàn)神阿瑞斯(Ares),或是英雄赫拉克勒斯(Herclues),以及少年武士成丁禮儀式,需要進一步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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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二 酒神狄俄尼索斯藝術(shù)造型的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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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俄尼索斯神是酒神和狂歡之神,他是宙斯與底比斯凡人塞墨勒(Semele)生下的兒子,即是希臘神話中唯一一個母親為凡人的神。他是在漫游過程中發(fā)明了種植葡萄和釀造葡萄酒的神,他經(jīng)常乘著由獅子、老虎或豹拉的雙輪車,在大批半人半羊和一群酒神狂女(Maenads)的伴隨下周游世界,推廣酒神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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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他的起源一直不清楚,或許是最早原始人類對自然的崇拜,還有人對他是否為希臘本土的神祇有爭議,有人認為他的起源與印度有關(guān),有人則認為他與古埃及的奧西里斯神有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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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俄尼索斯最初并不是奧林匹斯的主要神祇,因為重生的神話,在希臘后期歷史中酒神開始被人們重視起來。酒神在羅馬又稱巴克斯(Bacchus),是植物神、葡萄種植業(yè)和釀酒的保護神,傳說狄俄尼索斯懂得所有自然的秘密以及酒的歷史,乘坐著由野獸駕駛的四輪馬車到處游蕩。他走到哪里,樂聲、歌聲、狂飲就跟到哪里。酒神祭祀是最神秘的祭祀,人們打破一切禁忌,狂飲爛醉,放縱欲望。但是他生性樂觀、積極向上,象征促進萬物生長與自然界的新生。
? ?古希臘人在葡萄收獲季節(jié)祭禱狄俄尼索斯神的儀式后來成為悲喜劇的起源,儀式最初只有婦女參加,禁止男子觀看。最高潮時往往是無節(jié)制地縱欲歡呼,他們將代表酒神的山羊、蛇等之類動物撕碎作為圣餐,羅馬時期繼續(xù)延續(xù)這一酒神頌歌活動,在龐貝城遺址中發(fā)現(xiàn)有反映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馬賽克壁畫。羅馬帝國后期,皇帝和基督教會都下令禁止舊宗教儀式,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首當其沖,成為被查禁的重點對象,因為飲酒發(fā)展到酗酒已是帝國衰敗的原因之一,但是葡萄收獲時的狄俄尼索斯酒神狂歡活動已經(jīng)浸淫民間深入人心,各地祭祀酒神的儀式秘密流行仍然屢禁不止。
? ??現(xiàn)存最早最全面的狄俄尼索斯酒神資料出自希臘著名悲劇作家歐里庇德斯(約前480年至約前406年)的《酒神伴侶》(又譯為《女酒神的信徒》或《酒神頌》)。古代流傳下來描繪與塑造狄俄尼索斯的藝術(shù)作品很多,從開始留著長胡須的威嚴形象到后來青年柔和臉龐的線條,各式各樣, 垂肩卷發(fā)、頭部飾帶、頭戴花環(huán)、手持神杖或手拿酒具。如果說藝術(shù)品是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那么圖像在交流中遠遠超過了文字,起源于地中海地區(qū)的酒神超越疆界進入歐亞大陸多元文化的匯集之地,喻示著歌樂狂飲、發(fā)泄情緒的酒神精神,成為各地民眾掙脫束縛、獲得新生的快意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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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俄尼索斯神的形象在西方古典藝術(shù)中很受歡迎,在古希臘、羅馬的壁畫、雕塑和各類器物中比比皆是,主要有三種類型,最早是留著長胡須的男子形象,后來又變成漂亮文弱的青年形象和童嬰的形象,他的主要標志是酒器、常春藤花圈、葡萄藤、酒神杖(Thyrsos)兩頭裝飾有常春藤葉子,象征男性生殖器),陪伴他的不僅有獅子、老虎、豹子等猛獸,還有象征多產(chǎn)的金牛、公羊等。獅子或豹子經(jīng)常成為他的坐騎或是為他拉車巡游,此類題材的藝術(shù)品的數(shù)量和種類都非常豐富。
? ?拜占庭帝國境內(nèi)也流行狄俄尼索斯酒神,出現(xiàn)在藝術(shù)品中的狄俄尼索斯神常常都是東倒西歪醉醺醺的形象,與他形影不離的是酒罐或酒杯,這是“醉拂菻” 的最基本特征(圖一二)。

有的圖案上的狄俄尼索斯手持神杖與獅子或豹在一起(圖一三),被人們混同為外邦進貢獅子的拂菻圖,并沒有一點醉醺醺的樣子,這可能是人們不清楚兩者的區(qū)別,雖然都是狄俄尼索斯酒神形象,但醉與不醉,兩者有明顯的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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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收藏的彩繪陶駱駝,品相完整,色澤鮮艷,也以駝囊上酒神狄俄尼索斯形象享譽海外(圖一四、一五),但其英文說明為“這種大夏人的陶塑駱駝模型可能是中國制作的古墓隨葬陶俑的一個罕見例子。駝囊上的中心人物身份是不確定的,他可能代表的是印度的俱毗羅(Kubera),夜叉(Yakshas)之王,描繪他在飲酒的場景,旁邊的女人在侍奉。然而,在對俱毗羅的描述中,滿臉大胡子和沒有頭盔是不尋常的。另一種對場景的解釋是,這三個人物的靈感來自于《基督落架圖》,這是早期基督教肖像學中一個重要主題,可能是沿著絲綢之路傳播的”。這個說明值得商榷,盡管其“希臘化”輻射延伸到大夏和印度,但實際上這個駝囊酒神圖像很有可能來自粟特人或景教教會的傳播,不必旁枝繁葉繞到南亞,據(jù)記載,568年出使拜占庭君士坦丁堡的突厥外交使節(jié)摩尼亞訶(Maniakh)就是擅長語言的粟特人。至于基督從受刑的十字架解脫下來更是望圖生義。隋墓出土駝囊的“醉拂菻”圖像, 不僅證明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的藏品也源自中國隋代,而且證明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藝術(shù)造型流傳是有脈絡(luò)的,從羅馬帝國衰落到拜占庭其創(chuàng)造的神話題材一直是不朽傳奇。令人驚喜的是,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收藏的陶駱駝與隋張墓、茅坡墓出土的陶駱駝在造型上相同,駝囊直接搭在駝背上,并有氈帳支撐排架。駝背頂上側(cè)翼都有武士形象,均位于方形氈毯鋪開的四隅,帳篷頂部雕刻出圓窟窗(圖一六~一九)。只不過西安出土的紅陶胎無彩繪,略顯粗糙。至于歐洲收藏者展示的駝囊酒神圖像(圖二○),雖無完整陶駱駝,但圖像清晰,與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的藏品基本相似。





? ? ? ? ? ? ? ? ? ?三 狄俄尼索斯酒神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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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亞歷山大大帝進攻東方,到達中亞和北印度,勢力影響非常深遠。他不僅在征服途中建立了許多希臘移民文化的城市,而且把希臘文化帶入了中亞和巴克特里亞地區(qū)。在印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地區(qū)都發(fā)現(xiàn)了希臘城市文化遺址和一批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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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亞歷山大本人很喜愛和崇拜狄俄尼索斯酒神,在到達據(jù)說是狄俄尼索斯起源的圣城印度奈薩后舉行了盛大的狂歡活動。亞歷山大死后,其部將建立的塞琉古王國仍為一個希臘化國家,中國稱之為“條支”。它占據(jù)著伊朗東部高原地區(qū),公元前3世紀建立了巴克特里亞王國,公元前2世紀它被來自北方的游牧民族大夏征服,結(jié)束了希臘化國家的統(tǒng)治,但是希臘化的文化仍被大夏繼承,此后中亞和印度北部地區(qū)雖經(jīng)幾次倒手控制,可是希臘文化的影響一直存在,并留下了許多古典遺產(chǎn)的藝術(shù)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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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文化中重要的酒神崇拜在這一地區(qū)繼續(xù)流行,在犍陀羅地區(qū)的文化遺址中就出土過狄俄尼索斯神塑像,酒神節(jié)的音樂和歌舞都融入本地區(qū)的文化之中。據(jù)生活在1世紀的希臘歷史學家阿里安記載,當亞歷山大抵達巴克特里亞和粟特時,當?shù)匾焉钪軌蛴孟ED語和他交談的居民,而且那里有崇拜狄俄尼索斯的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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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蒂拉丘地即“黃金之丘”墓地在1978 年被考古學家發(fā)掘后,1世紀初期大量的黃金制品面世,其中希臘—大夏背景的華麗金腰帶非常引人注目,腰帶徽章圓形上面的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手舉酒杯騎著花斑豹。酒神狄俄尼索斯普遍受到人們的喜愛與崇拜,因為他象征著歡樂和重生,似乎只要是受希臘文化影響的“希臘化”(Hel-lenism)地方都有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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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學者曾探討了傳統(tǒng)酒神狄俄尼索斯和部分東方希臘化世界戲劇的關(guān)系,在佛教文化和犍陀羅影響下,貴霜王國1~3世紀的阿富汗東部和巴基斯坦北部都有崇拜狄俄尼索斯的現(xiàn)象,尤其是酒神祭拜儀式被引入了犍陀羅佛教世界。希臘神話故事還在貴霜一些城市流傳。和田約特干遺址出土了1世紀希臘羅馬風格的紅陶神話人物面像與來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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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吉美國家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展出的6世紀末期的中國石棺床提供了來自中亞移民宗教多樣性的例證,黎北嵐認為石板的主題來自兩股不同影響的潮流,其一來自希臘世界,其二來自印度。因為第6塊石板上表現(xiàn)了一個醉酒的人臥倒在石床上,拿著獸頭來通酒杯,還有狂舞的場面,她認為這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主題。但實際上這是粟特貴族模仿西方“倚榻飲酒”的慣有模式,沒有葡萄串裝飾相呼應,不是希臘酒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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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觀地說,由于缺乏史料,中國與“拂菻” 拜占庭的交流并沒有深入的研究,所以傳來的藝術(shù)品經(jīng)常被人們誤判,酒神狄俄尼索斯從三國時期進入中國后就被人們搞得混淆不清,將胡人騎獅與“醉拂菻”混為一談。沈從文在《獅子藝術(shù)圖錄》中命名的“醉拂菻弄獅子”,將西晉以后出現(xiàn)的“胡人騎獅”水注或燈臺以及“胡人與獅子”共處的形象,統(tǒng)稱為“醉拂菻”,實際恐有誤。由于當時出土的實物少,“醉拂菻”難以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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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出土的狄俄尼索斯酒神形象最明確的就是甘肅靖遠縣的鎏金銀盤,出土地點正位于陸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支點。出土后,由于坐在獅(豹)背上持杖青年男神像模糊不清,研究者眾說紛紜,初師賓認為它是4~5世紀拜占庭前期制造的,盤心神像是希臘神話中的阿波羅(Apollo)或酒神巴卡斯。日本石度美江認為盤心神像應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她根據(jù)大夏銘文釋讀認為銀盤是2~3世紀羅馬時期北非或西亞制造的,傳到巴克特里亞大夏(Bactrian),4~5世紀又從大夏進入中國甘肅。林梅村進一步確認其神像就是酒神狄俄尼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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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認為持神杖倚靠在花豹或獅子身上的年輕男神,雖是狄俄尼索斯酒神形象,但還不是“醉拂菻”,即不是葡萄節(jié)歡慶飲酒后醉醺醺的形象。有人認為這是“醉拂菻弄獅子”的形象, 恐看不出醉的狀態(tài)。銀盤上的酒神形象雖然還是古希臘的藝術(shù)風格,但隨著生產(chǎn)地的變化而有不同的神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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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時期在長安盛行的拂菻風勁吹一陣,畫家們記載的“拂菻圖”到了宋代已是照貓畫虎,宋代鄧椿《畫繼》卷八載,成都雙流張珪家藏有一幅宋人曹道川臨摹三國時吳國曹弗興《醉拂菻圖》,可惜早已佚失?!惰F圍山叢談》卷六、《愧錄》卷一二“文武服帶三制”記載, 宋太宗時“中興之十三祀,有客來自海外,忽出紫云樓帶, 止以四于吾,敵騎再入,所追還弗及者,其金紫磨也,光艷異目,異常金,又其文作醉拂菻狀,拂菻人皆笑起,長不及寸,眉目宛若生動,雖吳道子畫所弗及”。宋代“醉拂菻”金腰帶有可能是拜占庭帝國晚期從海路傳來的舶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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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畫家任仁發(fā)臨摹宋代李公麟《五王醉歸圖》畫作,可能模仿了“醉拂菻圖”,畫中描繪了開元初唐宮春宴歸來的五王中,臨淄王李隆基伏馬酒醉的形象,兩邊有宮奴侍奉攙扶狀,“大醉不醒危欲墜,雙擁官奴卻鞍座”,其創(chuàng)作思維與醉拂菻形式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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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時期中國與拂菻(拜占庭帝國)的關(guān)系一直是學術(shù)界關(guān)注的問題,可惜因資料鳳毛麟角又似是而非,出土文物中能被確定為受希臘羅馬影響的拜占庭物品也不多,除了數(shù)件玻璃器、金銀器和石刻畫有拜占庭的“拂菻風”外,其他能確定的不多。幾座隋墓“醉拂菻”駝囊神話藝術(shù)圖像的連續(xù)出土,帶給我們一系列思考:為什么漢人墓葬的隨葬品中有希臘酒神的駝囊?為什么酒神畫面上有穹頂拱形門柱?為什么酒神頭頂上的靈光環(huán)是蒲扇式?為什么扶他的男隨從手持鴨嘴壺、女信徒身披飄帶?中國工匠制作的酒神模本究竟來自于中亞粟特還是拜占庭帝國?酒神流傳究竟屬于廟堂藝術(shù)還是世俗藝術(shù)?如此等等,圖像的幽微細節(jié),傳播的路徑演變,足以讓我們繼續(xù)研究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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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代雖然是30多年的短暫王朝,但它扭轉(zhuǎn)了北朝以來突厥的威脅,降服四夷,拓疆擴土,采取遠交近攻、離強合弱的策略,迅速崛起成為亞洲的一個大國。隋文帝、煬帝被突厥人尊稱為“圣人可汗”,不僅繼承了北朝胡漢體制,而且鮮卑關(guān)隴貴族在胡風漢韻交匯下,繼續(xù)吸納外來的文化因素。絲綢之路的貿(mào)易也承載著文化的流傳,而物質(zhì)文化傳播的同時也有宗教觀念、神話故事等的緊密相隨,貿(mào)易交往和精神思想共同構(gòu)成一個時期文化交流的整體圖景。安伽墓、史君墓、康業(yè)墓、虞弘墓、安備墓和李誕墓等北朝隋代墓葬出土的文物就是最好的證明。寧夏固原北周李賢墓出土銀壺上的希臘神話“帕里斯審判與海倫回歸”,更是希臘羅馬—拜占庭藝術(shù)在中國傳播的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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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和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發(fā)掘出土的“醉拂菻”陶駱駝來看,以及從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收藏的同類完整陶駱駝觀察,隋代陶駱駝造型藝術(shù)中流行著外來酒神的“型”,藝術(shù)工匠有同類的母范模式或模本,不僅再次證明常用神話藝術(shù)表達的“希臘化”文化傳入中土被接受的獨特風采與審美軌跡,而且證明隋唐長安是中西交流“異域情調(diào)”的絲路傳播地,為我們解疑釋惑提供了極好的物證。千年來沉寂的“醉拂菻”只留下令人想象的名稱,不見“原貌”真實圖像,現(xiàn)在經(jīng)過考古發(fā)現(xiàn),跨越千年幸慶再現(xiàn),不能不說是人類文化的奇跡,有益于絲綢之路的深入研究,映照出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神話經(jīng)典的文明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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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葛承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