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生總有夢境相隨，不知逃往何方。

?? 在那個臭蝽漫天的村子了，洪水正在退去，我在水流中遇見了永生。彼時天空晦暗沉寂，流水正執(zhí)拗地要帶走一團被淹死的小雞。彼時我還只六歲， 仍蹲在這明黃色的尸塊旁哭泣。彼時一個與我年歲相仿的男孩緩緩走近，蹲下來望了我一眼，他的眼瞳樹一樣的顏色?！澳闩滤赖舻臇|西嗎？”他問我。其實我只是害怕洪水，但我從未告訴他。

“我叫永生，永遠不會死。”他說出這些話來，語氣比大人偶爾說一句實話時還要肅穆。彼時洪水已經(jīng)退去，田野里濕氣蒸騰，螞蟻從樹上爬下，在海中漂流的大地又重新開始跳動。

?

?? 那天早上，夢已紛飛，我微微清醒時，就感到身下的床單已經(jīng)濕透。我不安地想，恐怕是尿床了，免不得要挨一頓打。我克制著睜開眼睛的沖動，想要永永遠遠地睡在這里。但不知為何，尿意不曾減弱，耳邊還仿佛聽見陣陣水聲。我忍不住坐了起來，結(jié)果一睜眼便嚇了我一跳。

?? 原來水聲并非夢幻，而是現(xiàn)實。房間已變成一個水池，水蕩漾著將床單漫過。我無措地定在床上，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不管怎樣，我不可能尿出這么多。

?? “永昭！永昭！”媽媽一邊喊我的名字一邊踢著水進來，她挽高了褲腳，兩腿在水中劃出繚亂的波紋，背上用花布襁褓包著我一歲的弟弟，手邊還攬著一個浮在水上的塑料大盆，那是我的洗澡盆。

?? “發(fā)大水了還睡呢，”媽媽一下抱我到盆里，對我說，“別亂動，小心落你到水里?！彼洲D(zhuǎn)過身，在水里艱難地挪著腿，要去挽救家里其他的物什。

?? 我說：“我要放尿?！彼^也沒回地應(yīng)道：“尿在水里就行了?！边@不怎么容易，起碼對我來說，在這一站起來就不停搖晃的盆里撒尿，需要鼓起勇氣。我扶著盆沿撐了許久，終于直直地站住了，我才低頭脫開褲子，顫抖著尿了出來。

?? 尿落入水里滴溜溜地響起來，聽著我又放松起來。水面輕輕地涌動著，沒什么波浪，卻推動了我乘著的盆。等我坐下時，盆已經(jīng)漂到客廳門前，我看見爸爸扛著麻袋，媽媽捧著瓦鍋，電視機已經(jīng)放到柜子上。而后抬頭已是天空，靜得像湖面，染著一點清晨純凈的灰。這時我卻不知怎的，忘卻掉許多東西，怕黑，怕水，怕孤單，漸漸地?zé)熛粕?。我想起最近天陰雨濕，風(fēng)狂聲亂，爸媽都說在刮臺風(fēng)，看來下了一晚暴雨，然而我在睡夢中安恬如此,不曾察覺?，F(xiàn)在，我看見朝陽浮浮，水面溢出碎珠似的金光；樹叢柔柔，細細地抖落著水珠和殘葉；水波隱隱，映出大地胸膛的搏動。在這天災(zāi)最后的呢喃中，我懵懂地看見一位永生的神明，祂是天邊幽謐的一片倒影，注定要被往后漆黑的雨夜寸寸撕碎，在我的記憶里消失。直到多年以后，淚珠游出大海，我才從流水中將永生尋回。

其實水流并不比時間快多少，我回頭時，那幾棟紅磚房還清晰地矗立著。水白縣斜洞鎮(zhèn)北河村，我默念著新家的地址。那時搬來村子里，媽媽抓緊我的手要我認真記住，我卻盯著新家發(fā)呆。原來世上也有這樣用水泥鋪就地面、粗糙若山石的房子，裸露的紅磚生肉似的，架在交錯的鋼筋水泥柱上，方框綠玻璃窗鑲嵌其中。內(nèi)墻上刷著慘白的石灰，大廳天花板上偶爾探出幾條電線。房間各有特色，鋪有牙齒般光亮的瓷磚，一個陽光清朗，一個靜寂昏黑，最后一個窗外有無邊曠野。樓梯下的小空間筑成廁所，同時安裝了熱水淋浴器。房子的二樓未做打理，仍保留著建成之初的原始模樣，四處管道裸露，粗砂堆積，水泥碎塊散落，像瘋漢混沌的頭腦。這兩層的矮房旁還緊貼著它的孿生兄弟，那是我大伯家的房子，與其說它們相差無幾，不如說這村子里的房屋都像是一脈相承。大地和自然令我感到親近，但我不曾想到自己將在村落中流去十二年人生，被愚昧與閉塞消去光芒。直到多年以后，呼吸深入暴雨，我才在流水中將自己送離。

?? 多年以后，當(dāng)我穿過那灰黃色的海面時，我會想起這片土地曾經(jīng)的沉靜。從前六歲的我，喜歡黃狗、花貓和白兔，喜歡在馬路邊閑游，輕觸含羞草，采擷羽芒菊與長春花，走入林中踩碎落葉和臭蝽。彼時我還不認識永生，也不了解死亡，尚且無知、好奇而快樂，如浪花般純凈、歡欣、充滿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