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是王安石,換你,你也挺不住

北宋真宗天禧五年。
十一月十三日,辰時,也就是大清早八點多鐘,一個叫做王安石的小朋友出生于江西省撫州市。
撫州自古就有“襟領江湖,控帶閩粵”的名頭,出生在如此風水寶地的王安石,那必然也不一般。
王安石的父親王益,是北宋朝廷的中下層官員,官兒不大,職務最高也就做到縣令,但王益是個實打?qū)嵉闹R分子,言傳身教,使得小王安石同志打小就酷愛學習,進而飽讀詩書。
王益的官僚生涯,不是很穩(wěn)定,工作調(diào)動十分頻繁,經(jīng)常是上半年在福建,下半年到廣西,來年春天去四川,過完年之后又到了廣東。
全國各地來回跑固然辛苦,但這種宦游各地的狀態(tài)卻為王安石帶來了一般人少有的人生體驗。
孩子太小,所以當?shù)淖吣膬憾紩е?,因而王安石得以在少年時代飽覽名山大川,考察各地風土人情,更因此而深深的體會到了基層百姓的人間疾苦。
有了生活基礎,王安石開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不創(chuàng)作不要緊,一創(chuàng)作,立刻博得了社會各界的廣泛好評。
同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看了王安石的文章后相當認可,非要和王安石拜把子交朋友,北宋文學頂流歐陽修更是一連好幾天給王安石的作品刷好評。

曾鞏和歐陽修成名已久,是業(yè)界知名的文學大拿,以他們的身份和地位,他們是絕對不會恰爛錢刷好評因而說出一些違心的話,所以我們可以肯定的是,王安石的確有才華,而且絕不是吹出來的。
當然,在封建帝制時代,證明你個人有才華的一個很好的方式,就是你去參加科舉考試。
終唐一朝,開科取士兩百六十八次,一共錄取了七千四百四十八人。
這是什么概念呢?平均下來,唐朝每年錄取的進士,不到三十人。
這樣近乎變態(tài)的錄取率,你想要通過科舉考試入朝為官,那是相當困難的。
謂予不信,請看下文。
唐代詩人孟郊從十多歲就開始參加科舉,一直考到四十六歲才考上,蹉跎半生,他仍然覺得“春風得意馬蹄疾”,想要“一日看盡長安花”,就更別提那個你不讓我考上,那就都別考了的黃巢了。
到了宋朝,可以說是真正跨入了科舉的繁榮期,北宋時期的文人地位之高,也是放眼整個中國歷史都無可比擬的。
但科舉繁榮,并不代表科舉是小菜一碟,想要在其中脫穎而出,你還是要有真才實學。
那王安石有真才實學么?答案是有,不僅有,而且相當有。
他參加科舉考試的成績,是全國第一,也就是狀元郎。
沒走后門,沒拉關系,就純純是憑硬本事考上來的。

本來金榜題名,蟾宮折桂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榱?,然而好死不死,王安石不知道出于什么樣的原因,他在試卷上寫文章的時候,寫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話,什么話呢——“孺子其朋”
《尚書·周書·洛誥》:孺子其朋,其往。
這句話什么意思呢?意思是王安石在文章里規(guī)勸皇帝,你這個小朋友啊,你要好好的和北宋的群臣們處好關系,這樣君臣才能和睦啊。
當時的皇帝,是北宋仁宗趙禎,趙禎一看這四個字,當時火就上來了。
哥被包拯吐一臉唾沫星子都能一笑了之,你還勸我孺子其朋,咋的,當皇帝就活該挨欺負唄?
仁宗大怒,一把就把王安石的狀元帽子給擼掉了,降為了第四名,參加工作后也未得重用,而是被安排到了地方工作,在安徽淮南做節(jié)度判官。
這個官職,相當于是安徽淮南的公檢法一把手。
王安石有才華,有能力,當然無論是在地方還是中央都是政績斐然,但問題是,王安石這個人,他性格比較軸,他在淮南地區(qū)到任之后朝廷讓他回京師深造,他二話不說就給拒絕了,而是選擇了到鄞縣(今浙江寧波境內(nèi))做了知縣。
干了四年知縣之后,王安石又到舒州(由安徽安慶代管)做了通判,相當于是舒州二把手,什么都管,權力很大,責任也很大。
冥冥之中,王安石走上了當年父親王益的老路,那就是四處溜達,到處做官。
但這哥們卻絕不是那種整天公費旅游無所事事的官僚,而是一個勤政愛民的實干家,到哪兒都是兩袖清風來,五星好評去。

王安石在各地為官的時候,北宋的宰相是文彥博。
文彥博算是個伯樂,很快發(fā)現(xiàn)了王安石的非凡,于是他立刻找到王安石,表示小王啊,你這干的挺好啊,在地方你不是屈才了么,你趕緊回來吧,我在京城給你安排點好活兒,你跟我混,到時候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
宰相發(fā)出offer,按理說無論是誰,都得給這個面子,但王安石就是王安石,他還真不是一般人,反手就是一個拒絕。
并且,他拒絕文彥博的理由也很實在:
我不過是個地方小官,你直接給我安排到一二品大員的位置上,這種火箭式提拔,不合情,不合理,也不符合流程。
你說,王安石是真的無心高位么?他不想要在權力舞臺的正中央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么?
他想,他不僅想,他簡直是白天想,黑天想,睡覺的時候都在想。
一個少年雄才,滿腹經(jīng)綸,一等才干的人,你說他沒有理想和抱負,那是不現(xiàn)實的。
北宋偏安多年,皇帝自我感覺良好,認為自己治下是太平盛世,文官們每天打卡上下班混日子,一個能干實事兒的也沒有,將領們常年休假,打仗的時候極少,武備廢弛,整個王朝看上去天下無事,實則卻在以一種相當穩(wěn)定的曲線滑落。
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你就是讓王安石當了大官,又能有什么用?
所以,與其在京師過紙醉金迷的日子,渾渾噩噩的生活,反倒不如利用這段在各地為官的機會,下到基層去搞調(diào)研,掌握北宋王朝的第一手資料,深切的挖掘社會各界所面臨的問題。
于是,在經(jīng)歷了長期的一線工作之后,王安石向宋仁宗上了一封奏疏,在奏疏里提出了北宋朝廷現(xiàn)今所面臨的各種問題,并且深刻的提出,想要摒除困局,必須改革變法。
這封奏疏的名字,叫做《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一萬多字。

朋友們,文言文一萬字,翻譯成白話文,那就是十萬多字。
這十萬多字,可以說是王安石前半生之所學,是一個深切熱愛著北宋這個國家的臣子的肺腑之言。
然而,宋仁宗也就看了個開頭,就隨便把奏疏一扔,此事遂不了了之。
皇帝根本就不搭理王安石。
你本將心照明月,可流水它無心戀落花啊。
王安石很傷心,王安石很難過,他也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殘酷的事實:
那就是,做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是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世界的。
自己以前太過追求名節(jié),追求自由自在的境界,追求保持自我,追求不入繁華之所在,不入政壇之核心,所以自己寧愿在地方上勤勤懇懇,也不愿意到朝廷去大放異彩。
但現(xiàn)在他明白了,自己這個中下層官員的身份,發(fā)出的聲音,還不如一只蚊子震動翅膀。
論才華,王安石在當時的那個時代無懈可擊,但論做官,他卻絲毫不懂得變通之道。
王安石曾經(jīng)天真的以為,做官和做人是一樣的,其實,做官和做人是完全不同的。
做人最主要的是守住底線,保持人格,而做官,做要緊的卻是報效朝廷。
路有凍死骨,你就算是窩在地方整天挖野菜吃,你也不算是個好官。
野有餓殍臥,你就算是搞調(diào)研搞理論搞出花來了,你也不算是個好官。
但如果你頓頓吃香的喝辣的,大權在握,高位在手,而民間的百姓過得比你還要好,那么你依然是一個萬民稱頌的青天大老爺。
王安石,如果你要實現(xiàn)你的理想,你必須走上臺前,必須成為這個帝國的話事人,必須爭,必須奪,必須要讓所有人都安靜的聽你講話。
仁宗死,英宗立,英宗死,神宗立。
曾經(jīng)放棄或錯過了無數(shù)機會的王安石,終于等來了一個新的機會。

這個機會,源于新上臺的宋神宗趙頊簡直是王安石的鐵桿粉絲。
神宗這位同志,不知道是不是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在人群中看了王安石一眼,反正從此后就再也沒能忘掉他的容顏。
神宗上臺之后,果斷啟用王安石,把他調(diào)回中央,一頓封官,最后把王安石放到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職位上。
這個職位的權力,和宰相是一樣的。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那個從仁宗時代因為桀驁不馴而折戟沉沙,在英宗時代因為心灰意冷而萌生退意的王安石,終于觸底反彈,躋身帝國的執(zhí)政行列。
在宋神宗的支持下,轟轟烈烈的王安石變法開始了。
王安石變法的諸多內(nèi)容,無疑是好的。
比如,青苗法規(guī)定,老百姓如果碰上收成不好的時候,手里沒錢,朝廷可以借錢給老百姓種地,這妥妥是惠農(nóng)福利。
然而,青苗法在具體執(zhí)行中,貪官污吏們加高貸款的條件,增加借貸的流程,或者干脆借錢可以,但是還錢的時候,原本無傷大雅的利息變成了高利貸,原本惠農(nóng)的政策,反倒成了坑害百姓的手段。
又比如,市易法原本是為了平衡物價,調(diào)整市場經(jīng)濟,遏制奸商投機倒把,因而朝廷可以出錢購買農(nóng)民辛苦耕種而產(chǎn)出的農(nóng)作物,結果地方上的朝廷一看這事兒有利可圖,反而開始搞商品壟斷,強買強賣,把農(nóng)民手中的農(nóng)作物搶購一空,低價收來高價賣,到最后坑害的還是人民群眾的利益。
免役法可以免除百姓們的勞役,但前提是百姓們要上繳一定量的金錢,沒錢的百姓只能賣房賣地換錢上繳,來免除勞役,最終獲利的不是百姓,富的是朝廷的國庫。
保甲法強制鄉(xiāng)間農(nóng)民組成民兵隊伍,看似增加了北宋的軍事力量,但百姓們光是種地就忙活個夠嗆,哪兒有時間大半夜不睡覺到村口當保安?有些百姓為了躲避保甲法,甚至采用了自斷手臂這種極端的行為。
哥寧愿斷手,也不配合你王安石。

凡此種種,都證明了王安石的出發(fā)點和目標是好的,但問題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會無條件的服從王安石的意志,他不能完全控制這些具體來施行新法的官僚們,也不能在新法推行的流程中保證每一環(huán)不出紕漏——如果新法是剛出爐的大白饅頭,香味撲鼻,那么等到新法徹底執(zhí)行完之后,大白饅頭早就變成了又臭又硬的黑煤球。
王安石的新法雖好,但他沒有考慮到當時北宋的土壤是否適合新法,他也想不到,理論上的新法是一回事兒,實際上的新法,又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更何況,王安石變法等于是活生生的把保守派的飯碗給砸了。
朝廷放貸,那民間放貸的地主怎么辦?朝廷收購物資,滿天下的商人要怎么活?就更不用提王安石還在朝廷主打一個大裁員,號召宋神宗把沒用的官職廢除,讓混日子的官員下崗的行為了。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你王安石砸我的飯碗,我就讓你王安石的變法破產(chǎn)。
為了頂住巨大的壓力,王安石甚至開始任用一些劣跡斑斑的奸佞之輩來推行的他的新法,為了新法,他已經(jīng)不顧一切了。
所以,從王安石變法的第一天開始,就不斷有人反對他。
皇太后反對他,一大票官員們反對他,昔日好友司馬光反對他,曾經(jīng)和自己穿一條褲子的宋神宗開始質(zhì)疑他,甚至就連他心心念念想要幫助的百姓們也開始對他進行聲討。

面對這一切,王安石只能是一聲苦笑。
他是孤獨的,孤獨且充滿疑惑的。
他不知道,自己苦心孤詣搞出來的新法,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難道真的是自己錯了么?難道真的是自己的想法太過天真了么?
其實,王安石大可不必這樣想。
昔吳起變法,楚人響徹天下,昔申不害變法,六國無敢侵韓。
昔商鞅變法,終于為之后的嬴政換來了奮六世余烈的機會,而你王安石,和他們一樣,是一個忠誠,愛國,為了天下可以奮不顧身而肝腦涂地的人。
只不過,你王安石太過超前,你的思想已經(jīng)遠遠的超過了那個時代。
宋人蔡絛在《鐵圍山叢談》中嘲笑王安石是一個妖人,《宋史》更是把王安石以及變法派骨干列入了奸臣傳,甚至把靖康之恥的黑鍋都扣到了王安石的頭上。
這場長達數(shù)十年的變法中,有無數(shù)的官僚倒臺,有數(shù)不清的官僚上臺,有著汗牛充棟般的爭吵,有著浩渺如煙般的爭斗,誰人一時得利,誰人又占上風,有人身敗名裂,有人萬劫不復,所謂君子小人,不過過眼云煙,他們都在時間的車輪下快速腐朽,而功敗垂成的王安石,卻終將光耀千年。
神宗死哲宗立,昔日仇敵司馬光拜相,在皇室支持下全面廢除新法,王安石變法終于一江春水向東流,徹底破產(chǎn)。
他被削官貶職,黯然退場。
一年后,王安石病逝。

臨死之前,他碩果僅存的免役法也遭到廢除,王安石老淚縱橫,哀嘆道:
連免役法也要廢除嗎?這可是我當年和先帝神宗研究了兩年才推行的,方方面面都很周到。
沒有人聽到他的嘆息,當年志得意滿,揮斥方遒的大宋文人王安石,就這么死去了。
是啊,王安石不是神,他只是一個人,所以他會死。
作家徐富海寫過一本《變宋:王安石改革的邏輯與險境》,字字珠璣,章章明理,作者有幸讀過,深以為然。
講大人物風起云涌的一生,講小人物波濤洶涌的內(nèi)心,講北宋皇帝們的用人之道路,用權之得失,講那個時代背景下,文人士大夫們的精神群像。
徐老師是一位社會學家,他很擅長搞調(diào)研和調(diào)查,所以他就如當年深耕基層的王安石一樣,將這一切歷史長河中的細枝末節(jié)娓娓道來。
通讀此書,你才會發(fā)現(xiàn),王安石真的是很普通,而當你終于意識到他是一個普通人的時候,你才會發(fā)現(xiàn),他有正常的欲望,有自己的小算盤,有過無數(shù)次的猶豫和彷徨,甚至有過貪婪和污點。
但只有你明白了這一切,你才會知道,當年那個頂住所有的壓力,用生命的厚度來推行變法改革的王安石,是多么的偉大。
他曾千回百轉(zhuǎn),他也矢志不渝,他曾千辛萬苦,他終千言萬語,化為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