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小說家》-第三章 第七節(jié) 第八節(jié) 第九節(jié) 第十節(jié) 第十一節(jié) 第十二節(jié)
第三章 第七節(jié)
暑假,是青田耕平的死穴。每年臨近七月末,他便愁悶不已。因為必須終日面對已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兒子小馳。工作地點設(shè)在自家書房的他,不像每周連休兩天的公司職員一樣有固定的休息日,如果截稿日期緊迫,他就必須放下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瑣事坐在書桌前趕稿。
但是暑假,無論截稿日期多么緊迫,也必須讓孩子的生活起居有條不紊。小學(xué)生旺盛的食欲容不得半刻耽擱。按時做好早餐,出去外面吃午餐,晚上還得好好做一頓晚餐。把碗筷放進洗碗機之后,還有一筐小馳每天去參加游泳訓(xùn)練汗?jié)竦囊路戎胚M洗衣機,另外家里的大掃除也想盡量一周做兩次……
耕平有時都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個小說家,還是小馳的媽媽。像評審會后那樣痛快暢飲的夜晚,僅是偶爾在重大活動時才有機會。每一天就在穿梭于神樂坂坡上和坡下之間極平靜地流逝而去。在提著購物袋往回走的路上看到自己的書擺在書店的店頭,他竟會忍不住吃驚不已。與作家華麗的創(chuàng)作生活完全無緣的一天,每一天。
自從評審會的第二天早晨小馳說不要新媽媽之后,耕平便謹慎地回避著這個話題。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每餐坐在同一張飯桌上吃飯的兩父子之間,也有不可觸碰的話題。
今年秋天,耕平就將越過四十歲大關(guān)。難道就在這樣的育兒和寫作中讓自己的后半生孤身一人度過么?總有一天小馳會因工作或結(jié)婚而搬出這棟公寓,一旦搬出去,大概就不會再回來住了。雖然他只有耕平這一個父親,耕平也只有他這一個兒子,但這是必然的。因為小馳無法自立就相當于自己育兒失敗。每想到十多年后自己又是孤身一人的時候,總有一種切膚入髓的寂寞在耕平心里滋生瘋長。
現(xiàn)在從事著作家這個世界上異性好感度最高的職業(yè)都沒有什么女人緣,五十多歲時一定更是無人問津了吧。收入恐怕也難以上漲,只是一直孜孜不倦地寫出一本本老土又不叫座的小說。要是連這樣的小說也寫不出了,想想依靠年金生活的年老孤獨,他就不禁寒毛直豎。
(唉,人生之路何其修遠啊。)
這是耕平對他這半生的真實感受。雖然在小說中可以任意安排別人的人生,但并不能把它們復(fù)制進自己的人生,卻還必須裝出一副有所領(lǐng)悟的模樣。這就是作家的宿命。
“嘿,聽說了?”
片平新之助總是那么熱情高漲?;蛟S這份熱情,正是他每日無休地寫出三四十頁原稿的戰(zhàn)斗力之源吧。
“小久這家伙,就快淹死在采訪風(fēng)暴里了。”
許久不見的青友會作家們在評審會之夜后的第二周又聚在了一起。時近八月,酷暑季節(jié)即將來臨。冷氣大開的索芭蕾,如同大海深處一般清涼,沙發(fā)和地毯的深藍色調(diào)更是讓人覺得涼爽怡人。女招待椿給耕平端來一杯兌水的蘇格蘭威士忌。耕平喝下一口,說道:“磯貝,最近還好吧。”
忙得不可開交!新直本獎作家的生活,至少獲獎后半年內(nèi)的生活,都可以用這個只言片語總結(jié)得淋漓盡致。
“啊,他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說起評審會后的三天內(nèi)居然有二十二家采訪,采訪五十分鐘,休息十分鐘。全國所有報紙、半數(shù)電視臺、普通周刊、女性雜志、男性雜志,外加約稿的小說雜志,甚至還有名不見經(jīng)傳的行業(yè)報、廣告宣傳報。他驚詫地跟我說,日本居然有這么多做傳媒的啊。”
山崎瑪莉亞從旁插話道:“我那時嫌采訪麻煩,就拜托出版社給我攔殺了一批,磯貝應(yīng)該全都接受了吧?!?/p>
鷹派小說家花房健嗣似有不爽地說道:“這才是他的風(fēng)格呀,小久規(guī)規(guī)矩矩、認認真真的,對什么都知道感恩圖報?!?/p>
“啊……對呀,對呀,那才是他?!?/p>
錯不了,這尖細的動漫音就是科幻小說家長谷川愛。穿著一件Kitty貓T恤在夜銀座閃亮登場的,恐怕只有她這個年齡不詳?shù)淖骷野伞?/p>
“他說過,自出道以來得到過許多人的支持和幫助,這就當作一點回報吧。磯貝真是太帥啦,我也好想有機會說出那樣奢侈的臺詞喔,但是我們科幻小說沒幾個人愛看……”
小說界每隔數(shù)年便會掀起一股熱潮。雖說書籍的流行不如時尚一般隨季節(jié)變換,但每隔三四年,人氣小說的類別便會風(fēng)水輪轉(zhuǎn)??苹脽岢鄙⑷ニ坪跻延卸嗄辏浜?,冒險小說、鷹派小說、正統(tǒng)推理小說、純愛小說輪番洶涌來襲,而現(xiàn)在正是歷史小說的天下。不論多么出色的作家,都不可能引領(lǐng)每股浪潮。作家寫的,只是他們能寫的東西。除了那幾年的風(fēng)靡,在等到下一次浪潮來臨前他們能做的,只是埋頭寫下去。而有時候,或許永遠沒有下一次。
“得到許多人的支持和幫助啊……”
發(fā)出的聲音比預(yù)想中更為深刻,耕平不禁大吃一驚。椿擔(dān)心地看著他。為了不冷了氣氛,耕平自嘲地逗樂道:“我好歹也熬了十年,可出版界對我就不那么仁慈啦,初版印數(shù)嘎吱嘎吱地砍,有往來的出版社、編輯也一個一個地減少?!?/p>
片平新之助舉起空酒杯:“來一杯冰威士忌!”
新之助算得上青友會里最勞苦卻不功高的人。
“我寫文庫新歷史小說之前,也是名不見經(jīng)傳呢,這個圈里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我見多啦。”
椿遞上一杯加冰威士忌給他,說道:“等下喝點解酒茶吧,新之助老師,喝多了對身體可不好喔。”
“沒關(guān)系啦,你這么擔(dān)心我的話,那今晚陪我睡好啦。”
又是那句不知是玩笑還是真心話的老梗?;ǚ拷∷谜f道:“我覺得,能坐在這里,我們就已經(jīng)很幸運了。還記得城之內(nèi)臣么?”
山崎瑪莉亞點點頭:“嗯。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誓愛》很不錯啊?!?/p>
十年前同期出道的城之內(nèi),其處女作《誓愛》沖破百萬銷量大關(guān)后被改編為電影,名躁一時,以至于“誓愛”入選為當年的流行語之一。
“那他現(xiàn)在怎么樣呢?”長谷川愛的動漫嗓音蒙上悲傷的色彩。
“聽說在一個地區(qū)省府的文化學(xué)校當小說學(xué)習(xí)班老師,大概是因為寫不出第二部作品了吧。”
小說銷量過量和銷量不足一樣,都非常危險。一部印刷百萬余本的小說,舉國上下家喻戶曉,因此下一部作品必須更完美,更奪人眼球。可正因為有這種執(zhí)念,一行都寫不下去。
“船山多摩子也是呀……”花房健嗣一副不管不顧的語氣。
船山以處女作一舉奪得被譽為純文學(xué)登龍門的芥山獎,曾華麗地雄踞數(shù)本雜志的封面。這個二十二歲年輕又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卻早早棄筆與一個貿(mào)易公司職員結(jié)了婚,據(jù)說現(xiàn)在定居在中東。至于原因,編輯之間流傳說是因為寫不出第二部作品。城之內(nèi)和船山曾是通俗和純文學(xué)世界同期閃現(xiàn)的兩顆耀眼的新星,現(xiàn)在卻已歸于隕滅。誰能幸存?誰有發(fā)展?在這個世界掙扎了十年的耕平也無法預(yù)知答案。
他重新環(huán)視身邊一起度過了十年光陰的青友會的朋友們,忽然覺得大家都很了不起。但是,酒醉得滿臉通紅的作家的臉,看不出絲毫的了不起,僅是一張張理所當然的極為普通的臉。誕生了不起的作家的時代一定在戰(zhàn)后某個時刻宣告結(jié)束了吧,可我們這些人即使沒什么了不起,也不偉大,但也只能繼續(xù)寫下去了。
第三章 第八節(jié)
穿過所澤市,沿路跳入眼簾的綠色漸漸地多了起來。盛夏時節(jié)的樹木,墨綠得很可愛。
“嘿,老爸,這可是最新型的7000系列車喔,可我更喜歡以前的模型……”
小馳坐在耕平旁邊,貼著車窗看外面的風(fēng)景。每年暑假,他們都會回到亡妻久榮的老家給她上墳。琦玉縣飯能市曾以林業(yè)建市,現(xiàn)在已成為入間川溪谷和連綿山巒環(huán)繞的東京城郊住宅區(qū)。
耕平和久榮當時決定在神樂坂買房,就是因為從最近的飯?zhí)飿蛘镜轿魑涑卮€直通的有樂町,不到一個小時就能回老家。小馳還小的時候,兩夫婦都有工作在身,因此常把他交給外公外婆照看。
鐵軌發(fā)出軋軋的聲響,引得耕平一陣困意襲來。本來還想用車上這段時間好好想想秋季要在《小說北斗》上連載的長篇小說,連構(gòu)思本都攤開在膝蓋上了。他看看小馳,只見他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風(fēng)景。果然還是個小男孩啊,對交通工具竟如此著迷。生活在無車一族的青田家,年僅十歲的他卻已經(jīng)是個十足的鐵路迷。
“回去的時候坐副都心線吧,在新宿換乘一下,很快就到飯?zhí)飿蚶病!?/p>
“聽你的,聽你的?!?/p>
列車駛過入間市,一片悠然的田園風(fēng)光在眼前鋪開。很快就到目的地飯能了。其實,耕平一直期待著這次上墳,因為入圍直本獎的事,還有久違十年的再版的事,他有太多太多話想跟久榮說。
耕平放棄了構(gòu)思他所謂決勝作品的長篇戀愛小說的念頭,把手中的B6筆記本收進提包。
“你們可算來啦,小馳、耕平?!?/p>
車站檢票口,岳母郁美招手道。旁邊站著個曬得黝黑、穿著無袖連衣裙的女孩,白眼球和白牙齒灼灼閃光。耕平微微低頭道:“前陣子麻煩您了。小芽,曬黑不少了呢?!?/p>
菅野芽久實是耕平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以前他聽岳母說,她是久榮的叔叔的老婆的孩子。對于這種農(nóng)村特有的錯綜復(fù)雜頭緒紛繁的血緣關(guān)系,耕平完全不解其意。他唯一了解的,就是小芽和小馳都在上小學(xué)五年級,暑假常在一起玩得很開心。
“小馳,你也要打聲招呼嘛……”
站在一年不見的小芽面前,小馳似乎有些害羞,連正視都不敢正視地生硬地說道:“你好,外婆。好久不見了,小芽?!?/p>
女孩突然伸出手,放在帶著棒球帽的小馳頭上。原來,她是在比誰高誰矮。
“我比你高呀!去年的時候還差不多呢?!?/p>
小馳滿面通紅,一把打開小芽的手:“討厭鬼……”
小馳不服氣地上下打量著小芽。她的確長高了不少,向日葵印花的連衣裙下,胸部也微微凸起。雖然臉曬得微黑,但眉目清秀齊整。小馳局促地說道:“討厭死了,大塊女?!?/p>
同齡的男孩女孩,女孩較顯成熟。小芽不理會他,向耕平低頭行禮道:“好久不見,青田叔叔。大獎,真可惜呢。郁美外婆,差不多該走了吧,外公還在等我們呢?!?/p>
站前的小轉(zhuǎn)盤處,停著一輛RV,岳父重行正坐在駕駛位上。耕平一邊走出站門,一邊打招呼道:“爸爸,好久不見?!?/p>
嗯。重行的應(yīng)答像是口中含著什么東西嗡鳴一般。他這個人極為寡言少語,直到現(xiàn)在,耕平有時仍完全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往里面擠擠啦?!毙⊙繉π●Y抱怨道。
“討厭鬼,大塊女?!?/p>
郁美看著他們,苦笑不已。等大家都坐好,重行依然沉默著,發(fā)動了汽車。
久榮的老家離車站僅有五分鐘的車程,就在古老的街道旁,可以俯瞰到飯能河灘的高臺上。重行把車開進車庫,把耕平他們的行李放在門口,又把車停在了街道上。
“要去見老媽嗎?好久沒見她啦。”
即使時隔四年,小馳仍決口不說上墳,而說去見老媽。這種感覺耕平也深有體會。久榮并不是出車禍死了,她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還跟從前一樣地生活著。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差不多,只是稍有錯位地和這個世界重合著,感覺似乎伸手可及,但絕不可能接觸。對耕平來說,死,有一種常伴身邊的親切感。
四輪驅(qū)動車嗖嗖地爬上夏日的山巒,蟬鳴如蓮蓬頭的水線般從四方灌注而來。按小馳的意愿關(guān)掉冷氣敞開車篷,涼爽的夏風(fēng)頓時涌進車內(nèi),格外舒暢。
狹窄的山路前頭,可以看見一個小小的山門,那就是久榮的菩提寺。RV發(fā)出一陣碎石摩擦音,停在了就近的車位上。從這里開始,就要徒步走上去了。
小馳跳下車,喊道:“快點走啦,老媽在等我們呢?!?/p>
小芽在他身后追趕不及:“你等等我啦,我也去。”
山門間往上是一段青苔微生的石階,山門被茂密的樹木枝丫掩映著。每次來到這里,耕平心里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兩個孩子鬧著跑上石階,把蟬鳴和靜靜的山門拋在了身后。
“我們也上去吧?!?/p>
郁美說完,重行沉悶地應(yīng)了聲“嗯”。耕平跟著岳父岳母一起,穿過了這扇油漆褪盡的古門。
被無數(shù)人來往踩踏的石階中央已經(jīng)微微凹陷,有如一個個淺淺的小碟。數(shù)百年來,人們都是這樣心懷著對亡人的思念掙扎著活下來的。聽著如此蟬鳴,他恍惚覺得在都市里每分每秒被時間追趕的生活,反而不真實。
“老爸,你走得太慢啦!外婆、外公你們也快點!”
小馳提著木桶,小芽則拿著淡淡升煙的線香。他們大概已經(jīng)和寺院的人打了照面了吧。郁美把一大束鮮花遞給耕平,說道:“你拿著這個先去吧,我和老頭子去跟住持打聲招呼?!?/p>
一束潔白的山百合和含羞草。撲鼻的清香中,耕平加快腳步向上走去。
“老爸,我們?nèi)齻€人比賽吧!看看誰先見到老媽!”小馳掄起木桶,大喊道。
“好呀!”
不等耕平爬完最后一級石階,小馳和小芽已經(jīng)開始跑了起來,傳來一串串運動鞋彈奏出的夏日音符。耕平把花束緊抱在胸前,一邊快步追趕,一邊開玩笑似的沖他們大喊:“等等我——!老爸可是最棒的喲!”
小馳和小芽“啊”“啊”地呼嘯著,在一片片墓地間穿梭前進。果真已是盂蘭盆時節(jié)了,各個墓碑前都擺放著鮮花,周圍流淌的,盡是線香的獨特味道。
“老媽,我回來啦!你一個人有沒有很無聊啊?口渴了吧?!?/p>
在這個僅一坪大小的新墓前,小馳雙手合了十,便馬上拿起長柄木勺給青色花崗巖鑄成的墓碑澆水。
“青田阿姨,你好?!?/p>
小芽說著,也拿起刷帚咯哧咯哧地刷起墓碑來。這時,耕平才終于追到這里。他把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卻并不合十,只是把手搭在了冰涼濕潤的墓石上。其實久榮沒死,她只是去了一個近在咫尺卻無法看見的世界,所以根本沒有理由合十。
“我回來了,久兒。”
然后,他便呆呆地望著兩個孩子熱火朝天地刷刷洗洗。
第三章 第九節(jié)
“久榮這孩子,真是太性急了?!?/p>
郁美把花束分成兩半插在墓邊的花壇里。水洗后的青色花崗巖如一面灰色的鏡子一般澄透。墓地對面的天空中,幾朵潔白的積雨云向更遠處舒卷。此時小馳雙手合十,對著久榮的墓碑不知嘰嘰咕咕地碎念著些什么。
“你許了什么愿呀?”耕平問道。
小馳回過頭來:“希望長得比小芽高,還有老爸的書節(jié)節(jié)大賣!”
耕平苦笑不已。原來久榮去了另一個世界也不好過啊。小馳的身高倒還不是問題,任其自由生長便是,可書籍大賣這種事情并不簡單,看看自己至今的銷量便知。人本以為死后可圖得一方清凈,卻不想被活人硬塞來許多愿望,真是麻煩透頂。
“老爸你不許么?”
“嗯,差不多就行了?!?/p>
四年來,耕平從沒向亡妻許過任何關(guān)于他自己的愿。畢竟,寫作是一項唯有他自己能夠完成的工作,別人幫不上任何忙。不過他也不是沒許過,只是他許的都是關(guān)于小馳的,比如希望久榮在那邊也要保佑他,讓他長成一個健康活潑的孩子,成績不好一點也沒關(guān)系之類的。雖然身為作家,但對孩子永遠不變的愛,他和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
“老爸,那我們快點上去吧!”
一直喊著叫著要來上墳的小馳,似乎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有些厭倦。耕平看看手表,掃墓到現(xiàn)在才過了十五分鐘。
“好吧,你先去上面看看,我馬上就來?!?/p>
小馳的表情霎時間陽光燦爛?!拔埂⊙?,我們又要賽跑啦!”
話音未落,便飛也似的跑開了。爬上墓地里最高的那段臺階,便到了那個能將飯能的崇山峻嶺一覽眼底的展望臺。當孩子們奔跑呼嘯的聲音終于消失在陡斜的臺階上時,只剩下久榮的墓地、耕平和久榮的父母靜立在蟬鳴聲和夏日陽光中。
“哎,真是精力充沛呀?!庇裘啦林拐f道。
“嗯?!背聊蜒缘脑栏钢匦谐翋灥貞?yīng)聲道。他是在表示贊同吧,總覺得和他之間有種奇妙的距離,不知如何是好,卻還難以開口。
“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事嗎,耕平?”
“呃……”
耕平不知所指,應(yīng)答也變得和岳父一般沉悶。
“說你再婚的事呀!”
這不是在久榮墓前該談?wù)摰脑掝}吧。耕平不由得把視線轉(zhuǎn)向盛夏里郁郁蔥蔥的樹木,說道:“這件事,要不下次再說吧?!?/p>
郁美毫不退步。無風(fēng)的墓地前,線香的細煙筆直地向上升騰。
“不行,得趁現(xiàn)在說好,正好讓久榮也聽聽?!?/p>
重行拿著長柄木勺一勺一勺地給女兒的墓碑上澆水。此時,他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面對同一個人的死,父親和丈夫的心情一定大不相同吧。耕平站直身子,等待岳母發(fā)話。
郁美以一種清朗的語調(diào),靜靜地說道:“你還年輕,跟我們不同,人生之路還有三十年、四十年要走呢,現(xiàn)在就放棄怎么行呢。等你上了年紀,卻還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生活,該是多么寂寞啊。對小馳來說也好,對你來說也好,都應(yīng)該再找一個呀,你不也正要迎來工作上真正的高峰么?!?/p>
耕平呆立在墓地前狹窄的過道上,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雖說人各有不同,但對很多作家而言,五六十歲才是真正的事業(yè)高峰。
“一直讓你一個人承擔(dān)所有家務(wù),還要撫養(yǎng)小馳,如果你清清閑閑倒還沒什么,其實是你硬撐下來的吧?!?/p>
在徹夜趕稿的清晨給兒子做早餐,在喝酒晚歸的半夜把臟衣服丟進洗衣機,即使睡眠不足也堅持參加課程旁聽……對于父親一職,耕平也一樣鞠躬盡瘁。
“這跟硬撐不一樣。雖說是為了孩子,但如果父母自己不樂意,那也堅持不了多久的。撫養(yǎng)孩子,不就是這樣嗎?”
這是耕平心靈最深處的真言。看著小馳一天天長大,是他最美好最幸福的經(jīng)歷。騎自行車、背九九乘法口訣、煎蛋……昨天都還不會的事情,今天居然勉強會了。見證孩子的成長從來都是父母最開心的事情。他最想給久榮看的,不是自己的新書,也不是文學(xué)獎,而是小馳的成長。
“你能這樣說,我真的很欣慰,久榮找對了人啊?!?/p>
重行面朝著墓碑,悶悶地應(yīng)道:“嗯?!?/p>
在這個不合時宜也不合氣氛的場合,耕平幾近笑出聲來。他抬頭望向頭頂碧藍的夏空來掩飾萌生的笑意。此時郁美瞥了丈夫一眼,微笑著說道:“但是,這樣下去總歸不是辦法,你還是要找個新妻子的,小馳要是能有個兄弟姐妹的也好啊,再組一個新家庭,不論是對你還是對小馳,都是最好的。那樣,我和你爸也不會覺得無聊寂寞啊,而且呢……”
在亡妻的墓前,耕平漸漸覺得無地自容。極力勸說女婿再婚的岳母郁美,字字擲地有聲:“而且,我也希望你工作能更出色。無關(guān)乎什么獎啊,大賣不大賣,只是希望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還能繼續(xù)寫出只有你才能寫出來的小說,我想,久榮在那邊一定也這樣祈禱的吧?!?/p>
耕平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已完全麻痹,既無法點頭,也無法出聲應(yīng)答,只聽見無綿無盡的蟬鳴充溢在整個天地間。
“現(xiàn)在你才三十九,還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嘛。但不久的將來,如果你一個人面對這一切,不是難以吃得消么。家里有個女人總之還是有好處的,比如搬什么笨重的東西,你一個人搬不動,她可以幫忙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p>
“嗯?!?/p>
重行悶悶的應(yīng)答聲,這次卻變得異常堅定有力。曾有人說,耕平是寫戀愛小說的好手。這類評價大多只可信其一半,事情一旦臨到自己頭上突然就變得很沒出息,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悲可嘆?;蛟S岳母說得對,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的想法的確有勉強硬撐的意味。最明顯的,就是以為自己既能出色地搞定工作,又能完美地扮演當了爸又當媽的雙重角色,是自己一開始就太自信了。
郁美似乎想起了什么,笑著看了看重行,說道:“我嫁給老頭子就是再婚呀。其實我倆住得近,而且很早之前就認識,只是他離婚后整個人都變得頹廢不堪,生活也一塌糊涂,我很想幫他點什么,結(jié)果一腦熱就結(jié)婚了?!?/p>
意外之至!十五年了,還是頭一次聽說岳父岳母風(fēng)花雪月的開篇。
“要是你還沒找到合意的人,我給你介紹。其實我早就跟好幾個朋友打過招呼啦,只要你有這個想法,我一定給你介紹到底?!?/p>
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監(jiān),聽這語氣,似乎她對再婚一事是舉雙手雙腳贊同的。原來女人一到某個年齡,便變得喜歡胡亂給人牽紅線搭鵲橋。即使她的真心天地可鑒,此時此景,何以開口說出托媒之事?
“嗯,我知道了。再婚的事,我會認真想想的?!?/p>
郁美在女兒墓前雙手合十:“久榮,你也要保佑他找到個好姑娘啊。要是莫名其妙地吃醋,媽可不許喔。”
耕平對著岳母的背影深深低下了頭。這時,重行突然大聲說道:“嗯。不管再不再婚,你都是我們的兒子,這一點是永遠都不會變的?!?/p>
作家竟被別人的臺詞感動而流淚,情何以堪?耕平自嘲著情感脆弱的自己,向著岳父岳母的背影,再次深深低下了頭。
第三章 第十節(jié)
在飯能的河灘上,在悠然自在的玩耍嬉戲中,他們度過了這天的黃昏。孩子們歡鬧著往河中丟著石子,順著河水漂下一只只小樹葉船。耕平把牛仔褲挽到膝蓋,一步一步地踏進夏日的淺灘,卻不想河水竟清涼得讓他渾身為之一震。離開東京,似乎連水也變得新鮮了不少。還記得久榮曾說,用飯能的水泡澡,肌膚的感受簡直天差地別。這里的水一定特別好吧。
晚飯時和岳父母一起喝了點小酒,耕平便早早地上了樓??头渴前藦堥介矫状笮〉娜帐椒块g,即使夜半已過,蟬聲依舊嘈雜。小馳白天玩累了,現(xiàn)在早已睡熟。耕平把從東京帶來的書放在枕邊,茫然地望著擰得只有黃豆大小的油燈發(fā)呆,完全沒有心情拜讀別人的作品。
他想的,正是再婚的事。在和兒子生活得好好的二人世界里新添另一個人,這簡直無法想象。據(jù)說男孩只有在十五歲之前才能和父親好好對話,若果真如此,說不定再過五年,小馳和自己之間便僅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關(guān)系。雖說他是個坦率的好孩子,但要他自省,恐怕相當困難。
其實岳母說的似乎也不無道理,或許他是對久榮念念不忘,才難以下定再婚的決心吧。耕平自己也說不好。許多人以為,發(fā)妻早逝的男人都過得風(fēng)流瀟灑,那是因為生于現(xiàn)代社會的他們根本無法想象,一個男人竟會因為忘不了亡妻的音容笑貌而獨身持家。
耕平轉(zhuǎn)而想了想自己平日的生活,猛然察覺,最近幾乎很少想起亡妻,一不留神竟已過了好幾個星期。如果不再翻翻老照片,甚至連她的臉都要忘記干凈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想像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的生活。這種心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原來,男人的心也不可知啊。作家能知道的,也只是作品人物的心罷了。
天快亮?xí)r,耕平做了個夢。
夢里他徹夜趕完稿,頭腦昏沉地走出書房,身上穿著厚厚的法蘭絨睡衣,那一定還是冬天吧。黎明的走廊昏暗迷離,客廳的門敞開著,熒光燈的光線微微地從那里透了出來。久榮似是憑門而立,僅露出半個身子,熟悉的藏藍色睡衣不顯半分春色。
(久榮……)
接下來的夢境讓耕平極為難受。他想喊叫,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從書房到客廳那僅有幾米長的走廊,不論他如何向前邁步,仍絲毫拉近不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想要呼喚她的名字,想要奔去她身邊,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卻仍然無法靠近。
久榮一定也很難受吧。她用那只從門邊露出來的眼睛無言地凝望著,只是耕平讀不出任何情感。這樣的短短幾秒,卻仿佛像好幾年那么漫長。
睜開眼,清晨的陽光已經(jīng)明晃晃地照進房來。耕平渾身是汗。好久沒做過如此難受的夢了。他這樣想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這是四年來,久榮第一次走進他的夢境里。
(你來看我了啊……)
汗水浸透了他的睡衣T恤。耕平對亡妻充滿了感激,一種雖悲傷但亦欣喜的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心情,留給他深入心底的疼痛。他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小馳,頭發(fā)沒擦干就倒頭大睡,結(jié)果睡得凌亂不堪。
“……老媽。”
小馳在夢中迷迷糊糊地呼喚著,一顆晶瑩的淚滴從他眼角滑落。耕平的內(nèi)心如刀絞般難受。這孩子雖然還小,卻一直拼命地忍受著喪母之痛。除了這樣默默地看著熟睡中的他,耕平不知自己還能做什么。突然,小馳睜開那雙酷似久榮的細長的雙眼,小小的瞳孔深處突然收縮起來。
“做夢了?”
小馳擦擦眼淚,點了點頭:“嗯,老媽走進我夢里來了?!?/p>
父子如出一轍的表達方式。死去的人不是化為鬼魂出現(xiàn),而是前來相見。這種感覺,想必失去過至親的人都有所體會吧。住在久榮老家的這段日子里,兩父子總是不約而同地夢見她,以至于并不迷信神靈鬼魂的耕平,都覺得這一切并非偶然。
“老爸也夢見了,和你一樣。老媽在夢里跟你說什么了嗎?”
小馳迷糊地眨著眼睛,咯哧咯哧地揉著:“嗯。她說會有好事發(fā)生,現(xiàn)在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就好了。還說老爸很脆弱,要我好好保護你!”
好事?會有什么好事呢?耕平想猜卻沒有半點頭緒。遺憾地與直本獎擦肩而過,雖說再版,但也才區(qū)區(qū)兩千冊,滯銷作家泥濘不堪的生活還不知何時是個盡頭呢,她怎么能說出讓一個十歲孩子保護父親的話呢?真不明白久榮到底怎么想的。
“小馳!耕平!吃早餐啦!”
樓下響起郁美洪亮的嗓音。小馳“呼啦”一聲如猛獸下山一般從床上躍起,低頭看著耕平:“你的夢里,老媽說什么啦?”
心里雖然有那么一絲醋意,耕平仍然坦白地答道:“什么都沒說。在我夢里,久兒一直都沉默著。”
“是么,哈……”
耕平對兒子的反應(yīng)又氣又惱,只是只字未說。久榮也真是,可以跟兒子說,為什么連一句話也不肯跟老公說呢?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夏日早晨,耕平滿心不悅。
和孩子們一起度過的這個周末,悠然地從指縫間流淌著。開車去入間的商場閑逛,去秩父的溫泉舒展身心,去飯能站附近的烏冬面館和圖書館散步,順便露露臉。這里清新自然的空氣、純凈清透的水質(zhì),是耕平從神樂坂一來到就感觸深刻的引人流連的地方。
從那以后,岳父岳母再也沒有糾結(jié)不休地提起再婚的話題,小馳和小芽也整天在河邊玩得不亦樂乎。眼前沒有步步緊逼的截稿日,很多編輯也正在享受盂蘭盆節(jié)的假期,名副其實地算得上作家一年中屈指可數(shù)的最為自在放松的日子。
其實這樣的日子里,耕平也在腦中構(gòu)思著新作。把一個個小小的黏土塊反復(fù)揉捏搋和,一點點堆砌成長篇小說的基石形狀,這樣的角度妙趣橫生,這樣的人物刻畫入木三分,這樣的奇聞異事更是別有天地。作家都是懷著對作品的濃厚興趣才孜孜不倦地從事創(chuàng)作的。當然,剛開始著筆時也常會有磕磕絆絆、迷惘彷徨,但這些對處于構(gòu)思階段的作家來說,完全不值得一提。他們只是一點點地堆砌著只有他們才能樂在其中的秘密花園,因而更有種無法言喻的奇妙。
耕平坐在寬大的河灘樹蔭下,聽著潺潺的流水聲,把筆記本攤在膝蓋上??v橫馳騁的鋼筆記錄著他泉涌的構(gòu)思。這便是他即將在《小說北斗》上連載的長篇戀愛小說,書名還沒想好。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十年來自己作品的主人公,竟大多都是比自己年輕的男女。
這次,他決定正面描寫一對與自己一樣將要邁入中年的男女的愛情故事。男主人公是印刷公司的業(yè)務(wù)員,和耕平一樣三十九歲,五年前喪妻。在圖書館當管理員的女主人公與他同歲,三年前喪夫。這對已稱不上年輕、對戀愛日益膽怯甚至沒有勇氣改變自己生活狀態(tài)的男女,慢慢地一點點相互靠近。季節(jié)就設(shè)定在由秋入春的那段時間吧,這樣,許多重要場面就能以灰沉的冬天為背景了。
如果為他們各自配偶的死設(shè)定若干神秘的疑團,這便不再是單純的戀愛小說,而是描上了一抹懸疑驚險的色彩。在這個靈感泉涌的悠然的盛夏午后,耕平遠遠地望著孩子們嬉戲玩耍的身影,深深覺得自己已是幸福之至。
第三章 第十一節(jié)
暑假之旅的最后一個黃昏,飯能河灘燒烤如期舉行。河灘上,兩頂只有開運動會時才會拿出來用的帳篷迎風(fēng)支起。不只是岳父岳母與小芽,附近鄰居也都齊聚一堂。
耕平拿著紙杯心不在焉地喝著啤酒。燒烤這種場合,他常以參觀學(xué)習(xí)者自居,并不帶頭準備食物。郁美領(lǐng)著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朝他走來。
“耕平,我來介紹一下好嗎?”
岳母滿臉明媚地笑著,細長的眼眸深處一本正經(jīng)。
“呃,好的?!?/p>
穿著西裝短褲坐在休閑椅上的耕平稍稍正了正坐姿。郁美身后,站著一個身穿藏青底牽?;▓D案浴衣的女子,兩手恭謙地疊搭在腹前,一頭齊頜的短發(fā)。
“這是在附近的中學(xué)教國語的坪內(nèi)奈緒小姐,聽說是你的小說迷喔。今天她的朋友沒有來,你陪陪她吧。”
郁美鄭重地向耕平點了點頭,便向燒烤架走去。第一天便挑起再婚話題的背后,原來藏著這般大作戰(zhàn)呢。她一定早就盤算著要在暑假撮合我和這個女人了吧。這個所謂國語老師的女人表情十分嚴肅,或許是在學(xué)校受男學(xué)生欺負了吧。
“那個……我該怎么辦才好呢?”
她不知所措地低頭看著耕平。耕平在五彩的休閑椅上挪了挪,給她騰出位置。
“呃,坐這里吧?!?/p>
奈緒在他身旁坐下,耕平夾緊雙膝正襟危坐。雖說寫戀愛小說是手到擒來,但面對這從天而降的相親對象,耕平實在無力駕輕就熟地和她聊天。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入肚,耕平已經(jīng)微露醉意。
“好像有點奇怪呢?!?/p>
嚴肅認真的國語老師說道,眼睛卻并不看耕平。這種時候,把視線轉(zhuǎn)向四面被群山環(huán)繞的河灘的確是不二之選。小馳和小芽穿著泳裝在河里玩得正歡呢。
“那個……可以給我一杯啤酒嗎?”
“呃,不好意思,沒注意到。”
耕平遞給她一個紙杯,倒出剩下的罐裝啤酒。
“別的先不說,干杯!”
耕平舉杯祝酒,但兩只紙杯的碰撞似乎沒有多少反應(yīng)。一口酒喝下去足過了有半分鐘,奈緒說道:“我想起來了,我媽好像拜托了郁美阿姨些什么,原來就是這件事啊。真不好意思,壞了你的興致了?!?/p>
干脆爽朗的語調(diào)。她望了耕平一眼,笑了:“我本來還覺得奇怪,為什么我媽總嘮叨我穿這件浴衣來。轉(zhuǎn)眼我就三十了,或許她擔(dān)心了吧?!?/p>
她一口喝下杯中的啤酒。她喝酒的樣子真是賞心悅目。耕平又打開一罐啤酒。
“來?!?/p>
耕平給她滿上啤酒,遞上一些小菜。有芝士魚糕、墨魚絲、辣柿種,都是些小老頭派的東西。奈緒拿了條墨魚絲,銜在飽滿的雙唇邊:“你不用因為我而顧慮那么多啦。”
一種莫名的溫馨浮動著。此時的奈緒,似乎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國語老師。耕平也拿起一根墨魚絲銜在唇邊:“對了,這樣才好吃。”他拿起小凳上那只百元小店買的打火機,慢慢地烤著墨魚絲的前端,然后遞給奈緒。
“真的呢,好香啊,要是有日本酒就好啦!”
原來她這般嚴肅而又一本正經(jīng)的氣場里,也有如此隨和親近之處。感覺很不錯。
“嘿!耕平和奈緒,牛排煎好了喔!”
郁美端著紙碟和刀叉走了過來。一股接受現(xiàn)場督察員視察的感覺涌上耕平心頭,自己做得夠周到夠風(fēng)度了么?岳母看了看二人的神情,馬上走開了。一不小心當了電燈泡可就不好了。
奈緒目送著郁美,說道:“郁美阿姨說話真有意思呢?!?/p>
耕平醉暈暈地點點頭:“是啊。怎么說我都四十了,不年輕啦,已經(jīng)是個大叔了。”
“四十歲才不是大叔呢!”
奈緒語氣堅決地說道。耕平稍稍定睛看了看奈緒。西山上的夕陽鮮紅如血,雖然天空正中已經(jīng)染上了夜色,但西天仍有暑氣殘留。
“我看還是算了吧?!蹦尉w像要放棄似的地說道。是什么地方出問題了嗎?耕平惶惑而不得其解,莫非是自己的應(yīng)對不行?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沒有一個人走來他們的座位,或許是郁美打了招呼吧。兩個孩子這時正和岳父岳母一起,歡樂地吃著燒烤。
“我們還是結(jié)束這樣的相親游戲吧。我是個壞女人。”
國語老師放下紙碟,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你急著走嗎?青田老師。我有個秘密跟你說。”
奈緒從休閑椅上站起身,背向帳篷走去。耕平隨后也追了上去。兩人在水邊的大石塊上坐下。腳下清透的水流擊撞在巖石上,濺起白色的水花。
“這件事我一直瞞著父母,所以我才跟他們?nèi)鲋e說,要是碰到合適的人給我介紹介紹?!?/p>
奈緒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痛苦:“我配不上你這樣帶著兒子還努力寫作的好男人。”
一直為兩人的單獨相處而緊張不已的耕平不由得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真是愚蠢至極,竟抱著某種期待來到暗處。接下來大概就是繼續(xù)剛才的自暴自棄之詞吧。
“哪里配不上?你不也在學(xué)校教書教得很好嗎?”
國語老師似乎毫不在意耕平說了什么,她脫下淡紫色帶子的木屐,把腳尖浸入夜晚的河水中。
“從二十四歲開始教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年了。這件事有點難以啟齒,其實我一直跟著一個男人。很多次我下定決心跟他分手,但始終做不到。他比你大一歲,滿四十了?!?/p>
奈緒的話如同寂靜的河灘上突然投下的炸彈,耕平半晌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剡^神,他說道:“為什么初次見面,你就跟我說這么私密的事情呢?”
奈緒望著遠處帳篷的燈火,突然笑了:“因為你是小說家。就像郁美阿姨說的,我真的非常喜歡讀你的作品。就算我告訴你這個秘密,你也一定能理解。我就是這樣想的。”
“呃……原來是這樣?!?/p>
耕平也向熱鬧歡騰的帳篷望去。熊熊的篝火直噴到大人的腰那么高。
“這里的人都很好,可是,如果大家知道同一個中學(xué)的兩個老師亂搞男女關(guān)系,非鬧翻了天不可?!?/p>
耕平憑借著至今為止的作家身份聽說了許多人的秘密。只是聽了百家之言,對他的寫作也沒有過什么用處。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素材中,耕平只用得上那些極少的與他投緣的素材。
“郁美阿姨這么費心安排,短短幾個小時就要結(jié)束了呢?!?/p>
奈緒凄美地笑了。就在這個瞬間,耕平脫口而出了一番連他自己都不曾預(yù)想的話:“亂搞男女關(guān)系又有什么呢?你很喜歡那個人對吧,只是他有太太了。這樣的話,你也可以找一個可以偶爾跟你喝一杯的男朋友呀。這里人多嘴雜,如果你愿意,下次來東京喝幾杯吧?!?/p>
奈緒圓睜著雙眼驚詫地望著耕平。她的眼睛里,搖曳著遠處熊熊的篝火。人與人的相遇,真是捉摸不定。
第三章 第十二節(jié)
兩人在夜晚的小河邊到底說了多少話,耕平已經(jīng)記不清了,似乎只有半小時那么短,又似乎有好幾小時那么長。他只記得中途回?zé)編づ袢ト×撕脦状纹【?。面對這個初識的女人,自己竟可以如此無拘無束,他覺得實在是不可思議。四周完全昏暗了起來,河灘上的燈火分外耀眼。
果然還是一開始就沒有交往念想的女人好啊。五年來,奈緒一直與一個有婦之夫難分難舍,這幕戲里,自己絕對不能登場。這份無拘無束,讓耕平的舌頭變得輕快了起來。
雖說剛知道的時候非常震驚,但天馬行空地談了一會兒之后,便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個非常純潔聰明的女人。不但讀過自己半數(shù)以上的作品,還像個國語老師一樣,絲毫不掩飾對作品的批評不滿之處。耕平搭起二郎腿,說道:“日本真是不論到了哪里都有蚊子呢。”
既沒有驅(qū)蟲水,也沒有蚊香。和奈緒說話之間,穿短西裝褲露出的腿上已經(jīng)被叮出好幾個小包。馬上就滿三十的國語老師笑了:“我剛才也被叮了五個包呢。你看,這里也是?!?/p>
奈緒卷起牽牛花圖案的浴衣的袖子,露出上胳膊的內(nèi)側(cè)。只見雪白的肌膚上凸起一個小小的紅腫痕跡。
“但是,我很高興?!?/p>
被蚊子叮了還高興?莫非這女人有什么特殊愛好么?醉暈暈的耕平不禁聯(lián)想起某些輕浮之事。
“說不定我們是被同一只蚊子叮的呀,有點小高興?!?/p>
“呃,這個……”
耕平只覺得全身的血液一齊涌上臉頰。萬幸的是,在夜晚的河灘上,即使面紅耳赤也不會引人注意。這是一條救命稻草。耕平向遠處的燒烤會場望去:“我們差不多回去了吧,引起什么流言就不好了。”
“嗯。但是,剛剛說的話,不能只是隨口說說的喔?!?/p>
剛說過什么話?耕平不知所措地望著奈緒。奈緒輕瞪了他一眼:“就忘記了?那句話還讓我深受感動了呢?!?/p>
“不好意思?!?/p>
亡妻也曾說過,耕平雖然不善于一錘定音,但那些毫不費勁的輕描淡寫的話語中,卻總有一種動人心旌的力量。只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
“你剛剛不是說過嘛,如果他有太太,我找個男朋友也沒關(guān)系,還說下次來東京喝幾杯?!?/p>
耕平撓撓頭,說道:“呃,我是真心這么說的。”
奈緒從浴衣的胸口里拿出什么。原來是如珍珠貝一般光亮的白色手機。
“那,你告訴我短信郵箱。”
腳下的水流聲清脆涼爽。夜晚小河邊,紅外線通訊。耕平忽然覺得,在沒有手機的學(xué)生時代讀過的戀愛小說似乎更為沉靜感動。但時代在變,人與人的相遇和戀愛方式也在變。耕平還年輕,比起古時鴻雁傳情,還是隨時代而動更為理想吧。耕平把奈緒的電話號碼和短信郵箱存進手機,似乎頃刻間手機變得豐富而重要起來。
“稍微隔開一點時間,我們跟大家會合去吧。坪內(nèi)小姐,你先請!”
“嗯。到時候我給你發(fā)短信?!?/p>
奈緒向?qū)掗煹暮訛┳呷ァ2厍嗌囊箍障?,藏青底的浴衣,多么風(fēng)姿綽約的背影啊。耕平遠望了好一陣夜幕下歡騰的水淵,才慢慢向會場走去。
帳篷下,數(shù)盞燈籠通明,宴會仍在火熱地進行著,岳父岳母和鄰居們談笑甚歡。耕平在人群中尋找著小馳的身影。不見人影,那還是問問郁美吧。
“小馳這家伙,不在這里么?”
岳母醉得不輕。
“啊,剛才還在這里吃炸雞塊和飯團呀,說起來小芽也不在了呢,大概到哪里玩去了吧?!?/p>
耕平心里忐忑不已。剛剛沒空管他,老天保佑他沒出事才好。每逢周末,日本全國總有很多人因為水上事故而喪生。
“我去找找?!?/p>
“嗯,燒烤大會也差不多快結(jié)束了,麻煩你了。”
耕平骨碌骨碌地快步走在滿是滾圓石塊的寬闊河灘上,繞了一圈,仍然不見孩子們的蹤影。于是,他向河流的寬處走去,還是沒有。只剩下從河灘拾級而上的公園和上流的小河洲沒找了。筆直的石階看上去陡不可攀,他決定先沿河而上去找找。飯能川上架著一座朱紅漆的鐵橋,耕平穿過橋下,沿著向左流去的河流,在綠色拐角處轉(zhuǎn)彎,便看見了夜色中約有籃球場那么大的白色河洲。
那里站著兩個孩子。耕平正想叫他們,卻不由得猛地停下了腳步。穿著泳褲和T恤的少年,分明地把手搭在穿著泳衣和灰色帶帽風(fēng)衣的少女肩上。耕平下意識地向巖石后面躲去。
少年就是小馳,而少女就是小芽。被小馳搭著肩頭的小芽,看不出絲毫不快或是抵觸。兩人似乎在說著什么,可水流聲太大,耕平聽不清楚。小芽也伸出手,用指尖抓住小馳的T恤下擺。這是在干什么呢?昏暗的燈火中,兩個孩子的臉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比小芽稍矮的小馳踮起腳尖……
雖然耕平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們唇與唇的吻合,他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似乎這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一樣。小馳才上小學(xué)五年級,今年秋天才滿十一歲。如今的孩子都這樣么?還是只有小馳早熟呢?耕平?jīng)]有答案。但是作為父親,他沒有絲毫反感或是不快,也沒有憤怒或是擔(dān)心。回想起來,自己的初吻比這晚了五年還多,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耕平內(nèi)心忽然涌起一種年代感。
他仍然清楚地記得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還有和喜歡的人接吻時內(nèi)心的震撼。那種心情像是自豪,又像是受到甜蜜傷害的傷心,還有種向大人階段又邁出一步的感覺,都是不可再得的美好經(jīng)歷。
這樣的話,作為父親,即使夸他幾句也無傷大雅吧,因為他擁有了喜歡上一個人的美好經(jīng)歷。那不正是生命的大樹么?有時人們將戀愛懷抱于心便可以度過一生。戀愛的力量就是這么偉大。
淺吻之后,這對年少的戀人便離開了。耕平這才終于松了口氣。原來,小馳和小芽接吻時,耕平竟也不自覺地忘記了呼吸。
(現(xiàn)在不是寫戀愛小說的時候。)
耕平在巖石后自我反省起來。這樣豈不是要被小馳趕在前頭了么。河洲上,小馳把手從小芽的肩上拿開,并著肩向夜色中的河流走去。小芽的指尖仍然緊緊地抓著小馳的T恤。
明天他就回東京了,下次再來這里還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年少的戀人分別在即,今晚這點有限的時間又能如何呢?耕平想,如果可以,讓他們兩個人單獨相處久一點,再久一點吧。但是,熱鬧的燒烤大會馬上接近尾聲了。
耕平故意在巖石后踏響腳步,石塊與石塊碰撞的聲音如槍聲般回響。小芽像是丟開著火的布片似的松開了小馳的T恤。耕平大聲叫喚道:“小馳,小芽,你們在哪里呀?該回去啦!”
年少的戀人互相點了點頭。在被他們發(fā)覺之前,耕平悄悄地離開藏身的巖石,向遠處的篝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