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第九章
1
這日,陰冷的天空,些微改變了色彩,陽光透過流云,仿佛焰焰的火苗在升騰,大地生出幾分暖意,冬季似乎漸行漸遠。如水的人流,縈繞著太白樓,依舊往來交織。一切照常,淡然的生活,按部就班。該來的來了,該走的走了。好像戲劇的登場,各種角色輪番上演。
“您里邊請吶!”小二的一聲吆喝,爽利透亮,歡快地迎接貴賓。
“啥日子口兒,勞動您這尊大佛?”店老板瞧見熊師爺駕到,趕忙急于獻殷勤。
熊酉璺撇撇嘴,露出些笑意,卻好似皮笑肉不笑般,他賴得去搭理。
轉(zhuǎn)而,走上樓梯,來到二樓姚家班客房門前。
“屋里有人么?”他邊喊邊推門而入。
“ 不知您老駕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客氣啥,咱還用見外?”
“呵呵,呵呵。您廳內(nèi)稍歇,且容我打點一二?!崩瞎芗一琶κ帐?。方才,姚家班又在商討事宜,房內(nèi)雜亂無章,眾人圍成一堆。 熊酉璺闖進來,局面甚是尷尬。停了稍許,遂命人沏茶待客,請師爺上座,老管家下手陪侍。
“此次前來,正是為了姚老板之事。知道大家牽腸掛肚,他特意交待說,病已痊愈,身體康健,不必擔憂,且把心放在肚子里。牢內(nèi)衣食不缺,有鄙人多加照料,安全亦無虞?!?/p>
“大幸,大幸。有您關照著,我們就放心了?!?/p>
“份內(nèi)之事,理所當然。”
“實是感激不盡,小老兒來日定當重謝?!?/p>
“您又見外了,你我何必言謝,”熊酉璺端起茶盅,飲了一口。遂放下手來,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附耳低語道?!吧杏行∈?,不便人前言說,老哥咱們房內(nèi)談?!?/p>
老管家起身將之讓進客房,二人閉門詳談。
“其實,兄弟有一疑問,想知曉李家生意如何?”
“哦,這個不難。李家與王家合作遠非一日,你我本就是生意伙伴,雖然各管一攤,但同屬于道臺門下。有什么盡管問來,老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兄弟非想打聽內(nèi)幕,只是問問大概收入。”
“原來如此。實不相瞞,李家的布匹生意,是賠本賺吆喝,相比道臺大人的煙土買賣,賭場經(jīng)營,那幾乎是微不足道。每月里煙土進項三四十萬,賭場有十萬左右,合計五十來萬,年底有著六七百萬兩銀子的收入。”
“好生厲害,李家生財有道哇!”
“還不是托道臺大人的洪福,我家老爺每年上繳九成以上利潤,也就頂多留個六十萬而已?!?/p>
“咱們知足吧,這年月不容易,要懂得感恩。上感老佛爺天恩,下承道臺大人的知遇?!?/p>
師爺一番手舞足蹈,指天劃地,頗有感恩之心。些許,略略停頓,變了腔調(diào),似有言外之意。
“我說句不好聽的,洋人虎視眈眈,天朝危機四伏,倘若一朝有變,李家能否置身事外?”
“您請明言,老朽有些糊涂,”老管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意思很簡單,李家是給王家干活的,王家是給朝廷打工的,一旦天日有變,你我能幸存否?何不若提早轉(zhuǎn)移資產(chǎn),隱退山林,也好為子孫修得福報?!?/p>
“額,所言甚是,此間關系重大。老朽必當仔細回稟,容我家老爺從長計議,來日給予答復?!甭犜捖犚簦瞎芗颐靼琢藥煚?shù)膬?nèi)情。這是要李家交出生意,交給誰人呢?自然是濟寧知州王敏德。
2
? ? ? ? 夜已深沉。月亮悄然從葫蘆口攀上山澗,忽一會兒,好似一方大石缺了半邊,危危聳聳,懸掛在山巔。光線有些黯淡,冷氣森然。西風嘯過山野,發(fā)出陣陣呼聲,仿佛大地在嘆息般,尤如一人憂思惻懷不能安眠。
他手捏信紙,揉成團,又展開來,再三查看。
“大壯親啟:
提筆直言,敬恕。
原無意書信,然心中憂忿,遂發(fā)牢騷。
小女離家多日,因愛成恨,無孝悌心。本該老夫派家丁親往緝拿,但昔日情分縈繞掛懷,實不忍于當面決裂。念母愛久已失卻,吾痛徹心扉,夜不能寐,概然涕下。
小女歷來管教無方,吾自知失責。那日有意頂撞,老夫狂怒不已,憤而動用武力,亦是無能之舉。今心中痛悔,淚涕成河。實望爾悉心關懷,好生勸慰,令吾兒不記前仇。若能消弭舊恨,老夫感激不盡。
小女生于富貴窩,千金哄嬌兒,奢靡已是常態(tài)?,F(xiàn)投身于貧家,窮屋陋巷,破履寒衣,糟糠難咽,不知習慣否?仔細想來,吾甚是憂心。如有生活困苦,盡管使喚,金銀玉帛,無一不應。
小女乃老夫心頭所愛,既米已成炊,吾無意拆散。只愿親情修好,家人共聚天倫。吾老邁不堪,時日無多,一朝西去,萬貫家財定為爾等繼承。望早些團圓,希冀!?。?/p>
另有要事相托,我與道臺大人是生意伙伴,本該親往敘談,無奈舊恙復發(fā),只得作罷。他人我亦信不過,惟管家與爾乃心腹。附書信一封,爾務必前往濟州交予管家,切切!??!
李御慶親筆
光緒三十二年(丙午)臘月? ? ? ? ??
3
? ? ? ? ?覽信遐思,香秀心中并無恨意,只有些氣不過罷了。父親一手拉扯大,兒女豈有埋怨之理?更何況,這些年若沒有父親的支撐,女兒怎的學成歸來,如何去見識西方世界的洋洋大觀?人是不可忘本的,李香秀深明此理。
但是,思想開明不等于沒有原則,決定的事情絕不能被推翻,人生自由容不得被侵犯。今日倘妥協(xié)一步,明天就任由家長掌控。底線需要堅守,否則會前功盡棄。婚姻不是兒戲,一輩子的幸福,如果就這樣聽命于人,那必然是悲劇收場。香秀保持著自我的倔強。
“我不打算回信,他做事太過分?!?/p>
“父女哪來的隔夜仇,回家去住些日子,別把老爺子氣病了。”
“你最好等等,過段時間再回信,不急于這一時?!毕阈憔镏?,裝出蠻生氣的樣子。
“這又是何苦呢?以后總得過活,自家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各自讓一步也就算了唄?!贝髩颜嫘膭窠狻?/p>
“你甭管,用不著你操心!”李香秀一口回絕道。
“好吧,那是你親爹,我這做女婿的也不好多說什么,”
“別說了,我心里有數(shù)?!?/p>
4
? ? ? ? ?遠離家鄉(xiāng)如同失去了依托,我心里沒底兒。河北的空氣污染讓人擔憂,工業(yè)化災難大大高于山東。夏日晚間,星月無光,仿佛油漆樣的天空,傾潑著濃墨重彩。渾濁的穹窿,凝注于黯然,又似沉陷在天河,化作一灘無法攪動的淤泥。尤如這屋里的氣氛,干結生硬了,壓抑到絲毫不為所動。
此時的大舅媽背對著所有人,看不到她臉上的任何表情。大舅則嚴辭厲色,好像在訓小孩子一般。
“你干么去了?上班瞅不見你的人,家里也不想待,我不知道你整天忙什么?”
“同事說你是沒尾巴兔子,下班竄得飛快?;氐郊页蓚€老鼠打洞,藏到十里開外,摸不著你影兒?!?/p>
“咱媽好不容易來趟,你不去接就算了,還跟沒事人兒一樣,躲到別人家里打麻將,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沒啥,沒啥。接不接的無關緊要,我又不是吃奶的孩子,用不著特別照顧。”姥姥急忙勸架。
“別生氣,你們都消消火,多大點事兒,老大你不小了,別跟娃娃似的?!?/p>
“我也不想生氣,居家過日子,女人不像女人,成何體統(tǒng)?”大舅滿懷憤怒,呵斥道。
“怎么不像女人啦?打幾圈麻將能咋的?是礙著地球轉(zhuǎn)了,還是造成宇宙毀滅了?我有我的自由,你管不著!??!”大舅媽猛然懟出一大堆理由。
霎時,大舅氣得直跺腳,發(fā)出“嘡、嘡、嘡”的巨大聲響,那是鐵鑄的假肢在踹地。敢情,要不是腿有殘疾,非挨上一腳不可?!澳憷潇o點,瞧著我的面子,這事兒就算了?!崩牙延众s緊拽住,順便遞個眼色,意思是“你外甥在吶,鬧起來忒丟人!”
我深以為然。這安全感實在太差了,此種家庭氛圍讓人永無寧日。沒有秩序的自由,是毫無節(jié)制的欲望。獨立意味著人的成熟,而不是自以為是的狂妄。原來,現(xiàn)代人的女權思維,根本分不清兩者的區(qū)別。他們認為,女人的賢惠是依附于男人的強權,女人的軟弱是屈從于男人的霸道。女性需開辟自由的空間,方可得以安全生存。卻沒有認真反思過,是不是自己的任性與肆無忌憚造就了悲劇。家庭生活實則是互相尊重,兩性的溝通理解才是關鍵所在。
5
? ? ? ? 我無心留意他們的爭吵。與其在此忍受粗暴的言語折磨,倒不如躲出去自個兒找清凈。聰明小伙自會尋理由,于是說道:“小區(qū)里人多地方大,看著挺熱鬧,我去溜溜?!彼旒?,躲了出來。
能夠走出樊籠,本應呼吸到自由的空氣,然而一股子刺激性異味始終在彌漫。高爐整日在鍛鋼,煤炭劇烈地燃燒,數(shù)之不盡的拖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切是那么地井然有序,尤如天體于規(guī)律運行中循環(huán)往復。這里的一方天地,黝黑而沉郁,月兒隱去了光華,星星在逃避。那一爐鋼水浸透過天河,湮滅了太虛燭火,宇宙星辰盡皆淬煉。仿佛九霄之中凝注著精鋼,四圍打造堅實了,于無聲無息中降臨。天地原是一座監(jiān)牢,萬物生靈被囚禁,經(jīng)年日久,修養(yǎng)磨礪,最終杳然逝去,化為宇宙塵埃。渺小如我,自由何嘆?亦是灰燼而已。
我轉(zhuǎn)過念頭,收攏了想法,溜溜達達踱進小區(qū)的健身器械場。扭扭屁股,動動腰,甩甩胳膊,踢踢腿兒。悠然自在,心情頓時輕松。瞅瞅此處的居民,他們勞碌了半世,卻依然生龍活虎。似乎精力用之不竭,我瞧見了駭人的一幕。遠處有位五十多歲的大叔,竟然在單杠上翻筋斗,好像專業(yè)的體操運動員般,他做出成套的高難度動作。一會兒是360°大回旋,一會兒是雙手交叉互換,一會兒又是空中翻轉(zhuǎn)騰挪。簡直令人匪夷所思。我油然佩服著,試圖在他結束后上前請教。
“嫩個啥地著兒來類?”
我聽不懂,沒法回答。
“響效唄?俺叫妮!”
好像聽懂了,他說,想學不,我教你。然而,費了半天勁,我連最基本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漢們,妮桿傻嘞,使勁哇,慫貨,這都效不會?”我又不懂啦,他指劃半天,根本無法溝通,于是乎氣得拍屁股走人。
終于,有些明白,在這里我始終是個局外人.......
6
? ? ? 他端坐在那里,微靠著光溜的椅背,胳膊搭在扶手上,雙腳自然垂立,模樣已然持續(xù)了三個時辰。第四杯茉莉花茶的香氣散去,清淡而寡味。孫守義飲夠水飽,肚子里稀哩胡嚕地鳴響,仿佛成鋸了嘴的茶壺。他不敢多言語,每次有人遞茶蓄水,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上一句:“還要幾時?”下人搖搖頭,擺擺手,以示毫無知曉。
時間沖淡了茉莉花香,于“保障北流”的御匾下悄然逝去。不知不覺中,身子僵直了,他忍不住動動腿兒,仍然是小心翼翼。忽而,想起友人的囑托,老管家在河道衙門口巴望著,“孫會長,有勞了,您把這封信遞進去,我連著三天見不著人,可急也沒用?!背蛑且荒X門子官司,孫守義知道此信事關重大。
可是,過去了很長時間,卻沒有人遞話兒。從晌午的寒風凜冽,到日間紅光閃耀于窗欞,方才日頭西下,隱去了多半兒,著實是有些陰冷。大堂里涼颼颼地,孫守義禁不住打個噴嚏,慌忙掩住口鼻,他瞧見廊檐底下,那修剪盆栽的傭人,回頭狠狠脧了一眼,顯得分外冷峻。
莞爾,條條禿枝仿佛抽芽,剎那間綻放出花朵,面對遠處來人,傭仆的笑顏盛開了?!皩O少爺好,孫少爺好!”他們一躬到底,迎接王佑維駕臨。
孫會長趕緊起身,難免腿腳趔趄,差點兒跪在地上,王佑維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說道:“晚生可當不起如此大禮,會長您老小心些,”“鄙人失措,讓您見笑?!?/p>
“會長,來了多久,有何事求見伯祖父?”
“本來是想談談運河改道,占用商家用地的看法。孰料道臺大人事務繁忙,鄙人苦等許久,未曾見得一面,嗐!”
“容我引見,可好?”聰明人順水推舟。
“不必相煩。鄙人尚有瑣事,正欲離去。您稍上這封信即可,容來日再會!”孫守義遞上紅封信箋,說著便退出大堂。
7
? ? ? ? ?這邊,王佑維送了兩步,瞧著孫會長躬身退出。于是,不緊不慢,轉(zhuǎn)過內(nèi)道廳,穿過垂花門,入了內(nèi)宅,進了中廳。尋一柳木圈椅坐下,靜候拜望伯祖父。
只聽得,里間正室傳來嬉鬧嘈雜之聲,忽而是輕浮蝶狂的浪笑,忽而是稀里嘩啦的響動。熟悉家族習慣的他,當然明白此種情形,伯祖父又在耍弄骨牌了。王佑維心生苦笑,真是尸位素餐,老而為賊。
遂不等傳召,緩緩推門而入。王道臺卻也不在意,瞇著醉眼,瞥瞥賢孫,又瞅瞅四房美艷的小妾,略略胡言亂語:“虎子來得巧,快來,陪爺爺抹幾張!相中哪個啦,隨便你!”聽聞伯祖喚乳名,王佑維有些羞赧,一肚子的激憤便沒了蹤影。只得靠著角落穩(wěn)穩(wěn)下坐在圓凳上。
“您老要注意養(yǎng)生,年輕人的玩意兒少來,”
“甭跟我提道家那一套,前明那會兒,嘉靖皇帝還吃仙丹呢,照樣是該死活不了。且過得去吧,何況而今?”
“您老尚為公身,在朝之人,惜命養(yǎng)生是給朝廷積德,天朝等著您效力吶!”
“呵呵,呵呵?!蓖踔ヘ沟男飵е鴰追殖爸S。他自是曉得,天下有變,命不久矣。
猛然,呼喇聲響,骨牌攤開來,“看我,丁三配二四,絕配!”好個天九“至尊寶”,王道臺大呼過癮。
那邊,三姨太嬌媚地喝一聲:“板凳碰銅錘——二板五!”她好不懊惱,銷紅了半邊臉?!疤焐习才诺淖畲舐?,俺咋斗得過你?!薄靶母螌氊愌?,你最大!”
王佑維瞧不下去了,頗有些尷尬。趕緊說道:“孫會長讓我捎封信,您不忙的話,就看看唄!”
“放著,有空再說?!?/p>
“要不,我給您念念,”王佑維靈機一動。
沒等老頭子反應過來,王家少爺張口念道:
“道臺王芝毓大人敬啟:
李某坦言,切勿見怪。
想某為大人效力,已是二十春秋多矣。每次上報銀錢所得,皆未睹大人天顏。今斗膽直書,為迫不得已。望道臺大人海涵,諒恕小可。
某今有要事相求。摯友姚家班班主姚夔焯,因犯律例,械系大牢。實是不知底下人身份,劉強、張小山實為龍?zhí)祝穷^牌名角兒,打雜勤務而已。所謂不知者不罪,王法亦能免責。如要追究,罰些錢財罷了,何必弄出人命?承道臺大人聲望,姚班主定可脫得牢獄之災。
期年以來,李某久病孱弱,自知來日無多。近又逢家中變故,朋友罹難,遂心生退意。道臺大人產(chǎn)業(yè)資巨,海內(nèi)千萬經(jīng)營,李某不敢有所耽擱。祈愿早日隱歸荒村,了度殘生,以作鳥獸游。孰望大人承全?。?!
李御慶敬上
光緒三十二年(丙午)臘月
8
? ? ? ?王佑維讀完了信,屁股挨著圓凳,上下想要脫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成了孫猴子穿汗衫--半截不是人。他多說一句吧,顯得對長輩不敬。閉口不言么,周圍亂糟糟的,酒色財氣齊全了,仿佛待在青樓賭坊,渾身不自在。
“混賬王八羔子,拿話頭兒試探我,想要撂挑子不干,真以為少了你張屠夫就得吃帶毛的豬?!?/p>
“李大善人或許確有難處?!?/p>
“我管他難不難,給老子干活,沒得商量?!?/p>
“他年老多病,做生意費心血,大概是精力不濟吧,”王佑維忙著打圓場。
“李家說啥也是崔莊的大戶,十里八鄉(xiāng)誠信為本的士紳,咱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p>
“姚家班那就是莊戶人圖個樂兒,村里糙漢搭的草臺。哪敢犯著王法,想必是鬧誤會,不如幫他們一把。有道是伸手拉一拉,日后好見面嘛。”
“好,好,”本以為道臺大人答應啦。抬臉兒,卻瞅見他,伸手摟過從旁的四姨太,里外摸索著,仿佛野猴子找尋蜜桃,好不興奮。
“天地人鵝長文雜,猴子下山一齊拿?!薄皩?,莊家通殺?!蓖踔ヘ鼓挠锌章犓麊拢缓隼凭?,贏了個滿盤通吃。
晚輩小子沒眼看,實不得已乖乖走人。王佑維覺得惡心,好像蒼蠅掉在茶湯里,甭提多膈應。
9
? ? ? ? 知州王敏德到的時候已近亥時。老頭子正打得火熱,骨牌敲桌子的聲音震山響。美酒佳肴又添了一席,艷妾擁于膝頭,摟摟蠻腰,親親小手,忒不過癮。輕啟紅唇,淺吟低唱,方才是神仙享受。
“花滿雕欄,春坐玉院,樂奏九成將倦。口品洞簫,手摩花鈸,不數(shù)鳳笙龍管。細細吹,輕輕點,各風情無限。情無限,畢竟是雨偏云半......”
一曲兒唱罷,知州王敏德獻上孝敬供奉。
“翠綠如意一對兒,雪山白蓮一朵兒?!?/p>
“祝伯父吉祥如意,健康長壽?!?/p>
“額,有心了?!蓖踔ヘ拐鄄磺疲V桥?,頭也不抬。
“呵呵,準是天牌。您一定大殺四方?!敝莞胶椭?,瞅了一眼,剛巧,看見酒杯底下壓著封信。
他趁空抽出信來,打眼迅速掃過,腦袋里閃耀靈光,眼神中露出幾分狡黠?!安复笕?,我請問一下,李某人的面子值幾何?”
“啊,啊。”老頭子尚沉浸在賭博的歡樂中,略有些遲疑?!八蔚潞文??長他臉面,置老夫于何地?”
“那么,此信頗有要挾的意味?!蓖趺舻率钩黾⒎ā?/p>
“晾他狗膽,一個奴才,敢跟老夫較勁?”
“我看他的意思,少了李家經(jīng)營,王家寸步難行?!苯苹娜死^續(xù)添油加醋。
“真以為是擎天柱、架海梁,老夫只手便收了他的神通?!?/p>
“既然如此,何不若順坡下驢,收回李家經(jīng)營權,由咱們族人接手?!?/p>
“嗯,甚好,甚好,老夫通吃!??!”道臺煞是興奮,一把撈起銀質(zhì)酒壺,飲了一口金波玉液。
遂即,又言道,“人手由你定,我老了,懶得打理。以后別拿瑣事煩我,老夫難得糊涂?!?/p>
好個難得糊涂,自以為堪比板橋先生,豈不知邪魔多歪理,自掘墳墓找死路。王敏德轉(zhuǎn)過身便偷笑。
10
? ? ? ? 當晚,姚夔焯并沒有睡踏實。他可沒時間偷得清閑。大牢里日子不好過,閻王好為小鬼難纏,本以為師爺發(fā)話能有幾分威力,哪知縣官不如現(xiàn)管。胖獄卒的手段多著呢,雖說談不上變本加厲,但稍稍變通一下,足可讓犯人吃不了兜著走。
“今兒個大爺很不爽,你他娘的,有師爺罩著就以為了不起?我不打你,陪你耍個把式?!闭f著,他命人將姚老大倒吊著攔腰反綁在鐵柱子上。
那根生鐵柱子又粗又長,渾圓且龐大,仿佛一座通天塔延伸到頂端。僅有兩米高的地下水牢,霎時被塞得滿滿當當。人杵在底下便顯得縮小了,胖獄卒與其形成對比,好似地里長出顆矮冬瓜。滾來滾去,好不歡騰。
他胡嚕一下滾到左面,胡嚕一下滾到右面。矮冬瓜仰頭向上望,只見,姚夔焯頭朝下腳朝上,吊在那里直打顫。矮冬瓜思考片刻,想想少點什么,接著便從角落處,提溜過來兩只土布袋,里面裝著三斤沙土。分別拴在兩條胳膊上,姚老大覺得身子猛地往下一沉。
他還是不滿意,仔仔細細搜尋一番,水牢的犄角旮旯找了個遍。終于,酷吏翻到了“刑具”,他們常用的大沙袋被泡在水池底。帶著一股餿臭味,既有人肉的腐爛氣息,又有殘渣爛泥的污垢。老遠就能聞到,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這七斤半的水沙袋套在脖梗上,尤如一副古時的團頭鐵枷。頓時,姚夔焯感覺喉管被擰緊了,簡直快要窒息.......
11
? ? ? ? ?次日午后,太白樓西花廳熱鬧非凡。濟寧知州做東,請的是商會會長孫守義,副會長孫儒鴻,李家吳郗霖管家,姚家班代管事姚宗忻。做陪的人有,師爺熊酉璺,王家大少王佑維,熊七熊武煬,崔莊崔大壯。
九個人擺了一桌,上齊九道大菜。哪九道?鳳尾魚翅、?八寶兔丁、百花鴨舌、蟹肉筍絲、琵琶大蝦、蜜汁蕃茄、芙蓉香蕉、什錦豆腐、金蟾玉鮑。
酒過一巡,王知州便開言:“長年以來,濟寧城商業(yè)繁榮,百姓安居樂業(yè)。本官才識鄙陋,幸任地方要員,然勵精圖治,仍感世途艱辛。多虧眾位扶持,小可方解燃眉。于此敬大家一杯,聊表心意。”
孫會長起身答禮,說道:“府臺大人過謙,您系眾望所歸。諸同仁愿效牛馬之力,與大人共理地方?!?/p>
“國泰民安,與民同樂,你我心愿足矣。大家滿飲此杯!??!”熊師爺隨聲附和。
“祝天朝祥和,永世昌寧。”老管家亦舉杯。大家紛紛響應。觥籌交錯,滿堂皆賀。
許久,三巡過半。吳郗霖略略相讓,欠身言曰,“小老兒奉主家李御慶重托,有一不情之請,今躬逢勝餞,曩愿直言,諸位切勿見怪?!?/p>
“您老有何難言之隱,盡管明說。”王佑維接口道。
“李氏經(jīng)商二十余年,濟寧州內(nèi)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憐我那主家,心機操斷,白發(fā)盡生,微軀孱弱,不堪重負,遂久病難愈?!?/p>
“ 天下商事繁復,豈一人之力控馭 ?海內(nèi)賢士輩出,吾等甘愿奉效。今轉(zhuǎn)讓城內(nèi)李家所屬商戶,將產(chǎn)業(yè)契據(jù)交付王府臺照管。若有唐突,希望大家海涵,多多體諒!”語畢,令從人捧出一小黑匣。老管家恭恭敬敬,雙手遞予王敏德。知州窺見,笑顏頓開,合不攏嘴。
半晌,王知州徐徐慢語,“既然李鄉(xiāng)紳早做決定,本官多言亦徒勞。商行事務州府不便插手,依我之見,交管熊師爺較為妥當。至于細節(jié)怎生分配,師爺與商會詳談。本官不再過問?!?/p>
黑匣子傳入熊家人手中,熊酉璺倒顯得異常平靜,似乎是無足輕重,他明白此刻不可得意忘形。然而,身旁的熊七,卻有些把持不住。他緊盯著“金銀寶貝”,兩眼直勾勾地,仿佛饞涎欲滴,內(nèi)心實是激動萬分。
從旁的崔大壯,想起兄弟們的遭遇,心里忒不是滋味,口中嘀嘀咕咕的小聲罵道:“啊呸!好一塊肥肉掉進了狗嘴里?!?/p>
12
? ? ? ? ? 話說,我住河北邯鄲的第二天,姥姥便偷偷啟身返回山東。她沒讓任何人送,表面上是不想添麻煩,實際上不愿多生閑氣。她心里敞亮,知道大舅、二舅管不住媳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何必再添油加醋呢?兒女大了有自己的生活,老人家能多看一眼便是心滿意足。
彼時的我,尚不知所謂,覺得似乎被拋棄,頗有些個懊喪失落。下午,二舅奇跡般現(xiàn)身,他終于有了空閑的時間。
“宏鵬,車間里在忙什么?”大舅問道。
“據(jù)說是搞競爭上崗,要準備裁人,誰都不敢請假。”二舅辯解。
“哦,裁員計劃表辦公室里倒有,我尋思哪會這么快實施?!?/p>
“抓得嚴吶,班上打瞌睡照樣扣分,”
“你那瞌睡病得治,抓到了多尷尬?!贝缶送嵩谝巫永铮群孟裼行┙┨?,他邊說邊彎腰摸摸,傷痛吞噬著他的知覺。
“哥,你那條腿也該換換啦,免得天熱壞死?!?/p>
“額,哼!”大舅咳欶兩聲,聽意思是怕我知道,本人臥在里間床上看電視,權當啥也沒聽見。
二舅心領神會,走進屋內(nèi),笑著哄小孩?!氨虮?,想吃點啥,玩點兒啥,跟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唄!”
“呵呵,二舅,行,行,啥都行?!睕]見過世面的人也只能如此回答。
“咱下午弄個狗肉鍋,包你吃不夠!”
有道是,香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wěn)。聽到狗肉火鍋,嘴邊哈喇子淌下一大截兒來,我不自覺得點頭稱是。
13
? ? ? ? ? ?狗肉香鍋端上來的那一刻,我聞到了濃郁的酒糟氣。好像陶醉在白酒的芳馥中,絲絲辣味與甜蜜交融。似乎是,夏日盛開的花朵,于山谷競相綻放?;匚队崎L,繚繞纏綿,尤如情人般相擁入懷。舌尖上交織著酥軟的嫩肉與脆生生的青椒共同生發(fā),將口水淹沒于喉頭,滑進胃腸,頗有醉倒于花蔭的恍惚。誰說狗肉上不了席面?那是沒嘗過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滋味。
二舅口口聲聲專為犒勞我,結果是請來倆同事,仨人一杯接著一杯,大有不醉無歸的架勢。
“這次裁人,不知深淺,廠里面計劃周詳,看來是預謀已久。”
“連續(xù)上工幾個月,整個人懵懵登登的,俺也不知道咋回事?!?/p>
“沒事,想啥類,俺一點都不扯急!”
“廠里污毒狼煙,亂糟糟的,誰知道捏?”
“讓我瞧,十有八九,得去一多半兒人?!倍朔畔卤?,相繼斟滿兩盅板城燒鍋,接著說道?!霸圻€是學乖些,別生是非,留住崗位是大事兒?!?/p>
鄰座的小孩,只顧著在鍋子里翻騰,找尋美味香肉,他們唾沫腥子飛濺,我亦不理不問。猛然,瞅見塊肥瘦相間的,抄起筷子就撈,無奈有人竟比我利落,搭筷塞進口中,緊接著便發(fā)出吧唧嘴的饕鬄之音。
“孩的,滾水可燙人,辣的嗓子眼疼,慢慢吃?!蹦侨巳绱苏f。
“妮桿傻嘞,扯急個啥?”二舅喝多了,見我沒大沒小,氣得咋呼起來。
“別嚇唬孩的,人家剛認門,多呆一蹦兒就好咧。”
稍后,二舅緩過勁來,不再生氣,便說道:“趕明,我?guī)闳ズ惞珗@玩玩,省得擱家憋得慌,猴子、老虎、大象啥都有,忒熱鬧?!?/p>
我嘴里嚼著一大塊狗肉,燙得嘻嘻哩哩,并不搭腔。心里卻說,總算能到處逛逛,去公園嘛,還是蠻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