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熵.一.愛茵 1.6暴雨驟至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轉(zhuǎn)向卡爾。
【我】
什么事?
【卡爾】
要不要再和麗瑟爾小姐聊聊?她現(xiàn)在心情很好。
【我】
啊?你怎么做到的?
【卡爾】
沒什么,就是幫你保證了不會把她帶走當(dāng)學(xué)生。
【我】
呃...很像你這個沒腦子的想出來的方法。
但也沒什么不好。
【阿耶塔】
普朗克先生,是那孩子哪里惹到您了嗎?您別聽她的,她就還是個孩子,話別放在心上..
我回過頭,狠狠地睕了她一眼,她被嚇的一激靈,似乎不知道哪里惹到了我——我沒再理她,快步走上樓,與卡爾擦身而過。.
【我】
盯著點她,她不是什么好人。
卡爾沒有回話。
麗瑟爾的房門半掩著,我躊躇了一下,輕輕敲了敲門。
【愛因斯坦】
請進(jìn)。
這次她沒有晃她那快散架的椅子——雙手安分地放在膝蓋上,乖巧好奇地看著我,仿佛剛才的不愉快完全沒有發(fā)生過。
【我】
那么,麗瑟爾小姐,這次我可以吃你的早飯了嗎?
點點頭。
【我】
杯子也可以用?
點點頭。
【我】
不是卡爾先生的專屬了?
點點頭。
很難想象卡爾對她施加了什么魔法——眼前這個滿眼歉意和好奇的少女完全就是一個可愛的無以復(fù)加的孩子,當(dāng)然,那奇怪的發(fā)型除外。
我抓起一塊曲奇,滿不在乎的扔進(jìn)嘴里。
感覺她的眼神變得像在看小孩。
【我】
呃...挺不錯的,自己做的?
【愛因斯坦】
...阿耶塔阿姨做的。
【我】
...
還是先別提她了,我還沒想好怎么和這孩子說起這件事——至少得先和卡爾商量一下怎么做才能保護(hù)好這個孩子...先和她聊聊拉近感情吧。
我看向地上的那本線性代數(shù),把它撿了起來。
【我】
看的明白嗎?
能在這個年紀(jì)看這個確實令人吃驚。
【愛因斯坦】
內(nèi)容還好,但編寫的邏輯不是很清晰...不喜歡看。
我多看了她兩眼——畢竟我當(dāng)初學(xué)這個的時候也經(jīng)常吐槽這本書的編排邏輯完全不符合數(shù)學(xué)美感,我那時候已經(jīng)中學(xué)了...是純粹的感覺還是真的完全理解了?我決定考考她。
【我】
那我隨便問你點嘍?如果——
【愛因斯坦】
別做這些無聊的事情了,普朗克小姐。不如做點更有意義的吧?比如看看這個題目。
她搶走我手里的書,摸出一張夾在里面的紙頁遞給我——眼神里帶著一絲挑釁,或許是挑戰(zhàn)的意味?
我看了看紙。
【紙頁】
試只根據(jù)合同公理證明等底等高的兩個四面體有相等之體積是不可能的。
這不是希爾伯特第三問題嗎?這孩子從哪聽來的...還是說,這是這個天才少年對我實力的考驗?
那你可找對人了。
【我】
給我筆。
你看,我們先作F域...然后證明這里的張量積不變...再做無關(guān)性定理說明...就好啦。
筆尖在紙頁上發(fā)出刷刷的聲響,少女的眼神逐漸睜大,到證明完畢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看我的證明了。
看得懂嗎?相信我的實力了嗎?
扳回一局的感覺真是爽快...等等,贏了個小孩子有什么可高興的...
【愛因斯坦】
看不太明白...
少女看了許久,頹然坐回椅子上,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我】
哼哼...
【愛因斯坦】
但是我覺得,你最后那段三角不等式一定可以簡化,實在是太初等了...應(yīng)該可以用整環(huán)類的理論解答...
???!
確實如此,因為生怕她看不明白,我用的還是漢斯先生最早提出的較為初等的解法...而整環(huán)類解法確實是簡潔解法之一。但是她是怎么看出來的?
確實是個天才,即使是直覺也非常過人——這正是理論物理研究需要的,我由衷地贊嘆。
【我】
確實是有,不過那可就太難了...說起來,你是從哪看來的這個問題?
【愛因斯坦】
卡爾先生上次給我的。他說這是個很有意思的題目,讓我做做看。
【我】
啥?
某位東方的哲人好像確實說過要因材施教,但這不意味讓你把小麥苗扔到河里補(bǔ)充水分,卡爾。
【愛因斯坦】
你很厲害...我一個禮拜都沒能做出來,看來你真的是那個什么...什么士?
要是能做出來,我這個所謂的最年輕的物理學(xué)博士的頭銜沒兩年就得被你摘了。
【我】
是博士啦...你知道這是個什么題目嗎?
【愛因斯坦】
是什么?
【我】
這是希爾伯特第三問題...他一共提出來23個問題,個個都是引領(lǐng)二十世紀(jì)數(shù)學(xué)界發(fā)展的重大問題,說是數(shù)學(xué)界的頂峰也不為過...他就這么拿來讓你做了?
【愛因斯坦】
哦哦...
少女那因為題目被我輕松解出而有些失落的眼神又明亮起來。
卡爾先生剛才說,讓我拿這個題目來驗證你的真實身份...如果你解不出來,我就可以嘲笑你是一個騙子。
卡爾,你今晚沒救了。
【我】
其實我沒那么厲害啦...只是上學(xué)的時候?qū)W過這個問題,不然我也很難獨立解出來的。
這是實話,幸虧卡爾是個學(xué)哲學(xué)的,對數(shù)學(xué)就是個半吊子...要是他拿希爾伯特第十三問題那種至今無解的題目給了愛因斯坦,我今天可就栽在這兒了。
呃,愛因斯坦你那突然放光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愛因斯坦】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不是自己解出來的...那我可以叫你騙子了?
這是什么奇怪的勝負(fù)欲啊。
不過這樣看起來,就確實是個孩子的樣子了。
【我】
不可以哦——呃,你別那么看我。
這孩子又鼓起嘴用一副委屈巴巴的眼神看著我了。
【我】
行吧行吧...拿你沒辦法。
愛因斯坦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義上的——應(yīng)該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高興是挺高興的,但總是覺得哪里說不過去。
說不定我才是真正的孩子?
【我】
那作為回報...我也要喊你外號。
【愛因斯坦】
不行。
【我】
為什么?
【愛因斯坦】
因為你承認(rèn)了自己是騙子了。
【我】
...
總覺得哪里邏輯有漏洞,但是懶得計較了。
說不定在聊天這方面,我連孩子都不如?
但至少我們確確實實親密起來了。
【我】
好吧,那我不喊外號了...喊你小名總可以吧?讓我想想,要不就,愛茵?
少女的眼神突然變的嚴(yán)肅。
【愛因斯坦】
不行。
【我】
這次又是為什么?
【愛因斯坦】
因為這是爸爸才可以喊的。
【我】
...
愛因斯坦似乎意識到連續(xù)兩次拒絕我的請求有些失禮,她帶著歉意看了我一眼,跳下椅子。
【愛因斯坦】
請跟我來...我?guī)闳タ窗职帧?/p>
【我】
欸?是不是有些突然...
【愛因斯坦】
沒關(guān)系,卡爾先生是好人,你應(yīng)該和卡爾先生一樣都是很好的人...好人我都會帶給爸爸看,他不會介意的...
【我】
...
在認(rèn)識好人壞人方面,愛因斯坦也表現(xiàn)的和孩子大差不離呢。
另一扇木門被推開,一片漆黑,大概是窗簾被拉上了,只有走廊昏黃的燈光在黑暗中侵蝕出一片立足之地,房間深處傳來幾聲異響,像是無底的深淵里傳來的幾聲嚎叫,陰森可怖。
啪嗒——愛因斯坦打開了燈。
【??】
...愛茵?
【愛因斯坦】
是,爸爸,上午好。
【阿爾伯特】
啊...是愛茵。
愛因斯坦走上前去,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輕輕把手放在男人的手心里。
我輕輕上前,潔白的被單——太平間里的那種,從被單凹陷的痕跡來看,似乎左腿也失去了。視線上移,一張蒼白的可怕的男人的臉——一只眼眶空蕩蕩的,眉目間能看出來臥床前應(yīng)該是個美男子,但并沒有出現(xiàn)想象里那種胡子拉碴的病患形象,反而被修剪的很整潔,大概是愛因斯坦的功勞吧。
【愛因斯坦】
爸爸,這是?,?普朗克小姐...是我的朋友。
【我】
您好,阿爾伯特先生...我是?,?普朗克,很榮幸認(rèn)識您。
男人的臉轉(zhuǎn)向我,那僅剩的一只帶著血絲的眼睛看不出情緒,我有些不忍直視。
男人從被子里伸出右手,想和我握手。
【我】
榮幸之至,阿爾伯特先——
那并不是手,而是一只手腕——手腕以下的部位只剩一個形狀奇怪的肉瘤,我有限的醫(yī)學(xué)知識告訴我,那是一種簡易包扎和簡陋縫合后人體自然生成的怪物。
【阿耶特】
聽他們說,阿爾伯特先生一直抗拒上戰(zhàn)場...
最后打到柏林了,年輕人都去了前線,他能不去嗎...
我沉默的伸出雙手,和他握了握。
【阿爾伯特】
啊...莉莉絲,你回來啦...
他盯著我,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口水從嘴角流出。
愛因斯坦輕輕為他拭去。
【愛因斯坦】
抱歉,他把你當(dāng)成媽媽了...媽媽她也是綠發(fā)。
我想起了那個相框,好像確實是這樣。
【阿爾伯特】
啊...愛茵...
【我】
他只會說這些了嗎?
【愛因斯坦】
是的...爸爸回來之后,只會說這些了...卡爾先生說這是因為他在戰(zhàn)場上想得最多的就是我和媽媽...可能卡爾先生能讓他說更多,但他告訴我的不多。不過,只要爸爸還記得我的名字就夠了...
【我】
...
【愛因斯坦】
走吧,爸爸不會再說更多了...正好今天該去看媽媽了,你要一起么?
【我】
欸?
【愛因斯坦】
媽媽是去年九月二日走的...我每個月這個時候都會去看她,就在屋后沒多遠(yuǎn)。
【我】
我也一起去吧。
【愛因斯坦】
...
卡爾和阿耶塔似乎正在聊著什么,看到我們下樓,他們露出詫異的神情——我不是讓卡爾盯著她點么?
阿耶塔竊竊私語了幾句,兩人又把頭調(diào)轉(zhuǎn)了回去。
算了,回來再和她對質(zhì)吧。
屋外的陽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消失了,烏云從奧格斯堡的穹頂蜂涌而來,宣告著一場大雨迫在眉睫。
【愛因斯坦】
等一下,我回去拿個東西。
幾分鐘后,她帶著窗臺上那朵最后的薔薇跑了出來。
【愛因斯坦】
抱歉...忘記帶花了,這幾個月是薔薇的花季,我就養(yǎng)了一株專門用來獻(xiàn)花...
沿著田埂向屋后走去,沒走多遠(yuǎn),一座不大的墓碑出現(xiàn)在眼前——上面的照片是個淺笑的美人,墓碑前擺放著早已滅去的紅色長明燈,以及幾棵已經(jīng)枯死的薔薇。愛因斯坦蹲下身,把薔薇輕輕疊放在上面。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也沉默著行注目禮。
一塊石頭突然砸在墓碑上,反彈起來,撞破了愛因斯坦的額角,隨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朵薔薇上,花瓣散落一地,流出紅色的汁液。
【男孩的聲音】
嘿!那個阿爾伯特家的賤種!又來拜祭你母親了?滾回你那英國佬的狗窩里去!你媽媽不想看見你這個臟了血的小婊子!
我猛然轉(zhuǎn)過身,只看見幾個男孩大笑著跑遠(yuǎn)的背影。愛因斯坦還是跪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我想要追上去問個清楚,但烏云已經(jīng)匯聚起來,大雨傾盆而下——我只能脫下外衣為愛因斯坦拭去頭上的血跡,準(zhǔn)備帶著她離開。
【阿耶塔】
麗瑟爾小姐——普朗克小姐——
阿耶塔帶著傘出現(xiàn)了。
【我】
...謝謝。
我站在門口用力擰著頭發(fā)上的水,愛因斯坦似乎也不想進(jìn)屋,望著外面的雨出神。
【愛因斯坦】
那幾個人...他們是因為阿耶塔阿姨才這樣的。
我嘆了一口氣。
【我】
果然是她搞的鬼嗎?
愛因斯坦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愛因斯坦】
什么搞鬼?
【我】
欸?
【愛因斯坦】
...阿耶塔阿姨,是英國人...
【我】
?
我想起了那個英式的下午茶。
【愛因斯坦】
柏林保衛(wèi)戰(zhàn)的時候,爸爸救了阿耶塔阿姨的丈夫...
【我】
但阿耶塔夫人的丈夫,應(yīng)該是英軍吧?
【愛因斯坦】
嗯...但卡爾先生告訴我,根據(jù)他的心理咨詢,爸爸根本沒心思打仗,他就背著醫(yī)療箱在戰(zhàn)場上爬來爬去,被打的時候就盲打兩槍...看到一個還活著的就把他拉到什么...應(yīng)該是叫戰(zhàn)壕吧?拉到里面去治療...
【我】
...
【愛因斯坦】
后來爸爸在救阿耶塔阿姨的丈夫時被炸彈炸到了...就成了現(xiàn)在的這副樣子。
愛因斯坦又做出了那副睜大眼睛的動作,我不忍心看她。
【我】
后來的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愛因斯坦】
阿耶塔阿姨的丈夫在病床上給她寫了封信...告訴了她救他的人的名字...但他也沒能回來,死于病毒感染...那之后,阿耶塔阿姨就找到我們家,硬是要照顧我們一家...
【我】
...她沒有家人么?
【愛因斯坦】
有一個女兒...但女兒有工作,她也不愿意和女兒一起住,阿耶塔阿姨說,除了這里,她沒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了...
【我】
...那那些孩子...
一絲絲愧疚逐漸占據(jù)我的內(nèi)心,我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愛因斯坦】
那些是鎮(zhèn)長的孩子...卡爾先生說,現(xiàn)在有些德國人暗地里極度排斥英國人、美國人和蘇聯(lián)人...因為被他們打敗了,他們知道阿耶塔阿姨是英國人之后,就會像那樣欺負(fù)我...
這個孩子在說一些不屬于這個年紀(jì)的孩子該說的話——或許她今天一直以來表現(xiàn)的成熟不僅來源于她的天才。
【我】
你怪阿耶塔夫人嗎?
【愛因斯坦】
為什么要怪她?阿耶塔阿姨是好人...是她照顧的我,對我很好...而且,自從她得知我因為這個被欺負(fù)后,就再也沒有和其它德國人說過她是英國人...而且她也在被鎮(zhèn)上的人有意無意的針對...我告訴你是相信你是好人,你不會欺負(fù)我和阿耶塔阿姨。
【阿耶塔】
戰(zhàn)后沒多久吧...我也沒什么地方可去了,就來這里做了上門傭人,這家還算有錢...
所以她一直含糊其辭,還找了各種理由,就是因為這個嗎...
愧疚感如潮水上涌。
【我】
...
【愛因斯坦】
以前,爸爸經(jīng)常背著我在那個田埂上走,媽媽會給我們打傘...
她再次出神地望著門外的那片麥田。
但是爸爸已經(jīng)很久沒有背過我了。
【愛因斯坦】
卡爾先生說,爸爸是開過槍的,那是不是就有可能打死人?
【我】
...應(yīng)該是的吧。
【愛因斯坦】
那是不是有可能在世界上的另一個地方,也有一個小孩子,不能被爸爸媽媽背了?
【我】
...是的。
【愛因斯坦】
那我爸爸,是個壞人了?
【我】
...是,也不是吧...
【愛因斯坦】
但是他明明救了人...他應(yīng)該是好人,是好人才對吧...好人才會被阿耶塔阿姨照顧...
【我】
...是的。
【愛因斯坦】
那為什么,我和阿耶塔阿姨要被人欺負(fù)呢?為什么,有其它的孩子不能被爸爸抱著了呢?
她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哭腔。
我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她不知何時正睜大著眼睛看著我,眼角已經(jīng)紅了一圈。
【我】
沒關(guān)系的,麗瑟爾,別在意這些...別在意...
我蹲下身,輕輕抱住她,為她拭去額頭重新流下的血跡——我很難想象這個孩子每天都在經(jīng)歷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
她卻像是終于得到了某種釋放一樣,嚎啕大哭起來。手重重捶打著我的背——雖然對我來說不算很重。
【愛因斯坦】
很在意,嗚...我真的很在意...壞人是不可以背人的...嗚嗚...但我只是,我只是想被爸爸背著...是我做錯了什么嗎...我只是想被爸爸背著...
她的哭聲逐漸微弱,似乎是累了。
我任憑她捶打著。
【我】
別怕,愛茵,別怕...別在意...
我恨自己只會機(jī)械的復(fù)讀。
大雨繼續(xù)傾盆,沒有停止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