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AVG《夏末白夜》demo:拯救我們的文學語言!

國產AVG《夏末白夜》demo:拯救我們的文學語言!
——寫給現在的與未來的國G制作者
昨天,我與幾位朋友(在我尚未征求他們同意的情況下暫不透露)通過線上直播的方式游玩了新國產AVG《夏末白夜》的demo。玩完之后,我們對目前demo的評價是:基礎素質很好:有配音、有立繪、有單獨做的bgm,宣發(fā)到時候也不會差。但是就是這樣,它也只能落得個國產galgame的平均水平(這個平均水平是什么呢?按照我朋友的話說,就是幾個大學生湊個社團搗鼓出來的作品。大學生愿意做國G是個好事情,不過放在這里當然就不是個好評價)。當然,我們幾個并不是國G的典型玩家:除了我之外都是國G制作者,我也跟著這幾位見了一些了。自然,我們屬于比較挑剔的主顧。不過我覺得如果國G想靠劇情做大(這也是國產AVG的唯一一條路),甚至說與日本的全年齡AVG站到同一個舞臺上,這類“挑剔主顧”的意見還是值得聽一聽的。
那么這個游戲出了什么問題呢?首先一般觀眾就可以注意到的就是配音演員的水平忽上忽下。一會兒有情感,一會兒便是照念臺詞,甚至對臺詞的不耐煩已經刻在聲線里了。比如說里面有一個男配角叫葛城,上一句是個騷0,下一句就變成了讀臺詞的機器人。女主角之一常夏也出現了相同的情況。還有一點是重音錯誤,即一句話要強調什么,回答上一個人提的什么問題,給下一個人傳遞什么信息,這樣的錯誤比比皆是。
但是我并不會因此怪罪CV們。因為只要看臺本,任何有基本文學素養(yǎng)的觀眾都能看出來要把這樣的臺詞讀出來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這也是這個游戲為什么落得國G平均水平的癥結所在。當然,我并不是有意去單獨指摘本作的主催兼編劇——這是當今國G的通病,我只不過是恰好用本作來開開刀,各位觀眾與制作者也可以看看自己玩過的國G有沒有類似的問題。
首當其沖的是明顯的語法錯誤。“的”“地”和“得”的使用方法已經變成老生常談了,已經到了連出警的人自己都覺得煩的程度了。但這個問題(不只“的”“地”“得”,這里指各種語法問題)在國G創(chuàng)作中我們不得不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因為這些語法錯誤已經到了CV拿到臺本不知道怎么念,只好干巴巴地說出來的程度了。當然,不能說這種情況CV們一點責任都沒有。最好的情況是懂語法,或者有語感的CV遇到念起來不對的地方找對臺本更熟悉的配音導演或者編劇請教怎么念合適。但是要實現這種情況有兩個阻礙:一是現在做國G的CV已儼然成了臺本受取師(うけとりし),收到劇本,不通讀也不管人物情感,就是一句一句往下念,感情不夠就用技術來湊,只要聲線好聽,夾得到位就行;二是配音導演要么請了卻因各種原因無活可做,要么像本作的情況(這是從一個CV了解到的),根本沒有,或者更離譜的情況,配音導演也不懂語法,也不懂該怎么說話(根據我朋友那里了解到的情況,這種濫竽充數申請做配音導演的似乎越來越多了,比如上一作作為CV棒讀到底,然后又厚著臉皮子來申配音導演的)——而偏偏編劇也是一團亂麻。這兩個阻礙,從配音工作的兩端(生成與接受)來看是兩個需要單獨克服的問題,但是歸根結底來說,卻是一個問題,那就是語言學教育的嚴重缺失。幾十年以來,我們的語文教育似乎都把重點放在“文學”上,卻沒有教學生怎樣說話正確,怎樣說話清楚,怎樣說話自然。這個demo里面有一個例子:男主和常夏談到十幾年前一個男學生的事件,而常夏在整段對話里都只用“男學生”來稱呼他,絲毫沒有用到一個代詞,甚至在一句話里能出現兩個“男學生”(這個已經不是不自然了,在這個極端的情況下這就是語法錯誤),而CV可能覺得多念幾個字能多賺點錢吧,竟就這樣硬念了下來,完全是當作交差的,絲毫不為將來自己作為配音員的名譽打算。類似的較小一點的錯已經記不過來了,比如“了”“著”的濫用,一位朋友評價說“編劇每句話都在用現在完成進行時”(這是極為恰當的)。
第二個也是老生常談,但是不怎么明顯的,就是臺詞里面的翻譯腔。這種翻譯腔又分為兩種,一個是洋式翻譯腔,一個是日式翻譯腔。第一個大家更熟知一點,細說的話就是分句連分句,分句套分句,不勝其煩,讓人聽完一句話的末尾卻不記得開頭說了什么了。CV們遇到這種長句子,通常也會暈倒,讀的時候也根本不管什么感情或聲線了,能不帶錯誤地讀完就不錯了。第二個日式翻譯腔,這個因為AVG的舶來性質在國G里體現得一樣明顯。這種呢,要么是一個長長的主題放在前面,最后跟一句“我也是這么想的”(私もそう思います);要么就是日本文化特有的那種沒有刺兒的抽象和陰陽怪氣:“那還真是……呢”(それは……ね)。當然,國產AVG的制作者深受日本AVG影響,這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即使不能做出一個純“國味”的,就是真的能做出一個純“日本味”的,那也好了。可惜這些編劇的腦袋一邊被日式AVG不怎么地道的翻譯影響,一邊又被現實中文字的各種不清楚明白的洋式翻譯腔和國產抽象話影響,出來的就是一種不中不洋的縫合怪。列寧曾經這樣說過:
“我們在破壞俄羅斯語言。我們在濫用外來語,用得又不對……仿效下諾夫哥羅德法語用詞,就等于仿效俄國地主階級中那些學過法語而沒有學好、又把俄語糟蹋了的最糟糕的人物身上的糟粕?!保ㄏ轮Z夫哥羅德法語一語出自俄國作家亞·謝·格里鮑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該劇主人公恰茨基用此語嘲諷俄國貴族以說俄語時夾雜法語為時髦的惡劣風氣。)
游戲里葛城上一段用的是日式的陰陽怪氣,下一段直接開始賽博六藝,這樣的行為與“下諾夫哥羅德法語”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要陰陽怪氣,我希望能用一種風格陰陽怪氣到底。
還有一些問題別的游戲出現得不多,但是我覺得有必要提一下,以免有其他國G制作者犯了同樣的錯誤。J·L·奧斯汀曾經提出過言語行為理論,簡單來說就是人們在說話的時候同時在做某種行為,或是闡述,或是命令,或是請求,或是詢問。但是編劇似乎在某些地方就是為了塞進去某些文字而寫某些文字,卻絲毫不去想故事中的人物說出這些話到底在干什么,或者會被觀眾理解在干什么。比如說其中有一段場景,男主和兩名女主(常夏和奏)去咖啡店喝咖啡,但奏不喜歡咖啡,于是常夏就勸奏喝咖啡。在編劇看來,這大概是在增進三人的互動,制造一些喜聞樂見的修羅場。但是從觀眾的視角來看,儼然就是常夏在酒桌上勸奏喝酒的場面。這一段本來是在體現常夏的活潑和跳脫,但在編劇的“鬼斧神工”下卻變成了一個勢利、愛算計的小人,直接把人物給寫崩了(而主線還沒開始呢)。
類似還有一個錯誤犯的人就更多了。我們都知道,AVG的主體是對話,人物的關系也都是由對話推進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需要觀眾知道的信息都要塞進對話里。我的創(chuàng)意寫作老師(一名作家,曾獲得當地文學獎)說過,很多人寫小說都喜歡塞一大堆對話,但一般是不會寫小說才會寫那么多對話。當然,AVG與純小說并不相同,但我認為這句話還是具有參考意義的。哲學家、語言學家格萊斯提出,對話要尊重一些準則,這樣雙方才能有效地進行下去(即使對于敵人也一樣,因為不管怎么樣也要把意思表達到)。四條里面我摘三條著重來說:
量的準則:所說的話應該滿足交際所需的信息量;所說的話不應超出交際所需的信息量。
關系準則:說話要相關。
方式準則:說話要清楚明了。要避免晦澀,避免歧義,簡練,井井有條。
常夏與男主逛街時,兩人提到了街對面的一家面館。這家面館之前沒有什么人,但是這次來看時,生意十分火爆。但是常夏提到這個的時候,一定要把前因后果說個遍,包括店長怎么吸引顧客,怎么裝修,諸如此類。上述的所有信息都是以常夏單方面講話的形式傳達的。但是首先,面館之前沒有人理應是兩人都知道的,那么常夏提出來就是啰嗦,違反了量的準則第二條。即使這個信息必須要讓觀眾知道,那也不一定要在常夏的嘴里傳達,可以讓男主來附和,也可以印在男主的腦海里,通過旁白的形式展現給觀眾。后面的一大堆則違反了關系準則和方式準則中的“簡練”。現在網絡上的“誰問你了”實際上就是對量的準則第二條和關系準則違反的提醒或者回應。國G編劇可以試著對灌輸大段信息的文本問這么一句,來確認這些文本放在這里是否合適。
讀者可能會注意到,我在這篇文章里通篇使用了“觀眾”一詞而非“玩家”,而既然我提到這一點,這代表著這是有意為之而非訛誤。因為說AVG是游戲可能有些牽強,畢竟經過二十年的發(fā)展,AVG的格式已儼然固定,如大家所見,游戲性并不高。更多時候,AVG更像是在講一個故事,將它呈現在玩家眼前。而另一個使用對話將故事呈現在人眼前的藝術形式便是話劇。當然,話劇相比AVG缺失了無聲的旁白,而文字小說與這一部分相像。因此可以說,AVG是話劇和小說結合起來的一種文學藝術形式,所以國G創(chuàng)作者們大可以以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自豪,同時也以創(chuàng)作文學藝術的準繩來要求自己。而既然是創(chuàng)作文學藝術,首要的一步就是把話講明白。我們知道,普通話“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言規(guī)范”,那么對話部分要學習口語現代白話文的典范,旁白部分要學習書面現代白話文的典范。有一位朋友說道“中文本是沒有語法的,但正是沒有語法所以才要去學習規(guī)范,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我是同意他的意見的,雖然中文并不是沒有語法(不然的話句子都組不起來),但是只有學習了規(guī)范,學習語法的同時打聽身邊人正常是怎么講話的,將教條與經驗有機結合起來,我們才能生產出用正確而不失鮮活的語言寫出的,好的文學作品。不過這個目標定得還是太高了,首先應該從消滅明顯的語法錯誤入手,這件事,如果編劇做不到,那至少應該分給一個編劇助理和配音導演來做。我再化用列寧的一句話:現在的文學藝術作品還不需要狂熱和天馬行空。我們需要的是讓文字邁開勻整的步伐。
(利益相關:筆者是一名語言學和中文學生,同時擁有中英翻譯經驗以及多國語言的淺薄知識。另外,筆者還是一位個人配音員與業(yè)余寫手,曾擔任話劇團的配音導演、演員和編劇等工作,但在國產AVG方面由于消息不靈通加上個人繁忙,完全沒有相關履歷。有介于此,僅是為了結交人脈,現在如果有國產AVG團隊讓我來擔任配音導演、CV或編劇助理等工作,給我時間,不給我錢我也能做的。)
參考書目:
《列寧全集》2020年第二版增訂版34卷、38卷:《蘇維埃政權的當前任務》《論純潔俄羅斯語言》。人民出版社。
Paul R. Kroeger. 2018. Analyzing meaning: An introduction to semantics and pragmatics (Textbooks in Language Sciences 5). Berlin: Language Science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