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誰先愛上他的》

#劉三蓮中心

#關(guān)于一個同妻的故事

世界扭曲詭譎地像是一團濃黑的云霧。矛盾、極端和美填充在它那不斷膨脹而又變形的身軀里。每當(dāng)你以為它會腫脹到炸裂時它又會消減下去，每當(dāng)你以為它冷寂到不斷收縮時它又會突然熱烈地膨脹起來。

她時常幻想自己是一只鳥，就像同齡的許多孩子會想的那樣。

劉三蓮和她的朋友們生活在一座島嶼上，這里有無限額的海洋和有限額的陸地?？上齻儾⒉皇呛５淖用瘢灾荒荦斂s于狹隘的陸地上，時?；孟胫约菏怯昔~，又或者是飛鳥，也可以是牡鹿……總之是除了人之外的其他都好。

但要是真同其他哺乳動物相比，人類的幼孩便孱弱得如同早產(chǎn)兒。即使細(xì)小絨毛上的水漬干涸蒸發(fā)后，也只能在襁褓中原地?fù)]舞著短小的四肢，牙牙學(xué)語，寸步難行。若是沒有長者的庇佑引導(dǎo)，就會很容易在這復(fù)雜而又危機四伏的世界面前夭折。

所以當(dāng)孩子們睜開眼睛，從凝視的第一刻起，大人就把世界拆得七零八碎來灌輸給他們。真實被拆成無數(shù)個詞語、無數(shù)句話語，就像是他們把完整的面包或者饅頭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碎屑，浸潤在牛乳中去哺喂。因此，在孩子最初的認(rèn)知中，世界在他們口中是溫柔的、細(xì)膩的，毫無阻礙，乖順而沒有刺人的鋒芒。

劉三蓮也是如此。

當(dāng)世界向她掀起那厚重帷幕的一角，泄露出一絲光亮，第一個帶到她眼前的便是一個普通而又平凡的家庭。一位父親，一位母親，幾個孩子。這樣的家庭在島上比比皆是，卻構(gòu)成了她對世界的最原初的印象。

大多時間是母親在教導(dǎo)她。

這也是這片土地，乃至世界的普遍情況。人們總是習(xí)以為常地分配好夫妻在家庭里的分工，默認(rèn)并順從著那古老的傳統(tǒng)。因為那傳統(tǒng)太過悠久漫長，穩(wěn)固地延續(xù)到了今天，巋然不動安如高山，從一個個小家構(gòu)建到整個社會。而母親，也是在教導(dǎo)她如何走在成為一個母親的道路上。

因為她是個女孩，而以后會是女人。

最開始先是“爸爸”“媽媽”這些簡單的詞匯。

劉三蓮跟著母親的口型，給眼中看見的每一個人都增添上了附加的身份和含義。那個短發(fā)的，總是說一不二，每天都會拎著公文包，一身風(fēng)塵仆仆歸家，還掌握著家中威嚴(yán)和權(quán)柄的，是父親；那個溫和善良的，柔軟得像一團雪白的棉絮，時常佝僂著脊背在廳堂廚房里操勞的，是母親。人組成家，家組成國。而一個家，需要的便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他們的孩子。

在孩子的眼中，這些來自大人的指引就成了世界的真理。

劉三蓮在作文簿上一字一句描述出著她的家庭，有爸爸、媽媽，還有她；她在雪白的紙張上畫出她的家，有爸爸、媽媽，還有她；連教室里的課本上都說著，爸爸媽媽手牽手構(gòu)建家的房頂，他們的也許會有個兒子，也許會有個女兒。等時間不斷向前跑著，兒子會變成另一個爸爸，女兒會變成另一個媽媽。

時間向前跑著……當(dāng)她的認(rèn)知隨著抽芽般增高的身軀一起長大，然后世界便成了一個個短小的分句，再是冗長繁復(fù)的篇章。

無數(shù)的信息朝她的腦海中涌入，在一團聒噪的生活里，她慢慢給世界勾勒出雛形。

可那些原本溫柔的、細(xì)膩的印象開始分崩離析，來自大人的真理開始被動搖。恰同學(xué)少年的時候，那些少年們用自己天馬行空的思緒叛逆著，試圖沖撞真理的高墻。

劉三蓮年輕的時候也有那樣的日子。

她會意氣風(fēng)發(fā)地和同齡人恣意閑聊，她們偶爾會談起島內(nèi)和島外，有時候也會對民進和國民隨意置喙。她們學(xué)習(xí)歷史，研究剖析祖輩們的恩怨清楚，追溯著血脈的絲線一路向上，探尋到人類的起源；她們被教以端莊文雅，偶爾研習(xí)音樂、詩歌和繪畫；她們在大聲喧嘩的時候被板著臉的嚴(yán)肅女教師訓(xùn)斥，然后又在對方轉(zhuǎn)身時偷偷對老師做個鬼臉。在只需要學(xué)習(xí)的日子里，她們以為世界是無垠寬廣的，正如她們的未來。

但是就像是在蓋一棟房子，先是基石，再是廊柱和房梁，條條框框就是那么一點一滴隨著年歲增加起來的。社會早就建立起了秩序，也劃分好了每一個人的道路。

另辟蹊徑更像是故事里的傳說，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可惜這些東西，她們手中一無所有。

劉三蓮開始像身邊那些熟悉的人一樣，沿著那條早就被規(guī)定好的人生道路前行。她需要學(xué)習(xí)，需要成績，需要在這條無數(shù)人與她為伴的路上踩過前人留下的足印，繼續(xù)他們延續(xù)的痕跡。這并不是成群結(jié)隊的魚在一起溯回巡游，而是賽馬場的跑道上，第一名必然有更多的輝煌與榮光。

很可惜她并不名列前茅，不出挑也不特殊，而是恰到好處的普通，泯然眾人的普通。

這樣的結(jié)果并不算好，也不算差，至少可以讓她不高不低、不卑不亢地生活著。沒有多少自由，也沒有太多的悲苦。

少年人總覺得學(xué)習(xí)是天大的苦楚，可等他們走到學(xué)習(xí)的盡頭，開始作為一個成年人所生活，他們這才會猝不及防地發(fā)覺，曾經(jīng)的抱怨顯得多么稚嫩可笑。未來的無知與迷茫帶來排山倒海的恐懼。

還好劉三蓮的普通延續(xù)著，讓她成為了眾多碌碌工作著的平凡人之一。傳統(tǒng)，規(guī)矩，而又普通，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老實人的模樣。祖祖輩輩的歷史在她身上重演，她的身軀里承載著一個靈魂，又好似千千萬萬個靈魂。如果不出意外，安穩(wěn)便是她人生藍(lán)圖的主題。

可她還不知曉，在未曾知曉的未來，她會遇到比學(xué)習(xí)，比工作更為可怕的一種事物。

“人類歷史，全人類的歷史，都或明顯，或隱蔽地圍繞著尋找它、沉迷它、憎恨它、思念它、逃離它而展開……”

這事物終于把她和普通人分割開來，在她和平凡之間劃下一道巨大的鴻溝，讓她的人生變得不再波瀾不驚。

只是不知道，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會選擇安寧的平庸，還是這曲折起伏的不平凡。

她并不是從未知曉這事物的模樣。

不如說，從出生開始，這事物就把她包裹環(huán)繞。

這事物，劉三蓮在她的父母眼中見過。當(dāng)爸爸打開門的那一刻，有什么立刻支撐起了媽媽那彎曲的背脊，把她滿臉的辛勞所洗滌；而爸爸臉上的棱角和肅穆也在一瞬間被軟化，剝落堅硬的外殼，露出雪白柔軟的果肉。她也在少年慕艾的時候見過，在躲閃的眼神間，在支支吾吾的言語間，在枝葉間灑落的斑駁光影下見過。

這東西該是縹緲無蹤的，該是像風(fēng)一樣，時而親吻指尖，時而從手心流過。

在她成年之后，母親也曾溫和地?fù)崦念^發(fā)對她低聲細(xì)語：“我們家阿蓮又能干又善良，以后肯定能找到一個對你好的男人。”這不是母親第一次對她說這種話，只是從前都會在開頭加上一些限定“等你長大以后”“等你畢業(yè)以后”“等你找到工作之后”……

那些長輩們說，總會有那么一個人，讓這無處安放的愛定居下來。

劉三蓮懵懵懂懂地聽著，也在彷徨無措地等著。這東西實在是不可捉摸，在某一天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降臨在她的身邊，伴隨著一陣風(fēng)鈴聲，如同太平洋的暖流席卷到她的心上，帶著潮濕而又溫?zé)岬乃?，使她無法抵擋。

他教授電腦。

他彈奏吉他。

他編寫歌曲。

他才華橫溢，他溫潤儒雅。

原來世界上真的有人有這樣奇妙的魔力，連一舉一動都像是星辰般耀眼。劉三蓮無法自己地在工位前胡思亂想著，手中的筆在草稿紙上畫下一根根毫無邏輯的線條，就像是密密麻麻的絲縷，一根一根地交錯纏繞，最終織成了她雪白的嫁衣。

還有什么比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這件事來得更加幸運呢？劉三蓮的心里似乎長出了一個微型的她。小人有著童話中的短手短腿，也像童話中的精靈一樣單純直率，無時無刻不在心上蹦蹦跳跳的，每一下都踩中她柔軟的心口肉。腳陷進粉紅色的肉里，冒出粉紅色的氣泡，溢滿整個心臟。

當(dāng)她穿上婚紗的那一刻，她恍然覺得，她的人生的軌道似乎也被鋪上了最后一塊枕木，搭上最后一塊鐵軌架，從此除非山崩地裂，不然再無變數(shù)。中途與終點一眼清晰，從當(dāng)下便可望見結(jié)局。

劉三蓮緊握著花束，身邊站著她所愛的人，親朋好友和歡聲笑語把整個屋子都要填滿，可是她卻不知為何，似乎有恐懼從哪個縫隙里偷偷溜了進來，要與原本滿心的喜悅爭一方地盤。

那一瞬間，一切的喜怒哀樂似乎都從她身上被剝離，她的四周一片白花花的茫然。劉三蓮的目光潰散，不知道該望向哪里的空白，直到宋正遠(yuǎn)的呼喚把她又在一剎那拉回了婚禮。剛剛那一刻的無所適從，似乎只是她恍惚間的幻覺。

周圍的人還在笑著鬧著，歡聲鑼鼓揭開了她婚后日子的序幕。

從此萬劫不復(fù)。

在結(jié)婚前，宋正遠(yuǎn)對她就非常溫文有禮，不像其他魯莽笨拙的男人們一樣，他恰到好處地照顧著她，從不忤逆她的意愿而隨意去觸碰她的身軀。他就如同在踐行那句“愛你就是要尊重你”的流行話一樣，盡心盡力地在做個儒雅，熨帖人心的男朋友。

劉三蓮曾對此非常歡喜，以為這是他對她十分珍重的緣故。

可是結(jié)婚之后，那浮在表面的油彩才開始一點一點剝落，露出暗沉凌亂的畫布。

剛開始只是若有若無的疏離，并不明顯，被所謂的丈夫掩飾得非常好，不仔細(xì)剖析是不會輕易發(fā)現(xiàn)的，這也許是她在結(jié)婚前毫無察覺的原因。因為只有朝夕相處的時候，才能從蛛絲馬跡里找到一點點蹤跡——她的丈夫并不喜歡她的觸碰。

又或者，宋正遠(yuǎn)根本不喜歡劉三蓮。

如果說一開始只是猜測，又或者是自以為的胡思亂想，那么在宋呈?！麄兊膬鹤映錾?，事情就像是終于攀升到了過山車的最高處，開始急速墜落。西西弗斯在千難萬險之后推著巨石到了山頂，以為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下一秒所有的希望都被滾過的落石碾壓成粉。

宋正遠(yuǎn)再也不愿意觸摸她。哪怕是一個親吻，都像是一個奢望。

她的婚姻有形無意，是一座空蕩蕩的廢棄宮殿，也像是教堂后死寂的墓地。

劉三蓮勉強地在老人們面前假笑，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付親戚們關(guān)于二胎的友善調(diào)侃，只能艱難抽動臉上的肌肉，希望露出一個美好的弧度。她習(xí)慣性地把一切錯誤歸咎在自己的身上，聽從同事的慫恿，強迫自己去看那些連她年輕時都不敢去看的禁忌片。

她瞪著眼睛去看屏幕里交纏曖昧的畫面，一波一波的聲響像是浪潮，逐漸吞沒走她的害羞、靦腆和自尊心。她突然間覺得有些惡心反胃。劉三蓮壓下胃里的惡心感，就像是艱難的孕期里，她無數(shù)次感到作嘔，卻又不得不吞咽下那一碗碗滋補的湯藥，只為了肚子里那個新的，留著二人血脈的生命。

她絕對沒有想到，有一天她竟然要去學(xué)習(xí)這種……她竟然不得不去學(xué)著如何討好她的丈夫。

她被宋正遠(yuǎn)推開的時候很冷，就像是全身發(fā)起了低燒。

她知曉真相的那一刻更冷，就像是赤身裸體站在了冰天雪地里，有人硬生生把她的靈魂撕成了兩半。一半是過去那個善良能干的她，另一半扭曲得像是名畫《吶喊》里那個畸形的人。

劉三蓮?fù)蝗缓芟胪?，就像是又回到了懷孕的那十個月。她扶著柜子干嘔，什么也吐出不來，但又像是可以把她的心肝肺臟和過去通通吐個痛快。

后來的那個劉三蓮，只是從她靈魂里被撕下的另一半，面目全非地連她自己都不認(rèn)識。

……

“全部都是假的嗎？”

“沒有一點愛嗎？”

“就一點點……都沒有嗎？”

沒有人可以回答她的眼淚。因為可以開口的那個人早就離開，留下的全部是對另一個人的愛。

可是劉三蓮不需要真實的答案，她想得到一個回答，謊言也好，敷衍也好，自欺欺人也好。她只需要一句話，還能夠回報她十幾年的操勞，還能夠支撐著她在妻子和母親的這條路上走著。你該知曉的，她曾經(jīng)走過的道路，是多么……步履維艱而又堅忍漫長。

而死亡多好，一身輕松，重?fù)?dān)全與【她】人。

島嶼的對岸是故土，那里有個古老的傳說。

有不自量力的飛鳥，妄圖只身填平東海，最后也許只能葬身無邊的波濤中。

它叫精衛(wèi)，也叫女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