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售樓處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門口隱藏起來的幾個攝像頭不是用來防盜的，聽說是技術(shù)部門弄的人臉識別系統(tǒng)，只有第一次來的人才有甚么優(yōu)惠，不過我也不關(guān)心這些甚么東西。

形形色色的人，幾乎都是笑著進來，問過價錢后就不笑了。有時候還能見到甚么小年輕說甚么你沒房我就不嫁給你，每次我都想說有甚么用，我還是沒有女朋友。

我從大學畢業(yè)起，便在這售樓處上班，我爸說，我太傻了，家業(yè)在我手里怕不是要敗光，便讓我來這里打雜了。

雖然打雜事情比較煩，但自從經(jīng)理知道我爸是誰，便不給我安排甚么任務(wù)了，我也就閑了下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偶爾端茶倒水。雖然很簡單，但總覺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經(jīng)理是一副兇臉孔，問完房價的顧客也也不歡樂，教人活潑不得，只有房乙己來時，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房乙己是唯一來看房而嚴嚴實實戴著口罩的人。他身材高大，青白臉色，頭發(fā)似乎有些稀疏。穿的雖是西裝，可是整個人病怏怏的，沒有什么精氣神。

他對人說話，總滿口“有房子才是成功人士”，教人半懂不懂，我家那么多房子我還不是失敗人士么。

因為他每次張口房子，閉口房價，別人便替他取下綽號，叫房乙己。

房乙己一到店，所有工作人員便看他，有的道“房乙己，你頭發(fā)又稀疏了！”他不回答，問經(jīng)理“又漲了吧？”便拿出手機看了看余額。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加班了!”房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半夜十二點才回家。”

房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996不能算加班……996!……打工人的事，能叫加班嗎?”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福報”，什么“本分”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房乙己原來也是有房的，但最后是甚么親人生病了，于是便賣了，弄到今天的樣子。

幸而他還是個碼農(nóng)，每天加加班，還想再把房子買回來?？上犝f他廠里最近接連上熱榜，鬧得他雖是加班也是提心吊膽的怕猝死。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連經(jīng)理都會笑一笑。而且經(jīng)理見了房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

旁人也會問，“房乙己，你當真天天加班么?”房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

他們便接著說道，“那你怎么連半個衛(wèi)生間的地方也撈不到呢?”房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鋼鐵意志的甚么話，更教人聽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房乙己有一回問我，“你家有房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有房，……我便要考你一考。有幾套房的人才是成功人士?”我想，這樣滑稽的人，也配跟我說話? 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

房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我告訴你，記著!”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打斷他道，“誰要你告訴，我家有好幾套房子?！狈恳壹猴@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那你知道房價么？”

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房乙己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房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經(jīng)理正在慢慢的算當天業(yè)績，忽然說，“房乙己長久沒有來了?！?/p>

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

一個看房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 ……他得了重病了?！苯?jīng)理說，“哦!”“他總?cè)耘f是加班。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007連著好幾周?！?/p>

“他廠里的錢，是那么好賺的么?”“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寫了和廠里無關(guān)的聲明，然后被開除了”“后來呢?”“后來便躺在了醫(yī)院?！碧稍卺t(yī)院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

經(jīng)理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業(yè)績。

中秋過后，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空調(diào)，也須穿上我爸給我買的棉襖了。

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最近漲了吧。”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

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房乙己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了一件破西裝，拄著拐杖。

見了我，又說道，“最近漲了么。”經(jīng)理也伸出頭去，一面說，“房乙己么?你不戴口罩了么!”

房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我買不了了。”經(jīng)理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房乙己，你不加班了么!”

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 要不是加班，怎么會得這種重病?”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我便和經(jīng)理都笑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房乙己。

到了年關(guān)，經(jīng)理算著業(yè)績說，“房乙己已許久沒有來了!”到了第二年的端午，又說，“房乙己許久沒有來了!”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guān)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房乙己的確死了。

emmm

轉(zhuǎn)自知乎

作者：知乎用戶Il8GlT
鏈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20453128/answer/16950525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