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小說《認命》
我和他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 在去上體育課的路上,我把外套緊裹著,隨人流一步一步踏下臺階,盯著那雙骯臟、脫了鞋幫的布鞋,一下一下落在滑溜溜、幾乎能反光的階面,鞋帶一跳一跳,抖下些許塵土。常穿的鞋上是不會有太多塵的,可它也常常被人狠狠踩上幾腳。 體育課是我的噩夢,不僅因為我不擅長運動,更因為所有人都會看老師如何訓我。 我恨,連老師都想看我笑話。 我下意識地摸向口袋,碰到了個堅硬的東西——一把刀。我無數(shù)次想象他們死的情景,讓這把刀一次一次插入他們的身體,血流如注。 酥麻的感覺爬上脊背,我不禁暗嘲:刀上只有我自己的血而已。 忽然,后背一股力量推搡著我,一下失重,在人群的驚呼聲中滾下樓梯。四周人立馬散出一塊空地,后面的人也不約而同停下。 在周身骨骼疼痛中,一道居高臨下、洋洋自得的眼神準確地落在我身上。 一陣沉默。 我慌張爬起來,捂住了將要滑出的刀。 該怎么辦?我想。 縮在角落里,灰頭土臉的人不知所措地望向停滯的人群,數(shù)道審視嘲笑的目光人無數(shù)利刃。 我覺得應該硬氣些,大聲質問是誰,或者拿出刀把所有人捅死。 我恨我很不爭氣地眼紅,等反應過來,濕熱的眼淚已經(jīng)從臉上掉落。 太沒用了,一個男人居然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掉眼淚。 人流繼續(xù)涌動,而我只是低下頭,把衣角揉皺,再搓平,再揉皺。淚水就像剎不住車的鏈子一樣,大顆大顆打在衣服上。手背被某尖銳物劃破,刺痛感直入骨髓。 這時,他出現(xiàn)了。 他身上有陽光和汗水的味道,手臂上戴著一個黑色的機械表,和他白皙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 他和我不一樣,他的鞋子干干凈凈,鞋幫牢牢地附在鞋底。 “同學,你沒事吧?”他的手較薄,但手指勻稱,扶著我肩上有種莫名的穩(wěn)定和安全感。 “沒事?!蔽也桓姨ь^看他,用手唄抹臉上淚痕,血不小心糊了半張臉,有點驚悚。 他掏出紙巾,一手仍在肩上,一手小心地把血擦干。“我叫顧錦。走吧,帶你去醫(yī)務室。” 顧錦是學校的“掌中寶”,常年霸占年級榜前十五。在衣著整潔,談吐大方,朝氣蓬勃的顧錦前,我是如此狼狽。 “不用這么緊張,我們交個朋友吧?!彼f。 就這樣,顧錦像一縷清風,猝不及防地闖入我泥濘不堪的生活中。 同桌是個微胖的女生,笑聲爽朗。每節(jié)下課都會有很多人圍在她桌邊,而她總能完美周旋在他們之間,從不冷場。坐在他身邊的偏偏是我,看著她侃侃而談,人群不時發(fā)出笑聲。 我覺得悶極了,走出教室透口氣。 教室外有棵年歲久遠的柏樹,虬枝四處瘋長,但是伸入樓中就會被砍掉。而總有人留下幾片綠油的樹葉,輕輕夾在書本某頁。這樣書上不僅有文字,還生長著綠意與春光。 他就從春光明媚中走來。 “江少恒,”他眼中蕩漾出粼粼波光,“這本書想給你看看。”這是一本綠色封皮的書。他說,他在??峡催^我的文章,覺得我是一個浪漫卻有點陰郁的人。 之后的時間,我和他交往日益頻繁,也因為他,我從班上的眾矢之變成了透明人。 和被針對相比,我反而覺得被無視的感覺挺好的。 至于那把刀,我后來把它丟進了垃圾桶。 曾經(jīng)的積怨被顧錦的出現(xiàn)輕輕揭過。 我開始為顧錦而變得更好。將精力放在學習上,成績也漸漸有了起色。慢慢地攢錢,買了一雙嶄新的運動鞋。 校內的小道是我們常去的地方。在重重疊疊的枝丫下,我和他并肩走著,有時爭吵,有時打鬧,有時會心一笑。 我原以為我們的友誼會長久 直到—— 那日,小道旁的木棉樹飄絮,漫天的棉絮紛紛揚揚。顧錦忽然興奮地講起北方的雪景,清澈的眼睛放光,不時抬起手似乎在給我描繪他看到的景象,讓干燥寒冷的風、潔白無瑕的雪從他指尖流出。“北方的雪是冷的,但是南方的雪是暖融融的?!彼O履_步,目光灼灼。 我愣住了,我曾說他從春光中走來,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他就是春光本身。陽光透過繁密的樹葉,灑在他身上。一陣風吹來,把地面的棉絮卷起,旋轉…上升… 顧錦靠近,似乎有什么東西不對勁?直到他伸出手,拂下我頭上一朵棉絮,我逃也似跑了。 回到宿舍,才發(fā)現(xiàn)汗津津的手中攥著他拂下的棉絮。潔白的棉包裹著一粒黑色的種子。 我把它種在小盆里,顧錦也在我心里種下了一顆不能言說的種子。 從那之后,我處心積慮地在他面前出現(xiàn),看到他和別人談笑時,還會莫名其妙的生悶氣。 顧錦,他已成為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卻也是最讓我羞恥的一部分。 我無法否認我們的友誼確實變質,也無法承認那是喜歡。他是一顆瑩潤的圓石,不痛不癢地硌著我,堵著我,撓著我。舍不得丟棄,沒理由擁有。 我把愛意私藏,偷偷地愛他。 如果有人要背負“同性戀”的罪名,那人就是我。 宿舍窗臺上,小小的嫩芽冒出,探頭探腦地觀察世界。 周五放學,我在校門口看到了顧錦。他的母親從容不迫地挽起他的手臂,微笑抬頭說著什么。他的父親從黑色的車上下來,張開雙臂擁抱著他,又拍拍他的腦袋,豪爽的笑聲遠遠地傳入耳。 我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認為自己能和他并肩的信念剎那間分崩離析。 是嘛,他和我根本就是兩類人。 父親病逝,母親改嫁,唯一留我的奶奶耄耋之年還做著各種工作,供我上學。 我早就應該和十七八歲的熱烈劃清界限。 我猛跑回宿舍,將剛剛冒芽的生命掐死了。 春天結束了。 顧錦仍然每天找我,被我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他終于沒忍住,單獨找了我。 “少恒,你沒事吧?最近發(fā)生了什么嗎?”他的嗓音是如此溫柔親切,甚至有一剎那,我想把一切告訴他。 告訴他我對他的感情,告訴他我的不安,我的一切。 但我只是搖搖頭,什么話都說不出口。 “下周音樂節(jié),我們一起去。我有事想跟你說?!?后來的一切,如夢如幻。 音樂節(jié)上吵鬧聲震耳欲聾。人頭攢動中,他撥開人群來到我身邊。五光十色的燈反而襯得他恬靜。一瞬間,我的錯覺,他的眼里只有我一個人,一直都是,只有我。 “江少恒,你能別不理我嗎?” 他笨拙地牽起我的手,聲音顫抖。 “江少恒,我喜歡你?!?四周都安靜了,那句“我喜歡你”震蕩于耳,一次一次猛烈撞擊著耳膜。 那個堵在心口的圓石被撞碎,碎片尖銳,扎的我鮮血淋漓。 于是我說了最后悔,最惡心的一句話。 “你居然是男同。真惡心?!?沒有驚愕,沒有生氣。我感覺到顧錦渾身緊繃,默默松開手,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身邊傳來細碎的議論。 我知道,我再次做了逃兵,再也找不到顧錦了。 永遠。 生活又回到原點。他仍在年級榜上熠熠生輝,成為別人望塵莫及的存在。我仍在班上做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 “哎,上次音樂節(jié)你有沒有注意顧錦和江少恒?我看見他們牽著手哎?!?“怎么可能?顧錦干嘛放著那么多給他寫情書的女孩不要,去找江少恒?可憐他吧?!?“哼,我想啊,大概是江少恒勾引他,騙他。” …… 他們見我進來,默契地閉嘴。我辦好了退學手續(xù),回到座位收拾東西。我翻出了顧錦借我的那本綠皮書,淡綠色的外殼充滿了希望,它見證了我為數(shù)不多的美好時光。 很荒誕是吧! 我找到顧錦,把書還給了他。 “你要退學?” “對,奶奶去世了,家里不能支持我讀書了?!?“其實你有困難…” “不用了,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蔽掖驍嗨脑?,看似輕松地離開了。 晚霞鋪滿天際,整個校園都打上了絢麗的濾鏡。我抱著書本,偶然瞥見環(huán)衛(wèi)工人從垃圾堆中翻出了一抹綠色——是我還給他的書。 他再也不會知道書里有我的信,上面是道歉、解釋和我在許多無人問津的夜晚寫下的兩個字——顧錦。 他再也不會知道了。 自始至終,我都是那個懦弱,膽小,令人發(fā)指的男同,這是我的命,我認。 ——長霞2023.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