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經(jīng)·有狐》,一段古代血淚史,為何被說成纏綿的愛情故事?




《韓非子》里邊兒有個故事,道是一個楚國人給燕國丞相寫信。
修書的當(dāng)時,天色已晚,楚人便吩咐侍從:“舉燭”。他一邊說著一邊寫,竟不知不覺把“舉燭”也寫進(jìn)了信里。
見信之后,燕相反復(fù)揣摩“舉燭”二字,覺得大有深意:“所謂‘舉燭’,不就是尚明的意思嗎?而要建立一個清明治世,不與賢才共襄盛舉是辦不到的?!?/p>
于是,他將這番領(lǐng)悟上呈燕王,燕王欣然納諫,燕國政治也隨之出現(xiàn)了向好之勢。
講起這個故事,韓非不無譏誚地說:“治則治矣,非書意也。今世舉學(xué)者多似此類?!保ā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
閱讀漢代的《毛詩傳》,我時不時就要想起韓非的故事——毛亨、毛萇算不算郢書燕說的“今世舉學(xué)者”呢?
至少,他們解釋下面這首《有狐》的時候,恐怕難免嫌疑: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
有狐綏綏,在彼淇側(cè)。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詩·衛(wèi)風(fēng)·有狐》
對這首小詩,《毛傳》解釋說:
有狐,刺時也。衛(wèi)之男女失時,喪其妃耦焉。古者國有兇荒,則殺禮而多昏,會男女之無夫家者,所以育人民也。
——《毛詩正義》
《毛傳》認(rèn)為,這首《有狐》寫的是一個在戰(zhàn)爭中不幸喪偶的寡婦,偶然間看見一只狐貍。狐貍禹禹獨(dú)行的模樣令她心生憐愛——不是憐愛狐貍,而是憐愛一個獨(dú)居的鰥夫。
這個經(jīng)歷過家庭破碎的不幸的女人,渴望和他攜手開啟一段新的生活。

單從敘述邏輯上說,“有狐”和“之子”必有關(guān)聯(lián),這是我們不能不承認(rèn)的。畢竟三章歌詩的結(jié)構(gòu)都是先以“狐”來起興,繼以述說“之子”。
只是這“狐”和“之子”,是否真如《毛傳》所說,是因?yàn)橐粋€女人的憐愛而被系到了一處?那我覺得,還有討論的必要。
《毛傳》之所以做這樣的聯(lián)想,依據(jù)是它把“有狐綏綏”的“綏綏”解釋成了“匹行”(也就是獨(dú)行)的樣子。
關(guān)于這個“綏”字,《說文解字》說它的本義是登車時用以拉引的繩索。要登車,當(dāng)然得先拉緊繩索,把車子穩(wěn)住,所以“綏”字又可以從這兒引申出安穩(wěn)、安撫的意思來。
清代學(xué)者馬瑞辰所著《毛詩傳箋通釋》將“綏綏”解釋為“舒徐自得”,使用的就是“綏”字的這個引申義。像《毛傳》那樣,從“綏”字當(dāng)中引申出“孤獨(dú)”的語義,在訓(xùn)詁學(xué)上是找不到可靠的依據(jù)的。
而這個依據(jù)的缺失,將會瓦解《毛傳》對《有狐》的全盤解釋:“有狐綏綏”一旦不能被理解為獨(dú)行的雄狐,那女主人翁又憑什么通過這只狐貍?cè)ヂ?lián)想到她屬意的鰥夫呢?
我私意以為,《毛傳》對這首《有狐》的解釋,很可能犯了一個“郢書燕說”式的錯誤。這不僅因?yàn)樗鼘Α敖椊棥钡慕忉屓狈Ω鶕?jù),更重要的是,它忽視了狐貍這種動物在上古民俗中固有的文化內(nèi)涵。
據(jù)《說文解字》說,狐在古代傳說中是鬼怪乘騎的妖獸。以故《詩經(jīng)·北風(fēng)》描寫衛(wèi)國貴族在昏暗嚴(yán)酷的統(tǒng)治下想要出逃,便是借了狐貍來渲染那群魔亂舞的末日景象: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荻梦遥瑪y手同車。
——《詩·邶風(fēng)·北風(fēng)》
狐既是如此的不祥,那女人將某個男性比喻為狐,她恐怕就不是要說相思纏綿,而是與相思纏綿相反的意思了。
比如《小雅·何人斯》里那個遭到背叛的棄婦,她提到負(fù)心漢的時候就斥他道:
為鬼為蜮,則不可得。有靦面目,視人罔極。
——《詩·小雅·何人斯》
“蜮”,據(jù)《毛傳》說就是短狐。所以這四句詩譯作白話,該是這樣的:
如果你是鬼或是個狐貍精,那么咱們此生不可再相見。現(xiàn)你靦著臉有鼻子也有眼,給人印象卻在反復(fù)無常間。
看到這兒,你還相信“有狐綏綏”能讓一個女人想到她心愛的情郎嗎?


《毛詩傳》把《有狐》講成了一個類似于美國電影《光之谷》(中文譯名《真愛復(fù)蘇》)那樣的故事:
在一個偏僻的山村小鎮(zhèn),年輕的寡婦愛上了流浪的退伍軍人。他們在剛剛結(jié)束的那場大戰(zhàn)中創(chuàng)巨痛深,而這段感情重新點(diǎn)燃了他們對生活的希望——故事很好,只是跟《有狐》無關(guān)。
《有狐》到底講了一個什么故事?下面這件事很可能會是我們理解這首小詩的突破口:
在這首詩里,女主人翁不厭其煩地提到“之子”——照字面翻譯,這個詞應(yīng)該被解釋為“那個人”。但在《詩經(jīng)》的用語習(xí)慣中,它又常常是情人的代稱——“無裳”、“無帶”、“無衣”。說到衣裳,倒不免使人想起,狐裘是只有那些達(dá)官貴人才能穿的衣裳呢!
《詩經(jīng)·秦風(fēng)·終南》寫道:
君子至止,錦衣狐裘。
——《詩·秦風(fēng)·狐裘》
《毛傳》說,“狐裘”是“朝廷之服。”這個解釋是準(zhǔn)確的,因?yàn)椤稒u風(fēng)·羔裘》“羔裘逍遙,狐裘以朝”為它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照此理解,“有狐綏綏”,該是影射一個身著朝服的貴人在淇水之畔徐舒徘徊,而他會是什么人呢?
答案我們或許可以從《詩經(jīng)·南山》一篇得到啟發(fā),因?yàn)檫@首詩里有一句跟“有狐綏綏”很像: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shù)烙惺?,齊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
——《詩·齊風(fēng)·南山》
《南山》是一首諷刺齊襄公的詩。襄公所以為國人不齒,是因?yàn)樗屯府惸傅拿妹梦慕g有不正當(dāng)?shù)哪信P(guān)系。彼時文姜已是鄰國之君魯桓公的夫人。而齊襄公卻在魯桓公夫婦前來齊國訪問的時候與文姜通奸。丑事敗露,他又殺了魯桓公滅口。
這樣的心思,這樣的行徑,與魔鬼有什么分別?所以詩人才以“雄狐綏綏”來形容那華麗的皮袍里包裹著的丑惡的靈魂。

“有狐綏綏”與“雄狐綏綏”長得就像一對孿生兄弟,不排除它們說了同樣的意思。
高亨《詩經(jīng)今注》說:
貧苦的婦人看到剝削者穿著華貴衣裳,在水邊逍遙散步,而自己的丈夫光著身子在田野勞動,滿懷憂憤,因作此詩。
——《詩經(jīng)今注》
想象一下,時而站在“淇梁”,時而現(xiàn)身“淇厲”,時而又駐足“淇側(cè)”,那個丑惡的當(dāng)權(quán)者就像幽靈一樣飄忽徘徊。
而在他傲慢的目光下,一群赤身裸體的苦力卻浸在冰冷的淇水里艱難勞作,他們的妻子又怎能不發(fā)出“心之憂矣,之子無裳”的哀嘆呢?
—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lu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