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和西廂的關系，已經毋庸多說。書中隨處可見西廂影子。故事來自元稹《會真記》，張生鶯鶯，都曾是真實經歷。這段少年情事，元稹顯然念念不忘，除了《會真記》，其他詩文里，也是改頭換面、一說再說。其中最重要的是《夢游春七十韻》，寄給白居易的。序中說：“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樂天知吾也，吾不敢不使吾子知。”——可見傾訴欲之強烈。白居易果然不負男閨蜜之名，不僅細細讀了，還一口氣和了一百韻，篇幅差不多是對方兩倍——元詩已經夠長。除了再次鋪敘對方的旖旎情事，還進一步提高發(fā)揮，上升到人生哲理的高度。真是好搭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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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會真記》寫實風格不同的是，元白不約而同，都把這段經歷打扮成了一場夢。元詩說：“昔歲夢游春，夢游何所遇。夢入深洞中，果遂平生趣?！钡搅艘惶庯L景優(yōu)美的地方，見到一位美女，如此這般以后，“夢魂良易驚，靈境難久寓。夜夜望天河，無由重沿溯?！眽粜褧r分，前緣難續(xù)，從此情比金堅，“覺來八九年，不向花回顧。”真是感人肺腑?！劣趦赡旰蟾吒吲d興另娶高門，這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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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詩自然更加鋪張淋漓：“昔君夢游春，夢游仙山曲。怳若有所遇，似愜平生欲。因尋菖蒲水，漸入桃花谷。到一紅樓家，愛之看不足?！薄斑b見窗下人，娉婷十五六。霞光抱明月，蓮艷開初旭?？~緲云雨仙，氛氳蘭麝馥。”“眉斂遠山青，鬟低片云綠。帳牽翡翠帶，被解鴛鴦幞。秀色似堪餐，秾華如可掬。”“心驚睡易覺，夢斷魂難續(xù)?！┞灏司糯?，未曾花里宿?！辈贿^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看到了“紅樓”兩個字。而且是和“夢”連在一起。一場關于紅樓的夢，第一次出現(xiàn)在有具體情節(jié)的文字中。元詩里也有“紅樓”字樣：“紅樓嗟壞壁，金谷迷荒戍。”講妻子去世后，自己中年人生的荒敗。白詩的“紅樓”自然是承他而來，不過更明確地系在了少年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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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如果只是字句的牽拘，我們是沒有道理說這個“紅樓”之“夢”和我們的《紅樓》有什么關系。因為單以字面論，世間紅樓無數(shù)，女子無數(shù)，春夢無數(shù)。但是元白的詩和序，顯然提供了更多的信息。元詩詳盡敘述了自己少年情事如夢消逝，如意姻緣中途崩折，隨后宦途坎坷——種種經歷之后，心有所悟。白詩則以佛法相寬：“欲除憂惱病，當取禪經讀。……請思游春夢，此夢何閃倏。艷色即空花，浮生乃焦谷。良姻在嘉偶，頃刻為單獨。入仕欲榮身，須臾成黜辱。”并在序中說：“敘婚仕之際所以至感者，欲使曲盡其妄，周知其非，然后返乎真，歸乎實。”——遍歷情緣，由色悟空；繁華轉瞬，萬事無憑：簡直就是一部《紅樓》小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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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婚、宦，差不多是每個男人成長的必經之路，因此，元稹和寶玉的經歷，也就有了普遍性。當然有不同的地方，如寶玉根本就對仕途不感興趣，但有情人不能成眷屬，心理挫折是一樣的。對于婚事，元稹另娶高門毫無壓力，寶玉其實也做好了心理準備?！败缂喆罢媲檗癜V理”就是。藕官說：“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xù)弦者，也必要續(xù)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xù)，孤守一世，妨了大節(jié)，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睂氂裆畋碣澩褪菍砹砣氣O的理論基礎。所以續(xù)書里的掉包計，真是笨死了，完全沒必要。寶玉那樣的聰明人，情悟梨香院，真情揆癡理，一步步走出魔障。最后懸崖撒手，也并非單單因為娶了寶釵，而是看破整個人生。元稹另娶，陳寅恪先生辨之甚詳，從當時道德與人性并無沖突的角度解讀。紅樓，則用“情”字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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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序總結元詩，說：“三復其旨，大抵悔既往而悟將來也。”《紅樓》也正是這樣一部悔悟之書，開篇已經說得很明白：“實愧則有余、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闭沁@種精神上的相通，我想，十二支具有預警意味的曲子，被命名為“紅樓夢”，就不是偶然的。不是凌空而來、毫無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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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題的第五回，寶玉做夢，到了一個縹緲的地方，遇到一些美麗的女子，有過一些奇幻的經歷?！驮住秹舸河巍?，格局完全一樣，實際是古代“遇仙”題材的延續(xù)：從劉阮上天臺，到《游仙窟》，到元白的“紅樓夢”，再到寶玉，一脈相承。只不過故事內核，已經從艷遇，變成用情和人生預警。白詩里還有一句，看起來讓人心驚膽落：“貪為苦聚落，愛是悲林麓?！薄宜较乱詾?，這簡直大概就是林妹妹姓氏的來源了。當然，這種純粹的個人閱讀體驗，只宜自己保留，不打算也沒資格成為公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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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記”一書，最終以“紅樓夢”之名風行天下，并非偶然。這三個字，單看字面，已是色空俱全，況味無限，迥非“石頭記”的古拙可比。本來都是古籍中常見字樣，前人拈出甚多，除了上面說的元白，還有李商隱詩、納蘭詞等。但“石頭記”第一次把這三個字牢牢焊在一起，以專有名詞身份，行走人間。所以我猜，在紅樓早期稿本的作者群里，大概總有一人，對元白的這兩首詩獨有心得，念念不忘，所以拈出詩中三字，作為曲子名，回目名，書名。也許就是楔子里的“吳玉峰”？第五回的回目，各個版本異文很多，可見一直處于修改狀態(tài)，沒有擬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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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高大茂密的樹，都是從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里長出來。作者孜孜寫作時，不斷向前人借用羽毛，卻不知經過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自己早已如鳳凰涅槃。振翅一飛，華彩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