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中村的住房里，樓道總是陰暗狹窄。

樓梯間沒裝燈，我扶著凹凸不平的石灰墻摸黑下到一樓，緊閉著的大門前正對著外婆的香案和靈牌。

我從桌子角落摸出三柱新香，在紅燭上點燃。

我捧著香對著外婆的黑白遺像躬身拜了三拜。

“外婆，我出門了?！?/p>

香爐里插滿了燃盡的香，兩對紅燭是這暗室里唯一的光，照片上外婆兩只黑洞洞的眼睛微笑著。

正在我把香插進香爐的時候，門外響起摩托車突突的聲音，背后的門鎖“咔啦”一聲開了。

我讓開一條路：“……舅舅?！?/p>

摩托車上的人摘下頭盔，慢慢把車推進來。

“煮飯了沒有？”

“煮了。”

他銜出一支煙，點燃了就叼在嘴里。

“你去哪？”

“家里沒肉了，我去買點豬肉回來。”

“哦。”他從上衣的里口袋翻出一張皺皺巴巴的五十塊遞給我。

我站在原地沒動。

“拿去！”他狠狠地說。

我只好接過錢。

“快點回來，我餓了?！?/p>

“哦?！?/p>

“我來鎖門，你出去吧。”

我捏著錢，沒接話。

離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

案臺上紅光映出了外婆的笑臉，她依然笑著，好像在看我。

我轉(zhuǎn)身走了。

（二）

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去，說這周要家訪。

別的同學(xué)已經(jīng)輪流了好幾個，然后到我，所以他來征求我意見，問我家里人什么時候有時間。

“什么時間都可以?！?/p>

“什么時間都可以？”他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嗯?！蔽叶⒅约旱哪_尖。

他古怪地看我：“你家里……是不是哪里不方便？”

“沒有，我不跟父母一起住，我跟舅舅還有舅媽表弟住在一起?！?/p>

“哦，那沒關(guān)系，就是和他們聊一下你的學(xué)習(xí)進展?！?/p>

“嗯?！?/p>

“怎么回事，你的表情怎么看上去這么奇怪？”

我搖搖頭。

“那我這周五去吧。”

“嗯?！?/p>

在老師疑惑的目光下，我走出了教師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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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摸出鑰匙，從一大串鑰匙里找到開綠皮鐵門的那根，插進鑰匙孔。

推開門的那刻，老師露出了一瞬驚悚的神情。

——一片紅光之中的外婆正看著他。

“就是這里了，老師，進來吧。小心臺階?！?/p>

他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踏進烏漆抹黑的地方。

“……”

“這是我外婆?！蔽倚χf，“她人很好的，不會為難你?！?/p>

“呃……嗯……”

我聽見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進門后，我扣好大門，加了一道鎖頭。

“有點黑?！蔽艺f。

“嗯?！?/p>

他摸著墻，跟在我身后摸索著上樓梯。

“你家……一直這么黑？”

“樓上有燈。”

“哦，那就好。”

我回頭看他，他像是繃緊了全身的神經(jīng)，緊張地打量周圍，步伐十分謹慎，絲毫不像一名人民教師。

我低低笑了一聲。

“老師是不是很少來這樣的地方？”

“……是啊。”

領(lǐng)他到樓上的飯廳，我摁開日光燈，他見到光才終于放松下來。

“我舅住樓上，我去叫他下樓?！?/p>

?

過了一會，舅舅下了樓，和老師在飯廳里談話。

我進廚房給老師倒水，隱約聽到一些聲音。

“呃你好，我是她的班主任，今天來是想了解一些情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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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飯廳，我在老師面前放了個玻璃杯，倒?jié)M水。他坐在那里，看起來就像一個陌生的普通客人。

我沒繼續(xù)聽他們還說了些什么，上頂樓去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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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頂樓呆了至少半個小時才抱著干衣服下去。

經(jīng)過舅舅和舅媽的房間，門打開了，舅媽露出敷著黃瓜面膜的半張臉。

“你他娘的把我剛買的沐浴露藏哪里去了啊？是不是自己偷偷用了？??？！媽的個沒人要的小賤貨，叫你手腳不干凈！??？犯賤！我看你是皮癢欠教訓(xùn)！?。拷裉煳揖蛠硖婺愕锖煤媒逃?xùn)你！”

她一把搶過我懷里的一件衣服，不由分說抽出衣架往我身上抽。

我邊躲邊往樓下逃，半路被她揪住衣服。她用衣架死命抽我，我躲她的打躲得摔在地上滿地打滾，她死不放手，我的衣服被她扯脫，身體暴露在空氣里，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氣喘吁吁。

這時我看到老師從飯廳里出來。

他看到我，滿面錯愕，然后眼睛越睜越大，像根木頭一樣杵著不動了。

他大概看到了我背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傷。

舅舅是直接跟著老師出來的，他看舅媽的眼神先是一冷，然后迸出了火。

舅媽愣了一下，然后擠出一個尷尬的笑。

“唉喲、這……原來家里有客人啊……啊哈哈……你……歡迎啊……我、我小孩還在學(xué)校，我去接他放學(xué)了，哈哈……”

她一把將衣服甩回我身上。

老師看看她，又看看我，眉頭皺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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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你是不是跟你老師說什么了？”

“沒有?！蔽艺f。

“那他為什么突然來家訪？”舅舅兇惡地盯著我，恨意在我身上灼出一個洞。

“我不懂。”我說，“反正他也去別的同學(xué)家里家訪了?！?/p>

“哦……”他松了一口氣，笑了。

我轉(zhuǎn)身要走。

“等一下?！?/p>

“……”

“你爸媽最近跟我說要接你回家住，你怎么看？”

“……”我說，“沒怎么看?！?/p>

“你想回去？”

我抬眼，反問他：“……我能回去嗎？”

他左右動了動嘴，譏諷道：“你覺得呢？”

我不想理他，別過頭。

突然有只手抓住我，把我用力往后一拽。

“你翅膀硬了??？敢用這種眼神瞪我！”他冷笑，“看我他媽的怎么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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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

“你……”老師遲疑著，好像在盡量謹慎地挑選詞匯，“你要不要回家？”

我不知還能說什么，所以什么也沒說。

“你舅舅……他為人怎么樣？”他看著我的臉色問。

我低下頭：“一般?！?/p>

“那、你想回家嗎？”

“我不知道。”

他像是被難住了：“我……老師有沒有什么能幫你的？”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能搖搖頭。

“對了?！彼鋈徽f，“你有你父母的聯(lián)系電話嗎？我來和他們說?！?/p>

“有。”

“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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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久未見面的父母出現(xiàn)在了舅舅家，他們說要接我回去，問我的意見。

“哦?！蔽铱戳司司艘谎郏瑢ι纤难劬?。

“她在這里住慣了，回去不習(xí)慣。”舅舅說。

“這還是要看她自己的想法。”我媽說著，轉(zhuǎn)來問我，“你覺得呢？”

我看見舅舅露出了一種無謂的神情，那種無聲的示威只有我能讀懂。

我說：“我在這里住挺好的。”

“可是——”

我爸隨口說了一句：“既然她都說了，應(yīng)該還是喜歡住這里多點?！?/p>

“真的沒事？”我媽問。

“沒事?！?/p>

我看到我媽用一種極其復(fù)雜的眼神看我，想說什么又沒說。

她看了我爸一眼，又轉(zhuǎn)而看我，看了看我舅，試圖從我們的眼神里看出什么來。

我沒有什么其他能說的了，他們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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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關(guān)上房門，我站在房間里。

我不敢看那個人，只能一直低著頭。

“呵，”他冷笑，“你不要忘了我手上有什么東西，我的手機電腦U盤網(wǎng)盤里全都有備份，這件事萬一傳出去，我死，你也活不了。”

“我知道?！蔽艺f。

“那你老師那邊你怎么說？”

“我不懂，他可能以為我只是被虐待而已，所以才把我爸媽叫來的?！?/p>

“哦?！彼诖采希澳悄愦蛩阍趺崔k？”

“……”

我沒說話。

他點了根煙，一直在思考什么。

“沒什么事的話，我走了?！蔽艺f。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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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門的時候，我看見他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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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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