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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黑》史鐵生

2022-02-15 11:58 作者:躺平即是正義  | 我要投稿

  需要首先說明,這是過去了的那個時代的事。

  一

  我那時是真的準(zhǔn)備好自殺了,但我想,何不看看那闊別了多年的故鄉(xiāng)之后再去死呢?反正是遣送,一切都用不著我費心去安排。

  我給前妻發(fā)了最后一封信,獨自蹬上了西去的列車。信很簡單:“在大家競相高歌光用的時候,誰道破了黑暗,誰也就面臨了沒有盡頭的黑暗——不知道這本身是光明還是黑暗?!狈凑沂菧?zhǔn)備去死了,不怕在我的檔案中再加上一條“冥頑不化”。不,我不是英雄。英雄不都是高瞻遠矚,信心百倍,從來不曾有過悲觀、沮喪和傷感情緒的么?我呢?憑良心說,那時只剩了悲觀、沮喪和傷感。鋪蓋卷在行李架上晃悠著,那上面捆著一條很結(jié)實的繩子……

  二

  故鄉(xiāng)的山水依舊,故鄉(xiāng)的人卻多是陌生的。有些上歲數(shù)的我還能認出他們,可他們卻怎么也想不起我了。我無可奈何地向他們笑笑,想起了古人的詩句:少小離家老大回……但也頗覺無聊。只有故鄉(xiāng)的黃土令我欣慰,大約埋在里面是很愜意的。

  年輕的隊長引我走上崖畔。清平河在村前無力地流著,真象小時候村里那個說書瞎子的琴聲。然而我想起了賀敬之的《信天游》:羊羔羔吃奶眼望著媽,小米飯養(yǎng)活我長大……進村的時候。我看見一個挖野菜的孩子在啃著一塊糠團子。

  年輕的隊長一直上下打量著我,態(tài)度并不嚴厲,而且和善得近乎謙卑。大約是因為我穿的是制服,而且皮鞋雖舊卻畢竟是皮鞋。從公社來村里的路上,碰上了一個攔羊的老漢。隊長走過去和他“嘁嘁嚓嚓”地說話?!罢??在北京當(dāng)干部還嫌不美?這看做過①了沒有!”是老漢驚惜的聲音。游子的悲哀,莫過于慈母的誤解了吧?



  崖頂上有兩眼破舊的窯洞,圍著一道石頭堆砌成的院墻。我的心顫栗了。母親再也不會站在院前的磨盤上喊我回家吃飯了。那兒,曾經(jīng)是我的搖籃。

  “就是右面這眼?!标犻L說。

  沒想到這也是我的墓地,我想。

  “你大爹過世后,這窯歸了張山家。張山,認得?張世發(fā)的兒,不認得?”

  院門“嘎”地被推開了。忽然一陣狗叫。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

  “別怕,”隊長說,“‘黑黑’沒力氣咬人了?!?br>
  “黑黑”?!我以為是幻覺:左面那眼窯前趴著一只黑狗。小時候我也有一只黑狗。聽瞎子說《大鬧天宮》時,我曾憎惡過我那只黑狗。可是有一次,我攔羊時碰上了狼,要不是我那只健壯的黑狗,別說羊,連我也不至于有今天了。說來可笑,從那時起,我總認定二郎神的狗是黃的。孩子自有孩子解決問題的邏輯,他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解釋無可否認的矛盾,卻又急于按著自己的想象去編排,為了求得心理的和諧。

  這不是幻覺,左面那眼窯前確實趴著一只黑狗,沒有光澤的黑毛已經(jīng)遮蓋不住一條條的肋骨,癟癟的肚子兩邊立著尖尖的大腿骨,骨尖似乎隨時要刺破它自己的皮。它充滿敵意的眼睛盯著我。卻一動不動,只是不時嘶叫兩聲。這時我才覺到,它的嘶叫是那么疲弱,簡直象孤苦病老的人在呻吟。

  狗,多少喚起了我的興致,喚起了我的鄉(xiāng)情。我向“黑黑”走去。

  “黑黑”掙扎著站了起來,齜著牙,喉嚨里發(fā)出“喔嚕喔?!钡穆曇?。

  “別逗它了,‘黑黑’活不了幾天啦?!标犻L的聲音充滿了同情和冷惜。

  我掰了一塊剩饅頭扔給了“黑黑”,可是它看也不看,依然警惕地注視著我。喔嚯!是只好狗,童年的經(jīng)驗告訴我。我甚至覺得它就是當(dāng)年救了我命的那只黑狗,或者是它的子孫。我的那只黑狗早已經(jīng)死了,最終是被一只狼咬死的,父親把它的皮做成了褥子,捎給了我:我又把它帶回來了。

  “‘黑黑’吃吧!那么好的白饃饃,傻‘黑黑’!”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站在窯頂上沖“黑黑”喊。

  “你下來,讓它吃,”我對男孩子說。

  男孩子繞到窯前,一把抱住“黑黑”的頭?!昂诤凇毖劾镫m然還閃著兇光,但卻趴在男孩子懷里,用一種奇特的聲音叫著,象一只挨凍的母雞發(fā)出的拖長的叫聲。這聲音我懂,它是在哺哺地訴說剛才的委屈呢。看來,這個男孩子是它最信賴的人。

  我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惡作劇的想法:如果此該男孩子狠狠地揍“黑黑”一頓怎么樣……

  三

  我住在東窯?!昂诤凇笔卦谖鞲G。從不見張山,西窯門上一直掛著一把大銅鎖,發(fā)黃的窗紙上盡是雨點打過的泥痕。“黑黑”警惕著我,怕我侵犯它的領(lǐng)地。我警惕著別人,說不定什么時候要把我揪去批判一陣。“黑黑”顧不上理我,它餓;我也沒心思理它,我想死。我們相安無事。各念各的經(jīng)。只是偶爾男孩子來,送給“黑黑”半瓢泔水或是一把紅薯須:“黑黑”。便囫圇地吞下去,舔舔男孩子的手,依舊趴在窯前,守衛(wèi)著它的領(lǐng)地。過往人、鄉(xiāng)親們常站在院門前往里張望,多半是為了參觀一下北京來的人,然而卻總要夸獎一陣“黑黑”才走?!捌乓處е拮吡耍Γ埳降故丘B(yǎng)了這么條好狗……”人人都這么說。

  我之所以還沒有動用那根行李繩,一是因為窯洞里沒有房梁,二是因為我還沒有看夠故鄉(xiāng)的山水。不過,也許這兩點都不是原因。真算幸運,人們顧不上理我,他們?yōu)轲嚮乃?,于是我倒有了自由。我在田間小路上獨自徘徊,看見霧一般盛開的蕎麥花,聽見蜂群“嗡嗡”地勞作;我去棗林深處悄然漫步,感慨老樹根邊又萌發(fā)了新苗,嘆息鳥類追逐著生活;晚上到場院里望月,為母牛給小牛喂奶所感動;夜間噩夢難眠,為荒野里野獸的呼嗥而神往……萬物都是本能地不愿意死的,何況人!可只有人有時候會想到自殺,人高級在哪兒呢?

  七月里,一場暴雨,發(fā)了山洪。村前那條溫順的小河頓時激怒起來,波濤洶涌,濁浪排天,咆哮著,把山里的朽樹舉上浪尖,把來不及回村的羊群拋進濤谷……我跑下山去,跑到河邊。平時這條簡直稱不上河的細水剛能沒過膝蓋,而此刻,河面足有幾十米寬。雨霧中看不清對面的山,好像這黃水是與天相連的;天也是黃褐色的,時而亮起一道閃電,象火一樣;滾滾的雷聲片刻不息。我想起了那幅油畫——九級浪;不過,那是海。但我想,要是有一條古老的帆船,這水也足以把它擎起,當(dāng)然,也足以把它打翻……我被這黃河子孫的壯舉驚呆了。在我的記憶里沒有過這樣的場面,也許是因為,那時的荒山還沒有開墾到今天這般徹底,山間的樹木還沒有砍伐到今天這般干凈。

  “看!‘黑黑’又在那兒發(fā)瘋呢!”有人喊了一聲。

  我朝崖頂上望去。是“黑黑”!它站在崖邊,伸長著脖子在狂吠,好像就要撲向狂濤似的。渾身的毛一縷一縷地貼在它瘦骨嶙峋的身上。雷聲和水聲太響,但憑“黑黑”那副樣子,可以斷定它的聲音是暴怒的、嘶啞的、充滿了恐懼也充滿了怨恨的。

  “這張山真是養(yǎng)了條好狗!”人們又都這么說。

  我走上崖頂。

  男孩子正倚在院墻上,披著一片破麻袋。

  “‘黑黑’這是怎么了?”我問男孩子。

  “它難受唄。”

  “為什么?”

  “為的良心唄?!?br>
  “良心?”

  “你看它叫得多心酸?!?br>
  “黑黑”在崖邊蹲下了,趴下了,把頭貼在地上,放在兩只前爪中間;與其說它是在喘息,不如說是在戰(zhàn)栗。我走近它,它竟然沒有發(fā)覺似的,叫聲卻是嗚嗚咽咽的?!昂诤凇苯裉鞂嵲谑欠闯!?br>
  “它哭呢。”男孩子說。

  “哭?為啥?”

  “為張山唄,張山給人綁走那天,‘黑黑’不在窯里。要不它是能追去,可它回來那辰兒山洪下來了,隔斷了路。一發(fā)山洪,‘黑黑’就哭呢,它好后悔……”

  “張山是被抓走的?為什么?”

  男孩子一愣,再問,他什么也不說了。

  忽然,“黑黑”猛醒了似的跑向西窯門前,來來回回地巡察它的領(lǐng)地,看看那緊鎖的窯門、打濕的窗紙和那結(jié)起了蜘蛛網(wǎng)的門楣,才又放心了似的在前門趴下。它的叫聲又變成“喔嚕喔?!钡模蠹s是化悲痛為力量了。

  張山是一個謎。在山間鋤地的時候,我千方百計、拐彎抹角地向鄉(xiāng)親們探問張山的事,然而所有的人都是守口如瓶,或者說一句:“你慢慢就曉得啦?!钡珡泥l(xiāng)親們的嘆氣、搖頭和沉思中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同情張山,并且似乎都帶著一種內(nèi)疚,有幾次我甚至覺得。鄉(xiāng)親們愛戴張山,當(dāng)他們叼著煙袋“巴達巴達”地沉思之際,大概是在為張山而祈禱上蒼呢。

  四

  我誠心誠意想和“黑黑”作個朋友了。孤苦的心會因同命相憐而靠攏,我這樣想。

  我把一塊紅薯放在地上,“嘖嘖”地招呼“黑黑”。

  “黑黑”睬也不睬。我舉著紅薯湊近它。它又掙扎著站起來,發(fā)出“喔嚕喔?!钡穆曇?。

  “你也喜歡‘黑黑’了?”男孩子又出現(xiàn)在窯頂上。

  我解嘲般地笑笑說:“可它比我還不懂人情世故?!?br>
  男孩子沒懂我的意思。他說:“‘黑黑’可通人性,心忠著哩!可它怕你的皮鞋?!?br>
  “它能認得皮鞋?”

  “當(dāng)然,那些人也穿這!”

  “誰?”

  男孩子意識到說漏了嘴,又不言語了。

  我換了一雙球鞋,重又踢踢那塊紅薯,向“黑黑”表達友誼的愿望。

  “黑黑”還是不理睬。

  “你先躲起。”男孩子指點著我。

  噢,是了;我得讓“黑黑”相信,我的施舍毫不包藏禍心,而是徹底的好意。我若無其事地走進窯去,關(guān)了門,從門縫里觀察“黑黑”。

  “黑黑”真機靈,它也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并仍“喔嚕喔?!钡乇硎居嗯聪孟袷窃谡f:“少跟我來這套吧!”但它畢竟是俄得很,左顧右盼了一會,便匆忙解除了警備,不叫了,并急著去吞掉了那塊紅薯。它吞得那么匆忙、慌張,不時溜一眼我的窯門。唉,那可憐的眼神簡直象人。我從門里又扔出一塊紅薯,“黑黑”遲疑了一下,但一經(jīng)嘗到甜頭,理智便成了俘虜,它又吃了。

  真妙!此后,“黑黑”再見了我,雖然不停地轉(zhuǎn)動著耳朵——心有余悸,但卻不叫了,而且是那樣眼巴巴地望著我;再扔給它什么食物,它也就自認卑賤地吃了。但是,它絕不允許我接近它身后的窯門。

  有一回,我故意用一塊蘸了油腥的菜團把它引開,悄悄走近那窯門?!昂诤凇卑l(fā)現(xiàn)了,吼叫著向我奔來。我們是朋友,這只能保證它不咬我,但它卻執(zhí)意用吼叫(近乎于斥責(zé)般的吼叫)示意我離開。我忽然對那眼窯洞產(chǎn)生了神秘感,也許那是狗的神壇吧?也許里面有“黑黑”的偶像?

  夏天的暴雨、冰雹、洪水鑄成了大禍。沒來得及收割的麥子被打爛在黃土里;正揚花吐穗的玉米、高粱歪倒在山坡上,裸露著紫紅色的根須,預(yù)示著秋冬生活的艱難。家家戶戶都開始吃糠了,孩子們提著小籃去山里尋野菜;人們把僅存的糧食更經(jīng)心地貯存好,以備來年的春荒——春天可不能沒吃的,那是要力氣的時候。

  誰還顧得上“黑黑”呢?雖然它是一只通人性的好狗??繁蝗顺粤?,紅薯皮、紅薯須、泔水之類便只夠供養(yǎng)豬的了。男孩子挨了家里的罵,空著手跑來安撫一下“黑黑”,也安慰一下自己。我呢?經(jīng)常做夢又到了“全聚德”、“東來順”、“豐澤園”,醒來便狼吞虎咽地大吃其酸糠餅和隔年的苦紅薯?!昂诤凇眳s還是固守在窯前,不去行乞,不去偷盜,在領(lǐng)地萬無一失的情況下,悄悄地出去尋覓一回,把人類的大便再來消化吸收一遍。

  我有些厭惡“黑黑”了。我覺得它體現(xiàn)著一種反自然的丑行,倒不僅僅是因為它吃屎,而是因為它如此固執(zhí)地守衛(wèi)著它的神壇。

  “好狗,真是條好狗!”過往的人們說。

  “我家要是有糧,我就把‘黑黑’領(lǐng)回去?!边^往的人們又說。

  “‘黑黑’不會跟你走,好狗不嫌家貧,好狗是領(lǐng)不走的!”過往的人們還說。

  “黑黑”呀!可也真是難,似乎只有甘心于受苦受難,方能作一只好狗。

  我聯(lián)想到自己。我為什么還不去死呢?這地球就是我固守的神壇么?我心靈上所受的凌辱和壓抑難道比屎要香些嗎?誰知道靈魂離開這血肉的軀殼,不會在別的地方找到真理、自由和幸福呢?

  那夜里,我總聽見“黑黑”在院子里叫。那種叫聲是以前沒聽到過的:時而“咿咿呀呀”,時而“吭吭嗤嗤”,時而“唧唧咕咕”,象嘆息,象悵惘,象受著煎熬?!昂诤凇币哺械娇仗摿税??我想,苦笑了一下,開始整理那根久違了的行李繩。也許掛在門楣上就可以達到目的了,我下意識地推開門,把繩子掛在門楣上……

  忽然我發(fā)現(xiàn)聽不見“黑黑”的叫聲了,啊!“黑黑”不見了。這似乎是件挺有趣的事情,我坐在門檻上看著“黑黑”那片空蕩蕩的領(lǐng)地,但愿它不是又去吃屎了。我忽然感到要發(fā)生奇跡。我巴望著發(fā)生點什么奇跡。人在空虛到極點的時候,生活里一點點反常的現(xiàn)象也會提起人們的興致。我一直在門檻上坐到天亮。喔嗬!擅離職守!“黑黑”也想開了!它一直沒回來。我又把行李繩扔到角落里去。

  早晨,男孩子又站在了窯頂上?!鞍?!‘黑黑’尋男人去了!”他對我說。

  “尋張山?”

  男孩子“哈哈”大笑:“‘黑黑’想成家了呢!”

  我恍然大悟。真的,時隔多年,我竟忘記了這種事。昨夜那叫聲多象個發(fā)癡的戀人!那叫聲中有一種美好的愿望,“黑黑”去追求了!感情的需要,生存的需要,可以使任何生命沖破習(xí)慣的樊籠。這就是創(chuàng)造,這就是創(chuàng)造的原因和動力。外界再嚴酷的束縛,內(nèi)心再迂腐的觀念,都不是生活本身的對手。

  我又忘記了死。我隨時隨地都在設(shè)想著“黑黑”的幸福。此刻你在哪兒呢?在和你的情侶漫山遍野地追逐,自由自在地歡笑吧?在荒草叢中打滾兒,在你“情侶”的懷里撒嬌吧?追捕獵物,體嘗創(chuàng)造的樂趣吧?茹毛飲血,共度收獲的歡愉吧?互相理毛、親吻,享受著甜蜜的愛戀?對著荒野呼叫,抒發(fā)著原始的激情?星光下,你安心地酣睡,身旁有你可依賴的朋友為你擋風(fēng),為你警衛(wèi);你喃喃地吃語。做著美夢;你咬它一口,為了它對你不夠溫存;你“喔嚕喔?!卑l(fā)一陣脾氣,為了它對你缺乏理解;你們互相慪一陣子氣,然后又言歸于好;你們依偎著哭一場,又互相安慰對方受傷的心靈;你們互吐衷腸,沒有猜疑、沒有防范……早晨,陽光照亮了洞穴,你們向著天空高歌,抖擻精神,又向那廣袤無垠的大漠跑去,心里升起新的美好的憧憬……我的心跟隨著“黑黑”,自由地馳騁,沉浸在一種朦朧的希望中。

  五

  可是,沒多久,“黑黑”度“蜜月”回來了。

  它是悄悄地回來的。晌午,我正在“黑黑”的領(lǐng)地上來回踱步,嚼著糠團子,它輕輕地拱開院門進來了。它并不叫,也并不馬上要求我離開它的領(lǐng)地,只是一溜小跑,又在它的崗位上趴下,那一臉尷尬的神情象是在說:“這不怨你,這怨我,好在是你,不是外人。”

  “黑黑”仿佛提不起任何興致,一味地趴著,轉(zhuǎn)著眼珠想心事。是旅途的疲勞?是對“情侶”的思念?是仍沉緬于過去的幸福中?草叢中綠色的美夢,明月下喁喁的情語,有平等的同類對你的關(guān)心,對你的溫存,你為什么還要回來呢?趴在這冷寂的窯前……唔,山野的風(fēng)是寒冷的,可是在這兒又有誰給你些微溫暖呢?在“黑黑”度“蜜月”的時候,我捅開過西窯的窗紙:一股沖鼻的霉味兒;土炕上鋪著一條發(fā)紅的炕席;窯堂里有兩個空囤子;條案上落滿了塵土,印滿了老鼠的腳印。就這些,“黑黑”守衛(wèi)著的就是這些。嗚呼!習(xí)慣真可怕!狗畢竟是狗,狗性難移;我恨不得揍它一頓??墒?,一看見“黑黑”那副任勞任怨的忠厚相兒,我又于心不忍了。更何況,我自己如此,又有什么資格來苛求一只狗呢?

  “黑黑”這次回來的一個明顯變化是“少言寡語”了。一連多少天,它總是默默地趴在窯前發(fā)愁。

  有一天,不知男孩子從哪兒弄來了一只死烏鴉?!瓣麆陉麆凇诤凇 彼f。然后,他在“黑黑”的肚子上摸摸,笑著喊起來:“‘黑黑’要當(dāng)媽媽啦!”

  噢,原來它是在為這事發(fā)愁。是呵,獨自生活尚且艱難,生兒育女又將怎樣呢?未來的生活是美好還是苦難?人不了解狗,正象狗不了解人一樣,不知“黑黑”是在怎樣盤算。

  男孩子拿來了一個柳條筐,在里面鋪好了麥秸和麻袋?!昂诤凇痹谀泻⒆油扰圆鋪聿淙ィ屑ち闾?。“我的孩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比绻鼤f話,準(zhǔn)會這樣說。母親是無私的,母性最能得到尊重和觸動他人的惻隱之心。我把我那條狗皮褥子拿來圍在柳條筐上。我忽然覺得恐怖,“黑黑”竟也在我周圍蹭來蹭去,向我表示感激——它不可能明白那張皮的由來。同時,我重又感到了做人的驕傲:我們是可以總結(jié)歷史教訓(xùn)的,譬如說我,我就道出了黑暗的事實,這黑暗的初萌與歷史上的一些悲劇何其相似!雖然我因此而被遣送,妻離子散……

  “黑黑”的肚子越來越大了。事到臨頭,它反而振作起來。是做母親的熱望鼓舞了它吧?它經(jīng)常扒著柳條筐察看麥秸和麻袋是否鋪得適當(dāng),還時常跳進去試試,整理一番,“哼哼唧唧”地叨咕些什么,許是在練習(xí)一支搖籃曲吧。唉,不管怎么說,肚里的小生命并不知道外間的炎涼,做母親的要為它們考慮周到。

  “黑黑”開始學(xué)壞了。它時常離開自己的崗位,開始行乞了,開始隨處搖尾乞憐了。它開始和別的餓狗撕打了。為了爭奪一塊紅薯皮或豬食槽里的一點殘羹剩飯。

  后來,“黑黑”竟開始偷盜了。頭兩次,它還有些慚愧。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一碗剩米湯被舔得干干凈凈而咒罵不休時,“黑黑”躲在柳條筐后面,屏住呼吸,連頭都不敢抬。我踢它兩腳,它不躲也不叫,甘愿受罰。然而它并不改,接二連三地偷。我準(zhǔn)備用棍子好好教訓(xùn)它一頓,是男孩子提醒了我。

  “‘黑黑’心焦呢!”

  “你替它講情嗎?”

  “你沒見‘黑黑’的xx子?一點也不脹,可它就快生養(yǎng)了!”

  我原諒了這個可憐的母親。

  但是,“黑黑”愈發(fā)不知深淺了,經(jīng)常有人找上門來,要找“黑黑”算帳。這家被它偷了幾塊干糧,那家被它盜了一盆泔水,自留地的玉米被它壓倒啃了,紅薯地里的紅薯被它創(chuàng)了……人們憤憤地罵著:“這賤狗!再偷剝你的皮呀!”有人用石頭砸它,有人用鋤把搶它,它尖聲地討?zhàn)?,尖聲地求救。幸虧男孩子是“黑黑”堅強的保護人。

  “把院門關(guān)好,別讓‘黑黑’跑出來!”隊長對我說??晌蚁M感阅苁埂昂诤凇钡男愿裼袀€突變。我故意把院門留一條窄縫。

  就在分娩之前的那天晚上,“黑黑”拖著一條被打瘸了的腿跑回來了。它“嗷嗷”地呻吟著,哭泣著。男孩子安慰它:“怨人家嗎?人家也沒有吃的呢,人家的娃娃也沒奶吃呢……”

  夜里,“黑黑”生下了一窩小狗。

  兒女一落地就能安慰母親的心了,它們“唧唧唧”地爭搶著xx頭;奶汁流進了兒女的小嘴巴,母親的屈辱還算得了什么呢?“黑黑”舔舔這個兒子的腦門兒,吻吻那個女兒的眼窩,“哼哼唧唧”地唱一回,眼睛里充滿了慈愛和滿足。冷寂的窯前有了生機。

  從院前經(jīng)過的人們又都停下來,圍著柳條筐看一會,贊嘆一會,好像忘記了“黑黑”一時的不軌行為,又記起了它是一條好狗。

  “喂,要養(yǎng)狗的就抱這狗兒子,保險把家看得好,保險!”

  “再讓‘黑黑’給奶一陣兒吧,狗兒子將來長得壯實些兒?!?br>
  “‘黑黑’抓過誰呢!”

  “張山那幾張獾皮鬧賣了錢兒!”

  “有一回狼來拱張山家的豬圈,‘黑黑’拼了死命……”

  “黑黑”和它的兒女們就這樣在柳條筐里廝守了好幾天。

  小狗們吃得越來越多了,“黑黑”的xx子又癟了。它又拖著瘦弱的身子四處奔走了。

  正是深秋,莊稼收完了,田野里一片蕭條?!昂诤凇币粺o所獲。

  正是荒年,夏天的洪水把麥子毀了,秋糧也所收無幾,家家鍋里又都熬著米湯,蒸著糠團。“黑黑”一無所獲。

  食槽被舔得精光,老母豬也餓得直哼哼。

  人糞也難找……

  小狗們在叫,在哭。它們還不會自己覓食。

  “黑黑‘”每天拖著疲乏的身子出去,懷著受了打擊的心回來,把干癟的xx頭塞進兒女們的小嘴,兒女們又受了騙似的哭叫……“黑黑”的目光又呆滯了。它大約是后悔了那山野里的歡樂,生活比它設(shè)想的要艱難得多。

  六

  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黑黑”仍舊饑腸轆轆地到處奔走著。家家戶戶都閉了院門?!昂诤凇辈桓一厝ヮI(lǐng)受兒女們的責(zé)備,也不忍心再去用干癟的xx頭哄騙它們。它迫擊了一只野兔,但沒追著。它又追擊一只妄圖偷雞的狐貍,仍然只落了個氣喘吁吁、渾身酸軟。后來,它看見了一只覬覦羊圈的餓狼,自己瘦得已不是人家的對手,便只有嚎叫一陣,狗仗人勢的份。狼逃了,“黑黑”走近羊圈。不知是那高尚母性的驅(qū)使,還是那原始野性的復(fù)活,它受了血肉的吸引,竟一時忘卻了作狗的本份,它奇怪自己為什么沒有早點發(fā)現(xiàn)這些豐盛的美味?!蟾攀沁@樣吧,總而言之,我也不知道它施展了怎樣的本領(lǐng),竟然拱開了那布滿葛針的柴門,拖走了一只小羊。假若它把小羊就地吃光,再舔凈嘴上的血跡,大約誰也不會懷疑這不是狼干的事。但“黑黑”卻自以為高明地又把柴門關(guān)好,叼著小羊來博兒女的歡心。也許它作好了挨一頓痛打的準(zhǔn)備,但它不明白,這罪行已經(jīng)超過了人們所能容忍的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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