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短篇】明月夜 · 三

聽得明教二字,眼前便浮現(xiàn)出大漠上高懸的孤月,漫天的黃沙,駝隊的蹄印延綿至遠(yuǎn)山的沙丘。
光明頂上金光耀耀,圣火昭昭。圣皈山下胞民們,三跪九叩,頂禮膜拜。
壇上掌旗使們齊聲宣頌“圣教主功成之日,圣女仙升之時”。
“小妹無法為兄長分憂,小妹慚愧?!?/p>
寒煙心中一緊,身子瑟縮了一下終是吐出一句道歉來。
倚翠轉(zhuǎn)身,拾起棋盒中一枚黑子,若有所思:“你我本不過是圣教主手中棋子。入了中土,只作兄妹相稱?!?/p>
他頓了頓,眼中似有萬丈的溝壑,填不完過去的幽暗。
“在這里,你不是明教圣女,我也不是明教掌旗使。你既叫我一聲‘兄長’,那便聽我的?!?/p>
“兄長且說,小妹照做就是了?!?/p>
寒煙低眉順目,兩人相依為命吃過不少苦。真的親人要她性命,非親非故的他卻與自己相互扶持一路至今。
“那陸少白既已入局,我風(fēng)雨閣定不能在此暴露,如今我神功未成,來的若是明教高手,恐怕兇多吉少?!?/p>
“兄長的意思是……”
燈影下,倚翠舉起修長瘦削的手指,把子落在棋盤之上。
一聲脆響,那一大片白,便通通斷了生氣。
從書齋出來的時候,已然有兩個姑娘等在門外。
“怎么?”
寒煙不動聲色,臉上一如往日。
“呀,姐姐怎么好像哭過……”然而,還是有細(xì)心的姑娘察覺出寒煙眼角的淚痕。
“死丫頭,有事說事,沒事站在這里作甚?”
“還不是那位姓段的馬幫小姐!在樓下喝的不肯走啦!”
此刻已經(jīng)過了賓客留駐的時辰,空蕩蕩的庭院里只剩下寥落幾位姑娘坐著喝茶閑聊。
瘦西湖旁彩燈依舊高懸,一路從翠煙樓亮到橋邊,幾艘烏篷船停靠在那里,依稀有琵琶箏曲的調(diào)子隨著湖風(fēng)飄來。
“唉……”輕輕嘆了口氣,近日來許多煩心事讓寒煙面有憔悴之色,“帶我去看看她吧?!?/p>
那兩位姑娘應(yīng)了,便扶著寒煙下了層層閣樓,來到雅座小桌。
甫一下樓,便聽那段郁婷借著酒勁嚷嚷道:“你們這怎么還有和尚?礙眼!”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不遠(yuǎn)處的一處桌旁,確實坐著翠煙樓的姑娘和一位僧侶。那僧侶一身素服,手捻佛珠,全然不理會面前女子搔首弄姿,在這煙花之地,異常顯眼。
“小和尚也確是奇怪的緊,還說要渡我們云鳶姐姐呢,嘻~”
寒煙也不攆他,這小和尚來此已有月余,每趟酒錢倒是分毫不差,卻滴酒不沾,也不像是個花和尚。不過眼下,倒是另一個不肯走的“瘟神”讓她掛心。
她且讓身旁的姑娘們噤聲,獨自走到段郁婷跟前。兩人眼神對上,卻也不發(fā)一言。她只自顧自地飲著,一杯接一杯,桌上橫斜地躺著幾壇紅芍酒。
寒煙面帶笑意,伸手要為她斟酒,卻被一把搶了杯子去。
“放開!我才不要你給老娘倒酒!”
“……噗。”寒煙見她一副紅臉強打精神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肮媚锏故呛镁屏浚豢上?,這么喝下去再好的酒也不是滋味?!?/p>
“你……你說什么?”
“段姑娘可知這紅芍,采自何處?又有何意?”
段郁婷被這一問,不解地看了看杯中陳釀。
“這二十四橋邊的紅藥本是年年生,年年長,雖花開花落有敗時,卻一刻不歇地開在橋邊?!?/p>
寒煙望向窗外,女墻外明月高掛,煙籠寒水。
這瘦西湖中的水,流遍了多少戶尋常人家,這湖中的橋又將它們一一串聯(lián),最終匯聚到這翠煙樓來。
“少白本不是紈绔子弟,他出身貧寒。他曾救過我,也多少次在我翠煙樓處于風(fēng)口浪尖之時出手相助。你說,我該不該敬他?!?/p>
“……”
段郁婷聽了這一席話,內(nèi)心卻有些懼怕,眼前這個女人可能遠(yuǎn)比自己更了解他。
“相識的時間久了又怎么樣!老娘,不對,我喜歡他,他心中也只能有我一個人!”
“姑娘,你可知少白為何急著回中原來。”
“莫不是想你這個老、老情人了……”
寒煙聽了,只是有些落寞地?fù)u頭。
這姑娘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果然關(guān)鍵的原因也未曾得知。
“少白從塞外回來并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他那青梅竹馬,阿邪。”
“阿邪?”
段郁婷從未聽陸少白提起過這樣一個人。從他們見面第一天開始,他從來都是一笛一劍,獨來獨往。
“不錯……”寒煙將腰間碧玉桿拿出,點燃一桿煙絲緩緩道:“我曾隨教坊司的姑姑去過京城,在那里見過她,那時她已經(jīng)是節(jié)度使安如穆的妻子。”
“什、什么!”
段郁婷聽到這里反倒氣不打一處來,一掌拍過桌子站起了身,端的是一副要找他拼命的架勢。
“好??!他,他居然連別人的妻子也……”
“噗……段姑娘,稍安勿躁……少白不是你想的那樣……”
雪影劍魔陸少白。
年少成名的他曾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名叫阿邪。
原本他的父親只是阿邪府上一名師爺,年少時兩個孩子玩在一塊日子久了便也有了感情。
阿邪是京城的名門望族,家庭門第并不允許他們在一起,因而兩人決意在阿邪及笄那天私奔。
那時朝中動蕩,江湖混亂,一路上兩人遇上了劫匪,陸少白拼死救阿邪脫困,可等到阿邪回家請來救兵之時,陸少白早已不見了蹤跡。
自那之后,兩人就再未見面了。
“可他對阿邪的感情卻從未變過,他要像這橋邊紅藥一樣,一直守在她身邊??伤麨槭裁床幻靼?,花開花落仍有重生之時,而人終究……”
寒煙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哽咽,
“段姑娘你知道嗎,每次他來我這里,在房中揭開他的衣衫,總能看到那一橫橫一道道,滿身的傷,滿身的血……他又不是石頭做的,總是血肉之軀……”
“不行,我還是要去找他問個清楚!”
仿佛是聽不下去了,段郁婷抄起馬鞭二話不說奪門而出。
寒煙也來不及攔她,她擦了擦眼角的淚珠,便瞥見桌上還留下幾串突厥蠻族的錢幣。
她捋了捋被風(fēng)吹亂鬢發(fā),淚中含笑地喃喃道,“這姑娘雖然莽撞,倒也是真性情……”
不過半刻鐘的時間,那煙桿中的藍(lán)煙便絕了蹤跡,只余留瑩瑩細(xì)火。
揚州城里一片寂靜,寒煙的臉冷了下去,墻外空蕩蕩的木長廊上,已聽不見步履聲。
昔日泊船岸邊,清奏一曲《暗香吟》的日子猶若夢幻泡影,鶯歌燕舞,曲訴升平,與姐妹們的回憶在那一大片紅色中,顯得脆弱不堪。
不出日余,明教的人便會找上門來吧。
只是那時,他又要如何幫自己呢?
她回想起滿身瘡痍,依舊笑傲縱飲的笑臉,握緊了手中的煙桿,直到把巧若纖云的手刻出血紅的印子來。
“來人,備船?!?/p>
“姐姐,這么晚了還要出門?”
“……”
“……兄長,對不起?!?/p>
她咬著嘴角在心中暗自說道。
瘦西湖的煙波之上一葉扁舟悄然而去。
明月當(dāng)空,瑟音再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