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仙走廊02

? ? ? ? 太陽淡淡地掛在行道樹枝頭,“獨角仙”要塞卻好像還沒有從夜眠中醒來。昨晚的轟炸使大家愕然,隨后的緊急防疫檢疫動員把這種驚愕轉(zhuǎn)變成了恐懼。所有人都縮在了各自的容身之所,空蕩蕩的街道上充滿了消毒水的氣味。
? ? ? ??荇塘街的園丁來到了筒子樓下的院子里,蹲下來給花壇松土。當松完了一側(cè)的綠地、轉(zhuǎn)到背向陽光的那一側(cè)時,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似的站直了身子。院子由鐵欄圍著,檻外的街道是筆直的,總是可以一眼望見遠方舷外的山原像海水里的倒影一樣向要塞后方流過去。然而這回他望見的卻是此前未曾看過的景象,近乎垂直的峭壁像巨大的石帷攔在了舷外,他又往另一個方向望過去,發(fā)現(xiàn)要塞的另一邊也立著與前進方向平行的斷崖,高聳著像是一道海嘯涌到了頂點又突然凝固,太陽從比雷達天線還要高的峭壁棱線之后露出一道弧來,整座要塞現(xiàn)在是行進于寬闊的峽谷隘道之中了。
? ? ? ??就在園丁望出一種恍在夢中的費解表情時,緊鎖的院門外傳來用鎖頭扣欄桿的聲音,他轉(zhuǎn)過身來,看到米若在叫門。
? ? ? ??“小諸葛是嗎?盧科亞告訴我你住在這兒。”米若問道。小諸葛不大像是一個園丁的名字。
? ? ? ??小諸葛迎過來,與米若只隔著一道鐵門,指了指臉上的口罩:“你沒有按照防疫要求戴口罩?!?/p>
? ? ? ??“你也可以摘下來。這項檢疫結(jié)果已經(jīng)公布了,昨晚的連夜檢疫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呼吸道傳播的致命病原體。”米若告訴他,并指了指街角新張貼的檢疫公告,“我是15號站的安全員,昨晚上來的?!?/p>
? ? ? ??小諸葛將信將疑地看明了街角的公告,再看到米若拿出一張由盧科亞寫著荇塘街地址的字條時就信了九成,因為他認得盧科亞的字跡。于是他摘了口罩,打開鎖放米若進來:“是因為剛來找不到住的地方么?我們樓上倒可以空出一間堆雜物的給你落腳?!闭驴谡种?,他的年紀和樣貌也不像個園丁,頂多像個園丁學徒。
? ? ? ??“小諸葛,也許很多人不記得……可你記得自己休眠之前是做什么的么?”米若踏進院子之后定定地看著對方。
? ? ? ??小諸葛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米若沒有血色的臉,然后問:“這么早來,還沒吃飯吧?”
? ? ? ??小諸葛住在三樓,走廊兩側(cè)藍綠色的墻皮因為年深日久已經(jīng)布滿了皸裂,交叉成一片片線條復雜的紋路,用指頭碰一碰就會剝落下來。每間單元房都是單間,住戶們把灶臺和餐桌擺在走廊上。小諸葛揭開鍋蓋,騰出一陣白汽來,呈了兩碗之后放在桌上,米若看到碗里是漂著油花和作料的湯,湯里是米粉,大米的顏色,粉的細嫩。小諸葛示意他坐下,然后攬過自己那碗吹著熱氣開始吃。
? ? ? ??“我并不是在蒔那些雜草。我在察看花壇里的螞蟻?!毙≈T葛是個很健談的人,“你知道嗎?并不只有人會打仗,螞蟻也會,一共三窩,都在我老家的戰(zhàn)爭紀念園里筑蟻巢——紀念的是哪次戰(zhàn)爭可記不清啦!它們以一頂棄在草地里的鋼盔為界劃分勢力范圍,經(jīng)?;ハ嘣骄彻ゴ?、搶奪行人落在對方領(lǐng)地上的食物碎屑?!?/p>
? ? ? ??講到這里時,他遞了一罐自己剁的辣椒醬給米若。
? ? ? ??“感染爆發(fā)時的跡象并不很明顯。某一天戰(zhàn)爭紀念園里的泥土開始板結(jié),然后花花草草開始枯萎,樹葉子也黃了。帶鏟子去挖開土來一看,往往就會發(fā)現(xiàn)長了牙變紅的蚯蚓。它們什么都吃,吃還沒長牙的同類,吃各種蟲子,甚至還吃青蛙、小鳥和耗子呢。當然也吃螞蟻,有一巢的蟻后都被吃掉啦。你想想吧,這場感染對于蟲子來說同樣是再絕望不過的災難,那些蚯蚓遇上變異的同類時,不就好比老式恐怖片里被喪尸吃掉的橋段么?”小諸葛用筷子卷著粉條,“我喜歡看那些螞蟻。獨角仙要塞來把我們一鎮(zhèn)子人都接走的時候,我就帶了大方魚缸把三個蟻巢從戰(zhàn)爭紀念園里裝出來,花了一夜的時間把混在土里的紅蚯蚓挑出來燒掉,然后通過了檢疫帶上獨角仙要塞來。指派我來這兒住時,我就把蟻巢移到了樓下的花壇里。因為沒有蚯蚓了,每天得由我動手去松松土?!?/p>
? ? ? ??米若索索地吃著,因為他講的事情很吸引人而這碗早點又實在無可挑剔,于是更沒有開口問話的機會了。這時小諸葛的故事被打斷了,一個挺高挑的姑娘從他住的單間兒里推門探出頭來:“小諸葛,你的法子不頂用啊,巧克力溶不開,我又怕它結(jié)板兒……有客人?”
? ? ? ??她比小諸葛還要高出一個頭,米若以為是小諸葛的姐姐,但小諸葛叫她“親愛的”:“親愛的,這位是15號站的安全員米若,昨天上來的。米若,這是藍嵐。”
? ? ? ??因為小諸葛念那聲“蘭蘭”時像極了在介紹自己女兒,于是藍嵐例行公事般補充了一句:“你好。藍色的藍,山風嵐?!?/p>
? ? ? ??米若打過招呼,從她背后看到了那方陳設簡樸又窄小整齊的房間,巴掌大的陽臺上架著一口小鍋子,飄來可可的香味。于是他一眼就看明白了藍嵐剛才在問什么:“普通巧克力加熱到55度以上時會發(fā)生水脂分離而結(jié)板,但你們現(xiàn)在能找到的只有軍用巧克力吧?軍用口糧里的巧克力是用來補充熱量的,為了防止士兵當零嘴偷吃掉會加入雜質(zhì)糙化口感,熔點也更高,你可以放心加熱到75度,到時候雜質(zhì)會沉下去,取上面那層純的可可就好了。”
? ? ? ??“能干!小諸葛給人多盛點兒粉吃?!彼{崗夸獎了自己的客人就奔回陽臺上去了。小諸葛有些意外地打量了米若一下,沉默地喝了兩口粉湯,然后說道:“我在公元時代是部隊里的參謀。跟紅兵團是同一支部隊。你是怎么找上我的?”
? ? ? ??“你會使用自己的大腦生物計算機,而我能看得到。對嗎圖蘭朵?”
? ? ? ??米若的最后一句話莫名其妙,小諸葛愣愣地看了看身周,背后就貼著走廊盡頭的窗子,這里并沒有一個叫“圖蘭朵”的人,米若就好像玩小孩把戲一樣在對著空氣聊天。
? ? ? ??“呃,抱歉,我的訊道調(diào)節(jié)出了點兒問題。我是說,對吧,圖蘭朵?”米若把那句話又重復了一遍。這回奏效了,因為小諸葛兩眼一瞪,他用自己的腦子、而不是耳朵,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回答道:“是的,阿米?!?/p>
? ? ? ??“我知道了,”小諸葛撫了撫自己的太陽穴,“公元時代的最后階段,人們進入蠶繭艙冬眠之前,腦子里都植入了生物計算機終端,但大多數(shù)人只有普通用戶權(quán)限,而少數(shù)人擁有管理員的權(quán)限,可以訪問其他人的大腦計算機,那種操作系統(tǒng)叫作……”
? ? ? ??“圖蘭朵?!泵兹艚由显掝^,“公元時代最有意思的遺產(chǎn)之一,軍隊的指揮通訊和民間的聯(lián)網(wǎng)交流都可能用到她。大腦生物計算機其實是方便又安全的產(chǎn)品,只要通過一個簡單的小手術(shù)往顱腔里植入生物計算機終端設備,這個米粒大小的玩意兒會在腦神經(jīng)里植入構(gòu)建生物電路所需的特殊有機質(zhì),并成為大腦機質(zhì)的一部分隨著我們一同生長,它是使用大腦自行產(chǎn)生的生物電來驅(qū)動的,所以不必擔心改造過后的大腦會被EMP燒壞。公元時代末期大腦計算機和圖蘭朵系統(tǒng)已經(jīng)普及到每個人了,但經(jīng)過漫長的休眠之后,并不是所有人都記得要怎么激活和使用它?!?/p>
? ? ? ??小諸葛點了點頭:“我當參謀的時候接受過使用培訓。人腦生物計算機對信息的處理是多線程的,這意味著可以短時間內(nèi)同時處理在通常觀念看來是非常海量的信息,這對于制定作戰(zhàn)計劃來說是很有用處的功能。昨晚從收音機里聽到木楠播報的警告廣播之后,我通過大腦計算機的輔助,思考過當前的形勢和以后的狀況了,說實話今天早上起床時我很驚訝自己還活著,以空騎縱的作戰(zhàn)效率,是不會放任我們逃逸太長時間的。”
? ? ? ??“想必你看到我們進入隘道時感到更驚訝吧?那正是你昨晚設想的逃亡路線。”米若說道,“你設想通過高大的隘道來隱藏獨角仙要塞的雷達反射信號。”
? ? ? ??“不錯。這里叫大散關(guān)隘道,地峽寬度剛好能夠容納要塞行進,兩側(cè)峭壁的山勢又能最大限度擋住空騎縱偵察機發(fā)射的雷達波??磥磉@就是你找上門來的理由了?既然你擁有圖蘭朵系統(tǒng)的管理員權(quán)限,通過大腦生物終端構(gòu)建微波互聯(lián)網(wǎng),把要塞上所有人的大腦計算機都聯(lián)入其中也就不是難事了。我利用大腦計算機進行思考的結(jié)果被你發(fā)現(xiàn)了,你逆著網(wǎng)路確認了我的身份,然后向認識我的盧科亞問到了地址。”小諸葛梳理了一下線索,“沒猜錯的話,昨晚能躲過轟炸也是你救了大家一命?你告訴我的‘上船’時間和轟炸時間剛好吻合?!?/p>
? ? ? ??“諸葛爺爺?shù)暮笕水吘故怯胁艑W的?!泵兹艄ЬS了一句。是真心的。
? ? ? ??“小諸葛,做成了!”藍嵐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把制好的巧克力拿過來展示,原本粗糙的軍用巧克力已經(jīng)被提純出可可并加入了牛奶,且在模具里凝固成了漂亮的兩排方格樣式。她把巧克力放到一只碟子里,然后從房間里找出一本很大的剪貼薄,里頭集郵一樣花花綠綠貼滿了的,全是各式各樣漂亮的糖紙。
? ? ? ??“收集公元時代的糖紙是藍嵐的愛好。”小諸葛解釋道,并用鑷子從中夾出一張用來包巧克力的大方糖紙和配套的錫紙內(nèi)襯,小心翼翼地宛如在夾一對易碎的蝴蝶標本,“藍嵐,就用咱們昨晚選好的這張吧?商標是‘康卡卡’的,很漂亮。公元時代的東西都是好東西,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沒有心思在零食設計上下功夫了?!?/p>
? ? ? ??他把吃得凈光光的碗推開,開始在大碟子里包裝那塊做好的巧克力,講到接下來的話題時也并不避諱藍嵐:“可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你自己并不在要塞上,空騎縱殺死我們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影響。反倒是跑來救人會帶來無盡的麻煩,且不說空騎縱乃至世衛(wèi)聯(lián)會把你當作重犯,救下獨角仙要塞也很可能會導致感染源擴散的,甚至要塞上的我們也未必會感謝你,如果因為你的搭救而讓大家成為感染擴散的禍源,說不定我們會更愿意蒙在鼓里無知無痛地死掉呢?!?/p>
? ? ? ??“因為……那樣不好?!泵兹艨艘幌拢沤又抡f,“安全員的職責不是救護經(jīng)過安全站的人們么?發(fā)現(xiàn)了病人應該隔離治療而不是直接殺掉才對吧?而且這么粗暴地處理掉病人也會失去一次接觸和了解病原體的寶貴機會,說不定就把找到治療辦法的機會給錯過了。此外,眼下最困擾我的是……”
? ? ? ??“完全沒有檢測出感染跡象?!毙≈T葛說道,同時把已經(jīng)包裝得如同原廠出產(chǎn)的那塊巧克力封口抹平,滿意地驗看了一下就交給藍嵐,“會討孩子喜歡的。拿去給龐老大吧,讓他幫忙轉(zhuǎn)交給喬雅。他欠咱倆一個人情了,讓他把我上次賒來送給你的那個發(fā)夾子給免單了吧。盯著他點兒,要是那個老滑頭敢收喬雅的錢,就威脅他把上上次你賒來送我的那條子彈殼掛墜也免了單?!?/p>
? ? ? ??藍嵐接了巧克力下樓去。米若看了看她的背影,接著說道:“沒錯,沒有呼吸道傳染跡象,沒有死亡,沒有急性入院病例,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致命病癥。不少病原體當然是有無癥狀潛伏期的,可截至早上要塞兵和醫(yī)生們已經(jīng)完成了對80%人口的抽血病理檢測,同樣沒有發(fā)現(xiàn)半點異狀,我猜等上午做完剩下的20%之后,也同樣不會有什么發(fā)現(xiàn)。好像整個要塞上都是健康的人,可昨晚我的安全站檢疫系統(tǒng)偏偏報出了陽性結(jié)果?!?/p>
? ? ? ??“不能掉以輕心。誰也說不準你的安全站檢出了什么樣的病原體,它們藏得越深就越惡?!毙≈T葛換上一副鄭重的面孔提醒道,“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難道就帶著一城人在荒原上東躲西藏,直到被空騎縱找到嗎?”
? ? ? ??“去雨亭縣城?!泵兹艉芸斓卮鸬?,他幾乎是在決定離開安全站前來搭救“獨角仙”時就計劃好了,“在北邊,是我的故鄉(xiāng)——至少是蘇醒后的故鄉(xiāng),我就是在那兒的冬眠艙里醒過來的。那里是世衛(wèi)聯(lián)按照國際安全標準設立的防疫基地,幾年前因為遠離人口聚集區(qū),功用下降、補給不便而被撤銷,城內(nèi)人口都被遷徙到南邊來了?,F(xiàn)在那一帶都是無人保留地,我們往沒有人煙的北方逃跑,可以避免潛在的病原體傳染其他人,抵達雨亭縣城之后可以利用那里遺留的設施,對整座要塞進行就地隔離檢疫,到那時我們就安全地把自己封閉起來了,世衛(wèi)聯(lián)和空騎縱也沒有理由再對我們進行滅活。但是,太遠了,我只是個安全員,老城他們也從來沒有拖著這么多人逃命的經(jīng)驗,我們需要有人幫助大家活著逃過這一段路。你做過參謀,你會有辦法的,至少我們按你的思路躲進了大散關(guān)隘道,活到了現(xiàn)在,否則要塞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被空騎縱的空中偵察發(fā)現(xiàn)了?!?/p>
? ? ? ??“所謂參謀是要一幫子湊在一起才能發(fā)揮作用的,單獨一個參謀思維太過單一,而且缺乏指戰(zhàn)人員的殺伐決斷,成不了事。”小諸葛答道,“不過,我盡力而為,畢竟也是為了自己的性命嘛。至少撐過今天吧。今天我們不該讓孩子失望不是么?”
? ? ? ??講到這里他朝米若背后指了指,米若回過頭去,看到墻上一本臟兮兮的掛歷,用圓珠筆草草地今天的日期上打了下圈。今天是6月1日。
? ? ? ??站在窗邊水槽前洗碗的時候,小諸葛招呼米若過來看。米若湊到窗口那兒去,看到隔了一條街有一個挺壯實、留胡子且戴圓邊帽子的男人敲開了一扇臨街的門,里面有一個女子戴著口罩出來應門。
? ? ? ??“喬雅。她摘下口罩很漂亮的。你可別跟藍嵐講,有一段時間我都打算跟喬雅求婚了,要不是知道她原來結(jié)了婚還有個女兒,藍嵐恐怕就沒什么機會了?!毙≈T葛半開玩笑似地說,“戴帽子那個就是龐老大,原本是引擎區(qū)的工人,因為從倉庫里摸了公用物資出來倒賣就被開除了,結(jié)果現(xiàn)在在要塞上做貨郎買賣倒是混成了闊佬。愛貪便宜但是心眼不壞,昨天他尋上門來,說喬雅想向他買一塊像公元時代那樣漂亮的糖果送給孩子,結(jié)果他手上沒貨正發(fā)愁呢。”
? ? ? ??這時龐老大擺了一個天大的架勢拉開大衣敞襟,只見內(nèi)襟里滿滿當當掛的全是打火機、指甲剪一類的小物件,活脫脫一架人形雜貨店,而藍嵐做的那塊巧克力就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喬雅接過那塊巧克力時兩眼像還是小女孩的年紀一樣放著光,龐老大則拼命擺手像是拒絕收錢。不多時米若隔著窗子,看到喬雅家有一個小姑娘舉著那塊巧克力在大門后面高興地跑來跑去,而走到街角的龐老大則跟站在那兒偷看的藍嵐擊了一個掌。
? ? ? ??看著小諸葛在窗臺上晾碗,米若突然有了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如果以后的日子還足夠長的話,他很愿意在這棟樓里挑一格房間住下來,跟小諸葛這幫人做鄰居。

? ? ? ??天空是墨翠一樣的顏色,冷冷的好像一片寂靜的湖面。
? ? ? ??幾年來,13號安全員哲其像一只沒有學會遷徙的候鳥,滯留在已經(jīng)沒有了同類的大散關(guān)隘道,張開納米材料編織成的滑翔翼,日復一日地沿著地峽孤獨巡飛。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在今日被打破,看到隘道東端的“獨角仙”要塞拔山倒樹而來時,他那波瀾不驚的心率居然恢復到了正常的60下每分鐘。把便攜式無線電對講機舉到口邊時,他一度害怕自己是否已經(jīng)在多年的沉默之后忘記了講話,幾次嘗試失敗后,他終于發(fā)出了失群之后的第一聲啼鳴,用一種寒冷的聲音說道:“13號安全員呼叫,請表明身份?!?/p>
? ? ? ??要塞那邊馬上傳來了米若驚喜的回復:“收到!這里是‘獨角仙’機動要塞,我是15號安全員!13號安全站真的還有人嗎?我聽說這里多年以前就已經(jīng)廢棄了!”
? ? ? ??“呼叫‘獨角仙’,請按照我的指示安全離開隘道?!庇捎谝呀?jīng)不知道該怎么回復別人的激動表達了,哲其只好干脆選擇“沒聽見”,“前方隘道會分岔,你們必須遠離北方的明云樹林,選擇南方的岔路離開?!?/p>
? ? ? ??一陣沙沙的訊道噪音后,米若的聲音斷續(xù)傳來:“對不……干擾很大……復一遍嗎?”
? ? ? ??“重復?!闭芷湔f道,“你們應該沿著……”
? ? ? ??連他自己也沒聽清講出來的下半句話。一發(fā)防空炮火在他左后方數(shù)十米遠的空中炸開,襯在天空藍郁郁的底色之上顯得格外熱烈。就在他判斷這個距離還足夠安全時,第二朵炮花綻放在了比前一發(fā)近上一半的位置,在爆炸氣流的沖擊下,他看到滑翔傘左側(cè)翼尖上的納米材料單元脫落開來,就好像一只無形的手拈住了他的翅膀在用力撕扯。這些細小的鱗片剛只脫散開一線裂隙,隨即就在形狀記憶效應的約束下迅速貼回到原位并恢復了流線狀輪廓。哲其做了一個類似特技飛行的規(guī)避機動試圖躲開炮火區(qū),翼尖滑開湖面一樣郁冷的天色。第三發(fā)和第四發(fā)仍然保持在一個絕對不會造成殺傷的距離,但強勁的沖擊波已經(jīng)足夠?qū)⒒枰硗耆撼堕_來,從主翼上脫落的淡藍色納米碎片像一碗打翻在湖面上的珠,很快就融入天空的底色不見了,其中相距較近的一些還掙扎著試圖各自吸引復原,但由于散得太遠卻根本感應不到翼軸橫骨的位置,終于像斷落的碎羽一樣零落開去了。哲其像倒飛的火箭一樣筆直地砸下去,沖下的腦袋正對著山間一眼寶石藍色的深潭。
? ? ? ??從哲其被擊墜的位置往西延伸,大散關(guān)隘道在這里分岔成了一個“丫”字形,在靠北那條岔道上,山谷里的向日葵正長得豐茂。天空中沒有太陽,那些燦爛寬大的花盤對向的是空中唯一一樣飛行物——也就是哲其——所在的位置,像雷達陣列一樣整齊劃一地緩轉(zhuǎn)著。向日葵后面的灌木叢里,一門調(diào)整為隨動射擊模式的30mm“竿”式防空炮被綁滿了枝葉精心偽藏于此,炮口忠實地緊隨那些向日葵調(diào)整指向,上方蓊郁如傘蓋的明云樹冠為它提供了絕好的掩護,若不是那縷射擊之后淡淡升起的硝煙,即使眼尖的人也很容易把它認做一根折倒的側(cè)枝。哲其被扯掉翅膀墜落時,花盤和炮口也隨之往下一低,如同在葬禮上垂首默哀,幾秒鐘之后,隔著山峽間一片濃密的樹冠,可以聽到遠處深潭中央一記驚天動地的落水聲。
? ? ? ??“PONG!‘紅軍擊墜王瓦佳報告,她再一次保衛(wèi)了祖國的領(lǐng)空!’”躲在防空炮位后面,12號安全員瓦佳滿意地伸出右手大拇指來,比了一個目測的姿勢,沿著哲其墜落的軌跡從上往下一路劃過,“13號站的壞孩子敢跟我搶生意,到水里炸魚去吧!”
? ? ? ??她手中那臺無線電臺對講機原本一直在偵聽哲其和“獨角仙”的對話,如今則只剩下米若驚恐急切的聲音在訊道里呼叫了:“13號!怎么回事?你還活著嗎?快回答!”
? ? ? ??“失去指引的獵物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地叫喚,馬上就要落到瓦佳姐姐的陷阱里來了!”瓦佳在這不存在的舞臺上向著不存在的觀眾念了一段莎士比亞式的臺詞,然后爬上高處遠眺,當她望見“獨角仙”要塞上那巨大的雷達天線時,那股得意便激化成了狂喜,“哇~~這么大!這回肯定能勝利大逃亡,美好的生活就要開始了!圖蘭朵,引爆EMP炸彈!”
? ? ? ??大腦生物計算機的智能操作系統(tǒng)“圖蘭朵”忠實地用那種女性嗓音答道:“收到?!?/p>
? ? ? ??瓦佳不滿地抱怨道:“要用帥氣一點的聲音啦!”
? ? ? ??于是“圖蘭朵”馬上換了一種極俊朗且富于磁性的男中音:“是!我的女王!”
?
? ? ? ??瓦佳埋伏在隘道一側(cè)的EMP炸彈引爆之后,獨角仙要塞像全速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一般癱在了原地。電磁脈沖效應破壞了所有處于運行中的電子設備,那臺萬噸級的蒸汽鍋爐引擎還在暴怒地運轉(zhuǎn)著,但卡死的傳動裝置卻無法將產(chǎn)生的出力傳導到履帶上,空轉(zhuǎn)的渦扇葉片隨時可能因為承受不住自身的巨大力量而折斷解體。盧科亞忙于調(diào)派工程隊去關(guān)掉空轉(zhuǎn)的引擎,木楠則發(fā)瘋一般在要塞內(nèi)構(gòu)圖上畫了無數(shù)雜亂的紅線,試圖把受到EMP攻擊時正在運轉(zhuǎn)的部分標示出來,好確定哪些線路受到了損壞。米若站在導航臺上,帶著一種希望對方能拿主意的眼神,看了看今天剛剛被他引薦加入導航團的小諸葛,卻發(fā)現(xiàn)對方眼里是與自己同樣的神色。此時壓在兩人心頭的是同一件事:“獨角仙”可能撐不過今天了。機動要塞的生命力在于機動,靜止意味著等待死亡。而剛才那次EMP效應,在電訊偵測地圖上會像暗夜里的火炬一樣顯眼,空騎縱即使遠在天邊也會注意到它。
?
? ? ? ??獨角仙要塞就停在那兒,像一輛到站的班車在等著她,瓦佳不由得加快了在山林中穿行的步伐向它靠近。這時她后腦勺上狠狠地挨了一下。
? ? ? ??杰伊.瓦朗提穿著一身結(jié)實的軍用飛行員制服從樹叢后面鉆出來,手中倒提著長長的突擊步槍,看著因為劇痛而捂了后腦跌在地上打滾的瓦佳,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擬無聲無痛地把瓦佳一槍托砸暈,但這個昨晚還是轟炸機飛行員的新晉戰(zhàn)斗兵顯然還沒有學到老兵們的本事。披著叢林偽裝的回聲小隊成員接連從樹叢后面鉆了出來,就好像一叢叢突然活過來的灌木,桑伯德隊長看了看瓦佳痛苦的模樣,對新入隊的瓦朗提這糟糕的一擊報以“嘖嘖”的哀嘆。瓦朗提被隊長的評價漲紅了臉,大滴大滴的汗水混合著臉上的油彩滾落下來,打定主意提起槍托,準備上前去再砸上第二下,好彌補自己的過失,但何望朔嚴厲而簡短地在背后喝了一聲“杰伊!”,制止了他的行動。桑伯德以默許的眼神望了這位受自己保護的觀察員一眼,便招手示意同伴們略過“砸暈”這個流程、直接把瓦佳綁起來。
? ? ? ??瓦朗提垂著槍讓到一邊,看著老兵們麻利地把瓦佳反剪雙手“包裝”好。昨晚他決定做文雅德老爹的試飛員。杰伊.瓦朗提應征加入航空隊時一心想要成為戰(zhàn)斗機飛行員,但軍檢合格的學員之中卻有一半人被分配去駕駛轟炸機,而他的姓名首字母J正好在字母表順序的前一半,也就是被指派駕駛轟炸機的那一半。之后的從軍生涯中他一直渾渾噩噩地被困在巨大笨重的轟炸機駕駛艙中,痛恨著那種硬如焊死的操縱桿和一定要延遲上好幾秒才能跟隨指令做出機動的笨重機身。昨晚他在把自己撞下來的那架新式飛行器上再次看到了某種以為早就死去的沖動,文雅德老爹那種“買命頂死”式的嚇人征募,在他看來卻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老頭子只花了半個晚上的時間就教會他駕駛那種原型機,接著卻開玩笑似的把他塞到了一線部隊里和步兵們作伴,至今瓦朗提還在思考自己究竟是不是上了那老無賴的大當。
? ? ? ??何望朔分開士兵們走上前去,把瓦佳從地上提起來安置到一段倒在草叢中的樹干上,好讓這個姑娘好過一些:“抱歉,杰伊那家伙把你當成男人對付了。我沒想到還有安全員留在這兒,數(shù)據(jù)庫顯示這一帶的兩座安全站幾年前就廢棄了?!苯又噶酥笢谶h處山谷中的獨角仙要塞,“那是你干的嗎?”
? ? ? ??瓦佳痛得直咧嘴,打量著眼前這些陌生人。他們?nèi)忌駪B(tài)麻木且雙眼通紅,像是一夜沒有睡且趕了很遠的路,其中最有精神的桑伯德正挺著他那副大大的仙人掌下巴,望著遠處的獨角仙要塞。
? ? ? ??“我只是......想搭個便車而已?!蓖呒褦[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來,她判斷這些家伙是給機動要塞護航的,因著EMP炸彈伏擊那檔子事來尋自己的晦氣,可他們動作未免也太快了點兒。瓦朗提想知道她在說什么,而得到了何望朔的翻譯之后,這些大兵們?nèi)夹α似饋?,這樣的反應讓瓦佳開始意識到自己好像錯判了形勢。
? ? ? ??何望朔沒有笑,但那張總是思慮太過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種近似于笑的微妙表情:“相信我,你不會想搭這趟車的。”
? ? ? ??桑伯德接過通訊兵遞過來的電臺對講機,脖子仰得高高的,就好像對著上方那一整片冷郁的天空在講話:“目標出現(xiàn)在‘歐若拉’區(qū)域,也就是剛才那次電磁脈沖爆發(fā)的位置。轟炸機太慢了,建議使用巡航導彈,它已經(jīng)被癱瘓了,電視制導模式是不會錯過這么大一個目標的?!?/p>
? ? ? ??左側(cè)灌木叢簌簌地響了一下,瓦佳在那里看到了第一條從土地里鉆出來的感染體。同一時間至少有三支突擊步槍向它開火,將它打得如同一支灌了血的煙花那樣炸綻開來?;芈曅£犗褚蝗γ腿粨伍_的傘骨,瞬間拉出一道環(huán)狀防御隊形。
? ? ? ??它們越打越多,它們到處都是,像在爭食剛剛投進生態(tài)箱的餌料,像鮮血的暴雨擊打在步槍火力編織成的傘面上。比起這一瞬間的突現(xiàn),更使瓦佳感到恐怖的是它們長久的蟄伏,她已經(jīng)幾年沒有看到過感染體了,并相信它們早已在這片地區(qū)絕跡,否則為什么它們沒有在過去那近千個可以得手的夜晚將自己吞噬于夢魘驚醒之際?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當時大散關(guān)隘道還是一條遠比現(xiàn)在繁忙的交通線,而她的安全站也還沒有取締,那天有一個從雨亭縣城來的老頭兒經(jīng)過安全站,他是專門研究感染體的科學家,并在吃飯時做科普似的給瓦佳講述過一些感染體的習性。它們比想象中要聰明,它們似乎很清楚人類作為一種群居動物的固有習性,當活動區(qū)域內(nèi)只剩下少得可憐的人、即使吃掉也不夠填飽整個群落時,它們會選擇把這點兒人當作誘餌,在地層里長達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的蟄伏下去,直到那些“誘餌”引來了自己的同類,它們才在獵物密度變得足夠大的某一天突然涌上地表大快朵頤。她一直以為那是老頭子用來嚇小孩的鬼故事,可現(xiàn)在她信了,她是它們的誘餌,現(xiàn)在到了扯鉤的時候——雖然回聲小隊并不是被她“釣”上來的。意識到過去數(shù)千個自以為平安的夜晚,自己都安睡在埋滿了蟲子的大地之上,她就感到一種難以壓抑的恐懼。
? ? ? ??“呼叫裝甲支援!”桑伯德在一片槍響中厲聲催促。
? ? ? ??“場地面積不足,我們會被燒死的!”瓦朗提同樣高喊著回答道,并竭力控制自己顫抖的雙手笨拙地打著單發(fā),否則他害怕自己會射中外圍隊友的后背。
? ? ? ??“火力突擊隊形!”桑伯德向著腳下這條山間小徑延伸的方向一揮手。
? ? ? ??小隊里的全部兩挺重機槍都被集中到了突擊方向上,彈鏈像穿過縫紉機的布條一樣迅速消失在槍膛之中,交叉火力剪刀一樣地沿著山徑向前推進。隊員們放棄了其他方向上的防御,幾乎是緊貼在機槍形成的火力網(wǎng)之后展開密集隊形的行進間射擊,堵在火力正面的感染體篩糠一樣抖動著,無數(shù)片碎肉像堆得太滿的谷垛一樣從環(huán)狀體節(jié)上面垮落下來。瓦佳跟著何望朔,步他們的腳印跟進,看到有的隊員從滿地殘節(jié)斷體之間穿過時,被殘剩半截的感染體咬住,壓低槍口開火卻誤打穿了自己的小腿,一跌倒便被拖進路旁的樹叢中,就此從世界上消失了。由于回聲小隊突擊推進的速度比側(cè)后方感染體涌上來的速度要快,在極短暫的時間內(nèi)拉開了一片窄得可憐的開闊地,但瓦朗提已經(jīng)不能奢求更多了:“場地形成!請求降落!”
? ? ? ??引擎聲從低空壓下來,瓦佳抬頭,以為會看到一架直升機,然而她錯了。那顯然是一架固定翼飛行器,粗短強實的構(gòu)型仿佛專門設計用于起重而不是飛行,看上去就像一架生生切掉了機尾的半成品,翼根下的兩門大口徑航空機關(guān)炮甚至超出了機鼻所在的位置,突出在座艙兩側(cè)宛如一副長鼻子。這矮壯的怪物向著回聲小隊俯沖下來,既不像是要垂直降落,也絕不可能在這種會連人帶蟲通通打碎的混戰(zhàn)距離上使用那兩門機關(guān)炮進行支援。這時她突然覺得自己猜到了一個倒霉的事實:她猜這架飛機準是失控了,它不是俯沖下來支援、而是正在墜毀,由此產(chǎn)生的殉爆將會形成一個直徑10米的彈坑,而隊伍最前沿的兩名機槍手尚且位于它的弧周以內(nèi)。
? ? ? ??這時她看到了它的腿。
? ? ? ??那副收疊在機腹下的機械腿,在離地數(shù)十米的位置像彈簧一樣展開,看似畸殘的機體這才恢復了完整構(gòu)型。當它像一只鋼鐵的涉鳥那樣伸開腳爪轟然落地時,70噸金屬撞擊地面產(chǎn)生的震蕩波傳播到了比瓦佳想象中那個殉爆彈坑還要寬廣的范圍,背部緩沖發(fā)動機中噴射的藍色火焰沖擊在地面擴散成火山灰一樣的形狀,位于降落場附近的感染體被吞噬其中,隱入焰圈的蟲影就像雪塑一樣迅速融化消失了。瓦佳這才理解了瓦朗提剛才那句警告——“會被燒死的”。
? ? ? ??M-25“禿鸛”式機動空甲,這就是文雅德老爹為“前線裝甲支援平臺項目”所提供的解決方案。既可以由機戰(zhàn)員駕駛抵達前線步兵小隊所在空域,也可以保持無人駕駛狀態(tài)以最低功耗進行長時間伴飛,在需要支援時由混編在前線步兵隊列中的機戰(zhàn)員遠程召控降落。有競爭對手嘲笑這臺怪胎是“學走路的攻擊機”或“學飛的坦克”,但在眼前的特殊形勢之下,它確實是空騎縱能拿出來為孱弱的前線步兵提供強力支援的唯一一型裝甲火力平臺。
? ? ? ??瓦朗提仰望著“禿鸛”,就好像帕特洛克羅斯望著阿喀琉斯留給他的盔甲,他把性命安危出賣給每個月300金薪水時所渴望的一切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然而這臺原型機終究沒能把握住它的第一次實戰(zhàn)檢驗,就在瓦朗提試圖爬進機艙時,“禿鸛”被寒冷天光所投在地面上的巨大陰影開始向一側(cè)傾倒,它右腿膝關(guān)節(jié)的液壓緩沖裝置沒能達到設計時所預想的承力強度,在落地后的一剎那炸出一股黑煙。那一刻瓦朗提甚至想沖上去用手扶住正在跌倒的空甲,然而在傾坍到某個角度時它終于像比薩斜塔一樣鬼使神差地保住了平衡,不至于讓瓦朗提被自己最后的“堂吉訶德之夢”砸成肉醬。
? ? ? ??馬爾諾是昨晚把瓦朗提從著火的轟炸機艙里拖出來的那個地勤人員, 跟瓦朗提在軍用機場宿舍里睡上下鋪。與視冒險和挑戰(zhàn)高于生命的瓦朗提不一樣,他向文雅德老爹應聘完全是為了幾乎三倍的工資。老爺子招他擔任原型機的維護機師,跟著瓦朗提一塊打包塞進了回聲小隊的作戰(zhàn)序列。他一肘子捅在了正發(fā)呆的瓦朗提的肋骨上:“杰伊!你的機子你去開,壞了的地方我去修!”
? ? ? ??在感染體的重圍之下已經(jīng)沒有活命的空間了,桑伯德指揮隊員們跟上瓦朗提,順著留給機戰(zhàn)兵入艙用的腿部舷梯爬上高大的“禿鸛”空甲,并親自領(lǐng)著兩名機槍手斷后掩護。然而隊里的醫(yī)療兵于連為了救一個最終沒能救回來的戰(zhàn)友而落在了掩護組后面,他爬上舷梯時被一只感染體用吻部的四根觸須纏住了雙腿,兩名機槍手吊在梯架上同時拉住他時,那只足有臉盆粗的蠕蟲開始啃著他的腳桿往上爬,位于更高處的桑伯德一槍打穿了慘叫著的于連的前額,然后連著兩輪三發(fā)點射打斷了那兩只還拉在機槍手掌中的腕子,免得機槍手也被連帶著一同拖下去。瓦朗提已經(jīng)鉆進了無人的座艙里,而緊跟在他背后的幾名隊員已經(jīng)爬到了機艙側(cè)面專門為運載步兵而設的簡易舷架,并在這里找到了備份彈藥,開始隔著巨大的筒狀發(fā)動機向“禿鸛”的右腿部位進行掩護射擊,在彈道所指的位置,唯一一個順右腿爬上來的馬爾諾正用工程安全帶把自己固定在膝關(guān)節(jié)處,忙于拆卸卡死的螺栓。感染體已經(jīng)爬到了他腳下一臂遠的位置,掩護火力像除冰一樣把它們從裝甲外殼上橇下去。
? ? ? ??“馬爾諾!”瓦朗提在機艙里吼道,他看到更多感染體正在源源不斷地從泥土下面、樹叢后面涌出來,其中幾條足有樹干那么粗,前半段體節(jié)像眼鏡蛇一樣昂起來時能夠到“禿鸛”空甲的腰部。
? ? ? ??“再等一下!現(xiàn)在還不能開火!”馬爾諾狠命地用工程扳手砸向卡住的傳動軸,“雙腿無法支撐,后座力會把機體頂翻的!”
? ? ? ??瓦朗提還是開了火,否則下一秒鐘那條樹干一樣粗的感染體就會把全身重量壓過來,“禿鸛”也一樣是要倒下去的。因為無論安裝在什么武器平臺上都會像某個公元時代童話里撒謊之后變長了的木偶鼻子一般顯眼、因而被士兵們昵稱為“匹諾曹”的兩門大口徑機關(guān)航炮架在空甲的腋部轟響起來,第一發(fā)轟在了空地上,第二發(fā)將那正要撲上來的大蟲子從體長三分之一處轟碎,第三發(fā)則高高地轟到了天上——僵硬的機體正在后坐力的反沖之下向后仰倒。就在仰角達到了60度時,右腿處終于傳來一記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并屈下膝關(guān)節(jié)向后撤了一步,弓字形的步伐緩沖了后傾趨勢,機械足尖在地面上劃開老長一道轍痕才勉強將機體支撐住。
? ? ? ??禿鸛開始緩慢地、但沉穩(wěn)地挪動雙腿,每當沉重的機體落穩(wěn)一步,瓦朗底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感受到自大地而來的巨大震動砸到了腳底,并且?guī)е旱臏囟纫宦废蛏现睕_進顱腔?!捌ブZ曹”式雙聯(lián)機炮在山地間劃出一道飛濺著火藥和血肉的長弧,吊在座艙側(cè)面的步兵們紛紛蒙住腦袋來躲避那可怕的炸響和后座力沖擊。在一片混和著血腥味的硝煙之間,何望朔往逃得命在的殘伍之間掃視了一眼:“那個姑娘呢!?”
?
? ? ? ??那棵明云樹巨大得像一座人造物,是整條隘道兩麓最大的一棵。它就是瓦佳的12號安全站。
? ? ? ??逃回到位于樹干中腰處由樹洞改造成的安全站起居室里,瓦佳剛剛因為血液循環(huán)恢復的關(guān)系而重新感受到雙手的存在,隨之而來是腕子上難以忍受的疼痛,不單是因為回聲小隊的那幫家伙綁得太狠,還因為她用藏在身上的刀片割繩子時,有好幾次不慎劃破了自己的皮膚,有幾道刀口還挺深的,好在沒有傷到動脈。
? ? ? ??瓦佳給手上的傷口上藥消毒,并對腦子里的那個聲音命令道:“圖蘭朵,啟動安全站的‘信號源’模式?!?/p>
? ? ? ??圖蘭朵提醒道:“這是一道‘紅色’級別的指令,請進行三次確認。”
? ? ? ??瓦佳用一種很深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房間,她在這里度過了從冬眠中蘇醒之后的幾乎全部歲月,而此前卻從未用過這種眼神細看過它。但那終究只是很短暫的一次掃視,隨后她對自己的指令做了第一次確認,并毫不猶豫地接連完成了剩下兩次。
? ? ? ??“指令確認,安全站開始充能,信號源模式將于二十分鐘后開啟。”圖蘭朵無感情地確認道。
? ? ? ??她執(zhí)起無線電對講機呼叫道:“呼叫獨角仙,能聽到嗎?這里是12號安全站,有緊急預警需要通報......”然而那頭始終是盲音,看來“獨角仙”上被EMP破壞的無線電通訊設備仍處于癱瘓之中,她丟開對講機,自言自語道:“難道他們就沒有備用電臺嗎?”
? ? ? ??接下來她開始清點自己的家當。必要的工具和儀器,便攜的藥品和飲食,當然是毫不猶豫地就往背包里丟??善渌恍┎]有什么實用性的個人物品該怎么算呢?
? ? ? ??她最先看到床頭那幅用碎木和樹皮自制的相框,變了色的照片里已是滄海桑田之前的景象了。與蘇醒時代的大多數(shù)人不同,她知道自己冬眠之前的故鄉(xiāng)在哪里,而且冬眠前后始終未曾遠離過。這里就是她的家鄉(xiāng),照片上就是它在公元時代的模樣,經(jīng)歷漫長的冬眠時代之后,照片上那片修建于山谷中的村落早已尋不見哪怕一塊屋瓦,但這棵巨大的明云樹卻成為了聯(lián)系照片內(nèi)外的唯一標志,在很久以前拍下照片的那個時候,它就已經(jīng)這么大了,拍照的人正是蹲在它的某處枝椏上取景的,畫面邊緣攝入了它巨大的冠枝和主干,而整個視角也像極了是這棵明云樹在俯瞰和自己相伴已久的村落。她將占空間的支架拆掉,而把木相框塞進了背包。
? ? ? ??抽屜里是一張身份信息卡,有她從“蠶繭”休眠艙里蘇醒之后的照片,以及接受安全員培訓并取得資質(zhì)的官方證明,由于未完全發(fā)育的大腦在漫長的冬眠期間有著明顯更高的存活率,且表現(xiàn)出與圖蘭朵系統(tǒng)更佳的適配性,有不少安全員都是她這個年齡段的年輕人。她幾乎只是掃了一眼這張身份卡,便把它關(guān)回抽屜里吃灰去了?,F(xiàn)在她極力想要擺脫“安全員”這個身份。
? ? ? ??接著是一塊用復合材料制作、在漫長歲月之中已經(jīng)顯出老態(tài)的平安牌,它剛制成時是幾能亂真的竹質(zhì)牌子的模樣,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褪色、露出底下類似塑料質(zhì)地的本來面目來,據(jù)說原本是真有像這么一塊竹子削成的平安牌的,因為擔心有機材質(zhì)經(jīng)歷不了冬眠時代的歲月,所以才換成了這么一塊仿制品陪她進冬眠艙。牌子略成弧形,凸出的一面用一種她勉強能認但絕不會寫的古老字體寫著“平安”二字,凹面則是“瓦佳”這個名字。據(jù)考證,這種平安牌是系掛在廟宇、古樹等具有神學意義的場所,為寄名于其上的新生兒祈福的,而根據(jù)家鄉(xiāng)的地理特點,瓦佳幾乎可以肯定它當時會被掛在這棵足以當作社樹祭奉的大明云樹上。根據(jù)公元時代的文化情節(jié),當時的人認為由此可以在人與樹之間建立精神層面的聯(lián)系,由此得到有靈性的神樹護佑。想到這一點,瓦佳把牌子丟回了角落里。她不相信這樣的神話甚至對此產(chǎn)生反感,這棵樹并沒有給她帶來好運,相反,是她蘇醒之后數(shù)年以來的牢籠,她現(xiàn)在做夢都想逃離這里。
? ? ? ??最后是貼在樹墻上的那張電影海報,確切地說,只有半張。數(shù)年前,隨著世衛(wèi)聯(lián)設立在雨亭縣城的防疫基地被撤銷,大散關(guān)隘道以北的所有安全站隨之取締,安全員們被允許離開自己孤獨困守多年的崗位、回到人群中去。然而附近的幾處聚居區(qū)居然聯(lián)起手來防范她,甚至把瓦佳這個名字連同照片印在公告之上進行警示,像通緝令似的。許多安全站都建立在遍布感染體的野外環(huán)境之中,能在這種“半污染區(qū)”長年活下來,大多數(shù)安全員們多少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怪異癥狀,其中一些有傳染性,其中一些可能致命,當然也有幸運的始終保持著健康,而不少人習慣把這幾種概念交叉并擴大,理解為“所有安全員都有致命傳染病”。瓦佳被當作傳染病人嚴防在哪怕最偏僻的村鎮(zhèn)之外,她在野外終日徘徊,最終只有回到廢棄的安全站里來,沒有被收走的物資補給是世衛(wèi)聯(lián)留給像她這樣被取締的安全員最后的慷慨,至少能夠支持她在物質(zhì)層面活下去。屢次碰壁之后,瓦佳展開了她最偉大的一次冒險,取道廣闊蠻荒的無人區(qū),繞過那些已經(jīng)能在噩夢中想起她的臉的近處城鎮(zhèn),逃到遠離12號安全站、不會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去開始新的生活。她成功來到了一座遠方的“大陸港”,這種特定稱謂指的是沿著大陸航線建立并因此繁華起來的大城市。然而她在入城之后注意到的第一樣東西,就是自己的照片連同其他無數(shù)個她并不認識的安全員一塊列在驅(qū)逐名錄里,被投在市中心的巨型電子廣告屏上滾動播放。發(fā)現(xiàn)她的行蹤之后,全城的防疫力量都被調(diào)集起來展開搜捕,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處于防疫警告之下的街道空蕩得像一片死市,她反復想著這是由于自己的到來才造成的荒蕭,在電影院對面的巷子里找到了唯一一塊還算干燥的地方暫棲。當時全世界都只聽見瀟瀟霖霖的雨聲,而電影院外墻的公共屏幕上還在播放著那部紅極一時的二維繪制電影《鳶尾花王子》的宣傳片,夜幕中銀色的雨絲映襯著變換的光影。冬眠之前看過的電影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冬眠之后則根本沒看過,于是她貪婪地通過那段只有三分鐘長的宣傳片想象著整部電影的情節(jié),公式化的宣傳臺詞在她眼里具有了無比的吸引力,蘇醒時代最像“公元童話”的童話,被瘟疫詛咒的鳶尾花王子,得到愛才能恢復的容貌,鳶尾花的花語是“暗中仰慕”“易碎的美麗”和“一顆優(yōu)雅的心”......隨后她看到了貼在售票處窗口的《鳶尾花王子》海報,便懷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占有欲走了過去,像摘一朵易碎的鳶尾花那樣小心翼翼地去揭那張海報。就在揭到一半時,防疫隊抓住了她,那張繪制得非常精美的海報在她不肯松開的手指之間沿著對角線撕成了兩半,而她永遠沒能得到仍留在墻上的那一半。
? ? ? ??就在瓦佳想要伸手把那半張海報從房間墻上揭下來收好時,哲其鬼一樣地在她耳邊吹著冷氣:“你打得真準哪。”
? ? ? ??瓦佳自然是見了鬼一樣的尖叫:“你不要若無其事地出現(xiàn)在女孩子的房間里!”她與這個孤僻的鄰居共飲一江水卻老死不相往來,過去幾年間她時??吹秸芷湓谔炜罩酗w來飛去,可從來沒有打過照面。
? ? ? ??哲其把爬樹時沾在頭發(fā)上的碎葉一片片捻掉:“你不要若無其事地把別人從天上打下來還裝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那樣搞是會死人的。”
? ? ? ??“沒問題沒問題,死不了的?!蓖呒延脛e人的性命打著保票,“我算好了你飛到水潭上頭才開的炮,用的是空包彈,瞄準的是安全距離以外。連你會水這一點都算到了,先前我看到過你在那里游泳咧?!?/p>
? ? ? ??“你!”哲其面無表情地說。一個字的質(zhì)問最有分量。
? ? ? ??瓦佳從一個字中聽出了千言萬語:“是偶然路過看到的啦!”
? ? ? ??“所以應該由我來感謝你手下留情嘍?”哲其反問道。
? ? ? ??“掉了毛的雞像死魚。”瓦佳一想到他被防空炮火吹掉“翅膀”的模樣就想笑,“誰讓你壞我的好事了?居然還特意引那座機動要塞躲著我走,就好像我是剪徑的土匪!”
? ? ? ??哲其指了指貼在她桌上的那幅EMP炸彈設計圖:“不是嗎?前幾個月你躲在北岔道這邊玩火藥時我就覺得你有暴力傾向?!?/p>
? ? ? ??“我只是想搭個便車而已!”瓦佳把先前講給何望朔聽的那句話祭了出來,且再次進入“莎士比亞”狀態(tài),“被EMP癱瘓的機動要塞會忙于修理而疏于防范,被幽囚的瓦佳就可以趁機通過無人注意的舷橋爬到甲板上去,等到‘獨角仙’要塞完成修理再次啟航,就可以混在其中勝利大逃亡,直到發(fā)現(xiàn)一座真正不會有人認識我的大陸港開始新生活!可以認識很多同樣年紀的女孩子,一起去商店里買在這座安全站永遠不會看到的好東西;也許會有可愛的男孩子偷偷給我寫信,我要放他的鴿子,然后在他快要哭出來的時候從公園的椅子后面跳出來嘲笑他;可以去看最新上映的那一部《鳶尾花王子》,憂郁的王子說,‘外表的美麗是脆弱的,優(yōu)雅的心才是永久的’......”
? ? ? ??“我發(fā)現(xiàn)你有點兒像女孩子?!闭芷淠菑埻鹑缫还P直線劃出來的嘴彎起一個極小極小的弧度,這話聽起來就像在評價一個男孩子, “你的‘勝利大逃亡’好像失敗了,剛才那些槍炮聲是‘獨角仙’要塞上的人在向你復仇么?”
? ? ? ??瓦佳的臉瞬間變得比哲其還要沉重:“要塞上的那幫傻瓜好像攤上了比我們更大的麻煩。剛才那些開槍的人......是來殺他們的......”
?
? ? ? ??“是13號?我也覺得你不像是那么容易死的人?!泵兹艋卮鸬?,用的是大腦里的“圖蘭朵”系統(tǒng)。
? ? ?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哲其在圖蘭朵訊道那頭質(zhì)問,他比瓦佳靈光的地方,在于想到了這種不受EMP影響的聯(lián)系方式,“為什么有一支軍隊在追殺你們?”
? ? ? ??“你已經(jīng)看到過空騎縱的人了么?也對,我想他們也是時候追上來了,一次EMP沖擊可不是小動靜?!泵兹舾糁鴮Ш酱叭タ醇装迳厦β档墓こ剃牐饕嬉呀?jīng)停下來了,他們像螞蟻一樣在安置著傳動機構(gòu)的金屬“巢穴”附近爬進爬出,“我們是感染體攜帶者,檢疫系統(tǒng)在要塞上檢查出了陽性反應。但我們至今也沒有發(fā)現(xiàn)藏在要塞上的病原體究竟是什么,連一點兒輕微的癥狀都沒有。”
? ? ? ??簡短說明了逃往北方無人區(qū)的計劃之后,米若發(fā)現(xiàn)對方暫時沉默了,再次收到回復時,感受到的卻是一個女性的腦電波信號:“愿意立一個君子協(xié)定嗎?”
? ? ? ??“你的安全站有兩個人?”米若更關(guān)心的是這個。
? ? ? ??對方繼續(xù)沉默。
? ? ? ??“這兒有兩座安全站?”小諸葛糾正道,在一個完成聯(lián)網(wǎng)的“圖蘭朵”生物計算機網(wǎng)絡里,他可以聽到和加入正在進行的對話。
? ? ? ??“12號瓦佳和13號哲其。”瓦佳答道,“我說,君子協(xié)定?我們幫你們逃走,你們把我們捎上。我們不嫌棄你們是感染者,你們也不要嫌棄我們是被驅(qū)逐的安全員!”
? ? ? ??“成交。安全員在我們這里是一個受到友好對待的職業(yè)?!毙≈T葛答道,“剛才跟你們講話的就是15號站的米若。我們是依靠安全員的幫助才活到現(xiàn)在的?!?/p>
? ? ? ??“EMP造成的損壞嚴重嗎?他們引來的巡航導彈已經(jīng)在路上了?!闭芷滢D(zhuǎn)述了他從瓦佳那兒聽來的危險形勢。
? ? ? ??米若看了看導航室的另一端,木楠正在拆老城最心愛的一臺收音機:“電子元件極度短缺。這是一次沒有任何準備的倉促逃亡,要塞上根本沒有儲存?zhèn)浞莸牧悴考?,我們很難為EMP燒壞的傳動系統(tǒng)更換電路。”
? ? ? ??“我看到你們的甲板上有很大的起重機。”瓦佳說,“看到西北方最高的這棵明云樹了么?你們不會看漏的。把起重機吊臂伸過來!”
?
? ? ? ??瓦佳領(lǐng)著哲其來到了明云樹更高處的安全站機庫。在這里他看到了一臺巨大的、處于半組裝狀態(tài)的交通工具。
? ? ? ??“我計劃過用安全站里存儲的零件攢一臺交通工具,這樣就能去想要去的任何地方?!蓖呒呀忉尩溃皼]有成功。里面有很多電子元件,希望夠他們用?!?/p>
? ? ? ??“你想靠這樣一輛破車長途跋涉?你確實有勇氣?!闭芷湓u價道。
? ? ? ??瓦佳暴怒:“這是一艘飛行艇,是飛行艇啦!”
? ? ? ??很少有人能讓哲其驚愕,他承認瓦佳做到了。反復打量之后他仍然沒看出這架所謂“飛行艇”的翅膀在哪里:“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空氣動力學?!?/p>
? ? ? ??瓦佳挖苦道:“你還真會哄女孩子傷心??!”
? ? ? ??萬沒想到哲其竟露出一種冷冰冰的羞赧來:“其實也......沒有那么會哄啦?!?/p>
? ? ? ??瓦佳上手掐他的頸:“不是在夸你啦!”
? ? ? ??哲其暫時沒有理解這種劇烈的變故:“女人心海底針......”
? ? ? ??“你連碟子里的針都撈不上來!”
? ? ? ??“在撈啦在撈啦!”
?
? ? ? ??那條感染體纏在“禿鸛”空甲的機體上簡直像一條暗紅色的巨蟒,瓦朗提隔著座艙玻璃。甚至能看清楚它首部那四根用來感知溫差的觸須和噬口后面鍘刀一樣的口器。
? ? ? ??“禿鸛”空甲腋部的兩門“匹諾曹”機炮并不需要機械臂控制,這對鐵手在飛行狀態(tài)時會像彈藥架一樣收縮在翼根處,轉(zhuǎn)換為陸戰(zhàn)人形模式時則用于持刀近戰(zhàn)。眼下那副鐵臂已經(jīng)完全被那些粗壯的體節(jié)縛住,無法做出哪怕小小弧度的揮砍動作,而靜止不動的刀刃是難以造成有效殺傷的。但擋在這怪物和機體之間的,是一把碳振動刀,在接觸到攻擊目標之后,刀刃就開始在火控系統(tǒng)的精密編程控制下發(fā)生不間斷的自主振動,且同時作為刀柄上頻率感應器的探測天線開始運作,時刻探測著目標內(nèi)部固有的自然震動頻率,并據(jù)此不斷將自身振頻向目標數(shù)值靠攏,直到二者相互吻合而產(chǎn)生共振效應,隨后造成的將是水滴石穿式的持續(xù)傷害,刀刃每一次共振所產(chǎn)生的能量都將會傳導到目標內(nèi)部并加劇其固有的分子震動,直到這種持續(xù)積蓄的外力超過目標所能承受的剛性極限。瓦朗提竭力想象著看不見的動量正通過刀刃源源不斷地傳導到感染體身上,想象它每一環(huán)體節(jié)上的顫動都像被狠命加推的鐘擺一樣越搖越快、越搖越瘋、直到將自己掣斷,然而這些效應都是無形的,有形的是座艙控制面板上不斷攀升的機體壓力數(shù)值,它已經(jīng)超過了安全閾值,如果碳振動刀再不奏效,“禿鸛”將會像蝸牛殼一樣被絞碎。
? ? ? ??老兵桑伯德曾經(jīng)告訴他,“死人和活人背在身上感覺是不一樣的”,現(xiàn)在瓦朗提切身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機體所受的壓力分毫沒有松減,可那一瞬間他突然感到纏在身上的感染體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像是從一雙扼頸的大手變成了吊在脖子上的贅物。緊接著它那粗大的軀體明顯松開了一圈,瓦朗提抓住這難得的一點兒活動空間、將碳振動刀狠狠切了下去。這條蟲子在被切開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尸骸像兩截斷掉的水管一樣松墜下去,糜爛的碎肉混在血水里涌了出來,共振效應一樣接一樣搗碎了所有內(nèi)臟之后才真正殺死了它。瓦朗提后怕地看著生命力頑強的異種還在神經(jīng)牽動之下作無意識的痙攣,而其它感染體則棄下滿地同類的尸骸暫時退了開去,它們終于意識到這不是一頭可以輕易捕獲的獵物,在重新積蓄起足夠的數(shù)量之前似乎暫時不會再撲上來了。
? ? ? ??“杰伊!天上!”桑伯德從座艙一側(cè)的支撐架上探出半邊身子來提醒道。
? ? ? ??獨角仙要塞上的起重機吊臂伸展開來之后竟然有那么長!它像一座橋一般跨在遠方的半空中,正將那具裝滿了電子元件的“飛行艇”機殼從12 號安全站機庫里往回吊。桑伯德并不清楚吊臂之下抓著的是什么東西,但直覺告訴他這跟獨角仙上的損管作業(yè)有關(guān):“杰伊,他們不可能在巡航導彈抵達之前修好‘獨角仙’,但我們不應該冒險不是么?”
? ? ? ??瓦朗提一言不發(fā)地扳下一副火控系統(tǒng)操縱桿,“禿鸛”左腿脛部的一片外置裝甲鏗鏗然滑向一側(cè),露出了底下蜂巢一般密集的導彈發(fā)射窠。
?
? ? ? ??獨角仙要塞上有無數(shù)雙眼睛注視著起重機吊臂一點點向甲板縮回來,遠方,禿鸛發(fā)射的那叢小型導彈在天幕中散布成一大片黑點,宛如一群嗅到了將死之物而爭相前趨的食腐禽。由于采用了電視制導模式,它們首端的制導探頭需要在飛行過程中不斷調(diào)整姿態(tài)以便對準移動中的起重機吊臂,交纏翻飛有如一只怪獸在疾奔中不斷擺動著眾多頭顱。
? ? ? ??哲其細細地回顧了一下今天,感到十分滿意。他跟幾年來老死不相往來的鄰居見了面,跟幾個還沒見到面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兒熟識的陌生人講過話,實在沒有什么好抱怨的了。數(shù)百米高空的強風從耳邊掠過,無形地托起了滑翔傘的雙翼,筆直的飛行軌跡像是一位老練的畫家用鉛筆畫在空中的線條一般,而前方那些小型導彈由于需要在地形匹配和捕捉目標的過程中不斷調(diào)整飛行姿態(tài),運動速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快得嚇人,使他得以伴飛在側(cè),就像一匹奔馬在馳騁之中維持著牧群的隊形,自由自在地從積雨的烏云之上踏過。
? ? ? ??“其哥兒!”瓦佳利用“圖蘭朵”網(wǎng)絡呼叫道,“你追導彈做什么?你的羽毛不是被我拔了么?”
? ? ? ??“把所有散落的納米材料收集回來可花了我不少功夫。我對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力進行加強,免得像上次那樣兩三下就被吹禿?!闭芷浠卮鸬溃澳惆盐掖蛳聛淼臅r候是怎么定位的?應該有探空雷達輔助那門防空炮吧?”
? ? ? ??“向日葵,我用向日葵來做雷達掃描,是生物編程技術(shù)?!蓖呒言噲D用盡量簡短的語言,讓哲其明白自己不是在開玩笑。生物計算機技術(shù)既可以作用于大腦,也可以運用于植物,基因編程技術(shù)的加入則可以讓開發(fā)人員像修改程序一樣編輯植物種子的基因序列,并使之長成之后表現(xiàn)出各種難以想象的神奇性狀來,譬如通過加強生物電流來通過花盤釋放雷達波,或者以向日葵追逐陽光的特性為基礎(chǔ)、改造出捕捉跟蹤空中目標回波信號的性狀,這種技術(shù)造就了二進制的園丁和農(nóng)田上的編程者。而“圖蘭朵”系統(tǒng)是聯(lián)接人腦計算機與改造型植物的橋梁,在下鏈方向可以對基因編程植物下達各種指令,在上鏈方向則能夠?qū)⒅参镞\作過程中的各種數(shù)據(jù)匯總給管理者。
? ? ? ??“如果我要求使用你的雷達探測數(shù)據(jù),應該不算冒犯吧?”哲其問道。
? ? ? ??“圖蘭朵,開啟空域全息地圖數(shù)據(jù)共享?!蓖呒衙畹?。
? ? ? ??一陣清脆的電子音,宛如急雨落在平靜的水面上,哲其闖進了現(xiàn)實與數(shù)據(jù)混合而成的幻境,他的雙眼仍然看著蒼遠的天空,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三維坐標系的宇宙,甚至能感知到視野以外的那些導彈是如何在這片全息地圖之中不斷改變位置的。
? ? ? ??“很漂亮。”哲其靜靜地念道。他似乎通過大腦向編織成滑翔翼的納米鱗片下達了某種指令,微電流激起的弧光像泛過湖面的漣漪一樣從傘翼上掃過,呈現(xiàn)出一種瑩藍的色澤,微弱反光之中映出的是上方冷郁郁的天幕。
? ? ? ??那平直靜郁的飛行軌跡突然閃變起來,就好像一顆已死的靈魂在迷夢之中所感應出的心電圖曲線。那副孤單的滑翔翼像一顆空靈的音符,奏著一支急促的、怪誕的、被人遺忘在廢墟和荒野之間的隱曲,從翻飛叢集的導彈群一側(cè)掠了過去。就在他完成超掠的同時,瓦佳眼看著一小叢藍色的納米鱗從滑翔翼邊緣脫落下來,碎片隨風飄入最前沿那枚導彈的引信感應范圍之內(nèi),蘊含在戰(zhàn)斗部里的能量猛然爆炸開來,將那枚導彈炸成一朵混合著濃煙與火光的花,橫飛的破片不斷從哲其身邊擦過,就好像一只燃燒著跌進空間陷阱的怪物還在瘋狂搖擺著細長的觸肢,試圖把前方那個引誘和暗算它的獵人一齊拖下去。哲其調(diào)整翼舵,向左方擺出了一記平滑的側(cè)向機動,盡可能遠離了導彈爆炸時的殺傷圈。瓦佳在那一刻明白了他的意圖,他通過圖蘭朵系統(tǒng)控制傘翼上的納米鱗一片接一片脫落下來,通電之后的納米材料散發(fā)著強烈的電磁輻射,就像箔條干擾彈一樣形成了足夠誘爆導彈引信的假目標信號。
? ? ? ??剝離第二塊碎片時,哲其做了一個重復的機動動作,像鐘擺一樣朝著右側(cè)滑搖過去,然而新一輪誘爆的位置顯然迫近了很多,沖擊波差點將他凌空掀翻。他側(cè)過臉來看到背后天空中熊熊的火光,朦朧朧的,宛如一團燃燒在海水中的火焰。這時他感覺到水平規(guī)避已經(jīng)不夠安全了,并開始嘗試在垂直方向上機動。第三輪誘爆發(fā)生時他正試圖向上方爬升,然而只爬到一半就感到后方的熱浪追了上來,一塊彈片從他側(cè)臉上狠狠咬開了一道血,于是他將阻風板調(diào)整到最大角度,減少了雙翼產(chǎn)生的升力,通過迅速下降高度來換取速度,像箭一樣逃出了爆炸圈。剩下的導彈死死咬住他通過納米鱗滑翔翼釋放的假信號,像一群鯊魚追逐著空中的血腥味,并在大角度俯沖過程中縮短了一大段間距。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空間繼續(xù)下降規(guī)避了,哲其孤注一擲地爬升著,納米鱗大片大片地從主翼上脫落下來,導彈誘爆的火光在他身后形成一條彎彎曲曲的火河,像是鳳鳥灑下血點之后化作的一片片華麗尾羽。在最后一發(fā)導彈爆炸的熱與光之下,滑翔翼上的“羽毛”已經(jīng)全部消失在了那條燃燒的軌跡之中,折翼的鳥兒就此向著大地墜下去了。這回沒有一潭足夠深的湖水在下面接住他。
? ? ? ??下墜過程比想象中要短很多,哲其跌在了正下方僅僅數(shù)米遠的起重機吊臂上,然后翻摔到了懸在半空中的那具“飛行艇”機殼里。
? ? ? ??蘭嵐穿著帶有安全盔的工程制服,從獨角仙要塞的起重機駕駛艙里探出頭來,惶恐急切地沖著導航臺喊道:“我救到他了嗎???”
? ? ? ??米若愕然地看著她,又用詢問的目光看了看小諸葛。后者則用一種無辜的語氣反問道:“我沒有告訴過你嗎?藍嵐是要塞上的起重機操作員。”
? ? ? ??哲其在裝滿備用電子元件的機殼里翻了個身,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血,往獨角仙要塞那邊望了一眼,然后用圖蘭朵網(wǎng)絡呼叫道:“呼叫15號,有新麻煩了……”
? ? ? ??他看到在機動要塞的側(cè)面裝甲上,感染體像滿墻血紅色的爬山虎一樣向著甲板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