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箏。

????德克薩斯夢見了爺爺,一個沉默寡言的徐拉古老頭。他正侍弄綠葉下通紅的西紅柿,太陽似乎就掛在他的頭頂。德克薩斯穿著白裙,坐在橘樹枝上吃著血橙,入口的汁水甜絲絲,還有一點酸。老人嘟囔著和成熟的西紅柿交談,像是一種儀式,仿佛溝通過后,它們就能卯足了勁生長。 夢太過真實,以至于德克薩斯在醫(yī)院值班室的辦公椅上睜開眼睛時,好半響才回過神。頭昏昏沉沉,她知道這是睡眠不足的反應(yīng) 德克薩斯在一邊的盥洗池用涼水洗了把臉,她勉強(qiáng)清醒過來,關(guān)掉水龍頭,用梳子把蓬亂的黑發(fā)梳理整齊,穿戴白大褂和實習(xí)醫(yī)生的胸牌,她拍拍自己的面頰,帶著查房的表格,一陣風(fēng)刮出值班室的門。 德克薩斯已經(jīng)在哥倫比亞醫(yī)科大學(xué)的安排下,在其附屬主醫(yī)院實習(xí)半年多,輾轉(zhuǎn)了五六個科室,今天是她在ICU實習(xí)的第二周。 “姐姐,你今天來的好早?!? 瘦弱的少年靠坐在病床上。他的臉燒得紅撲撲的,嘴唇缺水破皮,滲著血。他勉強(qiáng)笑著,歪歪扭扭的想下床迎接她。 “不用了,坐好就行?!钡驴怂_斯皺眉,問坐在少年床邊上的男人“您兒子,昨晚到現(xiàn)在一直沒退燒嗎?” “退燒了,可凌晨又燒起來了?!蹦腥藛≈ぷ踊卮?。 德克薩斯伸手放在少年的額頭,滾燙。她撫了撫他的頭。少年是血癌這個病魔手中肆意玩弄的皮筋,五年來,把他折磨的瘦骨嶙峋。他縮在病床上,無力的笑。 少年是德克薩斯負(fù)責(zé)的病人,從見面第一天以來,孩子總是從白天燒到半夜。而作為醫(yī)生,她卻束手無策。 “姐姐,我覺得我比昨天精神多了?!? “嗯” 孩子在安慰她。德克薩斯看著他燒紅的眼珠,心口像是鼓了一塊陣痛,說不出話來,只是溫柔的摸著他的腦袋。“一天會比一天好的?!彼龔难揽p里擠出這句話 少年無力的扯動嘴角,沒能露出一個開朗的笑,“我想看書?!鄙倌暾f,“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碰過書了。姐姐,您能借我一本書嗎?” 孩子最后還是說了實話“看會兒書……也許就不難受了?!? “等我一下”德克薩斯說 她跑回值班室,在自己手邊一摞的醫(yī)學(xué)著作里,找出一本小說。 書送到少年手里。他眼中忽的亮起了神彩,一下子把身子坐直,“姐姐!是閃蝶老師的新作!難不成您也喜歡閃蝶的作品嗎?” 德克薩斯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呃……這是別人送的?!? 少年確實暫時忘卻了病痛,他喋喋不休“我一直期待能看到閃蝶的新作品,上次簽售會我買到了票,想著要是能拿到新作的簽名款該多好!”少年說到這,有些沮喪“但是到了那天,我病情惡化住院了?!? “那……這也算彌補(bǔ)遺憾吧”德克薩斯安慰著。 少年眼神不禁流露出一抹不舍“嗯,我不會再有遺憾了?!? 德克薩斯被哽住了,少年沉浸到書的世界,沒有看到坐在身邊的父親流著淚跑出門外。 臨到要走了,少年退了燒。他摸著手中的書開口:“我確診之后,和我同房的病友之前是位播音主持人,每天都為我朗讀閃蝶的作品,我不知道從中汲取了多少力量,若不是這樣,我也許早就撐不下去了。” “我猜閃蝶說不定也是像您一樣的醫(yī)生。作品中的醫(yī)院總是寫的細(xì)節(jié)豐富,我這樣常年住院的人因此會莫名親切……” 少年睡著了,帶著殘留在嘴角的笑。 ? 德克薩斯沒有告訴少年閃蝶其實就是她。 她手中的書是出版社送來的樣書。 今天少年的狀態(tài),是她接手以來最好的,德克薩斯胸中不由流過一陣暖流,是她那叫好不叫座的作品,點燃了少年堅韌心性,與醫(yī)學(xué)無能為力的病魔搏斗。 她往日的筆耕不輟都有了意義。 太陽升的高了,德克薩斯推開她負(fù)責(zé)的最后一間病房的門。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的老人對她笑著。他周圍的床鋪雪白而安詳。 “坐我身邊來,切利尼娜?!崩先耸苓^槍傷的嗓子沙啞的出聲,他指著床邊的一把椅子“陪老頭子聊聊天?!? 德克薩斯坐好。老人不說話,默默看著她,像是要把她的倩影刻進(jìn)心里。 “我什么時候死?切利尼娜,能不能給我交個底?”老人粗糙的手拉著住德克薩斯手問道。 老人得到的答案是沉默。她拿起水果刀開始給老人削蘋果。 “孩子,你有心上人了嗎?”老人開口打破了沉默,松開德克薩斯,從病床上坐起身來。 德克薩斯在盤子里切著蘋果,“沒有,還沒有遇到?!彼拐\回答。 “孩子,你聽著:一定要把你的眼睛放亮了,別讓那些小伙子騙了。那幫家伙最擅長在姑娘面前裝得人模狗樣:什么窮小子裝成公子哥,文盲裝成詩人作家——我妻子就是上了我當(dāng),跟著我這個剛來哥倫比亞的徐拉古窮小子,白手起家,吃苦受罪?!? 德克薩斯點著頭,看向離老人最近的一張的床。那愿意同窮小子吃一輩子苦的老婆婆上周已經(jīng)離世了。 老人搖了搖頭,“總之,切利尼娜,不要輕易做出選擇你的優(yōu)秀與美麗值得你去等,去等最適合你的人?!? “唉,我這些跟我的兒子、女兒也都講過,他們都不聽話,冒冒失失的做了選擇。結(jié)果呢?我兒子離了婚,孩子法院判給了母親,他一年到頭都見不著面;我的女兒三天兩頭跑回家跟我哭訴她丈夫怎么不是東西——你瞧,切利尼娜,感情的這種事是可以馬虎的嗎?” 老人感慨的比劃著手勢,德克薩斯用牙簽扎著蘋果放進(jìn)老人嘴里。 “我不明白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想的,”老人做著手勢表示不能理解“兩人認(rèn)識不長時間就結(jié)婚,組建家庭,可過不了幾年就分道揚(yáng)鑣。他們是把婚姻當(dāng)成了小孩子過家家嗎?在神父的見證下交換戒指,然后搭伙過日子打不住一年?這種人用輕浮都沒法形容,我覺得真是不可理喻的不負(fù)責(zé)任?!? 德克薩斯把老人的手勢學(xué)了一遍,表示她也不能認(rèn)同。 老人嘆了口氣,剝了一個橘子放在她的手心里。 “最近晚上常我夢見我的媽媽。還是老樣子,我記憶里她永遠(yuǎn)那么年輕,那么漂亮。她問我,什么時候肯回家?她說,兒啊,天都黑透了,該回家了,不停的喊我的名字?!? “夢醒了,我就哭,像小孩子似的。我……三十八年沒回我的老家了,我的徐拉古?!? 德克薩斯放下橘子,拍著老人干癟的肩膀“您肯定能回去的,回到家鄉(xiāng)?!? ? 老人的肺癌早就發(fā)展的不可回頭。主任告訴了德克薩斯,他很難捱過明天凌晨。 科室主任錯了,下午時分,老人就回歸了這片大地。 德克薩斯見到了老人死前仍在念叨的那一雙兒女。他們在眉宇間與老人相似的很,孩子們沒有為父親流一滴淚。 他回到媽媽身邊了。德克薩斯想著。 ? 今天似乎是離別的日子,少年也要轉(zhuǎn)院了。 “姐姐,我要回家了。”少年高興的對她說“明天上午就走了?!? 德克薩斯里理了理他有些長的頭發(fā)。他要從上級醫(yī)院轉(zhuǎn)到下級醫(yī)院了,德克薩斯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少年也心知肚明,但依舊開朗的笑著,畢竟,他要回家了。 孩子把看完一半的書放回德克薩斯手里,沉甸甸的。 月亮升起來了。她在值班室里久久看著自己心血之作的封面,她拿起鋼筆,龍飛鳳舞的在扉頁上簽上了名。 “生活如此美麗……”她回憶起爺爺說過的話。 生活如此美麗。她用棱角分明的字跡在簽名邊寫下贈言。 少年凌晨開始發(fā)燒了。德克薩斯和他的父親用酒精擦著孩子的皮膚。孩子的父親投來感激的目光,但德克薩斯不敢和他對視。 她為他的兒子,與病魔勇敢搏斗數(shù)年的男子漢,做不了更多的事了。 孩子退燒了,沉沉睡去。他的父親強(qiáng)撐著打起精神,怕兒子再發(fā)起燒。男人不過40歲,兩鬢斑白。他不愿別人問起妻子事情,但有天晚上,他對德克薩斯松了口:妻子是因為他醉駕死于車禍。 “醫(yī)生,您回去歇一會兒吧!”男人勸她。 德克薩斯搖頭,坐在少年的床邊,他口齒不清的夢囈著。 “兒子跟我說,您像她親姐姐一樣?!蹦腥藟褐ぷ又v著“不管多難受,只要您在,他總覺得自己好上不少?!? “還和我講,您要是能多笑笑,肯定會更迷人……” 德克薩斯靜靜地聽著。父親記得住他兒子每句話,他復(fù)述著,復(fù)述著,直到淚流滿面。 “抱歉,我什么都做不到?!钡驴怂_斯看著少年的睡顏,低聲說“我無能。” 醫(yī)學(xué)非神學(xué),醫(yī)者非圣徒。 實習(xí)的日子里磨練了她的醫(yī)術(shù),更教會了她道歉的藝術(shù)。 德克薩斯一直坐到旭日初升,紅嫩的光染上她的黑發(fā)。 早晨照例最后推開老人的病房,雪白而安詳?shù)拇蹭侅o靜地迎接她。 德克薩斯把書交給少年的父親。孩子沒有醒,他太困了,瘦弱的他趴在父親背上平穩(wěn)的呼吸。男人在走廊當(dāng)著所有醫(yī)生和病人的面灑下熱淚。他低頭親吻德克薩斯的手背,緊緊握著書,貼在胸口,消失在不帶一絲溫暖的日光中。 眼淚浸濕她白大褂的袖口。 ? 德克薩斯臨近半夜才回到她在醫(yī)院附近和一幫美院學(xué)生合租的公寓。推開門,畫架、畫板、水桶、昂貴的顏料,以及散落在地的各式畫筆,占了小半客廳;而雕刻刀、轉(zhuǎn)臺、泥料、毛氈、光滑的大理石料……分割了客廳剩下的領(lǐng)土,被圍在狹小空間的男男女女,全神貫注放在眼前的作品上,并沒有人意識到,德克薩斯跨過顏料和水桶上了二樓 回到房間洗完澡,她倒在床上就掙不起來了。德克薩斯?fàn)繏炱鹕倌陙?,他總在這時候發(fā)燒,臉頰紅撲撲的,眼白上布滿血絲。 電話響了,德克薩斯接了,是她的父親 家里人不常打電話。電話里傳來父親的聲音“我想把你爺爺?shù)睦显鹤淤u掉,通知你一下?!? “什么時候?”德克薩斯一下子坐起了身。 “兩個月吧,最多兩個月就會賣出去?!? 德克薩斯耳邊一陣盲音,父親掛斷了。 是夜,她又夢到了侍弄著西紅柿的爺爺。 爺爺是第一批踏上哥倫比亞這片新土地的徐拉古人,他用半輩子,開拓了屬于德克薩斯家族的事業(yè)。父親接班后,爺爺告別了他揮灑寶貴青春的哥倫比亞,搬回他年輕時,用賺的第一桶金置辦的在敘拉古的院落。德薩斯四歲那年,爺爺要求他的兒子把孫女送到敘拉古,送到他的身邊。 她要明白自己的根在哪里,這是爺爺執(zhí)拗的理由。 父親拗不過老人。于是,德克薩斯每年總有幾個月會見到爺爺,總有幾個月會住在那套老房子里。 德克薩斯喜歡爬上后院的橘子樹,在枝頭坐上一整天,看著爺爺平整菜地。后來,她漸漸長大,樹枝上不見她的蹤影,爺爺步子蹣跚起來,跟在她身后,慢騰騰的一起除草。 德克薩斯拖著扭傷的腳踝,故意在科室主任和各導(dǎo)師面前晃好幾天后,終于是被批準(zhǔn)請假離院。 一刻沒有耽誤,她帶著幾件換洗衣物和換成徐拉古貨幣的生活費(fèi),兜里揣著檢完的票,坐上了開往徐拉古的列車。 腳踝隱隱作痛,伴她度過寂寞長夜。 清晨倒了一次車,中午時分,藍(lán)天白云下的佛羅倫薩高興地歡迎著她。 車站的一切都不復(fù)記憶的模樣。爺爺死后第十一個年頭,她又一次踏上這片闊別已久的土地。 剛出車站,一個報童就在她手里塞了一張報紙,然后就被著急出站的人流擠到一邊。德克薩斯看了眼頭版新聞“今日著名鋼琴音樂家……拉普蘭德·薩盧佐……抵達(dá)佛羅倫薩?!钡驴怂_斯念出標(biāo)題。 倒是挺喜歡這位名為拉普蘭德的鋼琴家,不止一次的去聽她的音樂會,家里擺著她很多的黑膠專輯。閑暇之余,她還拾起自己自幼習(xí)練的鋼琴技藝,練會了不少這位鋼琴家的名作。 她掃了一下內(nèi)容,大意講的是,這位音樂家選定佛羅倫薩——她的家鄉(xiāng),作為徐拉古巡回演出的終點。 德克薩斯有些驚訝,這次聲勢浩大的巡回演出不早在一周前結(jié)束了嗎? 最后一站,拉普蘭德在羅馬端坐于圓柱成行的神廟,素雅白裙,帶著橄欖枝編成的桂冠,鋼琴聲如玉珠落盤,像是那繆斯女神蒞臨。 這典雅神圣的一幕,德克薩斯并未能親眼見證。她的教授有幸就在現(xiàn)場,這位善于攝影的老先生,把現(xiàn)場的照片悉數(shù)都贈給了德克薩斯。 報紙剩下的內(nèi)容便沒有什么營養(yǎng)了,她隨手把報紙塞進(jìn)垃圾桶。 爺爺僻靜的房子離車站并不遠(yuǎn),但腳踝并不允許她散步回去。她攔了一輛出租車。 十五分鐘后,德克薩斯下了車。司機(jī)很少跑這條路。他說,車站就已經(jīng)夠偏了,這下跟您都走郊區(qū)來了。 外墻上的紅漆片片脫落,像是得了難根治的皮膚病,裸露出里邊慘白的底色,老房子也患了脫發(fā)的毛病,紅瓦脫落禿了一塊,閣樓朝西的窗玻璃不翼而飛,如同空洞的眼窩,正南的窗戶玻璃只剩下殘片支撐著,肯定是某個用彈弓的小混蛋的杰作。德克薩斯慢慢挪到正門,柵欄門仿佛是缺了門牙的流浪狗。 她推開吱呀慘叫的門。前院兩片不大的花田雜草叢生,在風(fēng)里招手。房子清一色曾鮮亮的黃漆淡掉不少,鎖還能用,她摩挲著老鑰匙,開了門。 紅木地板不似記憶中的明亮,積著一層薄灰,她和爺爺曾經(jīng)用餐的桌子上擺著一朵枯萎的花,桌面上載著細(xì)塵。廚房里的鍋碗瓢盆,客廳中的茶幾沙發(fā),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樣子。爺爺臥室的窗戶玻璃碎了一地,桌子上讓他時常翻閱的書落了灰,墻邊腦海中青青的藤椅枯如黃草,被褥撤干凈的床板裂開口,順著紋理延伸,填滿了灰塵。 德克薩斯上了二樓,徑直走入她住到曾經(jīng)的臥房。單人床上的被褥骯臟著浸透潮氣,空蕩蕩的衣柜中只有她的幾件內(nèi)衣,破玻璃窗下,是德克薩斯曾經(jīng)的書桌,抽屜里是一本日記。它上著鎖,而主人早已遺忘她少女時代定下的密碼,她用椅子把鎖無情砸斷。 日記濃縮六年的時光,事無巨細(xì),日期鮮少有誤。她翻到最后一頁,那里沒有日期,沒有天氣,只寫下一行字: 爺爺去世了,我不會再回來了。 “我回來了,爺爺。”德克薩斯合上日記本,輕輕說著,“我回來了?!? ? 等她把老房子從里到外掃除一番后,月已從夜生出。 紅木地板反著月光,客廳、廚房煥然一新,潮濕骯臟的被褥被換成嶄新鋪蓋,松爽的鋪好。爺爺臥房,衰退的死氣一掃而空,老藤椅洗凈污垢,閃著微微光芒。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房子久違的亮起澄澈的黃色亮光。 鄰居老婆婆敲響了門,撒著芝士的噴香披薩被放在一塵不染的圓桌上。 像是你爺爺還在一樣,他是個很體面的人啊。老人說,這房子也活過來了,讓人打心里高興。 老人最后看一下殘缺的窗戶,承諾明天幫德克薩斯帶幾塊厚實玻璃。 腳踝仍作著痛,但德克薩斯鎮(zhèn)上枕頭就睡熟了。 一覺睡到中午,才迷迷糊糊的起床。她換上一身米色的風(fēng)衣,跑上閣樓去找找爺爺常用的除草機(jī)是否健在——前院的草都長得那么放肆,德克薩斯雖然沒去后院看,但爺爺?shù)哪瞧说匾膊畈欢嗫梢愿慕胁萜毫恕? 德克薩斯最后找到了拆的七零八落的除草機(jī),出人意料的保存不錯,連螺絲和螺母都一應(yīng)俱全。萬事俱備,可翻遍閣樓,也沒看到工具箱的影子,只找出來幾把螺絲刀,但她需要一把扳手。她意外的在靠墻的幾塊長木板后面推出一輛保養(yǎng)很好的自行車,只是車鈴鐺是個啞巴。 過午飯后,老婆婆從大門縫里給德薩斯送來幾塊合適的玻璃,她立即著手把礙眼的破窗戶摸索著補(bǔ)好,去了一塊心病。 腳踝的陣痛愈演愈烈,沒法再拖,她只得去買扳手之余帶些治扭傷的藥回來。 德克薩斯晃晃悠悠的(騎上才發(fā)現(xiàn)車把不穩(wěn))騎了一個小時,脫離了郊區(qū)。 騎到市區(qū)西陲,她挑了一家五金店,進(jìn)門選了把趁手的扳手,又搖搖擺擺的騎了五六分鐘,揣著扳手買了一瓶治跌打扭傷的噴霧。 這時,德克薩斯終于找出車把不穩(wěn)的癥結(jié)所在,用扳手?jǐn)Q緊,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隱患。 沉默的車鈴鐺讓德克薩斯一直留著心眼兒,繃著弦??墒堑纛^回去的路上,她心中“小心”的那根弦難免松了,分神去回憶病理和診療方式。 正在此時,一個握著手杖的白發(fā)女人突然從地里鉆出來——至少在德薩斯眼中便是如此始料未及。頃刻間,人仰馬翻。 德克薩斯費(fèi)力地踹開壓在腿上的車子,她站起身。 那個拿著鷹頭手杖的女人,正坐在地上捂著腦袋倒吸著冷氣。她考究的黑色修身西服被印上清晰的車胎花紋,好在里面整潔的襯衣未惹塵埃。 德薩斯看著她并不溫順的白發(fā)披散在肩——發(fā)尾帶著一抹灰,以及她淡淡的好似一泓秋水的雙眸…… 這是她十分熟悉的陌生人。 她料不到和這位她欣賞的音樂家的第一次會面是這樣的尷尬局面。她斟酌一會兒,抓住女人的手拉她起來,開口說道“歡迎回家,拉普蘭德小姐?!? 拉普蘭德臉上旋即綻開了笑,她一把抱住德克薩斯“我的朋友,您的話說的我很高興!您是第一個歡迎我回到這片土地的人!剛才的不快別放在心上,親愛的。所以能不能勞煩您幫我處理一下衣服?”她放開德克薩斯,遞給她一塊手帕。 “樂意效勞”。德克薩斯接過,認(rèn)真的把西裝外套的車轍蹭干凈。 “九年,不對,整整十年!我已經(jīng)那么多年沒有踏上生養(yǎng)我的土地,那么多年沒吃過家鄉(xiāng)的披薩和通心粉!您說我該先去吃哪一個呢?” 思鄉(xiāng)心切的鋼琴家不禁抒發(fā)著感慨。 德克薩斯還了手帕,騎上車子,回想起自己昨天吃過了披薩,隨口說道“去吃通心粉吧”她腳一蹬,心思已經(jīng)回到老宅子的除草的問題上了。 自行車滑出去沒幾米,拉普蘭德箭步跟上,一屁股就坐上后座,她摟住吃了一驚的德克薩斯的小蠻腰,說“我記得附近有家出名的老店,專營通心粉,你應(yīng)該清楚吧?親愛的?!? “……我不知道我們記得的是不是同一家?!? 德克薩斯大略講了路線,拉普蘭德輕拍一下手“好,就按您說的這么走?!? 看來是甩不脫了,她想,不過我也不著急回去。 她不緊不慢地拐了個彎。 德克薩斯在迎面的陽光下騎車。她想起了拉普蘭德在羅馬演出時帶給她的驚艷。 “拉普蘭德小姐,您在羅馬得演出可謂臻至完美。” 她很少贊揚(yáng)或批評什么。大家交口贊頌的,她卻覺得難以忽視其瑕疵,有時甚至以為德不配位;大家一致唾棄的, 她反倒認(rèn)為無法抹除其閃光點,時常偶爾會持與主流相悖的想法。因此,她不免與他人摩擦。 當(dāng)她拿到教授送來的照片時,在那圓柱成行。乳白的大理石神像披散陽光的神廟中,鋼琴前閉著雙眸手指翻飛,沉浸在音樂的女神蒞臨,讓德克薩斯當(dāng)時不由得忘記了呼吸。她失魂落魄的夢過一天。 “哈哈,很感謝您不遺余力的贊美,我很是欣慰。但我不能不向您坦白:那天陰雨連綿的羅馬好不容易雨停,可風(fēng)還是刮得緊。神廟里冷嗖嗖的,碰巧鋼琴被放在風(fēng)口。天吶,風(fēng)都把我打透了!到了后面,我感覺手指頭完全僵了,指法跟著變形,彈錯的音起碼有一打了”拉普蘭德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手杖苦笑道:“還有那個橄欖枝編成的桂冠,弄的我的耳朵一刻也不舒坦。 “想要得到,總要付出犧牲?!钡驴怂_斯伸手去擋有些晃眼的陽光“音樂和藝術(shù)就是用自身去換取完美,哪怕有時候獻(xiàn)出自己的全部,也換不來完美絲毫的垂青?!? “正解!朋友,您真的是說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崩仗m德爽朗的笑道。 “據(jù)我所知,你計劃的巡回演出的終點是在羅馬。按理說,在上周算是結(jié)束了,怎么又扭過頭再回到佛羅倫薩來了?” “您不知道我因為佛羅倫薩天災(zāi)的緣故,直接去米蘭了嗎?”拉普蘭德惋惜道“我本該兩個月前就能踏上佛羅倫薩的土地。” 德克薩斯微微頷首。“您最后的演出定在什么時候?” “哈哈哈……”拉普蘭德放聲大笑,聽出了德克薩斯弦外之音的調(diào)侃。 “哎呀,朋友,何必糾結(jié)于什么‘最后’不放?一首曲子需要煞尾,一部戲劇需要落幕,一本小說需要尾聲,一部電影需要劇終-----對它們來說,結(jié)局毋庸置疑的重要,可我不是曲子、小說、戲劇或是電影。我不在乎?!? “難道我沒機(jī)會再辦一場巡回演出?非確定一個結(jié)果不可我認(rèn)為是最無聊的。” 她頓了一下,撫摸著銀色的鷹頭?!耙恢苤蟀桑以谥醒胍魳反髲d演出。您若不嫌棄,我可以送您一張票。” 德克薩斯輕輕地?fù)u頭,她想起什么,開口講道“我記得,您第一次公開音樂會好像就是在那里?!? “呵呵,不錯。那天結(jié)束之后,我便拜入恩師的門下了,隨他走遍泰拉大陸。直到他現(xiàn)在因為風(fēng)濕病,從床邊挪到鋼琴邊上都非常勉強(qiáng)。”鋼琴家說,“老師總不厭其煩和我念叨一句話,一定要多陪陪你的鋼琴。” “我想我下半輩子也離不開鋼琴,割舍不了這忠誠可靠的伴侶?!? 拉普蘭德口中的恩師也是一位首屈一指的鋼琴大師,他高山仰止的音樂成就很多程度上來源于他的酷愛冒險的秉性。他幾乎在各國的名山大川留下自己的足跡,它們的壯麗震撼無不洋溢在他傳世的恢弘曲目中。 可能是愛屋及烏,因此德克薩斯對他的作品幾乎說的上如數(shù)家珍。 “如果未來不出意外的話?!钡驴怂_斯穩(wěn)當(dāng)?shù)霓D(zhuǎn)過街角?!拔乙院蟮纳畲蟾烹x不開白大褂了。” “哦,原來您是位醫(yī)生?!? “確切地講,現(xiàn)在還在實習(xí)期”德克薩斯補(bǔ)充道,“說不上是正式的醫(yī)師。” “不管是不是正式的,每天也一定忙得很吧?恕我這種閑云野鶴的人想象不能。對了,冒昧的問一下您是在哪所醫(yī)院?” “哥倫比亞醫(yī)科大學(xué)附屬主醫(yī)院”德克薩斯習(xí)慣成自然的脫口而出。 “哎?我就住在您的醫(yī)院附近?!崩仗m德訝然道“可最后我卻是在家鄉(xiāng)和您見了面” “命運(yùn)從來如此奇妙,我的鋼琴家小姐?!钡驴怂_斯停下車“咱們到了。” 她們把車子停在路邊。時間在這家店面不大的老店刻下深深的痕跡。墻根下烙著難以清理的斑駁雨漬,頭頂殘留著碎片的燈帽垂頭喪氣,臺階表面砌的嚴(yán)絲合縫的黑瓷磚,踩上去卻并不安分,透明的玻璃店門太陽下反著光,得意洋洋的大張著口迎客。 德克薩斯跟著興興沖的鋼琴家邁進(jìn)店門。半舊的褪色沙發(fā)沉默的隔著木桌靠在白墻邊對坐,白墻也不甘寂寞,大大的幾張模糊不清的女星海報被張貼其上。 曲尺形柜臺上擺著老鐘,上好弦的它正悠著氣兒的走時。 柜臺后面坐著一個靦腆的少年,他拿出紙筆,有些忸怩的問她們需要什么。 點好了餐,兩人挑了靠門的位置面對面的落座。 德克薩斯這才發(fā)現(xiàn)拉普蘭德的眼睛上醒目的疤痕,她對拉普蘭德使了個眼色,拉普蘭德并沒有理會。她淑靜的靠在沙發(fā)上坐好,閉目養(yǎng)神。 過了一會,德克薩斯才意識到她睡著了。 暖洋洋的日光照在拉普蘭德白皙的臉上,她悠長的呼吸著。 德克薩斯不敢再有大動靜,她明白別看鋼琴家睡得熟,也只是睡眠的淺層徘徊,她不想打攪白狼的美夢。 靦腆的少年小心地端著托盤,把通心粉擺上桌,小聲的講道“祝您們用餐愉快?!闭f完,有些緊張的離開。 拉普蘭德動了動耳朵,醒了。她打著哈欠,略帶歉意的對德克薩斯露出一個笑,不甚清醒的拿起刀叉拌著通心粉。但當(dāng)?shù)驴怂_斯把辣椒醬擠上通心粉的那一刻,她登時十二分的清醒。 “我的朋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拉普蘭德高聲急呼。 “……我只是單純的喜歡吃辣?!钡驴怂_斯靜靜的解釋道。 “哦,天吶!”拉普蘭德扔下刀叉,手里不停地做著手勢“不帶你這么糟蹋的!” “……其實,您可以嘗試一下的?!钡驴怂_斯慢條斯理的拌著紅彤彤的通心粉建議道。 拉普蘭德僵硬的對她擠出一絲笑。 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凝重了,一時間只聽得餐具和磁盤碰撞的響動。 拉普蘭德打破了沉默?!拔?guī)湍栋伞!彼泻羯倌甑剿磉?,點清了錢,塞進(jìn)他的手中。 柜臺上的老鐘的響聲把德克薩斯道謝的話打斷在嘴邊。 拉普蘭德跟著德克薩斯走入陽光,一輛黑車呼嘯而來,一下子在店門前剎住。 德克薩斯自行車的車把正好被后視鏡一掛,讓它一個不穩(wěn)摔倒在臺階邊。 穿著休閑花西裝的男人下了車,越過德克薩斯,恭敬道“小姐,老爺叫我來接您。” “呵呵,父親啊,你總能猜透我的心思”拉普蘭德感慨道,她循著動靜走下臺階,扶起車子。 德克薩斯從她手中接過車把。 花西裝的男人打開車門,伸手護(hù)在門頂。拉普蘭德鉆進(jìn)車?yán)?,車門合上。她搖下墨色的車窗,“朋友,和您相處真是愉快!后會有期!” 德克薩斯騎上車子,“后會有期,我會去您的演出現(xiàn)場的。” 黑車帶著鋼琴家爽朗的笑疾馳而去。 ? ? 陳舊的除草機(jī)吞吃著糾結(jié)的雜草。 后院里橘樹被斫的一干二凈,它們的腳踝裸露著參差的骨茬藏在沒過小腿肚的雜草中。德克薩斯小心的推著除草機(jī),以防它觸到陸上的暗礁。 德克薩斯在刺眼的陽光回頭,坐在橘樹綠蔭下的爺爺打手勢示意她歇一歇。 德克薩斯搖搖頭。除草機(jī)無所顧忌的一往無前。 她眼前刺眼的陽光驀的柔和了。爺爺把草帽扣在德克薩斯的頭頂。太陽在這時垂下來,落到他的頭頸,壓在他的肩背上,突如其來的重負(fù)讓老人佝僂??赡腥瞬粫?,四十年來,他的手下敗將多如牛毛。 男人喉嚨里低吼著,干癟的肌肉霎時充盈力量,他擔(dān)住了太陽。 然而,他的胸口突然間像是被砸了一記重錘,老人腳下發(fā)軟,他不甘的被那遠(yuǎn)比他一生苦難還要沉重的重?fù)?dān)壓在地上。 橙黃色光團(tuán)包裹住德克薩斯,孩子正沖向他,死神總是狡詐得很,洞悉人心。它藏身在橙黃色的光團(tuán)中,跟在德克薩斯身后步步緊逼。 天藍(lán)如洗。下一刻,他竟看到了絢麗的黃昏——那是德克薩斯的眼睛。 “生活如此美麗?!彼f。 除草機(jī)噎住了,它頭一歪撞在暗礁上擱了淺。德克薩斯熟悉它的習(xí)性,用螺絲刀撥掉了卡在里面結(jié)團(tuán)的草莖,引它返歸航路。 野火燒云,殘陽若血。她一個人收拾了空留回憶的院落。 四下的夜收攏在德克薩斯眼前。她換上一條青色的連衣裙,搬著那把藤椅坐在后院凝重的夜里。 她沉默地坐著,老房子陪在她身后。幾十年來,它聽了很多,可它仍然緘默著,日日夜夜。 地上,是月光鋪就的,森森白骨。 ? 早上九點,德克薩斯下了床,她從自己的行李箱里找出了一件不常穿的條格風(fēng)衣。 她推開自己臥室的窗戶,風(fēng)涌進(jìn)來。 它順道帶來了停在鐵門外黑轎車拖長調(diào)的喇叭聲。 “您父親同意了我租住這所老宅的想法。不過他說他的女兒切利尼娜·德克薩斯小姐回了徐拉古,所以……” “所以有關(guān)租金這種極易起爭執(zhí)的問題,需要我替他與您面議洽談嗎?拉普蘭德·薩盧佐小姐?!钡驴怂_斯看著幾個人把鋼琴小心翼翼的搬進(jìn)屋里,她站在門口,轉(zhuǎn)身看向鋼琴家說。 “顯然是這樣的,德克薩斯?!? 拉普蘭德一襲黑裙,梳了高馬尾,右手的手杖戳著泥土,半舊的行李箱拎在手中。她坦然笑道。 “我需要一個僻靜的地方暫住,在我的演出前——您是知道的。我明白,如果提出按天支付房租的要求的話,無疑是對您的侮辱,對您故去爺爺?shù)奈耆?。這棟老宅對您肯定有特殊的意義吧?我雖然一無所知,但我必須表達(dá)我的尊重,這是我為人處世恪守的信條?!? “所以,我有意一次付清一個月的租金?!崩仗m德誠懇道“德克薩斯,您意下如何?” 哪家鋼琴被擺在客廳,正好填補(bǔ)了靠窗的空白。 德克薩斯敲敲新?lián)Q的玻璃,“您需要我開出一個確切的價碼來衡量它在在我心中的價值嗎” 拉普蘭德有些歉意的點頭“那……” “那拉普蘭德小姐,我開出的價碼是,”德克薩斯把手伸進(jìn)大衣的口袋里,走到拉普蘭德的身側(cè),偏頭輕輕地開口“零?!? “您說……?”拉普蘭德錯愕說 “零?!钡驴怂_斯重復(fù)一遍,她拿過鋼琴家的行李,“跟我來吧,小姐?!? ? 緘默如初的老屋傾聽著鋼琴的歌詠。 鋼琴早已是拉普蘭德身體的一部分,她熟悉鋼琴遠(yuǎn)勝熟悉自己的手指,或許她正是借黑白琴鍵的雀躍來感受她修長有力的五指所在。 她精確的彈奏她老師的名曲。她的指間隆起連綿不絕的山脈,似巨獸的脊梁;她的指尖陷下刀砍斧削的陡峭峽谷,是大地的傷疤;她的指端奔流洶涌澎湃的江河,拍擊巖岸,卷起簇簇雪花……大地寬廣的胸懷中,人渺小到微不可見。 一曲終了。拉普蘭德良久撫著琴鍵,德克薩斯在一旁輕點著鋪著碎花桌布的圓桌,久久不得回神。裝在盤子里的披薩散著絲絲熱氣。 拉普蘭德笑著拿起一塊披薩往嘴里送:“德克薩斯,您真的開出一個了不得的高價?!? “感謝您的慷慨,拉普蘭德小姐。”德克薩斯終于回過神,由衷的講道。 拉普蘭德從未對外彈過她老師的作品。因此有批評家戴上有色眼鏡,認(rèn)為她一介女流駕馭不住那些恢宏的偉大作品。 事實勝于雄辯。“呵呵,我老師的作品,又有什么不能駕馭的?”鋼琴家付之一笑,廣袤的大地抬手為之。 “我不怎么喜歡老師的曲子?!崩仗m德吃著披薩“里面沒有留給人的立錐之地?!? “他曲子里滿是自然的偉力,震撼人心,可這他帶給聽眾的東西,他至始至終沒有注入過自己的”拉普蘭德頓了一頓“人性?!? “從老師譜曲開始,他便刻意剔除自己的感情色彩了。這種曲子讓我欣賞不來,演奏這樣空有恢宏而又冗長的曲子對我來說,折磨?!? 德克薩斯卻搖搖頭“我覺得,您老師心中另有一片大地。也許……也許他把豐富的感情譜成曲中的高山、峽谷、江河……細(xì)細(xì)品味,說不定能叩開他心中的門?!? “音樂終究是屬人的,不屬于大地。我想,您老師無論如何都不能避免在樂曲留下他的位置”德克薩斯最后說“自覺或不自覺。” “自覺或不自覺嗎……”拉普蘭德沉吟道“看來我看待老師德作品要換個角度了?!? ? ? 鋼琴家曾講過“下半輩子也離不開鋼琴?!边@所言非虛。 安排好自己的行李后,拉普蘭德端坐于鋼琴前,十指翻飛的演奏著。這些曲子有些收錄在她公開售賣的唱片里——這些德克耳熟能詳。然而更多的是她才華橫溢的即興演奏。 紅日西頹。鋼琴家的興致仍是不減。 穿上紅舞鞋的人會忘我的舞動到生命最后一刻,夕陽下的鋼琴同樣散發(fā)著致命的魔力,引誘不世出的天才音樂家耗盡心血,力竭而斃。 拉普蘭德閉上眼睛,她的雙手在黑白鍵之間飛動,眼花繚亂。音符激蕩著、起伏著、碰撞著,迸發(fā)出急促不定的熱情洋溢的旋律,她沉到這無盡無窮,好似永無止境的樂曲,在旋律的縈繞中不能自拔。 突然,一連串不協(xié)調(diào)的雜音粗暴的闖入這方世界,像是寒光閃閃匕首刺入心臟,鮮血淋漓。 德克薩斯重重按下高音部的琴鍵。 “您應(yīng)該歇一會了”她用命令的口吻道。 拉普蘭德蓋上黑白琴鍵,像是沒玩夠玩具的孩子一樣的戀戀不舍。“好吧,德克薩斯。我想,您應(yīng)該不會拒絕帶我去后院轉(zhuǎn)轉(zhuǎn)吧?——我在此還未涉足過的地域?!? “當(dāng)然。”德克薩斯說。 寂寥的院落迎接它的客人。德克薩斯的雙眸流露出天邊的曼妙晚霞。 “曾經(jīng)在您眼前,有一小片橘樹林”德克薩斯說“夏天郁郁蔥蔥,綠意盎然,午后風(fēng)撫過葉片,沙沙作響,幼時,我固執(zhí)的認(rèn)為,那是我無法參悟的,橘樹間的竊竊私語;天剛擦黑,這片大地天生的音樂家粉墨登場,聚會在根須邊。蟋蟀是我最難忘的小提琴大師。我曾一動不動的趴在它的洞穴邊,等候他它登上它自己在家門口首飾出的平整空地——那是演奏等我舞臺。月光下,它迫不及待離開家門,抖掉土腥,兩者黑光,我瞪大眼睛,看清它窈窕勻稱的形體?!? “它把琴放在右肩上——像它其他的同胞無異,開始演奏。我不禁屏住呼吸,生怕驚擾到小提琴家,我聚精會神的聽了很久,很久,直到音樂家收好樂器,小心地鉆回它地下的家。我不舍的和它告別,期待明晚的再會。” “秋天,落葉鋪成地毯,昆蟲們不辭而別。枝頭點起燈,是黃澄澄的橘子,懸在我的頭頂,我必須攀著粗糙的樹皮,踩上它們粗壯的臂膀,才能伸手夠到樹梢飽滿的果實。” “我一天到頭坐在樹枝上,哪怕什么都不做。爺爺還開辟幾畦菜地,緊挨著橘樹,我騎在結(jié)實的枝干上,看著爺爺勞作。后來,我便不只是看著了,因為爺爺終究不敵歲月,他老了,而我漸漸長開了,長高了?!? 爺爺從不愿跟歲月認(rèn)輸,從不愿服老的,可他后來不辛病了一場,強(qiáng)健的體魄終于離他而去虬結(jié)的肌肉松弛下來了,他慣用的工具不再得心應(yīng)手,腿腳也不在利索,走起路來只得蹣跚的挪?!? “他最終只能看著我侍弄菜園?!? “我永遠(yuǎn)記得我13歲那一天,爺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來臨了。他的兒子遠(yuǎn)在哥倫比亞,趕不回來,只有我陪在他身邊。年輕時,他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而他彌留之際只能握著我的手。他最后留給我一句話,我始終不忘?!? “他說,生活如此美麗?!? 德克薩斯停下自顧自的講述,她腳下的土地在最后的余輝中流出鮮血。 “后來呢?”拉普蘭德輕輕地在她胸口打了一拳,“橘樹林和它腳下天生的音樂家們,現(xiàn)在如何了?” “爺爺下葬后,樹們都被砍干凈了?!钡驴怂_斯還給她一拳“活生生的,貼在它們在腳踝邊被一斧一斧的砍進(jìn)去,血肉橫飛,我能聽到它們無聲的慘叫,它們倒下,發(fā)出無力的嘆息。好在大地的音樂家們不需我的掛念,它們早已離開了?!? 庭院漸暗。拉普蘭德心中靈光一閃,“那……豈不是很適合放風(fēng)箏?” “風(fēng)箏?”德克薩斯不解道。 “不錯。這片院子多么寬敞,在這里跑個來回,風(fēng)箏自會乘風(fēng)高高的飄上藍(lán)天,不受遮攔,自由自在。”拉普蘭德說 “自由自在?”德克薩斯抬手攥拳“可它還在被我手心的線束縛著,談何自由?” “束縛?德克薩斯,您手中的可是風(fēng)箏的生命線啊。”拉普蘭搖頭說。 “風(fēng)箏不會這么想。它會認(rèn)定我松開手中的線,它才能自由的遠(yuǎn)走高飛?!钡驴怂_斯攤開空無一物的掌心。 “不自量力的風(fēng)箏會自大的認(rèn)為它能如羽獸一樣,駕馭得了高空的風(fēng),它不會意識到您的牽引才是它在天空中穩(wěn)定的關(guān)鍵。當(dāng)它掙斷您手中的線后,才會明白,風(fēng)箏只有隨風(fēng)逐流的份。”拉普蘭德把她修長的手放在德克薩斯的手心里“它做不到遠(yuǎn)走高飛。精疲力盡,以至于傷痕累累的摔回地面才是風(fēng)箏的命運(yùn)?!? “我想,它不會后悔的,”德克薩斯欣賞著鋼琴家蔥白的手指,她的手無瑕潔白,如價值連城的暖玉“不會后悔它去掙斷我手中的線。” “哪怕自己已經(jīng)遍體鱗傷?”拉普蘭德把靈巧的手指輕柔的伸入德克薩斯指縫間扣緊,湊到她的耳邊,吐氣如蘭。 “哪怕已經(jīng)遍體鱗傷。”德克薩斯說。 ? 晚上七點鐘,薩盧佐家的成員奉命準(zhǔn)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 德克薩斯看著拉普蘭德關(guān)掉屋子里的燈,點燃了銀燭臺的蠟燭,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移到用餐的圓桌上。“拉普蘭德小姐,我很擔(dān)心我會把鵝肝或者冷拼之類吃進(jìn)我的鼻孔里?!钡驴怂_斯認(rèn)真的說,“這是否有些太暗了。” “嘿嘿,您多慮了?!崩仗m德白皙臉上俏皮的笑著“我保證不會?!? 德克薩斯遲疑的落座。燭光昏昏,不過恰到好處。瓷盤染上鵝黃,如涂上一層釉色,里面的珍饈美饌泛著隱約溫潤的弧光,手邊的銀刀叉映照搖曳火苗,挑逗著她。 “很浪漫的氛圍?!钡驴怂_斯點頭稱贊。 燭光罩在拉普蘭德的面龐,那是金絲織就的面紗。她嘴角的微笑朦朧而神秘?!拔蚁?,還欠缺優(yōu)美的音樂。” “免了”德克薩斯抬手制止“我希望我可以安靜的享用這一餐?!? “好吧,德克薩斯。對了,我好像忘了安排一瓶好酒。”拉普蘭德說?!艾F(xiàn)在也不算晚?!? “感謝您的好意,”德克薩斯品味著鵝肝,入口即化“但還是算了,您的美酒我喝不了多少,喝完不大一會我就坐這兒睡死了。” “原來如此。”拉普蘭德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叉起汁水飽滿一塊牛排,送入朱唇皓齒間品嘗,她半闔眼眸,燭影迷離。 話音剛落不久,一個格子西裝的男人叩開了老屋的門 暗紅近血的紅酒殘留著酒窖的絲絲涼意擺上餐桌,燭臺邊的高腳杯盛滿了光。 鋼琴家頑皮的沖實習(xí)醫(yī)師眨眼,佯作驚詫的說“我明明沒吩咐的?!? 德克薩斯沉默片刻,屈指輕彈杯壁,發(fā)出清越的響聲“請給我來一杯吧,小姐?!? “好嘞!”鮮紅的酒液與杯中的燭光融為一體。 浸了燭光的美酒潤濕德克薩斯的唇,一杯下肚,面頰立刻燒起大片晚霞,她澄澈的眼瞳迷離了,眼皮打起架來。 拉普蘭德邊笑邊品酒,德克薩斯手一松,刀叉摔到地上,她像沒睡夠的睡眼惺忪。拉普蘭德把椅子搬到她的身邊,用自己的刀叉分割了汁水橫流的牛排,叉起一塊,放進(jìn)德克薩斯嘴中。 “味道不錯吧?”她吃吃的笑著,戳了下德克薩斯紅彤彤的臉蛋。 “好好吃”德克薩斯老實地點頭稱贊。她又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溢出杯沿,灑了滿桌子的血,浮躍其上的流動燭光妖冶閃爍。 她一滴不剩的將鮮血傾入口中。 德克薩斯放任高腳杯在桌面上滾動,歪頭靠拉普蘭德的肩上睡過去了。她的臉龐像是熟透的蘋果,鼻梁是令人驚羨的完美曲線,雙唇是彈軟晶瑩的魚凍,柳眉巧到好處,透出不可言傳的詩意,她精致的下頜是造物主得意的妙筆,脖頸潔白凝脂,鎖骨隱隱顯露。 拉普蘭德小心讓她埋在懷里,她輕柔的用指尖緩緩滑過德克薩斯絲綢般質(zhì)感的皮膚,拂過她光潔的額頭,掠過彎彎的柳眉和長長的睫毛,她勾起手指,用指節(jié)一點點刮過鼻梁起伏的曲線,按在她誘人的唇,那觸感遠(yuǎn)勝果凍,頸子在手中溜滑,指肚下的脈搏躍動。 燭光微微顫動,拉普蘭德的眼角滑下金色的一滴淚,“好美。” ? ? 宿醉的頭痛如裂讓德克薩斯迎著朝陽從床上坐起,耳邊響起樓下的鋼琴聲。 “……ArbesqueNo.3”德克薩斯揉揉太陽穴,分辨出這耳熟的旋律屬于那首曲子 它堪稱拉普蘭德眾多作品中最難,德克薩斯幾年前不自量力的挑戰(zhàn)過,拼到手抽筋勉強(qiáng)完成了開頭,的后面大幅度的音階跨越和不可思議的激烈節(jié)奏終究讓她認(rèn)識到鴻溝般的差距,知難而退。 樂曲行至高潮,德克薩斯光是聽著自己的手便快抽筋了。她快步下樓,在走下最后一級樓梯后,音樂戛然而止。 “早上好,德克薩斯。” 拉普蘭德從鋼琴前起身,她極自然地用手杖敲擊地毯,碰了下?lián)Q上白桌布的圓桌的腿“我讓人為你安排了早餐?!? “您這身穿的像是位紳士,我的鋼琴家?!钡驴怂_斯說。 鋼琴家戴了一頂禮帽,身著黑色的長款風(fēng)衣,里面是素白的襯衣以及黑馬甲,點綴著口袋巾和懷表,胸口別著鑲嵌上小巧的綠寶石的胸針,下身是黑色長褲,腳上是用鞋油擦得锃亮的皮鞋,不離手的鷹頭手杖為她平添了優(yōu)雅的氣質(zhì)。 “感謝你,親愛的。”拉普蘭德把淡淡的口紅印在德克薩斯的側(cè)臉。 “坐下來吃吧,德克薩斯?!? 德克薩斯吃著培根三明治“你不吃嗎?” “我吃過了?!崩仗m德回答。 這時,她從口袋里摸出一張請?zhí)?,放在德克薩斯面前的桌子上。 “我有件私事想要和你說?!? “嗯?” “我同父異母的妹妹結(jié)婚了。我媽媽在我小時候就離了人世,我父親不久后續(xù)弦,繼母為他生了一雙兒女。那個女人一直以來和我不對付——真很正常。” “她不遺余力的離間我父親和我的關(guān)系,呵呵,可惜沒用有,他還是一如既往信任我?!? “她女兒婚禮定在今天下午。今早父親跟我說,要我自己決定是否出席,他不會強(qiáng)迫我的。” 德克薩斯喝了口牛奶,拿起請?zhí)澳愕囊馑佳彝??? “我實際上拿不定主意?!崩仗m德說 “那……為什么不呢?”德克薩斯用手帕揩揩嘴“我想,令尊的女兒的婚禮會很歡迎我們的?!? “好,德克薩斯,你真是給我吃了顆定心丸”拉普蘭德笑逐顏開?!拔疫@就答復(fù)父親。” “別忙,拉普蘭德?!钡驴怂_斯說“你應(yīng)該不會介意我借用你的衣柜吧?” ? 幾百位客人聚集在寬敞的花園里,鮮花點綴的木臺上,幾位客人正忘我的舞動身姿,而更多的則坐在擺滿噴香食物與昂貴的紅酒的長桌邊上。 一張?zhí)貏e墊高的餐桌邊上,女人坐在自己女兒和女婿身邊。女人對新郎很是滿意,而他也選擇入贅?biāo)_盧佐家,這樣女人很高興,她不必與自己的女兒長久分離。 女兒正高興地?fù)Пе?,親吻著她的臉頰,那一刻,女人不禁感覺自己年輕了幾十歲。 她笑容滿面的把視線移向花園門口。 她看到一位身著藍(lán)色深領(lǐng)的禮裙年輕姑娘昂首從容漫步而至,她未施粉黛,皎好的面容吸引在場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目光,他們端著酒杯湊近,離得遠(yuǎn)的紳士小姐們遙遙的舉起酒杯致意。 但她好似黃昏剪影的眼睛只是淡淡地掃過周圍。 好一個氣質(zhì)出塵的冰美人。女人想,不由得羨慕起她的美貌與年起來,女人到底還是年老色衰了,她滿面的笑容有些苦澀。 下一秒,她臉上的笑徹底僵了。 手執(zhí)手杖的白發(fā)女紳士一經(jīng)出場,花園里的人群立刻熱鬧了,有的人驚喜的高呼“歡迎拉普蘭德小姐!”有的人放下手里的一切,張開雙臂想要送她一個擁抱或者一個吻,拉普蘭德面上帶著矜持禮貌的笑,熱情的同這些薩盧佐家重要的高層擁抱,讓他們親吻面頰。 女人表情漸漸冰寒:這些人從未對她的女兒和兒子又如此敬重。 薩盧佐家的長女摸索伸手挽著德克薩斯的手臂,笑著大聲把她介紹給身邊的人:“這位我來自哥倫比亞的摯友,切利尼娜·德克薩斯小姐!” 德克薩斯僅僅是頷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場令人不敢褻玩。 這一雙璧人擠到墊高的餐桌邊,女人的臉色難看到極點,新娘咬牙看著姐姐,“拉普蘭德!” 今天明明她是無可爭辯的主角!怎么拉普蘭德也要來橫插一杠子! 拉普蘭德循著聲音看向妹妹,笑了“今天是屬于你的日子啊,我的妹妹,一生唯有一次的隆重啊,讓我為你和妹夫彈一曲如何?” “不用了,拉普蘭德,我的女婿也是在徐拉古聲名鵲起的鋼琴家,不輸于你?!迸死淅涞恼f。 “是嗎……”拉普蘭德微微瞇眼。 劍拔弩張的氣氛讓夾在岳母與妻子中間的新郎有點掛不住臉:早在他踏入鋼琴家的門檻時,拉普蘭德就已經(jīng)享譽(yù)泰拉,有“鋼琴公主”之稱,在音樂界是首屈一指的大師。所以岳母從嘴里蹦出一句“不輸于你”之后,新郎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他控制著表情,露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您愿意我的婚禮錦上添花,我很榮幸,”他手里比劃著“這樣雖然很好,可是……沒有必要?!? “我和您想到一塊去了?!钡驴怂_斯平靜的開口,吸引了餐桌邊所有人的目光,“我認(rèn)為,拉普蘭德小姐出于對她父親的尊重,屈尊為不懂得欣賞音樂的人展現(xiàn)她不世出的才華真的很沒必要?!? “這場婚禮沒有資格讓她配樂,她只要來參加婚禮便已經(jīng)夠了,但是她還是愿意為在坐的兩位新人,”德克薩斯掃視薩盧佐家的人“愿意為自己的家族彈上一曲?!彼选凹易濉边@個詞咬得很重。 她最后俯身盯著女人,“我想,她的家族不會不給她這個機(jī)會,對吧?” ? 女人敗了,在自己女兒的婚禮上被拉普蘭德和她變出來的朋友打得大敗。 拉普蘭德帶著嘲弄的笑,挽著德克薩斯的胳膊,走到那架擺在鮮花點綴的的木臺邊的白色的鋼琴邊。拉普蘭德伸手摸著鋼琴,孩子氣的對德克薩斯炫耀說“這是我媽媽的琴,是不是很漂亮?” “確實漂亮?!钡驴怂_斯點頭道。 “我媽媽,是我的第一位老師?!崩仗m德端坐在鋼琴前,“她嫁給我父親之后就很少彈琴了,我卻對鋼琴情有獨(dú)鐘,她也因此重新坐回鋼琴前。媽媽少女時也有成為音樂家的夢,這個夢,她沒能實現(xiàn),我替她實現(xiàn)了。” 她一直彈到婚禮散場,汗水浸透襯衣。德克薩斯依在鋼琴邊,看著一連串的珍珠摔在雪白的琴鍵上碎裂,她分不清那到底是額頭滴落的汗珠,還是拉普蘭德眸中的秋水。 最后,德克薩斯?fàn)恐仗m德的手上了來時的黑色轎車。 “天色不早了,咱們該回家了?!钡驴怂_斯看著窗外的黃昏,恍惚中把心里想的話講了出來。 她很快意識到不對,還沒來的及說什么,便對上拉普蘭德柔眉下璀璨的鉆石,她笑吟吟說“好啊,德克薩斯,咱們回家!” ? 演出的日子逐漸臨近,拉普蘭德越發(fā)的不著家,為自己演出圓滿忙碌奔走,德克薩斯也改了性子,偶爾披著朝陽下床,幫著鋼琴家分憂解難。 這天,德克薩斯坐在圓桌邊,抬頭看一眼墻上掛著的老鐘,已經(jīng)過了九點半了,然而拉普蘭德一根白頭發(fā)她到現(xiàn)在都還沒瞧見。 人呢?她這么大人不會丟了吧?德克薩斯看著書,里面的內(nèi)容一點不進(jìn)腦子。不排除這個可能。她想著。 正念叨著白狼,拉普蘭德便躡手躡腳的進(jìn)屋,可是她忘了自己親手把一面小鏡子正對著門放在桌上,正好在德克薩斯手邊。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钡驴怂_斯余光掃一眼鏡子,合上書說道。 拉普蘭德笑著恢復(fù)她以往輕快的步子,尾巴也跟著輕快的搖著,“哪能啊,狼總要回家的?!彼嫘χ型钢J(rèn)真。 “這家馬上也沒了。”德克薩斯看著她“我父親想著最多兩個月內(nèi)把它賣出去?!? 拉普蘭德仍含著笑,但尾巴已經(jīng)僵硬的垂到腿邊了“為什么……?” “為什么……”德克薩斯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 拉普蘭德第一次收斂了笑容。她面無表情的坐到鋼琴邊,彈完一曲,興意闌珊。 德克薩斯看著她出神。 “呵呵?!崩仗m德忽的嶄露出笑顏,俯耳貼在琴上,接著又發(fā)出一連串銀鈴似的笑。 “你又想起什么高興的事?”德克薩斯不知她演的哪一出。 “德克薩斯,我的琴剛和我說悄悄話呢,”拉普蘭德煞有介事認(rèn)真說“她說,幾年來總跟我一個人玩有些膩了,問你能不能和我一起陪她來一次四手聯(lián)彈?!? 德克薩斯在嘴角勾起一絲微笑,“為什么不呢?拉普蘭德?!? 曲子剛開個頭,德克薩斯便聽出是拉普蘭德老師早年時譜的曲子。甫一開場,節(jié)奏便順從的運(yùn)于拉普蘭德指端,德克薩斯讓一時間不得不被牽著鼻子走,她微不可見的皺了一下眉,手指翻飛,搶過了節(jié)奏,拉普蘭德轉(zhuǎn)頭對著她莞爾一笑,手上卻是不停:時而是拉普蘭德把節(jié)奏牢牢攥在手里,支配著德克薩斯,時而是德克薩斯把控著方向,把拉普蘭德壓制著服服帖帖。 音符勢不兩立的碰撞中,樂曲行至高潮,復(fù)雜多變的旋律哪一方都無力把握。漸漸的,水火不容的音符水乳交融,雜亂的節(jié)奏清晰明快,靈巧的手默契的照應(yīng),兩顆心合在一處,仿佛是金風(fēng)玉露,仿佛是在地連理,余下那唯一的靈魂端坐在鋼琴前縱情演奏。 “嘖” 然而這完美卻在半途謝幕。德克薩斯左手抽了筋,黑白琴鍵構(gòu)筑出的韻律世界隨著崩塌。 “抱歉……我好久沒彈了?!钡驴怂_斯歉意道。 拉普蘭德低頭不語,輕柔的揉著德克薩斯的手指,把它們攏在掌心,“那……再來吧,德克薩斯”她貼在德克薩斯的耳邊,“我還沒盡興呢,你也……剛有感覺吧……” “呵呵,咱們繼續(xù)吧。 ? 拉普蘭德有著雙順風(fēng)耳,極細(xì)微的響動也逃不過她的耳朵,這確實不是常人能及的天賦??沙H艘粯訉こ5臇|西也不是她能企及的——她天生便看不到這個世界的一切。 這無疑是頂天的不幸,可拉普蘭德幸運(yùn)的有愛她的媽媽。 拉普蘭德對鋼琴與音樂的興趣讓媽媽重拾少女時的夢,為她編織出了七彩的音樂世界。 好景不長,在拉普蘭德展現(xiàn)她驚人的天賦前,媽媽便因為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那之后的半個月,拉普蘭德以淚洗面。 孩子對母親的思念幾乎沒有什么能比得上,拉普蘭德練琴越發(fā)的刻苦,媽媽的夢不知不覺成了她的夢,她有時便睡在琴房。 那天清晨,她趴在上鋼琴睜開了眼。 她看清了琴房的一切。 拉普蘭德還沒能消化意外帶給她的震撼,媽媽正好在這時推開琴房的門。 后來,拉普蘭德才明白,這是上天對她的恩賜:她有著感知無限世界的神通。 她得到了萬千世界,卻不見眼前的一方世界。 拉普蘭德在十三歲時找到了和她的世界最為接近的平行時空,從此一直借用那里的拉普蘭德的眼睛看清世間。 就這樣,她度過了在老師身邊的十個春秋。直到她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 她習(xí)慣于兩個世界的一一對應(yīng),但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打了她措手不及——一輛車鈴鐺啞巴的自行車把她撞得人仰馬翻。 她又陷入了熟悉的漆黑,耳邊聽到清冷的女聲。 “歡迎回家,拉普蘭德小姐。” 她后來才知道聲音主人的名字,切利尼娜·德克薩斯。 ? ? 演出的日子,定在明天。 拉普蘭德笑著和德克薩斯道了晚安,摸索著回到一樓的臥室,摸索的換了睡衣,摸索的躺在了床上。 她看不到德克薩斯。 拉普蘭德在這幾天不知放眼多少世界,但她看不到德克薩斯。 人沒法想象超越認(rèn)知的東西,拉普蘭德也無法想象德克薩斯的美。那無瑕的美,那好似月光的美,超出了鋼琴家最精彩的想象。 白狼躺在床上出神,聽著自己的心跳,一下、兩下……一百、一千。她毫無困意。 “想要得到,總要付出犧牲。音樂和藝術(shù)就是用自身去換取完美,哪怕有時候獻(xiàn)出自己的全部,也換不來完美絲毫的垂青。” 拉普蘭德輕輕念出德克薩斯和第一次見面的話。 獻(xiàn)出自己的全部…… ? 換取完美…… ? 換取……完美。 ? 風(fēng)箏高高的飛起,身下垂下細(xì)細(xì)的線,握在小白狼的小手心里,她開心的大笑著,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奔跑,迎面吹來的風(fēng)讓她的長發(fā)飄揚(yáng)。 她抬頭去看高空中的高飛的風(fēng)箏,愣了。 它和小白狼之間唯一的脆弱聯(lián)系消失了。 “喂!”小白狼忙不迭的大喊“你在干什么啊!別不自量力了!你不是鳥獸,怎么駕馭的了高空的風(fēng)?。 ? 風(fēng)箏充耳不聞,它切斷了生命之線,換取了殘酷的自由。 ? 萬千平行時空的引力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拉普蘭德的感知,甚至是意識。 拉普蘭德一直拒絕它們的吸引,她明白自己沒入其中便像是斷了線的風(fēng)箏,大概率是回不來了。 但,如果這是換取完美的代價的話…… 拉普蘭德閉上了雙眼,擁抱了無限可能的時空。 ? 狂風(fēng)毫不留情的蹂躪著風(fēng)箏,木制的骨架咯吱作響,它被帶入厚重的烏云,翻滾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時而猛地剎車停住,時而如離弦之箭左沖右突;凝重的雨滴打濕了風(fēng)箏的背,色彩鮮艷的圖案暗淡了,要命的是它的骨架不堪重負(fù)的折了。它終于是千瘡百孔。 ? 無限時空的吸引并不均勻,她前的世界如同頑童手中的萬花筒,瘋狂的輪轉(zhuǎn)著,每當(dāng)她要潛下心同步時,另外的世界馬上迫不及待的把她抓住,竭盡全力,拉普蘭德卻只能換的驚鴻一瞥。 她看到自己穿著黑色的皮夾克,手里的黑白長刀干脆利落的把眼前的男人砍成三端,癲狂的大笑著 她看到自己舉槍大喊著“所有人抱頭蹲下!”沖入某個犯罪窩點。 她看著自己拿著紅色的圓珠筆認(rèn)真的批改作業(yè)、備課,咳嗽著吃下消炎藥。 她看著自己坐在火爐邊沙發(fā)上,摸著躺在大腿的男孩的頭,那是她血濃于水的親生骨血。 她看著自己拿著廚刀細(xì)致的處理食材,用鍋勺舀起湯,傾進(jìn)口中。 她看著自己開著出租車,笑著與后座的乘客談笑聊天。 ………… 拉普蘭德腦子已經(jīng)成了一團(tuán)漿糊,這時,肆意拉扯她的無形的手停歇了,她咬破舌尖,強(qiáng)打精神的投入面前的世界。 前路,通向一個狹小的山洞,鋼琴家看到里面隱隱約約的白光——那是地面的日光。 地上的風(fēng)拂在她的臉上。 德克薩斯走在她的眼前,留給她一個背影。 終于……只要她回頭。鋼琴家借著拉普蘭德的眼睛,期待著。 “德克薩斯”拉普蘭德呼喚著。 德克薩斯,鋼琴家殷切的望著她。 黑發(fā)的魯珀停住了。 “德克薩斯,再看我一眼吧,沒關(guān)系,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鋼琴家屏住呼吸,完美,近在咫尺。 可那無形的手無情的攥住了她,絢麗的萬花筒再一次在眼前癲狂的閃現(xiàn)。 ………… 鋼琴家已經(jīng)臨近昏迷。她用牙咬掉自己食指的指甲蓋,劇痛讓她清醒過來,她潛入那方世界。 她眼前是熟悉的黑暗。 鋼琴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拉普蘭德和她一樣,也是頂天的不幸,是個瞎子。 她感覺自己被人攬在懷里,她聽著耳熟的聲音,帶著哭腔:“拉普蘭德……他媽的……我要說命運(yùn)就是個混蛋,害了你的眼,害了你的病,可就是沒能把我們分開。我不用再去求神明給什么破啟示了,因為我擁有你……你回到我的身邊……” 德克薩斯……他媽的,這難道真是命嗎?鋼琴家無奈罵著離開了。 ………… 鋼琴家覺得自己腦漿子基本搖勻了。她咬掉中指的指甲,決然的邁步。 她邁入了教堂,中途加入了這場簡陋的婚禮。鋼琴家跟著拉普蘭德把視線放在她的愛人的側(cè)臉。 那是德克薩斯,她正看著那教堂中的神像。 婚禮的賓客均是不請自來。他們放起鞭炮,自動子彈的軌跡繞過德克薩斯,如同慶祝時的禮花槍的彩帶。 它們像是野生的毒蜂,蜂擁在拉普蘭德上,濺出蓬蓬血霧,五臟六腑面目全非,黑紅的血帶著內(nèi)臟的碎塊從拉普蘭德口里涌出。 拉普蘭德的眼神沒有片刻的游移,她看著德克薩斯滑下的清淚。 痛。這個念頭只占據(jù)鋼琴家腦海的一部分,她只是看著德克薩斯。 就差一點了…… 子彈廢了拉普蘭德的腿,她搖搖欲墜。 不!鋼琴家咬牙站穩(wěn),眼前逐漸黑下去,她不知自己怎么做到的,用完全殘廢的腿站住了。 拉普蘭德在最后如愿看到了,值得用生命交換的完美。 ? 傷痕累累的風(fēng)箏,墜下沉沉的鉛云。 風(fēng)箏只有隨風(fēng)逐流的份,只有那短暫的不屬于自己的自由。 風(fēng)箏,無怨無悔。 ? 拉普蘭德到底是送了德克薩斯一張離舞臺最近座位的票。 德克薩斯一開始鬧不懂為什么非要坐這么前,但當(dāng)鋼琴家施施然走上臺,賞了她一個飛吻后,她只能無奈一笑。 拉普蘭德落座,抬頭看向一個包廂。德克薩斯明白她的意思,十年前,她的恩師就在那個包廂。 拉普蘭德深吸一口氣,磅礴的氣勢自她修長的手指之下陡然爆發(fā)。 那是正是她老師最著名的杰作。德克薩斯耳邊盡聽得一片嘩然,拉普蘭德第一次在演出彈奏她老師的作品——這是在場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不……不對!德克薩斯屏息凝神,自然的偉力撲面而來,心神震撼,但是本該渺小無力的人卻堅定的挺立…… 果然啊……,德克薩斯緩緩點頭,她吃透了老師的本事。 ? “下一曲,我叫它《尋光》?!? 拉普蘭德突然朗聲開口。 德克薩斯輕輕頷首,“尋找”是理解這首曲子的鑰匙。 開頭是她熟悉的旋律,然而往后,卻是讓德克薩斯訝然。 不同和弦的組合變成黑白鍵世界的彩虹,曾經(jīng)德克薩斯聽時,便是在這彩虹中尋找與舍棄,旋律與節(jié)奏愈到結(jié)尾愈是精簡。 然而拉普蘭德現(xiàn)在演奏的卻是另一番意境。 鋼琴家開始只是些簡單的節(jié)奏拼湊與循環(huán),之后,她開始一步步把它們重新組合,七色光慢慢充盈單調(diào)的黑白琴鍵的世界。她最后用最為繁雜的旋律為這“尋找”之旅落下帷幕。 吝嗇鬼。德克薩斯在心里一針見血的評價著。那是什么“尋找”?分明是到了手就不放了。 時間不知覺間在拉普蘭德指尖溜走。歸鄉(xiāng)游子為這片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奉獻(xiàn)了她的獨(dú)奏。 ? “德克薩斯,你其實早就發(fā)現(xiàn)了吧?!? 拉普蘭德躺在德克薩斯的床上,問著站在窗前的德克薩斯。 德克薩斯回頭,她沉吟一陣開口“你在旁人面前從來是明察秋毫,為什么在我身邊像是個盲人?” 拉普蘭德想著德克薩斯疑惑的神情,笑了,“因為……你是我們中少數(shù)人擁有的幸運(yùn)。” 德克薩斯早已習(xí)慣這個人不著四六的回答方式,她看著自己收拾好的行李,“你是下午上車對吧?”拉普蘭德問。 “嗯,該回去了,這里過不了多久便不屬于你我?!钡驴怂_斯靜靜的說。 她拿起桌上的日記,打開行李箱,放了進(jìn)去。 德克薩斯最后與鋼琴家在月臺告別。 “后會有期,拉普蘭德?!? 永別了,我的徐拉古。 ? 醫(yī)院的生活一日既往的身心俱疲,爺爺不再造訪的她的夢,父親在她忙碌的閑暇冷不防的打來電話:老宅被提前賣出去了。 德克薩斯明白,她的心是斷了線的風(fēng)箏。 連著下了幾天雨,放晴的陽光顯得格外明媚,德克薩斯收到了一封來自徐拉古的信。她疑惑不解的看著信封,沒來得及拆開,放進(jìn)抽屜里忙別的事了。 好幾天后,德克薩斯才偶然想起這事,她拆開信,倒出一張照片。 老宅子被翻修的煥然一新,回到它的青春歲月。鋼琴家坐在藤椅上,對著鏡頭微笑著。 照片的背面是娟秀的字跡:“我等你回家?!? 黃昏的落雨打濕了簡短的字句。? ? ? ?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