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曼1974年在加州工學院的開學典禮講話節(jié)選
在南太平洋,有一伙兒崇拜運輸機的人。在二戰(zhàn)期間,他們看到飛機落到地上,帶來了很多好東西,他們希望現(xiàn)在也發(fā)生這樣的事兒。因此,他們搗鼓了類似飛機跑道的玩意兒,在跑道兩邊兒還點了火堆,還造了一個木屋子,讓一個男人坐在里頭,頭上戴著兩塊兒類似耳機的東西,竹子棍兒跟天線似的伸出來——他是個領航員——他們在等著飛機著陸呢。他們每件事兒做得都不錯。形式是完美的。這看起來,的確就是從前那樣子。但這一套不靈,沒什么飛機著陸。因此,我把我說的那些事兒叫作野狐禪科學,因為那些事兒亦步亦趨地照著看似科學研究的規(guī)則和形式來,但少了某種本質的東西,因為沒有飛機著陸啊。
這就理所當然地迫使我告訴你,那少了的東西是什么。但是,這事兒解釋起來,很難,和向南太平洋的島民解釋在他們的體制中必須怎么安排事兒才能得到一些財富,一樣難。告訴他們怎么把耳機的形狀弄得像回事兒,事兒不是這么簡單啊。但是,我注意到,有一個特征,在野狐禪科學當中,通常是沒有的。這個特征是這么一個觀念,是我們都希望你在學校的科學研究中學到的那個觀念——我們從來也不曾明明白白地說清楚這個觀念是什么,我們只是希望通過科學研究的事例來讓你把握它。因此,把這個特征說出來,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是有趣兒的。這個特征,是科學的正直品格,是科學思想的原則,它與一種徹底的誠實同聲相應——一種把脊梁骨向后挺得筆直的風度。比方說,如果你在做一個實驗,你應該把所有你認為或許會使這個實驗無效的事情都報告出來——不僅僅是把你認為正確的東西報告出來:或許也能夠解釋你的實驗結果的另外一些原因,以及你想到的那些在你的另外一次實驗中已經(jīng)得到清除的因素,以及這些因素是怎么起作用的,這些都要報告出來——讓別的伙計確信,那些因素都已經(jīng)被清除掉了。
有些細節(jié),可能致使別人懷疑你的解釋,如果你知道都是什么細節(jié),那你必須交代清楚。你必須盡你所能,把事情解釋到最好的程度——如果你知道什么東西是錯誤的,或者可能是錯誤的話。比方說,如果你要搞出個理論,要推廣它,或者要提出來,那么你也必須把那些不同意這個理論的事實擺出來,就好像把那些同意這個理論的事實擺出來一樣。還有一個更微妙的問題。你把好些觀念攏到一塊兒,要搞出一個精制的理論,這時候,你想弄確實,在你解釋什么事情符合這個理論的時候,那些符合這個理論的事情,并不是當初讓你有心去搞這個理論的那些事情。可是,這個完成了的理論,額外地也使別的什么事情得到了令人信服的解釋。
總起來說,這個觀念是,要努力把所有信息都擺出來,以幫助別人來判斷你的貢獻的價值。不要單單擺出那些會把他們的判斷引導到這個或那個特別方向上去的信息。
解釋這個觀念的最容易的辦法,是拿它與(比方說)廣告做個比較。昨天晚上,我聽說“維森”牌的食用油,不會滲到食物里頭。這不是不誠實。但我說的這個事兒,并不僅僅是一個不要不誠實的問題,而是一個科學的正直品格的問題,這層次更高。如果在一定的溫度下操作,那么沒有什么食用油能滲到食物里頭去,這個事實是應該加到廣告詞中去的。如果在另一個溫度下操作,那么所有的食用油——包括“維森”油——都會滲到食物里頭去。因此,那個廣告?zhèn)鬟_的,是蒙人的玩意兒,而非事實,事實才是真實的。這個區(qū)別,我們非得搞清楚不可。
我們從經(jīng)驗中知道,真理總會出來。其他實驗家會重復你的實驗,會發(fā)現(xiàn)你是錯還是對。自然的現(xiàn)象,將同意或者不同意你的理論。另外,盡管你或許會得到曇花一現(xiàn)的名聲和興奮,如果你在這種或那種工作中不曾做到非常小心謹慎的話,你將得不到身為科學家的好聲望。正是這種類型的正直,正是這種不把自己當傻瓜的審慎態(tài)度,才是那些野狐禪科學研究中在很大程度上缺少的東西。
他們的困境,有許多當然是主題上的困難,以及他們搞科學的方法不可能用到這個主題上去,然而,我們應該注意,這還不是唯一的困難。那就是飛機為什么不落地——但是飛機就是不落地嘛。
關于如何控制我們把自己當傻瓜的部分方式,我們已經(jīng)從經(jīng)驗中學到了好多。舉個例子:密立根[插圖]用下落的油滴做實驗,來測量一個電子的電荷,得到的答案,我們現(xiàn)在知道,不很正確。它有誤差,因為他用的那個空氣黏滯性數(shù)值是不正確的。看看密立根之后測量電子電荷的歷史,是很有趣兒的。如果你把那些測量活動看成是一個隨時間而變化的函數(shù),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比密立根的數(shù)大一點兒的數(shù),下一個數(shù)又比這個比密立根的數(shù)大一點兒的數(shù)還大一點兒的數(shù),再下一個數(shù)又比這個比密立根的數(shù)大一點兒的數(shù)還大一點兒的數(shù)再大一點兒的數(shù),直到最后,這些數(shù)都安頓下來了,答案是一個更大的數(shù)。
為什么那些人沒有立刻就發(fā)現(xiàn)最后這個新的比較大的數(shù)呢?這事兒讓科學家們?yōu)橹诡仭@個令人羞臊的歷史——因為,人們顯然是這樣做事兒的:當他們得到了一個比密立根的數(shù)大得太多的數(shù)的時候,他們以為一定有什么東西出錯兒了——他們就去找,結果找到了一個解釋的理由,說為什么某個東西或許錯了。當他們得到了一個接近于密立根的數(shù)的數(shù)的時候,他們就不費勁去找了。因此,他們就把那些相去太遠的數(shù),都消滅了,然后再去做那樣的蠢事。如今,我們已經(jīng)了解了那些特別誘惑人犯錯誤的情況,現(xiàn)在我們就不犯這種病了。
但是,這個學習如何才能不把自己當傻瓜的漫長歷史——一個有著徹底的科學正直品格的歷史——是,抱歉我這么說,是一個我們還沒有把它特別列入任何我所知道的課程之中的東西。我們只好希望,通過潛移默化,你能理解它。
首要的原則,是你萬不可把自己當傻瓜——而你就是那個最容易被當作傻瓜的家伙。因此,對這件事兒,你務必非常留神兒。在你沒把自己當傻瓜之后,不把別的科學家當傻瓜,就容易了。在那之后,你只需要像傳統(tǒng)的方式那樣,做到誠實無欺就可以了。
我愿意再補充點兒東西,這個東西對科學來說,并不必要,卻是我相信的一種東西,這東西是,在你身為科學家跟外行人談話的時候,你也不應該把他們當傻瓜。我不想告訴你怎么騙你妻子,怎么愚弄你的女朋友,以及諸如此類的事兒,那個時候,你也不打算以科學家的身份行事,你只想以普通的人類身份行事。我將把那些問題,留給你自己和你的牧師。我現(xiàn)在談的是一種特別的、額外類型的正直品格,這種正直不是躺著撒謊(lying)[插圖],而是脊梁骨向后挺直,來表明你自己或許是錯誤的。在你身為科學家行事的時候,你非得有這種正直品格不可。你對其他科學家當然要如此正直,而我認為,對外行,亦復如是。
比方說,有一次我和一個朋友談話,他要上廣播電臺說話,我有點兒吃驚。他是搞宇宙論和天文學的,他不知道怎么解釋他的工作有什么實用價值?!芭?,”我說,“沒什么實用價值。”他說,“對,但那樣說,我們就得不到資金贊助來進行進一步的研究了?!蔽艺J為,那是一種不誠實。如果你以科學家的身份出現(xiàn),那你就應該向外行人解釋你正在干的事兒——如果他們在那些情況下不想給你資金贊助,那是他們的決定。
這個原則的一個例子是這樣:如果你決意要檢驗一個理論,或者你想解釋某個觀念,那么你應該總是按照它出來時的那個樣子發(fā)表。如果我們只發(fā)表某種結果,我們是能把這個論點搞得好看的。我們一定得把兩種結果都發(fā)表了。
我得說,在給政府提某種類型的建議的時候,這也是重要的。假定有個參議員來征求你的意見,問你應不應該在他那個州鉆個洞。你呢,看準了在別的州鉆那個洞會比較好。如果你不發(fā)表這樣的結果,在我看來,你沒提出科學的建議。你是被利用了。如果你的回答,碰巧和政府或者政客喜歡的方向一致,他們就可以根據(jù)他們的好惡把你的回答用作一個論據(jù);如果你的回答跟他們頂著,他們壓根兒就不發(fā)表了。那也不是提出科學的建議。
另外幾種謬誤,則具有品質低劣的科學的特點。在康奈爾大學的時候,我經(jīng)常和心理學系的人談話。有一個學生告訴我,她想做這么個實驗——別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在某些情況X之下,老鼠做某事A。她很好奇,想知道,如果她把情況變?yōu)閅,老鼠還會不會仍然做A。因此,她的建議,是在情況Y之下做實驗,來看老鼠是否仍然做A。
我對她解釋說,在她的實驗室里首先重復另外那個人的實驗,是必要的——在條件X之下做這個實驗,看她能不能也得到結果A,然后再變?yōu)閅,并且看A變不變。那樣她才會知道真正的差別是她認為的那個在她的控制之下的那個事兒。
得了這么一個主意,她很高興,接著就去找他的教授。他的回答是,不,你不能那么做,因為那個實驗已經(jīng)做過了,你那是浪費時間。這事兒發(fā)生在1947年前后,不打算重復做心理學實驗,只改變實驗條件并看看發(fā)生什么事兒,似乎一直是那個時候的一般路數(shù)。
如今,發(fā)生同樣事情的某種危險,也是存在的,甚至在這個口碑不錯的物理學領域里,也是有的。用“國家加速器實驗室”的大型加速器,有個人用重氫來做實驗。我聽到這事兒,大吃一驚。為了把他的重氫結果拿來和用輕氫做的實驗可能有的結果做對比,他不得不利用別人在不同的設備上做的輕氫實驗的數(shù)據(jù)。等有人問他怎么能這么搞,他說,那是因為這個項目沒時間用輕氫在這個設備上做實驗了(因為時間那么少,而設備那么貴),因為做也不見得會有新結果。于是,在“國家加速器實驗室”負責這個項目的這個人,出于公關目的,急于要得到新數(shù)據(jù),為的是得到更多的資金,以使這個事兒繼續(xù)下去。他們或許是在毀掉這個實驗本身的價值,在毀掉這個實驗的目的。按照科學的正直品格的要求來完成工作,這對在那兒的實驗科學家來說,常常不容易。
然而,心理學中的全部實驗,都不屬此類。比方說,一直有許多實驗,讓老鼠在各種各樣的迷宮里跑,諸如此類——結果不甚了然。但是,在1937年,一個叫楊格(Young)的人,做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實驗。他搞了一個好長的走廊,沿著一邊兒有許多門,老鼠就是從這些門進來的。沿著另一邊兒也有許多門,食物放在那兒。他想看看他能不能訓練老鼠從他把它們放開的地方往下數(shù)第三個門進去,無論他在什么地方放它們。不能。老鼠們立刻跑向前一次放了食物的那個門。
問題是:因為這個走廊造得這么漂亮,這么整齊一律,老鼠們怎么知道那就是以前的那同一個門?顯然,那個門一定有什么東西,和其他的門不同。于是,他把那些門仔仔細細地上了漆,門面用的是質地完全相同的材料。老鼠仍然找得到是哪個門。于是,他認為,或許老鼠在嗅食物的氣味兒,因此,在每次老鼠跑過之后,他都用化學藥品把氣味改變了。老鼠仍然找得到是哪個門。于是,他意識到,老鼠或許能借助看燈以及實驗室的布置來找到是哪個門,就像任何懂常識的人做的那樣。于是,他把走廊蓋起來,老鼠仍然找得到是哪個門。
他最后發(fā)現(xiàn),老鼠憑借在跑的時候地板發(fā)出的聲音來找到是哪個門。他只需要把走廊放在沙里,就能確定此事。因此,他一個接著一個,把所有可能的線索都消除了,最終就能把老鼠愚弄住,它們也不得不學習從第三個門進去了。如果他對他的任何實驗條件馬虎了,老鼠都能知道。
從科學觀點看,這是一個一流的實驗。正是這個實驗,才使遛老鼠的這種實驗有意義,因為它揭示了老鼠真正使用的線索——而不是你以為它用的那些線索。正是這個實驗,才說得準確你必須用什么實驗條件,才能做到謹慎,才能把一個遛老鼠的實驗中的一切置于控制之下。
我注意到這一研究的后續(xù)歷史。下一個實驗,以及下下個實驗,都不曾提到楊格先生。他們都沒有使用他把走廊放在沙里的這個標準,也不十分謹慎。他們不過是按照老辦法遛老鼠罷了,對楊格先生的偉大發(fā)現(xiàn)毫不注意,他的論文,提也不提,因為他沒有發(fā)現(xiàn)關于老鼠的任何事兒。實際上,他發(fā)現(xiàn)了你必須得發(fā)現(xiàn)的關于老鼠的全部事情!但是,對那樣的實驗毫不注意,本來就是野狐禪科學的一個特點。
另一些例子,是萊因(Rhine)先生和其他人的特異功能現(xiàn)象實驗。正如許許多多人批評的那樣——他們也對自己的實驗進行批評——他們改善了實驗技巧,因此實驗效果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消失殆盡。所有研究超自然現(xiàn)象的心理學家,都在尋找某種可以重復的實驗——那種他們可以重復做并得到相同結果的實驗——即便有統(tǒng)計學的意義也好。他們遛了一百萬只老鼠——說錯了,這次遛的是人——他們干了大量的事兒,得到了某種統(tǒng)計學上的效果。下次他們再試,不靈了?,F(xiàn)在,你發(fā)現(xiàn)有人說,希望一個可重復的實驗,本來就是個無關緊要的要求嘛。這是科學?
這個人,在他宣布辭去“超心理學研究所”主任之職的講話中,也在宣講一種新的制度。他告訴人們在將來要做的事兒,他說,他們必須做的許多事情中有一件,是確保他們只培養(yǎng)這樣一些學生:他們已經(jīng)顯示了他們的能耐,這種能耐是要把特異功能的結果提高到一種可被接受的程度——不打算把他們的時間浪費在那些野心勃勃、患得患失的學生身上,這些學生只是碰巧得到了結果而已。在教學中實行這樣的政策,是非常危險的——只教學生怎么存心得到某些結果,而不是教他們本著科學的正直品格來做一個實驗。
因此,我對你們只有一個祝愿——祝你好運,到一個你能夠自由地保持我剛才說的這種正直品格的地方去吧,在那個地方,你不覺得被迫需要維持你在一個組織中的地位或者財政支持,以及諸如此類的事兒,從而失去你的正直品格。祝愿你享有這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