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神仙,哪個不曾是人類? | 韓國科幻小說


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夠在撒手人寰時,保有仍可辨識的人形。

金寶英,韓國最活躍、最具影響力的科幻作家。她出版的首部作品,名為《觸摸的經(jīng)驗》(2002)的中篇小說,在2004年韓國科技創(chuàng)意寫作獎首輪評選中獲得最佳中篇小說獎。從那以后,她的科幻短篇見于韓國眾多科幻雜志及作品集。2010年,她出版了兩卷本的短篇小說集,《故事到此為止》以及《神之進化》。2013年,她出版了首部長篇小說《七個劊子手》,并憑借這部小說,贏得首屆韓國科幻長篇大獎(該獎項于2014年首次設立)。金寶英在韓國科幻迷中擁有極高的人氣和支持率,韓國著名導演奉俊昊也因贊賞其小說寫作的功力,在制作電影《雪國列車》期間,聘請她擔任劇本顧問。金寶英目前跟家人住在韓國的江原省,繼續(xù)創(chuàng)作的同時,她還經(jīng)營著一座農(nóng)場,農(nóng)場出產(chǎn)的是辣椒。曾應邀參與未來局2018年科幻春晚,并撰寫科幻小說《“年”來的那一日》。
神之進化
(全文約12000字,預計閱讀時間30分鐘)
七年,夏四月,王如孤岸淵,觀魚,釣得赤翅白魚。
二十五年,冬十月,扶馀[1]使來,獻三角鹿、長尾兔。
五十三年,春正月,扶馀使來,獻虎,長丈二,毛色甚明而無尾。
五十五年,秋九月,王獵質(zhì)山陽,獲紫獐。
冬十月,東海谷守獻朱豹,尾長九尺。
——出自《三國史記[2]·高句麗本紀》“太祖王[3](高句麗第六代國王)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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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災肆虐于高句麗,久久不去,植物的葉片均發(fā)生萎縮,變成纖細尖銳的針狀,莖部則不斷膨脹,盡可能多地保存水分。馬的皮下脂肪積聚,在背部形成肉峰;松鼠放棄樹林,開始在涼爽的地下筑巢。狗因為無法忍受酷熱,成團地脫毛。農(nóng)人不再種植水稻,轉(zhuǎn)而選擇土豆和玉米,于是秋天的田野也不再金黃,變作一派枯綠之色。
我始終憂心忡忡,唯恐旱災肆虐之時,血雨腥風也會接踵而至。國王只會推脫責任:怪大臣貪贓枉法,怨御巫懶散懈弛,嫌軍士玩忽職守。當內(nèi)廷的鮮血流出宮門,浸透庭院,五花八門的兇險流言開始不絕于耳。據(jù)說,國王就寢時,以人為枕,就坐時,則以人為凳……人枕人凳若敢動彈分毫,國王就會揮劍將其斬殺。
太祖王老朽臥病后,他曾長期代持國政,對于坊間物議,他口稱“王兄老邁,弟繼其位,乃是法理”以對。太祖王無力粉碎其奪位企圖,為免更多人流血犧牲,便行明智之舉,主動退位,于離宮隱居,了其余生。
次大王[4]登基后,我便閉門不出。只有夜深時分,才避開他人耳目,如蝙蝠般出屋游蕩,平明時分前便回轉(zhuǎn)宮中。我的皮膚變成靛藍,與夜色相合,雙眸不知何時也開始閃爍黃光。御醫(yī)勸我不必為此煩憂,據(jù)他講,這只是網(wǎng)膜變形所致,眼球后新生了一層反射光線的薄膜,對于素習夜行之人實屬正常。他還向我解釋,我的瞳仁之所以會變大,夜里像貓類一樣擴張,也只是為了控制射入網(wǎng)膜的光量。我擔心這種特征有朝一日會遺傳給子女,他勸慰我說,“用進廢退[5]”法則只適用于本人,沒有證據(jù)證明后天發(fā)展出的特征會遺傳給子孫后代。
某天深夜,熾熱難耐,我從房里溜出來,直奔祭壇。御巫們燒火祭天、祈求降雨的儀式已行數(shù)周之久,此時仍在繼續(xù)。其中一名御巫與我相識,且交情甚厚,他發(fā)現(xiàn)我躲在暗處,便過來向我問安。我們年輩相仿,自幼要好;如今,在所有御巫當中,只剩他還沒有駝背。(他們身為王室的臣民,長期向國王躬身施禮,如今都曲成了羅鍋,面龐則始終朝向地面。)
“緣何夤夜駕臨此地,太子殿下?”
我之所以避人耳目,正是擔心遇到此種情況:雖然太子之位早已讓與堂弟,但許多人因循舊習,仍稱我為太子。每當有人不慎失言,我就感覺自己被折壽幾載。
“好奇祈雨之事進展如何,故來略作探望?!?/p>
那御巫環(huán)視四周,壓低聲音說:“民心枯干至此,天又如何不旱?當此生民悲苦之時,上天原當以至仁相待,惜乎自然之法并非如此?!?/p>
“記得先考從前常能祈下甘霖?!?/p>
“殿下鈞鑒,求雨需有氣壓之變化。神秘的氣韻上浮升天,空中的水蒸氣便會凝結(jié)而下。抑或兩股氣韻在空中相撞,彼此搏殺,也能產(chǎn)生降雨。又或者巨大的生物擋住風的去路,令流風上浮,同樣能產(chǎn)生降雨。所謂雨者,即是如此這般,當大氣發(fā)生劇烈移動時,便會降臨的物事?!?/p>
“可是譬如巨人族走動之時?”
“不錯。巨人族身軀巨大,進食眾多,因而領土廣闊,人數(shù)卻所剩無幾。先帝在世之時,曾與寓居太白山的巨人盤古交誼甚篤,常借力求雨。然盤古早已沒了聲息。臣聽聞,此君身軀已被木石掩蓋,與下方基巖融為一體。據(jù)傳其他巨人也盡都逝去,難覓蹤跡?!?/p>
學士聲稱,若想分析生物分化的法則,須得召集當世所有系統(tǒng)分類學家和種系發(fā)生學家,窮盡一代人的努力共同鉆研。他們又說,即便弄清法則也毫無意義,因為不消一代時間,物種體系又會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許多生物學家干脆宣稱“物種分化毫無法則可循”,此后便蓋被高臥,不問世事。然而某種趨勢確實存在。先史時代的巨人大多選擇了停止包括呼吸和動作在內(nèi)的一切生命活動,轉(zhuǎn)而化身為山巒、河流和湖泊。曾經(jīng)生活在天池中的巨蜥也放棄威容,縮小成人類手指般大小。
“巨人族可有復生征兆?”
“進化的方向是自然天定,魯鈍如臣,又如何能夠分辨?然而,體型過大的獸類應當不會再輕易出現(xiàn)了。這些時日,不止人類,就連小型獸類都開始捕食巨獸。蜥蜴變小的原因也正在于此,維系個體的龐大身軀困難重重,遠不如化為靈活的小生物、集體行動來得有效率?!?/p>
“可有其他祈雨之法?”
“如今,除了祈禱別無他法。依賴人的念望成事雖無科學依據(jù),但并非毫無效力?!?/p>
我轉(zhuǎn)身要走,他又補了一句:“臣夜觀天象,見晦日食月。此非吉兆,殿下當多留神,免遭厄運……?!?/p>
我目送他回到原位,思忖起他的警告是何含義。真是奇詭之言:晦日本無月,又何來月食?再說月食并非太陽遮月,而是地球遮月。若是太陽遮住月亮,夜晚豈不會如白晝般明亮?不,并非如此。我仰望夜空,陷入深思:即便是晦日夜晚,月亮仍然懸于空中,只是隱于暗處,我們看不到而已。月亮明明已經(jīng)看不到,太陽又何須費心將其吞食?這與其說是虛妄,倒毋寧說是殘忍。太陽乃萬世之祖,正如國王乃萬民之父;那殘忍的太陽想必是指殘暴的君王,而無形的月亮,指的怕就是我這個遜位的王子了……
我長嘆一聲。我根本無力提防,也無意提防。早在父親尚在位時,叔父已經(jīng)大權在握。要飯花子尚有棲身之處,天下雖大,我卻無處可依。
我爬過漆黑的夜,回到自己的房間。我鮮少用雙腳直立行走,更多的時候是在樹間攀緣,或是在地上爬行。這是習慣而成的自然,因為我向來避人耳目,只要聽到腳步聲,就會貓下腰,以免被人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我的手掌上都結(jié)出硬繭,就跟人們腳上的一樣。
從古至今,個體發(fā)生始終重復著種系發(fā)生的過程。我們體內(nèi)的細胞每時每刻都在新生和死亡,血管中的血液不間斷地被創(chuàng)造,又消失;老細胞死去,新細胞便會出現(xiàn),填補前者留下的位置。最終,構(gòu)成我們原始身體的細胞會被完全取代。這意味著,無論從精神還是肉體角度看,我們都變成了全新的生物。無論是否情愿,世間所有生物都會在一生之中經(jīng)歷數(shù)次死亡和重生。
故去的母親曾對我諄諄告誡,人若不能矢志不渝地堅守人性,臨死時必會變成一副駭人丑態(tài)。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夠在撒手人寰時,保有仍可辨識的人形。大多數(shù)人都不得不以禽獸或蟲豸的形態(tài)終結(jié)生命。貴族老爺們安居豪宅之中,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揮霍著取自人民的稅金和薪俸,往往最快喪失人形。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雙腿變得短粗,甚至長出尾巴,腹部發(fā)紅變胖,兩腮鼓脹!
從孩提時代起,母親便經(jīng)常給我講樵夫的故事。這位樵夫在湖畔與仙女偶遇,并娶她為妻。但妻子飛回天上后,他便爬上屋頂,終日不吃不睡,只是哭泣。他的身體逐漸萎縮,兩腿變得細如筷子,腳掌弓起,長出彎曲的腳爪,如同支撐衣架桿的鉤子。手指退化,繼而消失,全身長出白色的羽毛,頭頂長出鮮紅的冠子,喉嚨里發(fā)出的不再是男人的嗓音,而是鳥兒的哀鳴。他的念望把自己變成了一只公雞,可他終究不能飛上天空,尋回自己的妻子。若是他的意志和念望能夠得到理性的指引,他或許真的可以肋生雙翼,翱翔天際,可他的大腦早已失去理智,再也無法改變自身的演化方向。
與愛人分離的人往往會變成花草,或者化為石頭,就像望夫石的故事那樣,而非變作鳥兒或者駿馬。生物往往無法按照自己的愿望演化,反會變成截然相反的形態(tài),這種趨勢亦頗奇妙。你可知向日葵會跟著太陽轉(zhuǎn)乃是一種迷信的幻想。它們憧憬太陽,因而開出碩大的花朵,但花朵盛放之后,便會因無法荷重而垂下腦袋,朝向地面。我將來想必亦會如此。我祈望生出翅膀逃向遠方,卻由此生出匍匐在地的形態(tài)來,最終難免以踽踽爬行的姿勢面對死亡。
雨水始終沒有到來,可春日遲來的寒流卻襲擊了高句麗。有些鳥兒被凍死,從空中墜落,有些則長出厚厚一層羽毛,得以幸存。寒潮久久不去,肥厚的鳥身也越來越重,終于,這些鳥兒再難飛翔,只好在地上蹣跚搖晃。有些鳥兒則躍入水中,去水深處尋求些許的溫暖。野獸和人類都變得饑腸轆轆,因為植物的葉片都變成針形,無法食用。老百姓躲進深山,長出野獸一般長且厚的毛。有時,獵人打到獵物,仔細一看這獵物不是熊,而是人。
刺客來的那天是個院中出現(xiàn)霜凍的春日。我端坐宮中,老遠便發(fā)現(xiàn)有人躲在樹木和宮墻之后,輕手輕腳地向我的別宮摸來。他們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唯恐叫人察覺,那樣子甚至讓觀者等得有些厭煩。刺客尚未殺進宮中,內(nèi)侍便先走進來,跪在我的面前。
“殿下,君上派的刺客眼見便要殺入宮中。請速避身!”
“天下盡在叔父手中,你叫我避去哪里?”我翻過手中書頁,淡然回應。不知何故,那太監(jiān)嗚咽起來。他抽泣半晌,抬起頭來,毅然道:“殿下的形容與往日有天壤之別,連貼身婢仆都難以認出。小人愿與殿下交換衣冠,務請殿下保重玉體!”
他將我推向后門,自己坐到我的位置上。寒夜凜凜,我剛剛爬到漆黑的院中,幾條黑影已經(jīng)沖進寢宮。刀劍砍在肉上的聲音和慘厲的尖叫刺痛我的后背。我被悲傷攫住,不禁心想:我父為王朝創(chuàng)立基業(yè),威震萬古,不肖子如今卻四足爬行,無恥地任由他人替死,才得以茍且偷安。將來地下相逢,我亦無顏面對先親。這下可是連死都可懼了。
就在此刻,雷聲隆隆,大雨傾盆,將火把盡數(shù)澆滅,使整座王宮陷入黑暗。御巫們的祈禱終于打動上天,雨來得正是時候。雖然是巧合無疑,但禁軍兵士本就愚昧無知,此時認定是自己的惡行惹怒老天,個個驚慌失措,四散奔逃。我趁此機會,翻越宮墻。只有一名衛(wèi)兵瞥見了我,但因為我那雙黃色眸子爍爍放光,他準以為爬上墻頭的只不過是只貓。
我不愿待在人多之處,直奔深山而去。雨水已經(jīng)擊潰干旱,青草向外支生,每片葉子都朝天空高昂著頭,樹木也張開葉片,同時貪婪地向下生根。腳下片片蔥郁的青草冒出嫩芽,被我一踏重又倒向大地。此刻,植物們的姿態(tài)與動物別無二致。久旱后的甘霖不知何時才能再來,草木都爭先恐后地播撒種子,締結(jié)果實,林中一片嘈雜。我在瓢潑大雨中奔走不息,最終筋疲力竭,倒在地上。
我躺在那里,不知道過了多久,影影綽綽地看到眼前似乎有棵白樺樹在搖動。我定睛一瞧,才驚覺那根本不是什么樺樹,而是一頭白虎。這虎身量約有一丈二尺,精瘦無尾,全身如初雪般潔白無暇。它繞著我緩步而行,我卻仍舊仰面躺著,根本無力起身逃走。若是就此淪為這野獸口中之食,成為營養(yǎng)循環(huán)的其中一環(huán),或許倒還不算死得毫無意義,思及此處,我竟不禁慘笑出聲。
“你笑什么?”
那虎竟開口說話,我不禁茫然自失。它的聲音清晰明了,確是人類的發(fā)音無疑。獸類與人類的聲帶構(gòu)造截然不同,老虎又怎能口出人言?。我苦笑一聲,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你哭什么?”那白虎再次開口。
“我憐你命途多舛?!蔽姨稍谠?,開口答道。
白虎的笑聲亦是人聲?!拔夷睦镏档媚銇砜蓱z?”
“你既口出人言,即是擁有人類的智識;既然擁有人類的智識,你必也曾經(jīng)為人,只是如今化為牲畜。我不知你為何淪落至此,但身體發(fā)膚原本受之父母,你失去本來面目,如何不是大不幸之事?”
“本來面目到底是何意思?難道說,所有生物終其一生都應該保持新生兒的模樣?”白虎語帶譏諷,“你說你生為人形,但祖先卻曾是熊、虎、蛇、魚、鳥,甚至草木。如今,你不愿放棄這人形,但卻終將意識到努力也是徒勞。生為何形,死為何形,真的就那么重要么?雖然我化作了牲畜,但如今的樣貌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曾想用自己勤勞的雙手填飽肚皮……結(jié)果就換回現(xiàn)在的外形?!?/p>
我無話可應。
白虎繼續(xù)說:“你可知道,古時候,生物形態(tài)的改變需要很久很久的時間?物種分化更是需要幾萬年的時間。但情況發(fā)生了變化,究竟是好是壞,尚未可知——如今,生物的變異只是一種適應機制,一種必須的生存策略。自然選擇其幸存者時,并不考慮善或惡,高等或低等。甚至人類的形貌也只不過是自然選擇的一種存活方式。如果不依附于團體或工具,人類遠比兔子還更脆弱。像你這樣軟弱的可憐蟲卻妄圖同情我,真是無比傲慢。”
白虎向我露出鋒利的尖牙。那樣子看起來十分憤怒,我閉上雙眼,做好了被咬死的準備。但我等待良久,它卻沒有撕開我的咽喉。我仗著膽子,睜開二目,發(fā)現(xiàn)白虎正靜靜地注視著我。
“說吧,”它又開口。
“說什么?”
“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說,“我只想藏起來,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找個沒人能發(fā)現(xiàn)的地方,在那里自生自滅?!?/p>
“如此說來你適合變成蟲子。既然你無法擺脫對人形的執(zhí)迷,最好變成蛆或蒼蠅。要么變成蚯蚓如何?蚯蚓能孕育沃土,比現(xiàn)在的你對人類更加有用?!?/p>
它的言辭盡是侮辱,但我根本無力還嘴。
?“物種差異太過巨大,便是我想做蚯蚓怕也困難。如之奈何?”
“只要你有挖土吃土的覺悟,變成蚯蚓又有何難?”老虎抬起頭來,“我不忍吃掉跟我交談過的人,你回去吧。我先前看到一群饑民正向山上爬,你跟上他們,或許能夠?qū)W會生存之法?!?/p>
它轉(zhuǎn)身走入樹叢,融入周遭背景之中,倏然隱去了身影。
我站起身來,順著山脊行走半晌,果然遇到白虎提及的人群。我混進人群之中,與他們一起行走。人群中沒人說話,也沒人關心別人。沒人在意我靛藍的皮膚和黃色的雙眸。這群人有的躬身駝背,有的面容扭曲,有的四肢殘缺,有的身負硬殼,還有的四足爬行。
上到山腰之后,這些人三五成群地進入洞穴之中。我跟著人流進入洞中,發(fā)現(xiàn)洞中之人都抱在一起,酣睡不醒。他們似乎選擇以冬眠的方式度過這寒冷的荒年,避免食不果腹的窘境。他們有的像蠶一樣織出繭子,有的如魚卵般將自己裹進薄膜,有的則長出一層白毛。那些沒能變形之人,和無法適應迅速的身體變化之人,都變成死尸,淪為螞蟻的食物。進入食物鏈后他們將以另一種形態(tài)生存。我尋覓著無人之處,很快找到一棵中空的大樹。我用野草鋪了張床,將自己蜷成一團,試圖進入睡眠狀態(tài)。
寒冬已至,我繼續(xù)忍饑挨餓。想嘗試吃土為生,但就是做不到。想嘗試冬眠,但總是醒來;睡著,又再醒來。后來,我能夠連著睡一兩天,然后是四天,終于,我能夠一次睡一周到十天。
在那個冬季,我完成了蛻皮。我的身體無法適應艱苦的新環(huán)境,似乎自己認定進行某種“調(diào)整”勢在必行:骨骼結(jié)構(gòu)及重要器官的位置均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我?guī)锥人?,又幾度醒來,在此過程中,皮肉徹底分離開來。我從蛻掉的皮膚里爬出來,回頭望去,那慘白的軀殼仍然保持著人形。至于我,我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長出一身如蛇般光滑的皮膚,外加一條蜥蜴般的長尾巴。失去人形,一度讓我痛心不已,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為了確保能夠生存下去,我的身體選擇了爬行動物的形態(tài),與人類思維中的理性相比,肉體的智慧更勝一籌。它清楚,相對于人類的尊嚴或自豪,生存顯然更加重要。我轉(zhuǎn)過身,吃掉了蛻去的人皮,對我全新的身體來說,這顯然是頓營養(yǎng)豐富的美餐。
春季降臨,洞口萌發(fā)出可以食用的青草,我從冬眠中醒來,爬出洞外。這時我才知道,平安度過這個漫長寒冬的只有我一個。幾個人死在外面,已經(jīng)變成人形的巖石及樹木,彼此纏結(jié)在一起,場面莊嚴肅穆。我心生敬意,向他們深施一禮:他們寧愿化為塵土,也要保持人形,實乃高潔之士。
此后,我便在林間爬行,啃食青草為生。為了咬下堅硬的野草,我的頜骨變得強健有力,口鼻都突了出來。每當草叢輕輕搖動,我就會豎耳傾聽,唯恐有人接近,時日一長,雙耳也變得尖利。我的手掌變硬,上下肢也慢慢變成同樣的長度。手指失去作用后,我的顱骨上又長出兩只犄角。起初,那還只是頭頂?shù)膬蓧K突起,但很快便伸展成雄鹿般的角枝。這雙角不僅能在與其他野獸爭奪食物時行作戰(zhàn)之用,還能撞下樹上的果實,非常實用。
那年冬季,再次完成蛻皮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的皮膚完全變成深綠色,跟森林的顏色一般無二。我不禁想到,如果生活在沙漠中,或者石山上,我或許還能夠保留原本做人時的膚色。但這樣的想法對我而言毫無用處。我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的愿望如此強烈,就算住在石山之上,我的身體也肯定會用巖石的顏色來偽裝自己。
我低頭看向肚臍下方的那處命根,懷疑起自己是否還能跟人類交合,最后失笑出聲。盡管已經(jīng)無可改變地墮入了畜生之道,我卻依然不能放下對前生所屬的那個物種所有的執(zhí)著。但終有一天,我腦部的容量和結(jié)構(gòu)也會發(fā)生轉(zhuǎn)化。人類特有的記憶和智識我究竟還能夠保留多久?那天夜里,我數(shù)了數(shù)身上的鱗片數(shù)量。連大帶小都算在內(nèi),共是八十一片。九九之數(shù),大吉之數(shù)。思及此處我再次笑出了聲。
那時節(jié)大約是秋日。
我像往常一樣爬過樹林,尋找食物,卻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踏地和獵犬嘶叫的聲音。我吃驚不已,抬頭觀望,見一群獵犬正追著幾頭紫獐,朝這邊跑來。我混進鹿群之中,慌忙奔逃。獵人從草隙間窺見我的角枝,誤以為我也是只紫獐,朝這邊放了一箭。身旁的紫獐中箭倒地,發(fā)出憾恨不已的哀鳴。那聲音極似人聲,令我心驚不已。
我拼了命地奔逃,卻不及紫獐那般迅速、那般聰敏。最后,我被獵犬逼到一棵大樹下,深陷重圍,逃脫不得。我站在那里,面對狂吠不已的獵犬,此時,灌木被分向兩邊,走進來一群持矛帶箭的人。當我看到那個騎馬走在前面的男人,不禁愣在那里,這回是真的動彈不得。
只有在睡夢中,我才能暫時忘記那張臉:我的叔父。但我之所以目瞪口呆,卻不是因為他的出現(xiàn),而是因為他駭人的外貌,變化如此之大,我?guī)缀醵颊J不出來。
他看上去像是一坨巨大的肉塊。便便大肚呈現(xiàn)出粉色光澤,足見他貪吃無饜;鼻尖向上豎立,說明那張臉始終都埋在美食之中;他的雙眼幾乎已經(jīng)完全閉合,證明他無法分辨是非對錯;耳垂蓋住雙耳,即是說這位國君根本什么都不想聽;他的雙手雙腳都已退化,五指難辨,顯見他根本就不理朝政??紤]到我先父即便長期臥病時,仍舊沒有失去人形,叔父的轉(zhuǎn)變實在叫人震驚不已。我義憤填膺,連害怕都顧不得了。
叔父令手下放低弓箭,不必指向我,接著便從頭到尾端詳起我來。
“這生物是什么東西?我見它長著角枝,以為是頭鹿,可這身子倒是綠色的。尾巴好像蜥蜴,身上覆滿蛇鱗,四肢與人相似,黃眼睛倒像是貓。這究竟是什么兆頭?”
立于前排的臣下上前一步。他后背拱起,好像趴在馬背上,脖頸彎向地面,似乎隨時都有掉落之虞。雖然他的外貌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但我還是認出他就是那個曾經(jīng)與我交好的御巫。我感覺他也認出了我,只是刻意回避目光。
“生物為適應環(huán)境,始終不斷變化,遇見新種原屬正常。然則譜系之所以混亂至此,蓋因世間動蕩,生民難以安身立命。自然不能諄諄其言,故示以妖怪者,欲令人君恐懼修省以自新也。君若修德,則可以轉(zhuǎn)禍為福。”[6]
聞至此處,國王的臉漲得通紅。
“兇則為兇,吉則為吉,爾既以為妖,又以為福,何其巫也?”
還未等周圍的隨從上前阻攔,國王已經(jīng)抽出腰間佩劍,揮劍斬下那御巫人頭,劍鋒過處,周遭幾人亦被殃及。趁此間隙,我掉頭就跑。身后箭如雨下,狗吠不止,我拼命向山巔爬去。最后,我置身絕壁,低頭望望山下,崖底河水蜿蜒,波濤洶涌,我縱身躍下。
從如此高度撞向水面,我只覺河水就像地面一樣堅硬,接著便被水流整個吞噬。
我搞明白了幾件事。只從懸崖跳下來一次,是沒法長出翅膀的;像我這樣長著爬行動物的堅硬外殼,不會那么容易丟掉性命。
“我一心盼望遠離人群,一被發(fā)現(xiàn),果然又有人因我喪命?!?/p>
此后,我便待在那條河里。因為長久浸泡在水中,我的皮膚逐漸潰爛,在寒夜中結(jié)凍,然后開始變軟。我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卻沒有回到陸地上去。我真心希望切斷自己身上最后的人性,希望自己變成魚或是水蛇,甚至祈禱人類的意識能夠徹底從我的體內(nèi)抽離。
午夜時分,我忍著冰點下的嚴寒棲于淺灘,看見兩只烏龜從水中探出頭來。等它們最終浮出水面,我才意識到,那不是兩只烏龜,而是一只雙頭龜。它先前大抵是躲藏在河堤的淤泥之中,形體完全顯露之后足有兩尺之長。生有赤翅的魚兒拍打著雙翼,急急從它身旁逃開。
只聽那烏龜說:“如此寒夜,陸生之物為何將頭深埋水中?快回你所來之處去罷。”它的兩張嘴同時說話,聲音就像是彼此的回響。
我張開凍僵的嘴巴,回應道:“我無處可去,若是擅闖了閣下領地,我愿誠心致歉。只求不要逐趕?!?/p>
“一切生物皆有自己棲息之所,你一四足之獸,要如何在水底生存?”
“所謂生物譜系,追本溯源時本無嚴格界限。如果閣下承認,依照你自身形態(tài)和特點,能夠適應水路兩棲的生活;那也請記住,所有陸生動物都曾居于水中;請記住所有生物都源自同一祖先。既然海豚和海獅并無過失,想要逆行進化之路的我又何至招來非議?”
“就算物種之間本無界限,但你這等妖物在此徜徉,定會嚇跑我的獵物。”
“那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但似乎無法做到。生物的外形變化往往與其意愿相反,若是要探討這一傾向,我倒愿與你坐論數(shù)日?!?/p>
“無需討論數(shù)日之久。事情再簡單不過:你以為你想要,但其實并不想要?!蹦菫觚斆偷匕褍蓚€頭都扭向我,雙頭交纏在一起,厲聲道:“速速滾出此地。否則,我就吃了你?!?/p>
“來吧,吃掉我吧,”我回應道,“我死之后,就會變成水鬼,再也不用回到陸地上了。”說完,我就閉上雙眼。
過了一會兒,我再次睜開眼睛,烏龜已經(jīng)不見了。它沒有殺我,不知是出于同情,還是不屑,又或許是我看上去不夠美味?我再次浸入水中,徹夜忍受刺骨寒涼。
又過了些時日,身上的鱗片附著得愈發(fā)牢固,四肢逐漸變小,但不知為何沒有變成鰭,只退化到鳥腿般粗細就停了下來。我懷疑,這或許是我從峭壁躍入空中的結(jié)果。隨著我的四肢失去作用,脊椎和尾巴變得更長。據(jù)說,進化所經(jīng)歷的每個階段,都會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跡。我顱骨上的角枝沒有退化,我少年時的那雙貓眼也依然如故。我始終無法改變呼吸之法,但卻習得了長時間潛水的法門。隨著我的四肢進一步萎縮,胡須逐漸變長,而且擁有了昆蟲觸角般的敏銳感覺。我以小魚及水草為食,時而沉入河底數(shù)天時間,時而在湖中度過數(shù)月光陰。
一天,我浮出水面呼吸,見一女子正在湖邊浣衣。除了生有九條白色的尾巴,她完全保留著人類的外觀。我已經(jīng)失去人形太久,也太久沒有見到過人類,望著她不知如何是好。我怔忡著,等待她一邊驚呼妖怪,一邊朝我扔石頭,但她竟雙手合十,向我深施一禮。
“你這是做什么?”
話一出口我便悔悟起來。就像我當初遇到那頭口吐人言的老虎一樣,她也會知道我是人類變的。
“我見神秘生物從水底浮出,以為是治水的神靈,因此叩拜?!?/p>
“你看錯了,我只是個雜種,因懼怕人間,才寄生水中。本無意驚擾,還望見諒?!?/p>
說完,我便再度沉入湖底。
幾天后,我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面前浮著許多泡發(fā)的年糕和水果。小魚們興高采烈,逐一啃噬面前的小塊年糕。我再次浮出水面。見上次那九尾女子仍在湖畔。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現(xiàn)她設了一張小案,上置凈水、香燭以及年糕之類,正虔誠敬拜。案上放著成堆的紅色紙片,紙上都寫著各人的愿望。在那女子身旁,還聚著幾個形似鄉(xiāng)鄰的人。她一看到我,立即跳了起來,就像是被抓現(xiàn)行的小賊。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我一時氣結(jié),沖口說道,“我已親口說過,我不過是個雜種!你們?nèi)魧嵲跓o處禱告,倒不如換個湖泊,或去山上試試!”
她說:“草木枯萎,旱災不去,百姓無以果腹。一切都在變異,農(nóng)田衰敗,作物不再合胃口。可國王雙耳雙目均已退化,再也聽不到人民的呼聲。”
“那你們找我又有何用?我無權無勢,一介畜生又怎能插手人間之事?”
“上天將你塑成如此神圣模樣,定有因由,你卻要說人們的祈愿都是虛無的嗎?”
我略作沉吟,開口道:“你所說不錯?!?/p>
我搖動尾巴,揚起風浪,將香燭掀翻,盛有凈水的碗則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看來是我活了太久。我每每現(xiàn)身人前,總是引起紛爭災禍,還是永遠隱去為好。”
我又一次潛入水中。回頭望去,九尾女子正在抽泣。我硬起心腸,掉頭回轉(zhuǎn)湖底,就此開始蟄伏。冰冷的湖水慢慢把我的身體凍僵,我感到機能漸次麻痹,細胞也逐一陷入深眠。思維變得遲鈍,再也體驗不到時間的流逝。我不禁想到,若是幸運,我許會如太古時代的巨人一般,化作巖石泥土。
起初,我感覺像是遠遠地聽到叩門聲,接著變成呼喊聲,試圖喚醒我:“醒醒?!?/p>
我睜開眼睛。數(shù)不清的水草和濱螺附著在我身上,睜眼都很困難。游到眼前的是從前見過的那只雙頭龜,不知為何,他似乎比上次見面時小了許多。
“快離開這兒。國王的軍隊要來捉你了?!?/p>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辨清他話中含義。直至此時,我才記起自己很久之前曾是人類,記起自己王子的身份,也記起國王曾與我血脈相連。
“國王何故大費周章,派人來捉我?”
?“在你蟄伏之后,人們?nèi)栽诤霞漓搿K麄兿蚰闫碓蛤?qū)逐今上,另立新主。國君聞知此事,下令填平此湖,將你從湖底挖掘出來。你的反應如此遲鈍,看來大腦也已經(jīng)有所變化。快逃吧,現(xiàn)在就動身?!?/p>
我這才注意四周都喧鬧不已。抬頭一看,泥土正不間斷地迎頭落下。不知從何處傳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烏鴉在湖面上空來回盤旋,聒噪不停。
“這些烏鴉緣何喧鬧?”
?“那都是險惡之物,你不看為好。”烏龜說完,就鉆進淤泥之中。我預感不祥,立刻浮出水面。不過是極輕微的動作,湖水卻因此卷起旋渦,嚇得魚兒倉皇逃竄。身上的水草和濱螺紛紛滑落,我這才恍悟,不是那烏龜變小了,而是我的形體變大了,這或許皆是漫長蟄伏后的結(jié)果。
一隊士兵聚集在湖畔,正朝水中填土。他們見到我,驚得瞠目結(jié)舌,紛紛停下動作。我同樣失去言語,怔怔看著他們周圍泥地中的慘狀:在此祭祀的村民與那名九尾女子盡都橫尸當場,血流了一地,那女子的白色襯裙還在微風中飄來蕩去,她身子的每一次擺動都帶走我的一點理智,最終,我的大腦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一個小兵回過神來,揮動手中長矛,向我吼道:“妖物還不乖乖授首!你的信徒盡已喪命?!?/p>
他話音未落,我便從水中躍出,趁兵士倉皇奔逃之際,咬穿面前宵小,同時用尾巴掃擊他們的馬腿。騎兵紛紛落馬,我用后爪撕裂他們的喉嚨,又用前爪踩碎他們的心臟。
我聽到遠處傳來兵戈之聲,于是跳出湖水,投身河中。我的雙眼向來犀利,能夠一一數(shù)清河邊死尸的數(shù)量,也能看見那個曾是我叔父之人正站在江畔。我欲從他身旁掠過,卻聽到他的喊聲:“出來,你這妖物!”
國王直挺挺地騎在馬上。他的聲音不大,但我在演化階段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獸類形態(tài),聽力特別敏感,能清楚分辨他的聲音。
“你若不現(xiàn)身,我就殺光左近所有村民,直至逮到你為止。我要治他們膜拜妖物之罪,將他們盡數(shù)處決。”
我在水中停了下來。這威脅當真古怪,莫非就連我叔父都將我認作某種神靈?人類的生死與我本無干系,但我還是默然浮出水面,登上河岸,站到國君面前。不,我的身體如今不似人類,已不能說是“站立”。我盤起長尾,撐直身體,將頸子豎了起來。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變成了怎樣的龐然大物。將矛尖指向我的士兵和叔父看上去都那樣渺小,我只一呼氣便能在頃刻間將其全部消滅。
近距離打量我的叔父,不禁千般思緒涌上心頭。唉,唉……他老了許多。唯有這種必然是任何生物都無法抗拒的終局,無論如何拒絕改變也是徒然。他曾經(jīng)肥碩的腹部耷拉下來,布滿皺褶;皺紋堆壘的臉龐疙里疙瘩;退化的四肢因閑置不用,變得干癟枯瘦。
“我認出你了,”他說話的聲音干澀,好像樹枝被風吹動時的沙沙聲,“你是先王的孽種,早該魂飛命殞,不想尚在人間?!?/p>
我像他的兵士一般深深垂頭,開口說道:“小人所以化身禽獸,只為茍延殘喘,絕無威脅君上治世之意。此皆愚蒙百姓所行之事,君上雅量,請息雷霆之怒?!?/p>
“雖說是愚蒙百姓所行之事,你又怎會不知他們的心思,我還是要治你的罪?!?/p>
“這具肉身早已殞命多年,君上何苦二度索命?”
“你這妖物也敢在人君面前叫囂?”國王嗤出聲來。那聲音細得好像閹人,幾乎聽不清楚,卻又頗為刺耳。
“你既身處王土之中,身家性命便皆屬朕之所有。朕令你交出性命,不違王命才是你為臣的道理?!?/p>
“王上要這微賤的水蛇之命,究竟又有何益?”
“禽獸竟開口與人對話,如何不是不吉之事?你這妖物乃是大兇之兆,我必得除之后快?!?/p>
?“小人雖已淪為邪獸,但君上也早非人類。您又如何長據(jù)人君之位,反來求取小人的性命?”
國王眼角血紅,向上奔突。他用纖細的嗓音尖叫一聲,周遭的士兵均催動坐騎,向我沖來。我再次躍入江中。士兵們順著江岸緊追不舍,我游得迅如疾風,致使江水都漫溢到岸上,我所經(jīng)之處,水流都向左右分成兩半。
身后傳來國王的獰笑,我知道他為何會笑。一座十丈高的巨瀑擋住了我的去路。但我沒有停下,反而加速向前沖去。落到瀑布底部時,我將身體向上猛甩,借助底部旋渦的動力,從瀑布中一躍而出。我的身體逆流而上,圍繞在我尾部的渦流也隨著我的身體盤旋上升。
我發(fā)覺自己造出了一股上升氣流,發(fā)覺我的身體已經(jīng)大得足以改變大氣流向。我御風上天,士兵們只得茫然停下追逐的腳步。我俯視自己的身軀,發(fā)現(xiàn)綠色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著瑰麗的金光,游魚似的長尾在身下擺動,幾乎能觸到地面。我快活地穿過云層,繼續(xù)向上飛升。流動的大氣映入眼簾,幾乎觸手可及。我乘著清風,感受著改變大氣流向之法。又很快悟出如何產(chǎn)生降雨。我想起自己還是人類時,曾厭惡干旱,但時日太久,我已記不清原因。
我引導氣流繼續(xù)上升,水蒸氣剛到對流層,烏云便即形成。一時間,電閃雷鳴,世界都跟著搖撼。我輕輕壓迫云層,接著又騰身而起,改變氣壓,傾盆大雨開始朝地面潑灑。江水洶涌,淹沒田地,呆立岸邊的士兵頃刻便被洪水卷走。無力追來的國王遠遠看著這幅光景,剎那白頭,似乎老了十歲,似乎本已時日無多的生命被我碾磨一空。但我對他們的生死再無半點興趣,因為我早已不再是人類。我只是盡情享受著云中穿梭之樂,加速飛向更高的天宇。
那年冬天,國王死于暴亂之中。他喪命之日,我正翱翔在蔚藍的天際。
(完)
[1]扶馀:公元前2世紀到公元494年存在于中國東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
[2]《三國史記》:記述朝鮮半島三國新羅、百濟以及高句麗的官方正史。
[3]太祖王:高句麗第6位國君,據(jù)稱壽活118歲(47-165),53至146年在位,他在位期間,年輕的高句麗拓展疆土,發(fā)展成為高度的中央集權國家。
[4]次大王:(71-165),高句麗第7位國君,146至165年在位,76歲時受其兄太祖王推讓繼位,在位19年后,被明臨荅夫發(fā)動政變弒殺。
[5]用進廢退:法國生物學家拉馬克提出的觀點,意思是生物體的器官經(jīng)常使用就會變得發(fā)達,不經(jīng)常使用就會逐漸退化。
[6]韓文注:引自《三國史記》次大王實錄,原文中國君所見是一只白狐。
本小說初次刊登于韓國的HappySF雜志2006年第二期。上海果閱文化創(chuàng)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利人的授權(獨家授權/一般授權),可通過旗下媒體發(fā)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賬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賬號等

譯者|戈德·塞勒、樸智賢(韓譯英)、袁楓(英譯中)校對|東方木(總校對)、Punch(英中校對)、韶光(韓中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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