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降落.15

【君不知】
待北堂墨染至元華園時,昭云臺的煙火恰好開完最后一朵,宮燈熄了好些,黑漆漆的。想著修明在臺上同他說的話,很是不快,冷言冷語:“公子現(xiàn)下已是僭越,若是覬覦。”修明笑了笑:“都不是。”他望著漫天的煙火:“只是覺著嫣然一笑,甚美?!?/p>
北堂墨染心底忽而升起莫名不安,或是威脅。不想同他在講,側(cè)身吩咐了跟著的人:“傳我的令,天干物燥,宮內(nèi)城中禁燃煙火半月?!?/p>
他提了步子踏入園子中,瞧見謝嫣然有些頹然坐在秋千架上,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這回倒好,身旁連盞提燈都沒備著,秋千上的人好像聽見稀稀疏疏的腳步聲,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試探:“何人?”
北堂墨染亦不答話,將那腳步在放輕,坐在了她身旁的秋千上,謝嫣然瞇了眼睛想看的真切,奈何元華園地偏,園子里的宮燈還讓風(fēng)吹滅了幾盞,搖了搖頭,無用功罷了,北堂墨染正想開口,只聽她在問:“修明?是修明嗎?”
修明二字從她口中喊出來的時候,他只覺得胸口悶悶的,像被人打了一拳般堵的慌,又像被人溺在水里,周遭的空氣都像被抽走了一般,壓的很是難受,只剩下黑夜中靜謐的沉默,謝嫣然呼了口氣:“長歌公主的舞好看嗎?”那聲音有些失落:“王爺?shù)那俸寐爢??”北堂墨染不知如何答她的話,悶悶的嗯了聲?/p>
謝嫣然晃著秋千,絮絮叨叨:“還是修明在扶風(fēng)林中的琴聲最是悠揚。”又冷哼了聲:“王爺?shù)那佻F(xiàn)在越發(fā)的不值錢了。”不值錢?在她的心中,他的琴聲已落到用財物來衡量了嗎,扶風(fēng)林?他的王妃又是何時同修明去的扶風(fēng)林聽琴觀景,為何這些他都不知道。
初冬的風(fēng)吹著有些涼,就著夜色,她的心事隨著秋千搖搖擺擺又被冷風(fēng)吹的搖搖晃晃:“我同你講,王爺好像生氣了,團圓節(jié)那天,他發(fā)了好大的火。”謝嫣然的眼睛隨著足尖不知在看些什么:“你說,王爺是怪我沾染了朝政?可哥哥何其無辜?!彼峙牧伺哪X袋:“還是說王爺真的有些在意我了?”那聲兒又低了一些:“我應(yīng)是無錯的,對嗎?”
原謝嫣然的心事,字字句句都是關(guān)于自己,北堂墨染心中五味雜陳,抓著秋千的指尖很是用力,深吸了口氣,想緩解那復(fù)雜的情緒,許是那沉默太久,還是她的聲音:“修明?是我講的太多,擾的你煩了?”北堂墨染起了身子,至她身畔,屈膝蹲在她身前,拉了她的手,想開口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卻還是喚了她的名字:“嫣然?!?/p>
她的手握在他的手里涼涼的,謝嫣然聽是他的聲音,很是驚訝,更多的是無措和慌亂,想迅速抽離,手卻被他緊緊的握在手里,人又坐在秋千上,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眼神有些閃躲:“王爺,我..我..我..”磕磕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覺不好,好沒面子,面上有些發(fā)燙,這宸王怎么如此狡詐,聽了這會子話都不出聲,輕跺腳,忿忿的咬了唇。
北堂墨染牽了她起來,拂手探了她的額,夜風(fēng)甚涼,喝了酒染了風(fēng)寒如何是好,又將身上的外披脫下搭在了她的身上,瞬間熟悉的零凜香包圍了她,她的臉有些紅,不敢看他,頭頂有聲傳來:“走吧。”謝嫣然還怔怔的站在哪里問了句:“去哪兒?”他有些郁結(jié):“本王的王妃是不愿回府了嗎?”
謝嫣然不答他的話,回相府住了幾日,自然是很想他的,可這小性子一上來,就是不愿隨了他的意,又想著今日在宮宴上他為長歌撫琴,那火竄一下就上來了:“我不想回去?!北碧媚究粗@有氣的王妃,很是無奈,哄著:“那你想要本王如何?嗯?”
她想了想,這是要予我心愿嗎,這次哥哥的事很是心有余悸,既然他給了臺階,要不順著下來求個恩典算了,也安心些,心下雖委屈,幾分堅定的告訴他:“我要王爺保謝家周全。”
北堂墨染將她擁進了懷里,嘆了口氣:“原是我不好?!彼胍娜绱撕唵危瑺砍读怂阌?,竟如此傷人:“本王應(yīng)了你就是,護謝家一世無憂?!苯又盅裕骸案系呢埡芟肽?,幾日都不吃東西了,同我回去,好嗎?”
至于是府上的貓很思念王妃,還是宸王很思念王妃,這就不得而知了。
那夜北堂墨染想起未成婚時,她勿闖元華園那次,她好像問他:“你為何不哄我?!庇衷谙胫廾鞴訉χx嫣然清風(fēng)般難以捉摸的情誼,原來是自己對她太過理所當(dāng)然,忽略了她也有可能是旁人心上的朱砂痣。
再過些日子,謝嫣然入府就滿兩年了,北堂墨染想著最近發(fā)生的事情都不怎么愉快,更是想變著法子哄著她開心,下朝后,匆匆去了蘇尋仙的紅鸞院:“尋仙?”蘇尋仙很是無語,這宸王成婚以來,大事小事,好的壞的,都是這尋仙,翻著那書卷:“王爺好容易將王妃哄回了王府,這回又是何事?”話音未落,楚將軍笑呵呵攜著白無塵也進了內(nèi)廳:“謝小姐入府快滿兩年了?!?/p>
北堂墨染點點頭:“白大人有何高見?”這北堂墨染最不會送禮哄姑娘開心,白無塵滴溜溜轉(zhuǎn)了眼珠:“賞雪,聽戲?”還未說完楚將軍一記爆頭:“俗!”尚羽倒在一旁正抄著些什么,未答話,北堂墨染的目光落向尚羽抄書的筆尖,回憶好像回到數(shù)年前,那年謝嫣然同謝思遠入御書房請了師傅學(xué)習(xí)丹青,北堂兄弟便在御書房旁的園子里下棋,看書,練武。
北堂棠胡鬧些,又扯了謝嫣然剛畫的丹青,滿園子的跑:“大家快來瞧瞧謝小姐畫的什么?!敝x嫣然憋紅了臉追著他:“快還我,又想應(yīng)付一頓哥哥的拳腳嗎?!北碧锰哪睦锱滤骸八歼h才不似思樾!”一園子的追逐,正要追上了,猛的一下撞上了剛進園子的北堂墨染,跑了幾圈的臉騰一下更紅了些,只聽北堂棠喊著:“小皇叔快來看謝小姐的丹青。”
謝嫣然有些急了,眼睛又紅了,活像只氣急的兔子,謝家姑娘臉紅的樣子竟有些可愛。北堂墨染進了園子,抓了北堂棠:“快將畫還給人家?!北碧锰泥搅俗?,乖乖將那畫遞給了謝嫣然,晃眼間,北堂墨染看見宣紙上那雙眼睛很是熟悉,卻又想不起是誰,搖搖頭只想,可能是今天的陽光太過刺眼。
執(zhí)沖來王府時,謝嫣然正抱著貓在亭中玩耍,幾天不見,是瘦了些,瞧著是執(zhí)沖來了,喚了云初去備茶,執(zhí)沖拿了個紙袋子遞給小荷:“聽說小姐喜歡城東李記的糕餅,今兒特起了個大早,去買了些?!敝x嫣然正念著這口,接了袋子:“跟著修明公子些日子人倒是越發(fā)機敏了。”轉(zhuǎn)念一想,這糕餅許不是白吃的吧,就了些茶壓著:“就為了給我買個糕餅?”
執(zhí)沖嘿嘿抓了頭,有些憨憨的笑了:“快入冬日里了,我家公子怕冷,挪了個有地龍的屋子,正在修飾?!蹦抢钣浀母怙炄肟诩椿c點頭:“然后呢?”執(zhí)沖道:“我家公子想同小姐討個賞。”討賞?拍了拍手上的渣子:“你家公子竟會玩笑的?!碧袅嗣迹骸八胍裁促p啊,是紅木的家具,還是真金白銀?”那執(zhí)沖聽謝嫣然如此說,那笑意更明:“誰人不知小姐丹青乃是京中一絕,我家公子啊只求小姐丹青一副,裝點屋子。”
猜到修明定不會要些金銀俗物,除了指了個執(zhí)沖照顧他,這思樾的人情,總是要還的,一副丹青,倒也襯的上他,莞爾個笑:“過些日子來取罷?!庇址愿乐骸袄C紡來了許多好料子,去給你家公子多備幾身冬衣,別凍著他?!?nbsp;
謝嫣然從五歲開始學(xué)習(xí)丹青,北堂墨染有次和她說話,問她為何如此喜歡丹青,她有些無奈,撐了頭:“談不上喜歡,可那宣紙鋪開,提了筆,也不覺著煩。”一學(xué)就是好些年,雖然天賦不高,好在勤勉,她肯學(xué),師傅也樂意教。時日一長京中謝嫣然的畫,也是拿的出手的,謝嫣然及念舊,好些畫稿寶貝似的積在屋子里,也不愿扔,好的壞的,都好好存著。
出嫁北堂墨染時,他特意挪了間屋子給她,親提了字:“皓月居”,專予她閑時書畫,存放畫稿。皓月居裝飾的很是清新淡雅,閑時北堂墨染執(zhí)了書卷,謝嫣然在一旁寫字或畫些什么,靜靜的也能待上整日。
那日北堂墨染從紅鸞院出來,同尚羽轉(zhuǎn)了整個京城,想尋個上好的文房四寶,送于謝嫣然,皓月居那套用具用了好些年,有些舊了,文房四寶正好,可這宸王眼光又高,總不合心意。尚羽悶悶的有些乏了:“王爺,我聽說有個小酒館,老板總收些奇玩,去瞧瞧?”
尚羽說的那小酒館,便是楊展的店子了,那楊展正同修明打著趣兒,遠遠的探子來報說是宸王來了,修明忙躲進了屏風(fēng)內(nèi),難道楊展的酒館出了岔子?那楊展親接了這尊貴無比的殿下,打了千兒:“殿下屈尊,可是要喝酒?!?/p>
要了壺酒,漫不經(jīng)心的打量著周圍的裝飾,也沒瞧出有什么不一樣:“聽聞老板收些奇珍,本王想尋套文房四寶,不知你這可有合心的。”
楊展給這宸王倒了酒:“文房四寶既是筆墨紙硯,剛巧幾日前去了英仙國,存了些一得閣幾方上好的徽墨,桃記的宣紙,還有存了些毛質(zhì)上佳的毫筆。”又吩咐了人:“在將那品逸軒的硯臺取來給殿下過過眼?!?/p>
不一會那些東西就擺滿了桌子,是同普通的店閣不同些。尚羽付了銀兩松了口氣,心里想著這龜毛的王爺,真難對付。出了酒館,北堂墨染卻覺著這酒館,有哪里不對。一個普通的酒館,如何尋得這些珍寶,聽楊展那口氣,這些奇珍在他眼中好似尋常物件一般唾手可得。
天色暗了幾分,布了些烏云,北堂墨染回到王府直去了皓月居,下人想接了他手里的東西,被他給擋了。想親換了這丹青用具,給她個驚喜,正好謝嫣然也不在府中,差人來問,楚將軍家小公子染了點風(fēng)寒,鬧著要謝嫣然哄,早早就出府了。
將那宣紙存在架子上,又取了新的欲置于桌上,一副極雅的青竹印入了北堂墨染的眼簾,著了些淡淡的染料香氣,應(yīng)是剛畫不久,本沒注意,又將那徽墨置于桌上,不經(jīng)意間好似瞥見那青竹的題詞: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心生疑惑,執(zhí)了那畫,蓋了謝嫣然的印章:謝氏嫣然,在看落款:謝嫣然贈修明。
北堂墨染的手有些抖,那青竹在手中已揉的不成樣子。他也不知道為何看見聽見修明二字,火氣就止不住上涌,有匪君子,在你心中,他是位文質(zhì)彬彬,腹有詩書的君子嗎?還是說,在你心中,已將他奉為君子?氣極揚手將桌上的東西拂了個干凈,動靜之大,他厲聲喚道:“來人,將皓月居中的畫稿全數(shù)清出去!”
那下人唯唯諾諾:“王妃回來如何交代?”他扔了那幅皺的不成樣子青竹:“無妨。”
初冬的天氣變幻莫測,響了聲悶雷,謝嫣然回府時,本還沒注意這些下人在順著什么,小荷眼尖:“小姐,這些東西怎么有些眼熟?”謝嫣然止了步子,拉了個下人:“在順什么?”那下人不敢看她,也不說話,謝嫣然隨手一撥,這不是自己的畫嗎,十五歲那年畫的牡丹,在翻盡全是她的畫稿:“這是做何?誰準你們動我的東西?!毕雽⒛钱嫺鍝寔碜o在懷里。
北堂墨染聽是她回來了,立在廳前,眸色深沉的看著她:“是本王的意思?!蹦窍氯算对谀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急急上前拉了他的袖子還未開口,好像想到什么:“不好?!彼闪耸痔崃巳棺映┰戮于s去,那皓月居早是一片狼藉,素日里存的畫稿只剩一些散亂的攤在地上,顧不得凌亂,一通翻找。
謝嫣然一無所獲,行至前廳憤憤的剜了他一眼素手指著他:“你莫名其妙,無理取鬧?!鼻浦前憬辜?,心中更是不痛快問她:“舍不得那些畫,還是舍不得某張畫?”她只覺著煩悶,提了裙子要去后院處理雜物的地方繼續(xù)去尋,北堂墨染討厭她的沉默,拂了桌上的茶盞,碎片散了一地,騰了些茶的熱氣。她的背影頓了頓,抬了步子沖了出去。
烏云又蓋了幾層,悶悶的響了雷聲,像是要落場雨,云初瞧著天色極差,尋了傘遞于北堂墨染:“王爺,王妃身子弱,您快些尋她回來吧,著了雨又要病一場?!焙笤旱闹x嫣然管不得漸暗的天色耳邊的雷聲,也顧不得那雜物堆臟亂,還在執(zhí)著的翻找著那些染了污漬的畫稿,那雨滴滴轉(zhuǎn)眼間就砸了下來,小荷在旁驚呼,用手護著謝嫣然:“小姐,我們回吧!”她還是像聽不到一般:“護著我干嘛!護著畫!”小荷也沒了法子,不知哪里尋來把舊傘,護著謝嫣然也不是,護著畫也不是。
冬日里的雨黏膩,很快就將主仆二人澆的濕透,在吹著風(fēng),她打了個冷顫,有些頭暈,很是不適,北堂墨染撐著傘,看著她那般不要命的樣子,急走了上去,將傘打在她頭上,想帶她回房。謝嫣然推了他一把:“你走開?!?/p>
晃眼間好像看見了什么,忙在一堆濕透的畫稿雜物中尋到了那裝裱精細的盒子,看著樣子有些舊了,她視若珍寶的護在懷里,喃喃:“找到了,找到了。”
蹲的時間有些久了,謝嫣然護著畫卷站起來的時候,只覺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腳下不穩(wěn),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只聽見小荷在耳邊喊著小姐,還有今日的始作俑者焦急的喊著:“來人!快請大夫!”
此時宸王府內(nèi)燈火通明,一眾仆人好似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從王妃入府,好的時候甜甜蜜蜜,只要鬧起來,誰都攔不住,待云初云意替她換了干爽的衣物,請了大夫來瞧:“王妃體弱,怎可淋場冬雨?現(xiàn)下高熱難退?!北碧媚咀陂竭叄骸斑€不是為了些畫?!币舜蠓蚝眯@愕的眼光。
大夫的藥熬好后,云初云意想盡辦法,那藥無論如何謝嫣然都飲不下去,撒了些在里衣上,云初有些急:“王爺,這如何是好?”北堂墨染從云意那兒小心接了謝嫣然抱在懷中:“都下去吧?!蹦侨松碜訚L燙縮在他的懷里,垂首瞧見里衣內(nèi)謝嫣然若隱若現(xiàn)的鎖骨,紅了北堂墨染的耳根,又端了藥碗,輕搖了她:“嫣然。”她很是虛弱的睜開眼:“王爺,我的畫呢?”
北堂墨染忍著性子,都什么時候了,還只顧著畫?擁她更緊些,試了下藥的溫度,皺了眉頭,真苦,將碗喂于她唇間,謝嫣然無力抿了些,如何也在喝不下去了。那人的體溫隔著衣料灼著他的心,吸了口氣,將碗中那黑黑的藥汁飲了大半,低頭貼上她的唇,溫柔的撬開了她的牙關(guān),將那藥汁渡了進去。
懷中的人周身無力,輕抓了他的衣袖,同著藥氣,這個吻苦澀又有些甜蜜,亦怕她嗆著,那吻才戀戀不舍的離了她的唇,替她蓋好了錦被,像是睡的好些了。又擰了塊冷帕子覆于她的額上,這才松了口氣。
折騰了這些時候,已很是乏累,行至桌前,看見那有些舊的畫卷盒子,扯了那畫卷的帶子,那畫一點點展開的時,他的手有些顫抖,好像記起來那年在御書房外那副丹青上瞥見的那雙眼睛到底像誰,她的畫中北堂墨染儀態(tài)莊重,天資自然,輪廓分明,目如朗星。
那畫染了些雨,暈了她的題詞,北堂墨染在熟悉不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在謝嫣然許多的畫稿中,畫了很多很多北堂墨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