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斯」萍水相逢(下)
*愛
14.
和別人不一樣,我喝了酒后容易睡得不好,尤其是在昨晚那種經(jīng)歷了巨大情緒波動的情況下,我會覺得極度的困和累,但精神上又格外興奮,是那種醒著但大腦無法思考的宕機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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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就思緒特別放空地看他,只是看著,其實都說不上來在看什么,就直覺好像得把他納在視線范圍里才好。他翻身了,先前被枕頭壓得亂糟糟的發(fā)絲翹起來,被子滑下去一角露出肩膀,呼吸聲重了一瞬隨即變得淺而綿長。我學(xué)著他的呼吸節(jié)奏閉上眼,好半天意識終于消失了一陣,然后又不知被什么噩夢驚醒,一晚上醒醒睡睡好幾次,幾乎沒有真正睡去的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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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醒來時天蒙蒙亮了,我感覺我的頭隱約開始痛,就是那種沒休息好一突一突的疼,明明思考能力幾乎為0了,結(jié)果“今天終于能明白馬哥什么時候起床了”這種念頭忽然蹦到我的腦子里,很奇怪,很好笑,我搞不懂最先被自己想起的為什么會是這種東西,也許潛意識里擔(dān)心他消失吧,感覺自己簡直是著了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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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剛過六點半,不久我聽到他手機振動聲,才響了兩下就被關(guān)掉,他又掙扎了一會才克制著動作爬起來,套衣服時手臂和后背繃出有力的線條,很好看,然后利落地抓起頭發(fā)在腦后扎了個小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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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回避,他轉(zhuǎn)身剛好對上我的視線,好像眉眼一下子就柔軟下來,走過來揉了揉我的頭發(fā),指尖在我額頭上蜻蜓點水碰了一下,“今天怎么醒這么早?”我打著哈欠說可能喝多了酒,一晚上都沒怎么睡著。他想了想就把房間窗簾拉上了,屋里重新暗成黑夜,然后不知從哪找了顆睡眠軟糖讓我吃掉,是草莓味的,“你別笑話我啊,我挺少失眠的,不太懂到底該怎么辦才好?!?/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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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他這種笨拙地表達關(guān)心的樣子特別可愛,我就說要不你抱我一下吧,他眼睛一亮,撲過來揉得很緊,毛茸茸的腦袋埋在我肩窩里蹭了好幾下,癢癢的,好像只搖著尾巴的大狗。他說,“我感覺好不真實啊高子,像做夢一樣,醒來就可以肆無忌憚抱你了?!逼鋵嵨乙策@樣覺得,做什么都不夠真切,唯有被這樣緊緊擁抱著不留一絲一毫縫隙,直至聽到對方呼吸感受到對方心跳,好像連氣味和溫度都要一并交換了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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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門后沒多久,不知道是軟糖發(fā)揮了作用,還是那個擁抱讓不安的我徹底定下心來,我終于正常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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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開學(xué)后他把這條老巷里的屋子退了,在我學(xué)校附近重新租了一間,比先前那個亮堂了不少。搬行李那天我走在這總是照不進來陽光的巷子里,仰頭就是窄窄的一線天,兩邊排得極密的灰色房子依舊好像要壓倒過來,把每個進來的人都死死擠在這里。我想,我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走這條路了。在徹底被吞沒之前,我們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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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xué)自由的地方可能在于父母干涉的生活領(lǐng)域窄了,我不必打電話報備,向?qū)W校那邊寫個申請書批準了就能自己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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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東西的時候三個舍友都來幫我,我感覺自己蠻幸運的,沒有碰到什么亂七八糟的人,大家相處得都很融洽。舍長嘆了口氣說你走了以后希望不會搬進來什么怪人,然后又問我為啥要搬出去,我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撫,把理由省略了一半,只說是暑假找了份工作,住在外邊方便一邊上學(xué)一邊繼續(xù)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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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離教學(xué)樓遠了,早上我總得提前二十分鐘起床去搶單車,晚了點就只能狂奔去教室。但這沒什么,和馬浩寧住在一塊是件很開心的事,為了不被剝奪時間,我把大一里加來混學(xué)分的麻煩部門退了,每天趕在水課以及沒課的時間里把該交的作業(yè)寫完,晚上就專心跟著他做視頻。我們也會挑出哪天去逛上海擁擠的小吃街,路上說笑的行人很多,車聲、吆喝聲響成一片,為了聽清他說話我總把身子湊得很近,他就偷摸過來將我的手抓住,強行擺成十指相扣的樣子,然后很得意地沖我笑,攤位的火光燃上去,燈光落下來,其實都沒他眼睛亮。洶涌的人潮里,我們就像對最普通的情侶那樣向前走,什么都不必考慮,也不必害怕,眼下即是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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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里我們的工作桌依舊按以前的方式擺,他知道我得兼顧學(xué)業(yè),拉著我打游戲的時間少了,給我傳素材的頻率也低下來。于是有的夜晚就變成我在查資料做筆記預(yù)習(xí)復(fù)習(xí),他在旁邊繼續(xù)錄制游戲,偶爾也會再試著自己剪點視頻,等吃夜宵時放給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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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如今他的剪輯技術(shù)比最開始好了不少,雖然還是不算出彩,但起碼不會讓人看得疲倦了。我看時他就支著腦袋坐在我旁邊等,一臉期待地、星星都撒進他眼睛里,我就故意逗他,只“嗯嗯”敷衍兩聲不評價,等他纏上來拉著我的手臂撒嬌時才把夸贊說出來。然后他會笑嘻嘻地湊在我臉上親一下,也故意親出很響的聲音來,因為知道我會不好意思,“那當(dāng)然棒了——這可是跟著我的老婆高斯學(xu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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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是彈幕里先有人叫的,某天被他看見了就小心眼地把彈幕一刪,稱呼倒是保留下來,時不時就這樣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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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開學(xué)后他視頻更新得沒有暑假頻繁了,從一周兩三更變成了一周一更,但有了一定粉絲基礎(chǔ)以后想再上升就變得容易些。秋季過去一半時賬號的粉絲數(shù)破了五十萬,視頻收入終于達到個還算可觀的數(shù)字。他把工地那邊的工作辭了,在學(xué)校附近的店里找了個薪水一般但輕松些的職位,每天早晨陪著我出門搶單車,然后再拐去上班,有時中午還跟著別人進學(xué)校來找我一起吃飯,好像烏云般、終日籠罩在屋子里的膏藥味散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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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他以后時間過得飛快,再回想起大一渾渾噩噩站在岔路口徘徊的我自己,好像是上個世紀的事。也許是因為一切都成為渴求,明明每一天都被學(xué)習(xí)、工作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部分課程的知識點與題目依舊難,視頻內(nèi)容的安排以及剪輯依舊費神,我卻再沒焦慮過,想著像他那樣蒙頭向前走好了,跌倒了就爬起來,延著一條道路走下去總能抵達終點吧。我居然也這樣無畏地相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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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場雨后溫度降下來,我怕冷,他倒是常年體溫高,聽我抱怨被子總睡不熱后某天晚上就鉆到了我床上,說要抱著我一起睡。他就像只小火爐一樣,一大團揉過來暖乎乎的,幾乎要把我全圈在懷里,第二天醒來我的手腳終于不再冰涼。于是后邊徹底習(xí)慣睡在一起,漸漸把該做的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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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他會干點又傻又浪漫的事,好比不知從哪打聽來一家店的招牌很好吃,然后就跑去排了兩三個小時隊買給我,結(jié)果自己差點凍感冒;好比買了我想要很久的一款游戲機,打算學(xué)別人藏在花束里當(dāng)驚喜,卻忘了塞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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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想起他時我永遠會先看見這些開心的事,填在時間縫隙里,鋪滿日歷的每一頁,變成我回憶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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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他說不打算回去過年,我就把他拉到貴陽去我家里過,當(dāng)然是以朋友的身份。他嘴甜,長得也端正,幾句賣乖的吉祥話說下來就逗得我媽直笑,讓我跟他多學(xué)學(xué),然后他就不動聲色地開始夸我維護我,把我媽哄得更開心了。很遺憾,他們從小到大的說教沒成功,時至今日我依舊沒什么算得上夢想的東西,但是有了愿望,在除夕夜零點煙花炸開時站他身邊閉上眼默默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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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他的夢想都能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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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很大的一個愿望,但我相信它會實現(xiàn)。通向未來的道路就這樣清晰地擺在我們腳下,其實我想不出什么能把我們分開,也許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都這樣天真地認為著。學(xué)業(yè)事業(yè)上的困難我不怕,若是家人反對,我們有很多很多年的時間可以徐徐圖之,五年,十年,我總有辦法軟磨硬泡磨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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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如果就到這里結(jié)束,應(yīng)該會是一個圓滿的happy ending。就像童話故事里公主和王子在一起后大家會默認他們過上了美好的生活,因為未來全部藏起來了,沒人去說公主也會年老色衰,王子也會疾病纏身,可只要還是人,人所擁有的一切痛苦與恐慌都是避不開的。還記得最開始的那個游戲角色嗎?我說過覺得像他,但沒想到他們要走的路也那么像,永遠永遠不知道從哪就鉆出一個陷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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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畢竟不是角色,沒法輕輕松松地一次又一次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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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這是第二年的暑假,賬號粉絲過了百萬后增長的速度就慢下來,我們知道大概是目前的視頻模式做到盡頭了,計劃要不要趁著假期多招點人來嘗試些新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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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考方案時我在補剪上學(xué)時攢下來的素材,既然打算轉(zhuǎn)變模式了,這些素材倒也不必都用上,挑一部分最有效果的游戲拿來剪就行。我已經(jīng)習(xí)慣工作時留出一只耳朵給他了,記不清最早是因為什么,總之就這樣保留下來。忽然聽到他手機的振動聲、然后是什么被碰倒的聲音,下一秒慌亂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我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心跳劇烈地、不安地加速起來,但面上還是維持著一副正常樣子給片段加音效。然后我聽到他松了一口氣,小心挪開椅子起身,進了房間把門關(guān)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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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不好的,我知道,再親密的關(guān)系都需要一定空間。但有一種冥冥中的預(yù)感讓我沒法忽略不安繼續(xù)剪下去,它太突兀了,幾乎橫在心頭往下擠壓,終于逼迫我站起身來貼著房門板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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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便宜套間的隔音都不好,盡管他竭力放低聲音了,但我還是從他沒能徹底壓住的某幾句話里聽到了最關(guān)鍵的部分,一瞬間感覺整個人都僵住了,七月天里凍得打顫,不知道怎么挪回座位上的。沒多久他從房間里出來,直直要往屋外走,原來情緒堆積到一定地步整個人會出奇地冷靜,我轉(zhuǎn)頭用極平常的語氣問他,“馬哥你要去哪?。俊?/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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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表情沒有一絲破綻,也用那種仿佛在說“今天天氣真好”的語氣回答我,“噢,剛剛電話打來說外賣到了,我下樓去取一下?!?/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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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他面前,又是出于什么預(yù)感去扯他的褲兜、從里面拽出幾張身份證銀行卡甩到地上,響聲像一個巴掌,“那為什么要帶這些?”他直直看著我,臉上表情還是沒變,像畫上去的,我的手應(yīng)該在抖吧,但聲音居然聽不出波動來,趕在他再編出其他瞎話前又補了一句,“我都聽見了。”下一刻他的表情就塌陷了,眼角好像帶上抹飛紅,我沒看清,因為他偏開頭以一種極其強硬的態(tài)度要推開我去拽門把手,被我死死往后扯,其實我的力氣從來沒能勝過他,但那一天就是拼命和他抗衡住了,混亂中鞋架被我們撞倒,木制架子重重砸在我腿腳上,很痛,鉆心地痛,讓我泄力了一瞬間又死命伸手去夠他的衣角,沒拉住,他已經(jīng)推開門要逃出去了、我感覺肺部被擠壓得生疼,聲音一定是撕心裂肺的,事實上我已經(jīng)徹底沒力氣了,“——馬浩寧你又要丟下我逃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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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就沒有動作了,像死了一樣枯站在那里,只剩極重的呼吸聲。很久很久以后他把門重新關(guān)上了,挪開鞋架把我抱了起來。我用力地捶他,咬他的肩膀,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和汗水混在一起,亂蹭到他的衣服上,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他任由我發(fā)泄,把我放在床上后取來藥膏替我查看腿傷,揉開瘀血時鉆心地疼,我要呼吸不上來了,亂七八糟的句子不經(jīng)大腦往外罵,“不就是欠了點錢嗎?大不了就還?。∧闼麐尣皇呛苡赂沂裁炊疾慌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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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他抬頭看我,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然后我頓住了,想起他企圖留住我那天聲嘶力竭的話語,忽然意識到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怕的,他也曾因為我沉默數(shù)日在最后才迫不得已被逼出來。我感覺心臟比腿腳傷更痛了,只能緊緊抱住他,可他偏偏要比我更用力地抓住我,好像抓著什么浮木,滾燙的淚水滴在我裸露的皮膚上,烙上一個又一個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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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像兩個神經(jīng)病一樣死死抱著流眼淚,黑暗里,他跟我說了他家庭的事,又是以那種置身事外極其坦蕩的語氣,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堅持著講出來,“我……爸,是個會打人的畜牲,每次一喝醉酒就把我和我媽往死里揍,可以想象嗎,不管我們藏在哪里都會被他拖出來,很多次我都想就這么被打死吧,但最后還是莫名其妙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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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代的婦女大多像我媽那樣,不敢想離婚,總覺得忍忍就過去了吧,我沒辦法,所以初中有了點力氣后就和他對著打,前面打不過,后面慢慢也能和他打個平手吧。書是我自己不想讀的,他不肯給我們錢,我就自己去掙,拜托隔壁家的大嬸幫我聽著家里動靜,經(jīng)常網(wǎng)吧夜班上到一半就跑回去,看他打我媽,然后我就死命揍他,我一邊揍他一邊很害怕你懂嗎,我感覺我就要變成他那樣的人了?!闭f到這里時他肩膀開始抖,我只能竭盡全力抱緊他,我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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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我瘋了一樣希望自己是主角,我做夢都想,盼著第二天睜開眼睛就擁有很厲害的能力然后把我媽救走,或者誰會來幫我,是主角的話就有了吧,可是一直都沒有,永遠是那樣?!蔽蚁肫鹚谑程锰崞疬@個時開玩笑的語氣,眼淚又控制不住了,原來靠得再近都沒用,不留一絲一毫縫隙也沒用,我的手要抓不住他了,“就這樣過了兩三年吧,他終于打不動了,我媽覺得他轉(zhuǎn)性了還特別開心,我只覺得他們都有病,我也有病,我實在待不下去了。可她畢竟是我媽,我放不下她,來上海前拜托大嬸出了什么事就跟我說,本來快兩年都沒什么動靜我以為終于要結(jié)束了,結(jié)果剛剛她打電話過來,”他一直在抽噎,聲音支離破碎得不像話,我快要聽不清了,“說那個人渣,用我媽的名義貸了一百多萬然后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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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分不清是我在抖還是他在抖,也許都有,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把這句話咬得極慢極清晰,像一道驚雷劈下來,“高斯,就算這樣你還非要跟住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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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沒法回答,我意識到我居然沒法回答,前二十年我以為我痛苦的承受不住的無可奈何的東西原來都算個屁,我居然曾因為要選擇什么樣的未來這種高高在上的問題發(fā)愁,我以為的、什么高樓塔頂明燈給出的指示,什么銜接了夢想的屏幕,什么逃出不見光的老巷重獲新生原來全部全部都是我一廂情愿,多好笑,我居然在用童話故事的情節(jié)來解讀真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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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松不開手,我不要松開手,把他扯得極近極近然后死命去吻他全是淚痕的臉,我們的眼淚絕對混在一起了,很咸很澀,好像這樣就能留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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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但他到底是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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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把輕松點的工作辭了,白天重新回到工地上干活,晚上找了個隔三差五的夜班上。我則極力發(fā)掘一點可笑的人脈,在各種群里打聽有沒有做家教的渠道,后來還是以前的舍長替我聯(lián)系到了機構(gòu),面試后剛被通知錄取我就直接弄了三份活來做——這時候我真心實意地感謝我的學(xué)歷了。家教不算難,只要愿意花足夠多的時間來備課就行,可我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時間,恨不得一秒掰成兩秒用,好像這樣就能早點掙出那一百多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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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我高估了我自己,我沒備過課,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好,只得試著盡量細致一點,然后花掉一整個休息的中午還不夠。所幸那三個家教地點有些距離,我就在課與課的間隙里、趕地鐵去的路上見縫插針地繼續(xù)備課,晚上還要騰出時間來盤素材剪視頻,唯一欣慰的可能就是上學(xué)時他錄下的素材足夠多,如今不必再花時間去找新游戲錄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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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找新成員嘗試新模式的想法被擱置下來,現(xiàn)在沒人有閑心去處理這個,我還努力剪視頻也只是為了能在平臺上有個恒定點的收入而已,他的夢想又一次在現(xiàn)實面前敗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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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從未如此痛恨過人的精力有限,在過重的壓力下顯得更難堪。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被一點一點掏空掉,時常在地鐵上累到睡著再驚醒,匆匆地趕著提示聲下車換乘,但在學(xué)生面前還要強行打起精神來,因為這份工作里我是“被賜予價值”的那個,我沒有選擇,必須保質(zhì)保量完成,干不好就會被辭退掉。我第一次清晰感覺到原來人就像菜市場地上堆著的蔬菜,壘得高高的,明碼標價等著精明的大媽來挑選,這棵質(zhì)量高但貴,那棵便宜又太差勁,一樣樣挑剔過去把價格拉到平均線往下,然后恨不得把你的每一絲每一毫優(yōu)點都用價值來衡量,挑挑揀揀半天才找出合意的,最后算賬時還要問句能不能去掉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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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這種東西忽然就從數(shù)字變成了我的定義,其實還不到一個月。過去我收到父母轉(zhuǎn)的生活費只會想到吃飯用掉多少,買生活必需品用掉多少,還剩多少可以自由支配?,F(xiàn)在我收到卡里工資轉(zhuǎn)賬進來的信息只會覺得很重,每一塊錢好像都成為了“硬幣”這種實物,壓在我的四肢百骸上,原來我是由它們一點點堆積而成的。他在過的一直都是這樣的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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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我會分不清楚白天和黑夜,因為都是忙忙碌碌過去的,也許閉上眼睛的那點時間對我來說就是夜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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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季里突然下暴雨是件很正常的事,這天我剛出最后那戶學(xué)生的住所就被淋了個措手不及,只得把肩上的包牢牢護在懷里然后就往地鐵站跑——包里有我做到一半的教案以及平板電腦,我實在不想淋壞了它們?nèi)缓笤倩〞r間或是花錢來處理。意識到這點時我忽然就笑出聲,雨水拼命往我的臉上、嘴里打,好像一個個耳光,原來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思考模式了,自身的“價值”被不斷往后排。終于到家時屋里亮著燈,我才想起今晚他的夜班輪空,應(yīng)該也是不久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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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推門進來,他舉著手機的手垂下去,眼里的錯愕和心疼都是一瞬間流出來的,我看得懂,我對他太熟了,這個人什么情緒都寫在眼睛里,但為什么我看到他的表情也會開始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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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給你打了好多個電話,你怎么沒接,就這樣淋著雨跑回來了?”他接過我手中的書包,然后又皺眉了,畢竟比起落湯雞一樣的我,那包實在妥當(dāng)?shù)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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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在給小孩上課嘛,怕吵到人家就一直關(guān)靜音了,還沒來得及打開。”我說著,剛換好拖鞋他就推我去洗澡,等我洗完澡后又替我吹干頭發(fā),然后怎么也不肯讓我再開電腦剪視頻了,說我又瘦了一大圈,逼著我去好好休息。但其實我對“累”已經(jīng)喪失感知了,每天機械一樣行動著,不過想到他自己休息的時間也很少,我就拉著他陪我一起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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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我被打雷驚醒過一次,閃電把屋子映得極亮堂,然后雷聲就轟炸下來。他的氣息落在我耳邊,輕輕的,暖暖的,所以我又閉上眼睛了。這是我最后一次觸碰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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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如果要我描述的話,我會說馬浩寧是一個非常非常勇敢的人。當(dāng)然,這是很久之后我才能給出的評價,剛發(fā)現(xiàn)他消失那天我在心里發(fā)了狠地罵他,罵他懦夫,罵他背信棄義,然后不信邪地一次又一次撥打他的號碼,聽著那邊“您呼叫的用戶已停機”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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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迫自己清醒后我到他干活的工地以及上夜班的商店里問過,他們給出的回答全是這人早上申請了離職,之后就沒見過了。而那條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踏足的、照不進陽光的、壓抑的老巷,我也摸過去找了一遍,之前我們搬走的那間屋子又吞進了新住戶,不是他。后來我無計可施,只好蹲在他平臺賬號上守了很多天,也始終沒等到半條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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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我才不得不承認我找不到他了,萍水相逢的兩個人終究是浮萍,是沒有根系的,我們可以因為一陣風(fēng)相遇,也可以因為一個轉(zhuǎn)身就被水波推到誰也挖不著誰的地方。但我居然始終沒有哭,也許我的眼淚早在知道噩耗那晚就跟著他一起流干了,偶爾也會思考他的離開對我來說算不算解脫,找不到答案。剪視頻沒用了,但我還是做著那三份家教,然后把錢往他卡上打,直到這樣干了兩回后我發(fā)現(xiàn)那張卡也被他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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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真的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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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xué)后我又搬回了宿舍,居然還是以前那間,舍友們很開心地歡迎我回來,好像從來沒有改變過,我和他之間的一年多恍惚變成一場夢。舍長問我是工作干完了嗎,我苦笑著說也許是我被人辭退了。他以為我指的是家教,就問要不要再幫你物色一份,我說不用了,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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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像最開始那樣渾渾噩噩地向前走了,哪個岔路口都好吧,反正結(jié)果都沒差了,事情要來那我就應(yīng)對一下,任務(wù)發(fā)布那我就完成一下,我原來自始至終都是一個罐子,如今又只能靠著假期來獲得一點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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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他還沒有刪掉賬號上的視頻,我全緩存下來了,盡管我的電腦里存了大段大段的素材,但我只想要他自己剪的、大三里實在熬不住的時候我就會把那些循環(huán)著看,只看他,因為我只是想看見他,角色在邊上的一舉一動無法讓我觸動了。我終于明白在屬于馬浩寧的那場游戲里,最可怕的地方從不在于看不清的挫折,或者無窮無盡的重來,而是他始終只有一個人,他寧肯一個人,多傻啊,我都把自己送進去兩三次了他還非要推我出來。然后我就想起當(dāng)初玩雙人游戲時,他總是用自己當(dāng)墊腳石把我送到下一段道路上,他真的很笨,最初我去他工作室時就是希望能幫他實現(xiàn)夢想,后來我以為我能用我的剪輯幫他成為主角,到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什么都做不到而已。明明我只是為了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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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不知道現(xiàn)在每一天是怎么過來的,就像我無法想象出負債一百多萬的他要怎么樣,記憶跟我隔了層膜,我好像在從第三視角俯瞰我的生活,剛看開頭就猜到結(jié)尾。然后一次又一次想起他說過的話,以及他無可奈何落下的每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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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團亂麻的大三結(jié)束后就要面臨實習(xí)了,為了個蓋章降低薪資四處求職的時間里,我比從前更加無法理解“夢想”的意義。他們總說夢想貫穿了一個人的一生,好像如果早早看清了磕絆的前路該往哪走,這樣跌了撞了就能有勇氣爬起來——但是真的可以嗎?如果不幸總傾倒下來,徹底淹沒掉普通人這條窄而又窄的縫隙,是不是在局外人眼中就像被樓上的洗菜水潑滿身一樣憋屈卑小。我見過老巷里太多人晦暗的面龐,里面有人做得到負重向上游嗎,可以呼吸嗎?我不確定,但我始終記得他身上揮之不去的膏藥味,以及那段像地攤菜一樣被挑揀被評頭論足的歲月,時常在我的噩夢里重復(fù)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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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焦慮睡不著的夜晚里,我在各個軟件上亂轉(zhuǎn),然后刷到了一個直播間。畫面上那個我曾無數(shù)次循環(huán)播放,乃至親手剪輯過的中心點出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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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就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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