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54)【花憐】
三日后,無虞國城門前。
謝憐微掀車簾一角,入眼的便是裝備齊全的各路商賈,有人推著一車精巧飾品、玩物,有人挑著一擔(dān)子美味吃食,各個具是喜形于色,交了路引便笑呵呵地往里走。即便是城門口也裝飾了彩綢,那塊匾額也叫人換上了新的,看上去一派風(fēng)光。
進(jìn)了城門,四下看去更是風(fēng)光無限。老少百姓絲綢在身,腰掛香包,腳踩錦靴,或輕拂紙扇,或手提花燈,彼此侃侃而談,灑脫貴氣。街道寬闊,兩旁高閣林立,牌匾擦得凈亮,也是系上了彩綢。此等景象,怕是稱其為盛世也要面上羞愧。
如此一國盛景,屬實讓謝憐贊嘆不已。即便下了車,他也仍舊環(huán)顧四周,仿佛看不夠似的要將在此地的記憶好好保存。
身后“噗”地傳來一聲輕笑。謝憐正了正神色,輕咳一聲看向花城:“真沒想到,此地竟是有這般風(fēng)光?!?/p>
如此富饒之地,與當(dāng)年仙樂國最盛極一時時也難分高低。
兩人順著大街一路向北,花城道:“十五年前,此地百姓其實并不富裕,旱災(zāi)、疫病四下傳播。有能力的人,收拾了東西早早逃了,但大多數(shù)人拖家?guī)Э?,只能一直留在這座城中。然,傳聞有一夜,城中山內(nèi)升起一片火影,直直燒亮了半邊天,人人傳言是鳳凰降世。自那日后,常年干旱的城內(nèi)竟是下起了大雨,疾病纏身的百姓也恢復(fù)如初,而日日前來攻打騷擾的周邊國域卻每況愈下,逐漸被此地吞并。城內(nèi)發(fā)展迅速,最終改城為國,百姓將鳳凰譽(yù)為一國神鳥,并將鳳凰降世的這一日奉為瑞羽節(jié),每年都會在神臺祭拜。”
謝憐微怔,道:“莫非是山中有人做法?”
花城搖頭道:“不清楚,此山一直被視作禁地,據(jù)說一旦踏入便是厄運(yùn)纏身,普通百姓也不敢隨意進(jìn)入。但也有傳言稱,無虞國從前的干旱、疫病,多半與這座山有所牽連?!?/p>
謝憐道:“若是舉家搬遷,一屆流民又何去何從。好在太平盛世已到?!?/p>
路過個糖人鋪?zhàn)樱阋娨粠托⊥瘒跀偳?,手里抓著零零散散的銅板和銀子,奶聲奶氣地道:
“我想要只蝴蝶!”
“我要大老虎,嗷嗚——”
“這個太難轉(zhuǎn)了,轉(zhuǎn)不到呀!”
謝憐頓步,傾身看去,便見他們圍著的,是一只精巧的羅盤。上面以金漆隔成等大的十余塊區(qū)域,每塊區(qū)域?qū)懼煌膭游?,一根羅盤針在中心打轉(zhuǎn),轉(zhuǎn)到哪個就畫哪個。糖人師傅笑呵呵地坐在一旁道:“別急,總能轉(zhuǎn)到的。”
謝憐雙手?jǐn)n袖,溫聲道:“糖人嗎?!?/p>
說起來,他小時候不愛吃甜,在街上逛到這種有趣的鋪?zhàn)?,也只是秉著好奇心去試試,想要的圖案轉(zhuǎn)不到還不停手,往往要來個四五次才心滿意足。拿到的糖人含在嘴里,時間長覺得膩了想要扔,還是紅紅兒接過,把剩下的吃完了。如此浪費(fèi),當(dāng)真是被嬌養(yǎng)的,弄得謝憐也不好意思起來,后來再遇到糖人鋪?zhàn)右仓皇强纯矗苌僭儋I過了。
他正回憶著,花城已經(jīng)上前蹲下身。他看了眼那羅盤,笑著柔聲對一旁的幾個孩子道:“你們想要哪個圖案?”
他此時是十五六歲的模樣,長發(fā)束起,發(fā)間編了條極細(xì)的小辮,襯得他多了幾分俏皮,紅衣勝楓,膚白若雪,觀著是貴氣的俊俏少年。小孩子天生是對好看的人有親近感的,當(dāng)即便湊過去道:
“是想要哪個就可以轉(zhuǎn)到哪個嗎?”
“我已經(jīng)轉(zhuǎn)了兩次,還是轉(zhuǎn)不到的話,糖吃多了要被娘親說了。”
花城挑了下左邊眉,問離他最近的一個孩子:“你想要哪個?”
幼童依言指了指盤上的“錦鯉”字樣,糯糯地道:“要是轉(zhuǎn)不到怎么辦?”
花城哈哈笑道:“轉(zhuǎn)不到,這次算我請客,如何?”
幼童點(diǎn)了點(diǎn)頭,安心地拍了拍腰間的荷包。謝憐看著有趣,忍俊不禁,那邊花城伸出一指,狀似隨意地?fù)芰讼铝_盤上的指針,一陣“嘩啦啦”的響聲后,那枚指針果然乖巧地指在了錦鯉的位置。
鬼王的縱運(yùn)奇術(shù),果然了得。
“哇——!”
幾個孩童當(dāng)即驚呼出聲,非常配合地拍著小肉手,把兩只小手都拍紅了。糖人師傅呵呵笑著,熟練地牽了糖絲在光滑的石板上作畫,再用小鏟子一鏟,竹簽固定,遞給了那孩子。剩下幾個幼童福至心靈,隨即便一眾往花城旁邊擠,紛紛把自己想要的圖案告訴他:
“我想要貓熊!”
“可以給我轉(zhuǎn)個狗狗嗎?”
“你剛才已經(jīng)試過了,該我啦!”
糖人鋪?zhàn)优哉煞胖鴱堉竦?,謝憐順勢坐了,看著一邊香餑餑似的被孩子圍在中心的花城,越發(fā)覺得,吸血鬼王,也不是常人說的那般不好接近。
一翻鬧哄哄后,幾個孩子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糖人,幾個一溜煙跑了,還有幾個留在鋪?zhàn)优詻]走?;ǔ侵逼鹕恚聪蛑x憐:“哥哥,有沒有想要的圖案?”
這倒是有趣了。
謝憐起身湊過去,看了那羅盤半晌,鬼使神差的點(diǎn)了點(diǎn)“狐貍”的字樣:“就這個吧?!?/p>
糖人師傅笑道:“行啦,小伙子也不用轉(zhuǎn)了,雖然我也不知你這是什么妙法,這糖人,就當(dāng)送你的好了。”
謝憐待要道聲謝,花城道:“老人家麻煩將糖人做小一點(diǎn),拜托了?!?/p>
糖人師傅笑呵呵地應(yīng)了,謝憐有些奇怪,問花城:“為何要特意做得小些?”
花城回看他,歪了歪頭:“哥哥不是不愛吃甜?”
謝憐一怔:“你是如何得知?”
花城仍是笑著,面不改色道:“哥哥在我這住了這么久,若還沒發(fā)現(xiàn),倒是三郎待客不周了?!?/p>
這解釋自然是完美無缺,但謝憐心底,莫名生出一陣異樣,就好像,他從前見過花城似的。
可他又如何與吸血鬼王打過招呼,還將人忘得干干凈凈的?斷沒有此等道理。
謝憐搖了搖頭,不再多想。
狐貍樣式的糖人,比一般的尺寸還小些。謝憐欣賞良久,才依依不舍地將其含入口中。
正正好的甜,不膩。
進(jìn)了家客棧,店里小二熱情歡迎道:“兩位客官,是要打尖兒還是住店?”
謝憐應(yīng)道:“要一間房,謝謝?!?/p>
花城卻道:“兩間?!?/p>
謝憐愣了一下,看了眼花城,沒發(fā)話。
從前外出時,兩人都是要的一間房,為的是有事也能及時互通消息。反正都是男人,睡一張床也沒什么,久而久之,謝憐也就習(xí)慣了。現(xiàn)在花城要兩間 ,雖是正常,謝憐卻莫名覺得不適應(yīng)。
小二為難地左看看謝憐,再右看看花城,哈哈笑著打圓場:“客官是在顧慮房間大小嗎?這不用擔(dān)心,本店房間寬敞,居住舒適,包客官滿意!”
花城笑著,仍道:“兩間?!彪S即看向謝憐,“瑞羽節(jié)一般要慶祝個三四日,期間哥哥若是要沐浴更衣,兩間房也方便一些?!?/p>
這確實是個問題。
謝憐面上一熱,改口道:“好吧,兩間?!?/p>
客官一揚(yáng)手:“好嘞,二樓靠里的兩間上等房,兩位客官請!”
花城一手往店小二手里放了片金葉子,一面道:“等下備些點(diǎn)心和茶水送上來?!北愀x憐上了樓。
店小二愣了一下,抬手喊他:“客官,您錢給多了!”
花城擺了擺手,示意不用找了。
謝憐汗顏。
進(jìn)了房中,幾案旁有一扇窗,正巧對著方才逛過的大街。謝憐倚在窗邊向外看去,望著大街上眾人游樂的景象,自是喜上眉梢。忽的一轉(zhuǎn)視線,謝憐愣住了。
有一小兒正順著人流,左溜右竄地往前行進(jìn)著。與這城內(nèi)其他孩子不同,他一身破舊布衣,頭發(fā)亂七八糟地纏著,顯然是沒有精心打理過。瘦瘦小小的一只,快被身邊的綾羅綢緞掩埋了,若非謝憐目力極佳,再加上他在人群中實在突兀,估計還注意不到他。
凝神間,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謝憐回身開了門,便見店小二端著幾份點(diǎn)心和一碟茶水道:“客官,您剛才點(diǎn)的東西!”
謝憐側(cè)身讓他進(jìn)來,趁機(jī)道:“說起來,我方才看到大街上有個孩子,扮相與此地人不大相同。無虞國舉國富貴,為何這孩子卻是這般模樣?”
店小二將點(diǎn)心和茶水放到幾案上,答道:“客官不是本地的吧?我們這里還接收別國的流民。國主陛下行善事,積功德,鳳凰才能保平安!”
將流民收進(jìn)國內(nèi),好歹也要發(fā)放物資救濟(jì)啊。
謝憐心中腹誹。轉(zhuǎn)神見花城倚在門邊,似是聽了有一陣了。見謝憐看向他,花城正了正身子:“哥哥,出去逛逛?”
二人出了客棧,默契地遠(yuǎn)離了繁華的街道,轉(zhuǎn)而走進(jìn)街角,過了窄巷,在此止步。
空氣中散發(fā)著惡臭的氣息,幾個乞兒趴在地上堆石子玩,更多的是攀在墻上,怯怯地看著遠(yuǎn)處大街上的繁華。
這里是被人遺忘的地方。
有陌生人闖入,幾個孩子立馬警惕起來,一個個跑回了墻角,青黃的臉上,兩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們。
花謝二人互望一眼,謝憐從袖中乾坤袋里拿出幾塊點(diǎn)心,蹲下身與幾個孩子平視,溫聲道:“別怕,你們要吃東西嗎?”
幾個孩子遲疑著不敢過來。謝憐也不摧,他知道在這種環(huán)境下長大的孩子,警惕心都十分強(qiáng)。伴著幾聲響亮的肚子叫聲,幾個孩子竊竊私語一番,終于有個膽大的男孩上前,小心拿了片點(diǎn)心,放在鼻尖嗅了嗅,這才咬了一小口。發(fā)覺沒事,這才招呼身后的小伙伴,幾人將咬過的點(diǎn)心分成小塊,一起吃了。
謝憐微微一笑,將剩下的點(diǎn)心遞上前,溫聲道:“我這里還有,要吃嗎?”
幾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才上前拿了剩下的糕點(diǎn),不爭不搶,仍是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一起吃了。一個小一點(diǎn)的女孩牽著一旁個子高的男孩,怯生生地對謝憐道:“謝謝大哥哥。”
謝憐回給她一個笑容,視線下移,注意到她脖頸上掛著個長命鎖,上面的文字并非是祝福之語,僅僅兩字——青茗。
注意到他的視線,女孩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長命鎖,往男孩身后縮了縮。
謝憐溫聲道:“抱歉,我沒有惡意。嗯……'青茗'是你的名字嗎?很好聽?!?/p>
花城接話道:“無虞國以及周邊的國域,女子自出生取名后便會為其打造一枚長命鎖,也算是此地風(fēng)俗了?!?/p>
謝憐看向周邊其他孩童,果然只要是女孩,脖子上都掛著一枚長命鎖。謝憐心下一沉——打造長命鎖,本是父母保平安祝福之用,卻不想一家分散,孩子被迫流浪,這長命鎖,早已失去它原來的寓意了。
可女孩還是很寶貝地把它護(hù)在胸前,仿佛早已密不可分了似的。
見幾個孩子又跑回墻頭,眺望墻外喜慶的風(fēng)景,謝憐道:“你們想出去看看嗎?”
孩子們收回看向墻外的視線,搖了搖頭:“在這里就好?!?/p>
謝憐輕嘆了口氣,看向花城。花城眨了眨眼,朝他一笑:“沒事,不出去看也可以?!?/p>
說著,他一指微抬,四面墻忽的撲簌簌發(fā)出聲響,隨即從墻縫中開出了幾朵花。
此地背光,那花長勢卻極好,極快地順著墻面向外延展,開出了更多更美麗的花。
幾個孩子驚訝地“哇”了一聲,花城笑著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幾個孩子又一齊捂住了嘴巴。
隨即,漫天花瓣如雪一般落了下來。謝憐只覺面上一癢,伸手去接,掌心便多了片嬌艷的紅色花瓣。
花瓣落得快,也落得輕巧,沒一會兒就在這小地方鋪了厚厚的一層。幾個孩子原先單薄的布衣?lián)Q上了一身新,灰撲撲的小臉也干凈了,沾上了片片花瓣,看上去嬌趣可愛。
謝憐福至心靈,采了幾朵花編成個花環(huán),戴在小青茗頭上:“送給你啦?!?/p>
野一點(diǎn)的男孩子在花地里盡情撒歡,女孩子則是互相幫忙往發(fā)間插花。
青茗眨巴著眼睛看著花城:“大哥哥,你是神仙嗎?”
花城嘴里咬著根野草,聽了哈哈一笑,道:“神仙?我可不是,我壞得很?!?/p>
他雖這么說,卻是一手展開,放了只銀蝶翩翩飛起。
小孩子玩性大,立馬被銀蝶吸引著,撲蝶去了。
謝憐道:“三郎,多謝你?!?/p>
花城將嘴里的野草扔了,抱臂靠在墻上,輕笑道:“哥哥謝我做什么,都是你自己想做的?!?/p>
謝憐笑了笑:“我可沒你本事大。”隨即看向不遠(yuǎn)處的孩子,聲音弱了下去:“若是能一直這樣延續(xù)下去,便好了?!?/p>
花城眨了眨眼,沒發(fā)話。
遠(yuǎn)處煙火聲響起,花城偏頭向外看去,又看向謝憐:“祭典快開始了,哥哥,去看嗎?”
謝憐看向還在嬉鬧的孩群,溫聲道:“嗯,走吧?!?/p>
只是現(xiàn)在融入墻外喜慶的氛圍,感覺不大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