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如果博士被干員獨享了—夕篇


“曾伴浮云歸晚翠,猶陪落日泛秋聲。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p>
少女?dāng)R筆時,不知從何而來的淚,“滴噠”幾聲,亂了墨痕,軟了素紙,順著淺褐色的紋路,旋成一顆小而精致的靛青圖章。
又“滴噠”幾聲,三街六巷和雨去,車水馬龍化泥塵,身后雕欄玉柱,琉璃樓閣,都模糊成一團朱紅,悄然無聲,綻開半暈紅霞;
再“滴噠”幾聲,她咬牙,回身揮一筆,墨鋒所指,處處河山碎,聲聲禽鳥悲;重一筆,便是樹枯芳華遠,云散碧空凈。數(shù)秒工夫,這繁華世界,徒余白紅二色。
蒼茫天地間,她坐在自己陌生而溫潤的淚水里,身旁,唯一青石碑作伴:碑前,落紅水色,待夜無塵——
正如同在那個她生命中唯一的如琥珀般明澈的黃昏,他來到她身旁時,天空的模樣。

“夕?”
“嗯?”
她本逆著光,一回頭,柔順的暮色便從肩頭滑落下來,一下子明晰了美人的側(cè)顏。
“你...不待在你的畫里嗎?”
臺階是朦朦朧朧的黃,博士一步步向上走,耳邊似乎能聽到銀杏葉被踏碎的聲響。
“畫里畫外,山川風(fēng)月也無不同。偶爾出來看看怎么了?”
“那,畫里可否有這樣的海洋?”
他走到她身旁,雙手交疊在欄桿上,垂眸注視著腳下翻涌的浪花。而她似乎并不急著回答,等到他等不急了,斜著眼睛望她的時候,才看到了少女微微上揚的嘴角:
“自我的生命伊始,這顆心臟便和潮汐一同脈動。但親眼看到它.....”
她將手伸出欄桿去,海風(fēng)吻著她翠綠的指尖,一雙丹青手,輕捻碎霞柔:
“是今天,博士。你很榮幸,見證了我人生中的一個第一次。”
她看向他,橘紅色的豎瞳微微瞇著,好像把落日都收納進了眼底:
“你又為什么不待在你的小辦公室里呢?”
“和你一樣,出來看看而已?!?/p>
“哦?只是看風(fēng)景嗎?”
毫無征兆地,一點冰涼繞上手腕。他下意識地想掙脫,衣袖卻已然被撥開,少女的兩根纖指,就這樣掐上他的脈搏。
“跳得很快哦,博士。”
又是笑,矜持而溫婉的,夾了一絲玩味。幾秒后那笑容卻散了,彼此不約而同地把頭側(cè)過去,用霞光遮住微紅的臉頰,可他卻遲遲沒有掙開她,她亦久久沒有松開他,指尖交錯,纏綿,悸動的脈搏聲里,一對鷗啼夕陽遠,數(shù)重潮鳴新月臨。
等到他們回過神來,十指已緊緊相扣不知多久。她支支吾吾,慌忙掙脫時,一暈紅潮,臉邊春入桃花嫩,和羞走,鬢上青歸柳葉新。她捂著臉跑下艦橋去,博士只是看著,半顆心卻已落進這佳人的背影中去了。
從那時起,黃昏與落日就成了他們共同感情的標志。當(dāng)暮年他憑欄凝望一個又一個落日時,總會回憶起年輕時那場漫長而溫暖的牽手。追思的網(wǎng)輕而易舉地纏住了他,于是他問身邊的大畫家:
“那次牽手,是因為什么?”
她別過頭去,淡淡道:
“一次采風(fēng)罷了。我那時候?qū)δ憧蓻]什么好感?!?/p>
“可你還是為我記住了那一天,不是嗎?”
“....隨你怎么自作多情?!?/p>
他哈哈一笑,夕這才在沙啞深沉的笑聲中嗅到了衰老的氣息,它是水墨般的濃醇,和落日的光彩一同繚繞在他身上,給她一種如真似幻的奇異感——
他高大的身軀好像在一天里就塌陷了下去,那件黑藍色的外套被晚風(fēng)吹起一角,無可挽回地顯示出了空蕩;鬢角剝落了深黑的顏色,雪白雪白,削去一層的樹皮大約就是那樣;多年以來他從不保養(yǎng)自己的皮膚,歲月的光斑燙傷了麥色的臉頰,一連串皺紋便是它們到訪的痕跡;連胡子都只是用清水潤濕后細細刮去,那份屬于年輕人的辛辣憑他衰朽的雙手已經(jīng)是享受不到的了——而現(xiàn)在她看著他光潔的下巴,數(shù)年前第一次為他刮胡子的回憶便會如畫卷般展開:
漫長的生命中,鑲金絹帛、黯淡麻紙、泥土乃至于頑石都成為過她畫作的載體,可還沒有哪一張畫布像他的臉那樣脆弱又粗糙。她捻著剃刀柄,一點點刮去細硬如野草的胡茬,好像在細描一副工筆畫。而他很享受地閉上眼睛,晨間,陽光透過紅褐色的木鏤小窗,陰影在他臉上勾勒出華麗而淡漠的紋路,整張臉龐顯得靜而祥和;不知何處飄來了茶與桂樹的香氣,她一分神,筆鋒沒了輕重,一個小血口就出現(xiàn)在他臉上了。
她聽到他悶哼一聲,于是慌忙拿起毛巾想擦拭,但手卻被握住了,“小傷口而已,請繼續(xù)吧?!?/p>
他說這話時依舊閉著眼,自然沒有看見她已然緋紅的臉頰。她“嗯”了一聲,用那雙從未老去的手,緊張又笨拙地為他刮完了胡須。當(dāng)他滿意地撫摸著自己光滑的下巴,手指掠過那小小傷口時,輕聲一笑,對她耳語道:
“這大概是你畫過最獨特的畫了?!?/p>
后來,她聽樓下開武館的老烏有講,博士搓麻將時曾十分興奮地指著那個小傷口對年炫耀:“看,你妹妹給我刮胡子了!”年則擠眉弄眼地把一塊麻將丟到了那老頑童手里,他定睛一看,紅色的,“中!”
如今她掐指一算,離那個桂花與茶味的清晨,大約已經(jīng)有四年了。多快啊,她感慨,同時看著身旁的老人凝望熙熙攘攘的龍門步行街,雙眸緩而沉重地閉起來,心知他也陷入了回憶。
在這條由紅磚石鋪就的街道上,他們曾經(jīng)浴血廝殺,尸骸與狗牌堆積成山,哭號與怒吼,都像雨中的淚水般,永久地消散于炮火的轟鳴。那時,他還能就著雨水刮去沾滿血污的胡子,動作精準利落,幾秒就可以放下剃刀而重新拿起作戰(zhàn)計劃書。
夕曾對他說:“刮個胡子而已,沒必要那么著急。”
他沒有抬起頭:“夕小姐,我沒有你那么多時間?!?/p>
而現(xiàn)在他有了:暮年給他的唯一特權(quán),就是可以肆意揮霍生命。醺醺暖風(fēng)里,他聽到樓下有孩童在嬉戲,街對面的燒臘店,光頭的老板用力剁著油光光的鴨腿,木砧板估計又多了幾道傷痕;茶館前的藤椅里,有人嘩嘩翻著報紙,小桌上的白瓷壺里嘶嘶冒出熱氣,茶香與油墨味道一同升著溫;老自行車銹跡斑斑的鈴鐺叮當(dāng)作響,橡膠輪胎在磚石路上碾壓出一陣沉悶的咕嚕聲;霓虹招牌還未亮起,遠處,鐵銹色,橘紅色與瑰紫色交疊的暮靄托著落日,慢慢墜下龍門的地平線。
? 這些生機勃勃的聲音蓋過了炮火,博士重又睜開眼,轉(zhuǎn)過頭來望她,眸里,水洗過般的明澈:
“多快啊?!?/p>
他伸出手來,摸一下自己的臉頰,然后,輕輕放到了她的臉上,笑了:
“果然,時間只為你們讓步。”
她楞住了,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答,而他似乎也不想讓這愜意的黃昏變得沉重,進屋拿了些許零錢準備下樓買菜了。
他們的家并不大,黃昏朦朧的光線甚至讓它顯得有些狹小。十年前博士從龍門銀行里取出自己的存款時,曾被里面的款項嚇了一跳:他都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么多錢,而經(jīng)理卻萬分確認,這就是他的。他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拿著一筆巨款回了暫住的麻將館,僅半個小時后,四名碧翠克斯家族的辦事人員就敲開了他的房門。
他那時才知道,那些錢是遠在維多利亞的碧翠克斯夫人在聽聞他踏入畫卷后打進賬戶里的,離開龍門時,她曾對這筆款項作了如下解釋:“啊,免得他到時候從那怪畫里出來無家可歸了。這些錢供他吃幾天飯總夠的吧?”
在他的記憶中,這位出手闊綽的夫人大概還有個名字,叫詩懷雅。他為故友的俏皮話會心一笑,同時又問起她近來如何,得到的回答令他欣慰又有些唏噓:
“夫人經(jīng)營家族企業(yè)直到去年退休,現(xiàn)在在一處鄉(xiāng)野別墅安度晚年。她聽說您出畫的消息,剛剛特意打電話過來邀請您到她家去住?!?/p>
“啊啊,不用了不用了,代我致謝?!?/p>
他送走了辦事人,接下來的幾天便在龍門各處挑房看房。事實證明,那些錢不止夠吃幾頓飯,甚至夠他買下半個別墅區(qū)。那些夜里,博士拿著筆笨拙地描畫著一個個小房間,問她喜歡什么樣的,而她擺了擺手,“隨便你,反正,再好的房子我都能畫出來?!?/p>
最終,他買下了一處市中心的舊式公寓,是被老街老巷所包圍著的。那個黃昏,夕從外邊第一眼看到它紅磚的外墻,乳白色的山花與窗沿懸下的爬山虎,啞然失笑,“果然是適合老人住的地方?!?/p>
就這樣他們在龍門安定下來,往新家里一件件添著家具。對窗擺下一張紅木方桌,貼墻放好一處柚木書架;茶案邊置一盆仙草,床頭柜上種一盆水仙,花開的時候,整個弄堂都飄起一股幽香。
也就在這幽香里,一個圓月夜,住在樓下的烏有上門了。他本來只是想來要一株水仙,開門后,兩個老人大眼瞪小眼,互相打量半天,才不約而同地露出驚喜的模樣。
“我聽說您從畫里出來了,還想著會不會哪天在某個山林別墅里見到您....緣分吶!緣分!這樣,我去給我家那老婆子打個招呼,等會兒,我來和您撮一頓昂!”
一番忙活,兩個霜華滿頭的老人在方桌邊坐下。那又是個溫和的黃昏,三碗陽春面,一疊花生米,都泛著令人愉悅的一層油光。
夕不喜與他人交談,躲進畫室去,于是客廳里就剩了他們二人。一提起往事,這位老武師就滔滔不絕起來。他細講了自己是如何收拾了勾吳那幫混球,又是怎么找了老婆,開了武館,講得比博士嗦面條還順溜。最后,他開了折扇,素色扇面悠悠滑過幾縷風(fēng),吹卻了飽餐后的些許困乏,也向他吹來了一個問題:
“您在畫里待了快....哎,很久很久了吧?怎么想到出來了?莫非是,老當(dāng)益壯,想再尋花問柳一番?”
博士愣了一下,擺擺手,“卟”一聲,開了一瓶白酒:
“嘁,沒那意思。我生在畫外頭,老了,也該回來看看了。落葉歸根不是嗎?”
“也是。夕小姐,近來如何?”
“她呀,老樣子?!?/p>
?“那甚好,那甚好......”
兩個老人對飲到初更,喝到最后,喝得仿佛已經(jīng)不是酒,說得也不是話,而是吞吐起煙藹般的月光來了。他醉醺醺地捧著一株水仙花下樓的時候,滴滴答答落了一樓梯的水珠,晶晶亮,像秋夜的星星使人看了歡喜。
博士送他到家門口,再上樓,飯桌前,夕卻已經(jīng)在吃那碗陽春面了。
“哎呀,沒想到在這里還能遇到故人,真是緣分吶~”
他樂呵呵地收拾著碗筷,兩根手指捻起酒瓶,正要往廚房走,酒卻被夕一只手握住了。
“放這,我喝?!?/p>
博士有些奇怪,但還是松開了手,到廚房里尋了一個酒杯給她,也給自己又倒了一杯。
酒與玻璃碰撞著,發(fā)出的聲音像一地金幣亂滾。剛想喝,杯子卻被少女抽走了。她把兩個杯子都放到手邊,“哼”了一聲:
“你喝得夠多了,再喝下去亂性子?!?/p>
他無言反駁,只能尷尬地看著愛人一口面一口花生米,手指敲打著桌面干等:
“怎么突然來興致喝酒了?”
她不答,長而細的面條聽不到響便滑進嘴里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
“欸,你還記得烏有這人嗎?”
她也不答,一手把碗推向他,一手抹掉了嘴角些許油漬:
“幫我把面熱一下?!?/p>
“早點怎么不說……”
等到他熱了面回來,碗差點摔在地上:半瓶白酒都被夕灌了下去,醺紅的臉頰上,滴滴香汗正沁出來,衣衫微濕,分外動人。
若是年輕時,這大約就是段美好纏綿的開始。但他老了,老到已忘記了沖動為何物,幸而手臂還留著力量,允許他把她抱上床,一小口一小口為她喂著解酒的茶湯:
“怎么了?看了人喝酒,突然想過把癮了?”
他溫柔地撩起她一絲鬢發(fā),昏暗的光線里,那對橘紅色的眼眸閃著光,如美酒般澄澈動人。年輕時,它曾無數(shù)次地叩響博士的心房,而現(xiàn)在,推門而入,就已是順水推舟,輕而易舉了。
“夕?想起什么了?”
“博士,我.....”
少女倚靠在床頭坐起,碧色的發(fā)絲垂下,掩蓋住了那冰涼軟糯的小手。
人說,酒是催情劑,亦是消愁湯,可現(xiàn)在,它卻更像一塊石頭,記憶的深潭,“咕咚”一聲,因它泛起波瀾。
她仰頭,望著從玻璃上瀉下來的月光,看它瀑布般淋濕了一整條街巷:
“我想起那年中秋,你和我;月一輪,酒兩壺,花千朵?!?/p>
短短一句話,回憶就開了閘。他記得,那是勝利后的第一個中秋夜,龍門河堤:
半道澄江,映出明明孤月;一樹瓊枝,點綴素衣佳人。她輕起筆,墨鋒卷起琉璃海,筆尖云濤連雪;他嗅到瓊桂欖菊,酥餅茶點,聽到鶯鶯鳥語,千囀百啼,恍惚間,一只手攬住他的腰,將他向后一送,穩(wěn)住腳跟時,眼前已然是一片潔白花海。
明月低垂,近得仿佛觸手可及。夕坐在花海中央的一張石桌旁,流光下徹,剪影貼金,如在月中。而當(dāng)他邁動腳步,足尖所及之處,花瓣紛揚,成蝶,成鳥,成雪,天地扭轉(zhuǎn),萬朵浮云從地起,驚得他不知從何感慨起。
待到他坐定,少女輕搖紅酥手,一對花鳥銜酒來。她為他斟滿一杯,舉手投足間,身上抖落的是月,壺中流出來的亦是月。
“敬你的勝利,博士?!?/p>
“敬你的畫筆,夕。”
彎眉一笑,醉比酒先到。他們碰杯,對飲,無聲無息,一壺酒已分流入喉。
“所以,今后想做什么?”
如絲醉眼望著他,那眼里第一次顯出女人的嬌媚來,縱然明白大約是酒精的作用,也足以令他怦然心跳:
“沒想過.....”
“古有范蠡功成身退,攜西子蕩舟五湖之上;而今羅德島佳人俯仰皆是,博士有中意的嗎?”
她并不立刻讓他回答,又招手喚來一壺酒,這一次,半壺都灌進博士嘴里了。
那酒是甜滋滋的,砸吧幾下,人似乎都飄起來了。
“唔…這真是,畫出來的酒嘛……”
“重要的不是酒,而是人?!?/p>
少女搖晃著酒瓶,啜飲一口:
“人想醉了,再劣的酒都能品出味來;若不想醉,瓊漿玉液也不過一碗白水。”
等到酒意再濃幾分,她一筆挑起博士的下巴,也暫且撐住了他搖搖晃晃的身子:
“請回答吧?!?/p>
“啊……如果我說沒有,你會驚訝嗎?”
男人的眼神飄忽著,喃喃道。
“我記得你不信佛?!?/p>
“風(fēng)月之事,與佛無關(guān),沒有就是沒有了。”
“怎么可能?”
下巴上的力加了幾分,她的聲音里少有地透出了緊張,嘴角卻仍是微笑的弧度:
“人生苦短,怎消磨得了七情六欲?莫非,博士是想想個個收入囊中?”
“不,夕……”
他輕輕按下她的筆,咧開了一個苦澀的笑:
“雖然在你眼中,這段旅程不過一次遠足,但對我來說,我的所有時間都已經(jīng)走完了,就在你的一天里。”
月與花下,霜灑鬢發(fā)?;蛟S在那時,夕就已見到了他衰老的模樣,又或許,老去的開始就是一場于過往的迷失:
“我從來就只知道前進?,F(xiàn)在,羅德島的使命達成了,我每天出門,望著晨間的世界,天穹下,蒼蒼茫茫,空空蕩蕩,卻沒有一處是留給我的?!?/p>
“我最近一直在想,該到何處去……”
他說話間,看著月亮,也看著她,
“昨天我明白了,倘若生活贈予我又一場失憶,我寧愿再度睡去,一覺不醒。”
忽然伸手,包裹住她的指尖,而她并不退卻,只是臉頰紅了一片:
“夕,我問你?!?/p>
他牽起她的手,站起,將她拉近,抬手指月:
“如果你是月亮,那么,我們這些人,是否就如這滿地白花,開了一簇,謝了一簇?!?/p>
“嗯……”
“那么,能允許我余生都浸潤你的月光里嗎?”
輕聲細語中,他挑起她一寸鬢發(fā),墨色山水,亦不及那指尖的柔了,
“終有一天,南風(fēng)會吹我入云,枯葉會卷我入秋?!?/p>
“但在那之前,我都會好好地活著,活在你身邊。”
“夕,讓我進畫里吧。我想勾勒出我們短暫的共同人生,從第一筆,到最后一筆?!?/p>
最后一個音節(jié)落下,眼前少女的身軀竟顫抖了一下。她已不知道那份來自心底的悸動與歡欣為何物,那或許是孤獨暫時遠走的標志,又或許是一次許久未見的沖動,總不應(yīng)該是愛吧?她想,那個字大約已經(jīng)被她無限的時間磨滅了。
可,自己為什么在哭泣?
不知不覺間她已緊覆住他的手,貼上前去,嗓音卻已不如往常般淡漠:
“你,想在里面多久?”
抬眼,四目相對,然后,他給出了一個他早已準備好的答案:
“一生一世?!?/p>
當(dāng)暮年時的博士與她一同說出那個讓他有些羞赧的詞匯,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一片浮云遮月,房間里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他想去開燈,衣袖卻被她拽住了:
“很久沒有過這樣美好的回憶了。謝謝你,博士。”
“那不也是我的回憶嗎?”
“那,我更應(yīng)該謝謝那瓶酒?”
“重要的不是酒,而是人。你說的?!?/p>
二人相視一笑。從那以后,他們就不時喝上那么一兩杯,他在錢柜里數(shù)酒菜錢時,硬幣嘩嘩地響。有時博士也會拉上烏有嘮嘮家常,兩個老人說柴米油鹽的價格,論自家別家的風(fēng)水,也評幾句當(dāng)今世道,新政舊俗,幾次過后,夕也從房里出來,聽著他們東拉西扯,被茶水溫燙的臉頰竟也隱隱浮上了笑意。
當(dāng)榮光擠干了他們的水分,平凡才真正潤進生活。她第一次感到了人間煙火的氣味,并第一次樂在其中:春天,她裁剪伸入窗里的花藤,將薔薇藏在手心,摸到廚房里吹他一臉;青梅湯的碎冰中,夏天當(dāng)啷作響,喝一口,再切半個西瓜,紅汁濺出來,眼里都是涼的;秋總以夕的一句“沙棗樹該黃了”起筆,她和他一起做了酥餅,摘了桂花,給鄰里都送上幾份,再毫無遺憾地看著幾場清雨為它收尾;冬天則被盛進一個銅火盆,他們相依偎在弄堂口的臺階上,朝里面丟著栗子,等到砰一聲響,就接住一個跳出來的,讓它在二人的手心里滾來滾去,呼呼降著溫,那時候,連等待都是軟糯香甜的。
在一場場回環(huán)往復(fù)的春冬里他漸漸學(xué)會了變老,學(xué)會了每天清晨被她攙扶著下床,學(xué)會了用拐杖支撐起薄薄的身子。他再不復(fù)當(dāng)年頂天立地的雄姿,佝僂著,拿著單程票踏上時間的列車,駛向那個早已注定的終點,速度快得令她心碎。
她有時會撫摸著他綿軟的白發(fā),眼里露出從未有過的哀思。這時他就微笑著摟她進懷,那雙不曾老去的,邃藍的眼中,倒映出了枝頭歡唱的燕雀與高遠的藍天:
“沒關(guān)系的,夕,總會一天,你會忘了我?!?/p>
“我....我只希望別人能忘記我......”
“你在我身上嘗試過,手段還殘忍的很,可成功了嗎?”
她搖頭,于是他笑了,
“夕啊,你帶給人的回憶,就像墨汁一樣擦不去。”
她不語,雙手勾住了他脖頸:
“等你....走后,我可以把你畫進畫里嗎?”
“我想我更愿意長眠黃土?!?/p>
沉默一會兒,他又說:
“那兩幅為我準備的畫,請你毀掉吧?!?/p>
“為什么?”
“你不會睹物思情嗎??!?/p>
“不會?!?/p>
“怎么不會?”
“為什么會?因為這是你說的?”
“因為你愛我?!?/p>
她愣了一下,臉頰伏進了他胸口,良久,哽咽聲從不知何處擠了上來:
“少自作多情了......”
歲月削薄了他,也剝?nèi)チ怂闹械臍?。隨羅德島四處游歷的日子里,心中就隱隱對這位博士生出了些許情感:那是對一位優(yōu)秀領(lǐng)袖的贊許,對一位可靠決策者的認同,對一個能給予安全感的同行者的感激,對一個渺小卻堅強生命的由衷欽佩.....種種思緒結(jié)成了一塊令她困擾的石頭,在那個中秋夜,他說要陪伴自己一生前,她都堅決否定了內(nèi)心深處把它稱之為“愛”的念頭,可是在那一夜后,頑石碎作一團迷迷蒙蒙的薄霧,叫她看不真切自己的心了。
中秋夜過后的第一個黎明,她交疊著手坐在他床頭,問他喜歡住在什么樣的畫里。而他笑著說,有你就行。于是她紅著臉,在大概能被稱作“曖昧”的氣氛里揮動墨筆,帶他走入即將在其中度過半生的畫卷。
他們?nèi)氘嫊r,山林間正蒙蒙下著雨。眼前,石階青青,草竹蔥綠,百重泉掛杏樹梢,千勺酥油流葉底,一聲寒鼓鵲驚起。他下意識地想把外套脫下套在頭上,一柄竹傘卻已罩到頭頂,連帶著少女的柔荑包裹住指尖。
“走上去。”
聲藏細雨,心卻明了。他撐著傘,步上臺階,就見一檐烏紅翹,楊柳風(fēng)來金鈴搖。
“這是,寺廟?”
“只是外形有點像罷了。快進去。”
她推著他進門,里邊正燃著幾炷香,紅光映照下,擺放齊整的家具與幾幅掛畫,都映入了博士眼簾。
這里的一切都很干凈,就像從水里剛撈上來一般,散著一股清涼的味道。他撫過桌沿,走過雨聲輕響的窗臺,又撩開一處水墨屏風(fēng),看過畫室,茶房,最后,來到一處繡床邊。
那是張雙人床,只有一套被褥,金描細繡一對鴛鴦,煞是好看。楠木衣柜里,兩套睡衣正平靜地臥著,衣架上還只掛著幾個香包。除此以外,房中再找不到一張床,連被子也沒有了。
他煮好茶,端了兩杯到客廳里,夕正抱著雙腿坐在紅彤彤的小爐邊,微微沾濕的身上蒸騰出一陣迷人的水霧。
“喝茶嗎?”
“嗯?!?/p>
他在她身邊坐下,而她似乎也并不反感這過分貼近的距離,捧著茶杯,檀口中吹出一陣幽香涼氣。
小爐溫燙,雨也輕柔。她光潔修長的雙腿緊緊并攏著,火光為雪膚染上一層誘人的粉紅,輕薄衣衫敞開了領(lǐng),那條紅絲帶,亦隨意解下扔在一邊。
似是注意到他不安分的視線,眼神短暫地交錯一下,又慌忙躲進茶杯里了。她抿一口,他也抿一口,動作同步得令人尷尬。
“所以,以后我們就住在這里了嗎?”
“嗯。”
“睡...也在一起?”
“嗯....”
“這山里,還有其他人嗎?”
“山下有,山里只有我們兩個.....”
此刻,無論說什么,都被曖昧的火光與木墻淡淡的回響襯出了一陣暗示的滋味。盡管博士腦子里大概也有那般的想法,但還是輕咳兩聲,站起身,拿起傘:
“我去山下看看?!?/p>
“嗯。小心點,別滑倒?!?/p>
門外,云氣壓虛欄,青失遙山。山下,一處水墨鄉(xiāng)鎮(zhèn)外,楊柳醉春煙,甘霖澤沃土。蓑衣老牛,躬耕其中,萬草千花,靜綻其外;近旁又有一道河溪,橋上,石橋一彎覆煙雨,橋下,小舟一葉,魚簍三兩,孩童戲水,老嫗搗衣,端得一副春雨好圖景。
“若是在這死了,也不失為一好歸宿。”
他重新上山時,這么想著,不禁一笑。腳步輕緩如落花。
那天夜里,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黑暗里她背向他,心里不由得羞惱起來,自己怎就忘了多畫幾張床?還是說,心里就一直期盼著這樣的夜晚的到來?她越想越羞,手去摸床頭柜上的筆,剛想揮,又覺得不合適,于是干脆在床邊蜷成一團,盤算著如果他隨意動手動腳,就把他一筆扔到山下去。
可等夜來一陣春寒,身子又想朝他那去了。她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也會有那么渴望另一個人體溫的時候,這一點讓她的心怦怦跳起來。但她又羞于開口,就戳他兩下,見他沒動靜,才下定了決心抱過去。
等抱上的時候,她忽然感到他身子一陣震顫。剛想松手,他卻已翻過身,一把擁她入懷。
“唔!博士.....”
很暖,很舒服。被抱住的一刻,腦袋里蹦出來的竟然是這兩個讓她感到無比羞赧的詞。嘴里還抵抗著,身體卻酥了,想推推不動,想把他丟出去,卻又忍不下心,扭了幾下身子當(dāng)作掙扎,就徹底淪陷在這溫度里了。
第二夜,第三夜,夜夜如此。她慢慢習(xí)慣了有個人睡在身邊的感覺,也沉醉于那份許久未有過的安全感與溫暖,或許,人本應(yīng)該如此?不僅是晚上,他灑掃庭除,生火做飯,她在一旁空握著畫筆時也這么想;他在門前立下一塊青石碑,傻乎乎地刻上“夕的家”時她也這么想;他與她相依偎著烤火喝茶,靜聽雨落梧桐時她更這么想。短短幾個月里,一個新的生活常態(tài)沉淀下來,而其中最不可或缺的,就是那個夜夜摟著她入眠,為她打理好一切家務(wù)的人。
等到那個中秋夜,他環(huán)抱住她的腰肢吻下時,那想法便在攀升的體溫與唇舌交疊間徹底占據(jù)了她的腦海。月亮,酒與酥餅的味道甜甜地在齒間交響,心頭的霧本就輕薄,被他輕輕一撥,就徹底消散了。
那夜,熾熱的歡愉中她意識到,如果此時的快樂不是快樂,那么她之前經(jīng)歷過的所有快樂都不過是一場幻夢;如果她對他的感情不是愛,那么世間最真摯堅貞的愛情也都不過是種種轉(zhuǎn)瞬即逝的現(xiàn)實罷了。她愛他,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愛得徹徹底底,肆無忌憚。
當(dāng)徹底接納了內(nèi)心的感情,時間就忽然變得豐潤起來了。愛與溫暖讓她退化成了一個嬰兒。她整日思量著鱸魚是否肥了,竹筍是否鮮了,排骨該放多些醬油還是糖醋,衣服該買絲的或是絨的。她考慮了那么,那么多,卻唯獨忘記了她的長生與他終將老去的事實,就這樣沉睡進一個圓滿而美好的夢中,幻想著窗花與爐火外的未來,直到他的第一根白發(fā)刺進她的視線。
彼時,他們已入畫十五年。那個夏夜,流螢自照,水鳥相呼。她為他剪著頭發(fā),忽然,一絲銀光斷開,“咔嚓”一聲,把她的心剪出了一個小洞。
動作停住了,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拉扯著自己,它不僅要奪走她手里的剪刀,還即將把她的心生拉硬拽出這小小的家。
“夕?”
“啊....沒什么,看到了一只很漂亮的鳥而已?!?/p>
“哪里?”
他好奇地抬起頭,眼卻被她蓋住了。
“不要耍我呀,在哪呢讓我看看.......”
“不要看了,什么也沒有......:
如果他撥開她的手,就會看見那對盈滿淚水的眸。淚,應(yīng)當(dāng)是淚而不是歡笑充盈她的臉頰,也應(yīng)當(dāng)是畫而不是人填滿她的生活——她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清楚這一點,可是他竟然使她短暫地忘卻了。愛是個多么隱秘又惡毒的陷阱啊,倘若她再晚些醒過來,面對他老朽的遺體,又該哭得怎樣肝腸寸斷呢?
那天夜里她沒有上床,在畫室的椅子上過了一夜。她緊縮著門不讓他進來,因為這時他的體溫對她來說已經(jīng)太燙了。黎明時分,她開門,用淡漠的聲音說:
“我想去劃船。”
鎮(zhèn)邊有湖,魚龍潛躍,水紋日夜不止??僧?dāng)他們走到湖邊時,波平如鏡,倒映出陰郁、昏沉的天空。
岸邊芳草,皆成倒伏模樣,青青河畔,橫臥兩只烏蓬小船。他們一人上一只,劃到湖心,忽然間,白霧霏霏,讓他想起那年中秋,她帶他入畫時的景象。
劃船聲猶在,卻不見她的船篷。水如琉璃,小舟無風(fēng)自移,前方霧里,一個坐著的人影慢慢明晰了身形。
那是夕,又不似夕,或者說,那讓他陌生的氣質(zhì)才像本來的夕。兩條小舟不知何時停住,四周,煙水茫茫。
“閉上眼。”
他下意識地照做,想說什么,可是唇卻被一陣冰冷的綿軟堵住了。
只要看不見,就什么都沒有。
“有緣再見,博士。”
雙唇分離的一刻,船走了。短促,生硬的告別,把他的疑問壓回深深心底,甚至還來不及叫她一聲,一陣蜃氣沉浮,他便迷失在了湖中。
船繼續(xù)漂,直到一聲沉悶的碰撞聲響起,他才從分別的恍惚中醒過來。他上岸,卻已不見了方才的草地與渡口。地面是白色的,眼前的路也是白色的,他向左、向右,都被某股力量阻隔住,只能繼續(xù)向前。
走了不知道多久,一個聲音對他說:
“請回去吧,然后學(xué)會忘記?!?/p>
于是眼前的一切忽然又浮現(xiàn)出色彩來。熟悉的龍門河堤,一陣江風(fēng)吹過來,冷颼颼的。他愣愣地望著腳下流水,良久,忽然笑起來,淚也跟著下來了。
“原來,只是一幅畫啊....”
他喃喃自語著,邁動腳步,慢慢地朝著街道走去。那天下著雨,霓虹燈光飄灑,如大夢成煙。

后來的生活凝滯如一潭死水。他找到一處似乎專門為他準備的廉價居所,在某個僻靜的街巷,一處地下室里。外面總是淅淅瀝瀝下著雨,在這綿綿雨聲中他重又陷入了迷失,未來、現(xiàn)在,他抓不著,看不到,只有回憶對他而言是清晰的了,于是拿起筆,孤獨地撰寫起自己至今為止的人生來。
最初的幾年,他強迫自己浸泡在紙頁與筆端,以為這樣能防止自己想起有關(guān)夕的一切。但,她像幽靈般出現(xiàn)在回憶的每一個角落,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認,沒有她,筆下二十余年的人生就無以為繼。
于是他妥協(xié)了,任憑甜蜜的回憶化作苦澀的浪潮將自己淹沒,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寫下她的名字——他必須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他堅信自己只要活下去,就一定有一天能再見她一面——就像在某個遙遠的下午,她與他講的,那個叫黎的姑娘的故事。
在那十幾年里,白發(fā)和廢稿一同滋長著,腦海中對夕的印象也慢慢變得鈍了,偶爾回想起她,也只有那句“一生一世”足以勾起他一聲短嘆。他每日機械地重復(fù)著吃飯,睡覺,寫作的流程,即使他的鄰居無數(shù)次邀請他去外面玩,路上因意外碰到的女郎無數(shù)次想約他出門,他也一頭撲進回憶里,將新生活拒之門外:他已經(jīng)不想再前進,只是因為他不想讓歡愉覆蓋掉過去—
直到那天,他提筆,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回憶寫完了,拼命回想,卻也再榨不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細節(jié)了,而自己居然還能動彈。
但他很快冷靜了下來。在那天夜里,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思考著還有什么能做的事情,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最放不下的還是那些干員們。他決定去拜訪散落在這片大陸各處的老友,并把自己的回憶錄給他們看。但就在啟程的前一天,一個發(fā)現(xiàn)徹底粉碎了這虛幻的現(xiàn)實:
那是一沓信件,就擺在抽屜里,封封都是他親筆寫下的。是的,他能記住自己經(jīng)歷的每一件大事,但其中的細節(jié)卻很難完全復(fù)原。于是自數(shù)年前,他就開始給干員們寫信。他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去向,住地,并準確無誤地填在收信人欄里,但,十?dāng)?shù)年來,沒有一封回信——它們?nèi)恢型就嘶?,而沉溺于過去中的他竟然毫無察覺。
清晨一場小雨,街道顯得長而清幽。他打包了這近百封郵件,走到郵局前,聽到滿街的銀杏樹正在風(fēng)中憂傷地低訴著,落葉如雨。
“我們并沒有收到過這些信件,先生?!?/p>
“可是上面有你們的郵印。”
“我們對此并不知情?!?/p>
接待員橘紅色的眼眸里閃動著異樣的光彩:
“或許是您家孩子隨手畫上去的吧?!?/p>
博士愣了一下,露出一個微笑,點了點頭,
“我了解了。能借我支筆嗎?”
他拿了一支鋼筆,在第一封信封上寫下兩行字,走出門去,拍了拍門口一個正抽著煙的年輕人的肩膀:
“朋友,借個火?!?/p>
“咔嗒”一聲,在旁人驚異的眼光中,他將那沓信件點燃,然后,用力往路面上一拋,火光里,他的眼神澄澈,如幽幽藍天。
“你,想在里面多久?”
“一生一世?!?/p>
縷縷輕煙,將天燙開了一個洞。又是霧,從洞中鉆出,如紛紛揚揚的大雪,靜默了整個世界。
乳白色的天地間,他朝左右兩旁看,看到了自己。少年的自己,在羅德島時的自己,在山林中的自己,以及現(xiàn)在這個,霜華滿頭的自己。
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伸出手,觸上那冰冷的鏡廊,手指輕輕撫摸著鏡中的老人,眼底溫柔如舊:
“即使讓我再孤獨二十年,我也一直在你身邊?!?/p>
“你知道,失憶的人忘不了任何事,無論是你,抑或是我的所有過去。”
話音落下的一剎那,鏡廊碎裂,如萬千飛鳥振翅而起。而他眼前的,也不再是那個衰朽的自己,而是夕的臉龐,分毫未變。
一旁的年眉頭一挑,輕輕打開畫室門溜了出去。而她的出現(xiàn)讓他欣慰一笑,這里的確是現(xiàn)實。
然后他立在這位大畫家身前,輕聲問道:
“成功忘記我了嗎?”
在那一刻,她眼中,夕日欲燃:
“你,恨我嗎?”
“當(dāng)然不,夕?!?/p>
她忽然緊緊地抱了上來。
“對不起……”
經(jīng)歷了千年風(fēng)霜的畫者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幸福的挫敗感:她改天換地的筆鋒,卻不能在這個男人身上留下半分墨跡。她是多么想讓自己與他再無瓜葛,以求避開那命中注定的哀痛,可是,對一個人的愛,難道是衰老與對別離的恐懼可以征服的嘛?
“沒什么好對不起的。我是個來自過去的車輪,再怎么用力推,也只會在回憶中滾來滾去?!?/p>
“夕,我現(xiàn)在想的,只有把我們應(yīng)該做的,重新做好?!?/p>
他摟住她。窗外,黃昏,滿地槐花滿樹蟬。
也正是在這樣一個黃昏里,他閉上了雙眼,便再也沒醒來。那時,他正在躺椅里看著夕教鄰家的孩子畫畫,看著看著,忽然笑起來,不知是畫好,還是人好,讓他一臉陶醉得閉了眼。等到烏有叫他下樓搓麻將時,晃了他兩下,老花鏡就從鼻頭掉到地上,碎得清脆。

“喲,你怎么也開始寫字了?”
年從一片白霧中朝青石碑邊的她走去,看到她手捧著的一張字帖,歪了歪腦袋。
“不知道,只是想寫?!?/p>
“害,別那么傷心,你這一輩子身邊死過多少人了?也不見你給他們寫點字什么的?!?/p>
她抬頭,把字帖扔到她臉上:
“你不傷心嗎?”
“傷心畫不成,自然也說不成?!?/p>
年看了字帖,收了裝出來的自在模樣,輕嘆了口氣:
“要說不傷心肯定不可能嘛,畢竟這么好一個人......”
“好到我愿意為他毀掉一幅畫......”
短暫的沉默。年環(huán)顧四周,手臂空揮了兩下:
“所以,之后你要干什么?再畫一幅,像之前一樣躲進去?”
“不,我不躲了。”
“哦?”
“我想出去看看,像你一樣。這世間,還有很多東西是我沒見過的,他還沒來得及帶我看完呢?!?/p>
“興致來了?”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我能走多遠,能嘗試多少東西?!?/p>
她站起身,抹了淚水,斜了年一眼:
“先從你的火鍋開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