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風(fēng)雪山神廟》(舊版)

那是一場不能稱之為戰(zhàn)斗的殺戮。
「真是強(qiáng)大?!?/p>
沒想到會成為這個樣子。
就連魯智深也對這種脫離人類范疇的強(qiáng)度感到戰(zhàn)栗。
刺客們也瞬間明白了為什么他們的雇主委托了這么多人行動,但此時就算明白,也沒什么用了。
沒有人敢靠近林沖——他像滑翔一樣,像飛舞一樣,在血與煙中奔跑。每當(dāng)?shù)度虚W動時,噴出的鮮血都會遮蔽了金色的陽光。
“…林沖??!”
魯智深的腳邊,被一刀砍斷的頭顱彈跳著滾動過來。?
林沖沒有說一句話,帶著沒有任何想法和感情的眼神,嘩嘩地斬落敵人的首級。
“林沖,走了??!”
魯智深從背后把刀刃刺向已經(jīng)停止移動的尸體。
“……已經(jīng)足夠了?!?/p>
在那個間隙,幾個撿回性命的刺客們逃跑了。
槍從林沖手中掉了下來,發(fā)出脆響落到地上。他跪在尸堆中,凝視著沾滿鮮血的雙手。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森林里恢復(fù)了微冷的寂靜。
傍晚的風(fēng),夾雜著濃厚的血腥氣味。林沖聽不到任何人的聲音,耳朵里盡是松籟像波浪一樣的轟鳴。
不久,魯智深把手搭在林沖的肩膀上,粗暴地拉起了他的身體。
“站起來,得找醫(yī)生?!?/p>
魯智深粗魯?shù)刈尮蛟诘厣系牧譀_站起來,背上背著昏倒的曹正走出了森林。時遷也將從尸體中尋覓到的值錢東西揣到懷中,跟在后面。
太陽已經(jīng)沉入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中,天空中只剩下紅霞的余輝。街道上沒有人影,微弱的燈光似乎也很遙遠(yuǎn)。
但不管怎樣,他們都要加快前往滄州的腳步,但在暮色中,曹正的臉色依然蒼白。呼吸也很微弱。滴落的血,在干燥的道路上滴滴答答地滴下黑色的血漬。
“曹正這小子,我聽說了你的消息從嵩山回來的時候,他像個乞丐一樣,顫抖著倒在相國寺前?!?/p>
對著身后低頭默默跟隨的林沖,魯智深頭也不回的說道。
“想去殺掉高俅的魂淡兒子,然后被別人發(fā)現(xiàn)打的半死。明明自己快要死了,看到我的時候還是跟我說,他擔(dān)心你,就算是爬也要跟在你后面?!?/p>
在曹正能自己走路之前,一直都是魯智深背著他尋找林沖。
“不能讓他死在這里?!?/p>
“魯大哥,你看那邊亮著燈?!?/p>
走在最前面的時遷說道。在黯淡的道路的另一邊,確實有小小的燈光正輕飄飄地晃動著。
——“前不見古人,”
乘著風(fēng)的氣息,傳來了朗朗的讀書聲。聲音隨著風(fēng)勢慢慢靠近過來。
——“后不見來者?!?/p>
在夜幕中,絲織品的長衣熠熠生輝。身邊伴著提著燈籠的童仆,聲音的主人正舞弄著手中的白檀扇。
——“念天地之悠悠……”
漸漸的在街道上遇到過于他鄉(xiāng)。
“……獨愴然而涕下?!?/p>
男人看了魯智深他們一眼,爽快地轉(zhuǎn)來視線,并優(yōu)雅地點頭致意。無論是端莊的容貌和還是漂亮的打扮,都是無可挑剔的貴公子。
“你們好像遇到了困難?!?/p>
即使看見了燈籠的光芒下浮現(xiàn)出大量的血,他也沒有絲毫的懼怯,反而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如果方便的話,可以來我家里?!?/p>
面對男人突然提出的要求,時遷和魯智深交換了一下困惑的視線。
可能是欺騙旅行者的狐貍精。
優(yōu)雅地微笑著的貴公子的背后,一輪血一般鮮紅的巨大圓月,正如燃燒般悄然升起。
————————————————————
“這個…真了不起啊。”
魯智深等人被帶進(jìn)的房間,是一個供來路不明的客人過夜的高級房間。在這座大型建筑物的一角,寬敞的室內(nèi)擺放著趣味十足的調(diào)味品。
這座宅邸本身就是一座宮殿似的宏大宅院。除了外觀漂亮的主屋,還有幾棟建筑物鱗次櫛比,看起來有很多不同的男人逗留在那里。
“先生,這里的主人有多厲害?”
魯智深問向正在治療曹正的醫(yī)生。
“你們是從哪座山里爬出來的?”

自稱是安道全的旅醫(yī)哼著大鼻子。
“小旋風(fēng)柴大官人都不知道?”
“當(dāng)然知道……你說的是名滿天下的再世孟嘗君?”
聽到這個名字時,時遷發(fā)出了驚訝的聲音。
“我遇到過很多被他照顧的世人和劍客?!?/p>
他是滄州首屈一指的財主,喜歡行俠仗義,照顧他的食客有數(shù)百甚至數(shù)千人。
“而且,就像天子大人一樣,他是真正的貴人?!?/p>
柴進(jìn),后周王朝將王位禪讓給大宋的最后一個皇帝,柴世宗長孫的后代。
“現(xiàn)在,只是閑人嗎……”
時遷發(fā)出一陣感嘆,柴進(jìn)似乎做了什么動作,耳邊也清晰出現(xiàn)了摩擦的聲音。他先是寒暄了幾句,然后看了看正在為曹正縫合的醫(yī)生。
“安先生,怎么樣了?”
“傷口相當(dāng)?shù)纳睢5?,這對于我『神醫(yī)』安道全來說,不算什么。雖然還需要恢復(fù)幾天,但是已經(jīng)沒什么了?!?/p>
安道全為曹正的傷口纏上繃帶,和坐在一旁的林沖交換了視線。
“順便也把你頭上那個東西也消掉吧?”
說著,安道全從藥袋里拿出一個小瓶子。
“這是我做的秘藥。任何這種類似紋身的東西可以消掉?!?/p>
安道全得意地?fù)u著瓶子,但林沖卻看都不看,低下了頭。就像吸附光芒的深淵一樣,他的雙眼,仿佛封印奈落的黑暗。
“…不管是什么樣的名醫(yī),也是治不好心情的啊?!?/p>
安道全無聊地嘟囔了一句,迅速收拾好工作用具離開了。
“明天我再來招待。今晚請先好好休息。”
說著,柴進(jìn)也走出了房間。
別說是滿身是血的客人,就連魯智深他們自己的姓名柴進(jìn)都沒有過問。
“真講義氣啊?!?/p>
魯智深佩服地喝了一口酒,那是一種不宜寄居的絕品。
“林沖,你也喝一杯嗎?”
面對魯智深的邀請,林沖無言地?fù)u搖頭。
雖然魯智深也有話要說,但似乎沒辦法開口,那天晚上,最終還是決定各自回房間休息。
第二天午后,柴進(jìn)派來的迎接使者和安道全一起來了。
“官人在亭中設(shè)宴,希望各位能過來。”
林沖把曹正交給了安道全,三人跟著使者來到院子里。庭院雖然寬敞,但并不是華麗的風(fēng)格,而是一個風(fēng)雅的庭院。
過了被澆了水的橋,登上水池,前方出現(xiàn)了雙層的亭子,那里擺著筵席。雖然建筑簡樸,但在周圍的池塘里,一片片蓮花正在涼風(fēng)中招展著。
“之前忙著視察,問候晚了,多有得罪?!?/p>
已經(jīng)等候多時的柴進(jìn)鄭重地迎了上去,并舉杯勸酒。
“為了慶祝相識,干杯吧!”
坐在主人座位上的柴進(jìn)舉起酒杯??墒?,只有林沖沒有坐下。
林沖倚著欄桿,沐浴著刺眼的陽光,注視著池塘中盛開的蓮花。
「…簡直就像死人一樣。」

柴進(jìn)撫弄著美麗的胡須。
在白色的光芒中,受傷的男人如同幽靈一般虛幻。
“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
柴進(jìn)將倒?jié)M了蓮香涼酒的玻璃酒杯遞向林沖。
“即使向往著戰(zhàn)場,但作為人類,有時放下武器,喝酒吟詩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纸填^?!?/p>
柴進(jìn)微微抬起的眼底,帶著一種無形的感情,纏繞著他荒蕪的靈魂。
「還活著…」
這種想法讓柴進(jìn)微微一笑。
“這里吹著各種各樣的風(fēng),所以總能聽到些什么?!?/p>
柴進(jìn)的話沒有別的意思。
他的聲音就像在無形之中把東西裹起來一樣,深沉而平穩(wěn)。
“請座?!?/p>
柴進(jìn)拉著林沖的手,催促他坐下。
這場宴會,對于魯智深他們,甚至對于柴進(jìn)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愉快。
魯智深和時遷都大談特談,仿佛要彌補(bǔ)相遇太晚的遺憾。柴進(jìn)一邊關(guān)心,一邊驚嘆。
“我很再見見九紋龍和王定六?!?/p>
“他真是個脾氣很好的人??!你說的對,沒什么地方比在這里更開心了!”
“真是的?!?/p>
魯智深喝得酩酊大醉,胡子像燙過一樣的紅。
酒和菜都是極品,源源不斷地端上來。不久,安道全也坐了進(jìn)來,熱鬧非凡,帶病的曹正也送來了盛有山珍海味的盤子。
林沖只是沉默著,連酒菜也不碰地坐著。聽著大家說話的聲音,看著他們的動作。
「不可思議。」
雖然很多都是剛見面的人,但不知為何總覺得懷念。
那種心情,讓凍僵的手腳也蘇醒過來。
“啊呀,喝的太多了,胃都痛了?!?/p>
時遷一邊拿著大杯,一邊捂著肚子,拍了拍安道全。
“有什么藥嗎?”
“我只看人類。我可以給你介紹獸醫(yī)?!?/p>
“很不錯??!”
“獸醫(yī)也能治跳蚤的胃痛嘛!”
魯智深捧腹大笑。
林沖也突然想笑一笑。
在桌子的一角,老鼠用小手一心一意地剝開煮好的花生殼吃著。
突然間,所有的一切都顯得那么鮮明。酒香熏人,就連畫在小碟子上的花紋也讓人目眩。
林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走近面對夕陽的欄桿。
不知從何時起,太陽已經(jīng)在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傾斜,天空染上了一抹淡紅。在已褪去蒼藍(lán)的天空中,漂浮著薄薄的云層。
“真漂亮啊?!?/p>
時遷坐在分開的欄桿上喃喃說道。
掛在西邊的太陽鮮紅地閃耀著,像溢滿了血似的搖晃著。
在這場極樂般的盛宴中,每個人的臉上都染上了朱紅,晚風(fēng)吹過,亭子不知不覺間陷入了沉默。
“…真了不起。”
觀察著時遷的林沖,此時已沒有了敵意。只是,還有些疑惑。
“…想起來了?!?/p>
看著晚霞,時遷垂頭喪氣地?fù)现弊印?/p>
“那個時候,我潛進(jìn)去偷了什么東西來著?!?/p>
時遷一邊用酒潤濕嘴唇,一木訥的說著。
“我記得,當(dāng)我潛進(jìn)去的時候,你的妻子眨了一下眼睛。我還以為是佛堂里的觀音顯靈了?!?/p>
離開林沖家的時候,時遷一直跟在陸謙后面。而且,當(dāng)他打探到對方聘請刺客、收買公人的消息時,不知為何,他無法置之不理。
老鼠隨意叼來的簪,既不能扔掉,也不能賣掉。
“真的,我覺得這就是命運?!?/p>
“你不就是想要錢來著?!?/p>
抱著酒缸的魯智深,瞪著小眼睛插嘴。
“那么,約定的十兩呢?”
“野豬林的時候你賺的還不夠多?”
魯智深把吸吮的骨頭隨手扔了出去。
“碰著你,也算是奇遇了?!?/p>
魯智深本想在無人的地方救出林沖,卻沒有機(jī)會,最后才發(fā)現(xiàn)時遷也跟在他后面。
“我還覺得他鬼鬼祟祟的,后來聽到了酒館的事,才決定跟他合作的?!?/p>
魯智深將簪子握住,放到了林沖手中。
“為什么?”
林沖忍不住問。
他和魯智深只是喝過一次酒。
時遷,更是未曾謀面。
“為什么要幫我?”
這可是連所謂的好朋友都背叛了的男人。
“……為什么要幫我?”
天空紅的像燃燒了一樣,三個影子在地面上長長地展開。
“林沖,喝!”
突然,魯智深把酒缸遞給林沖。夕陽映紅了魯智深那好像生氣了的臉。林沖的眼睛慢慢地聚焦在那光芒上,不久,視線落又落回手中的酒缸。
他把嘴放在缸邊,喝了一口烈酒。
喉嚨一響,最后一滴都喝干了。
“我們是兄弟?!?/p>
魯智深一本正經(jīng)地點點頭,把手放在林沖的肩膀上。
“記住了,就算是到了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地步,也要相信魯智深。好吧?”
“我……”
林沖說不出話,仰望夕陽。
白天隱現(xiàn)的鳥,追著落下的光飛走了。
還沒有失去一切。
黃昏映照著林沖的雙眸,已經(jīng)沒有了奈落的陰影。
輕快的晚風(fēng)拂發(fā)而過。眼下的蓮花池里,蓮花和葉子都發(fā)出紅色的光芒
風(fēng)沐浴著池水,發(fā)出陣陣漣漪。
“是夕陽啊?!?/p>
時遷又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
在被黑暗籠罩的宴席上,安道全閉上醉眼打瞌睡,而柴進(jìn)則像看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注視著殘照上浮現(xiàn)的三個影子。

季節(jié)轉(zhuǎn)到秋天的時候,魯智深和時遷離開了柴進(jìn)的家。
“我不喜歡一直待在一個地方?!?/p>
“我去看看京城的情況?!?/p>
曹正的傷好了很多,林沖也平靜下來。此時的高俅正因林沖逃跑而擔(dān)憂。
“但僧人和小偷一起旅行也很奇怪,我們分開走吧?!?/p>
說著,兩人離開了宅邸。
以此為契機(jī),林沖也決定搬到廣闊土地盡頭的茅屋。柴進(jìn)站在林沖的立場上,提醒他不要和其他食客混在一起,畢竟在人來人往的宅院里,他總覺得有些局促。
雖然勸臥病在床的曹正留下來養(yǎng)病,但曹正堅持自己沒有問題。
柴進(jìn)雖然沒有阻止林沖他們的轉(zhuǎn)移,但他還是打心里感到遺憾,直到一切準(zhǔn)備就緒,仍連續(xù)幾天為他們舉行了告別宴會。
“好寂寞啊?!?/p>
自從林沖他們離開后,柴進(jìn)和其他食客的交往就變得恰如其分,一有時間就和他們一起度過。
“所謂的食客,大多都是些渣滓?!?/p>
安道全說著。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食客想要“吃掉”其他的同行。
“啊,要是出了什么事,還能當(dāng)當(dāng)擋箭牌?!?/p>
就在安道全毒舌抱怨的時候,一個仆從帶著困惑的表情來了。
“洪老師來了?!?/p>
“跟他說好了嗎?”
柴進(jìn)皺起眉頭。
“畢竟好不容易才……好歹也是原來的禁軍教頭?!?/p>
柴進(jìn)命令仆人帶他坐下,然后對林沖小聲說。
不一會兒,一個和林沖同歲的強(qiáng)壯男人從前面走了過來。林沖沒有在意,也沒有向?qū)Ψ酱蛘泻簟?/p>
“因為柴大官人為人慷慨,所以才會借給他錢?!?/p>
對方高聲哼哼著,很快地坐到上座。安道全臉頰一歪,胡須一捻,氣哼哼地站了起來。
“洪老師,林沖殿下是禁軍的教頭,不要小看他?!?/p>
“不是黥了面的罪犯嗎?”
柴進(jìn)也注意到,近來,一直只重視林沖一人,導(dǎo)致其他食客盡皆怨聲載道。
“那么,比試一場如何?”
經(jīng)常保持溫和態(tài)度的柴進(jìn)的話里,隱藏著微妙的玄機(jī)。
“確實…武藝的話,不試試也不知道誰更厲害。怎么樣,林教頭?”
林沖注意到,柴進(jìn)聘請的食客中,有很多所謂的渣滓。但是柴進(jìn)來者不拒,對任何客人都毫不擠兌。
但是,在他那無可挑剔的成熟風(fēng)格下,有時也會看到陰暗的影子。
也許正是因為林沖一度墮入虛無的深淵,所以才會看得到陰影吧。
“來吧,林教頭,讓我們看看您的本領(lǐng)。”
他慢悠悠地笑著說,林沖知道柴進(jìn)想要打擊傲慢的客人。
“……我明白了?!?/p>
林沖走到院子里,從木架上挑了一根合適的武器。
月光如此皎潔。
自野豬林之后,林沖就再也沒有拿過武器。青白色的月影下,林沖迎著這久違的力量舞動起來。
“有醫(yī)生在,盡情干吧?!?/p>
不知不覺間,安道全又坐了過來,他笑嘻嘻地準(zhǔn)備觀看比賽。
林沖微微一笑,舉起棍子。
其實洪教頭的傲慢和柴進(jìn)的想法都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這久違的感覺。
洪教頭也不甘示弱,采取了自己擅長的戰(zhàn)術(shù),配合著氣勢,打向看起來漏洞百出的林沖的正面。
「…這是——」
柴進(jìn)屏住了呼吸。
在月光下的瞬間,林沖好像飛起來了。

沒有殺意,甚至浮現(xiàn)出喜悅的表情,舞下純白的木棍。
下一個瞬間,洪教頭已昏倒在了石階上。
「復(fù)活了啊?!?/p>
林沖端正的臉看起來冷冰冰的,既不上火,也不憋氣,但很有精氣神。
“太漂亮了?!?/p>
柴進(jìn)拍了拍手,邀請林沖去堂上?;杳缘暮榻填^在安道全的指揮下,被送到了里面的房間。
畫面一轉(zhuǎn),柴進(jìn)和林沖正單獨相對著。
“麻煩您了。真不好意思,我家沒什么大本事的人?!?/p>
邊說邊隨手倒酒。那副總是包裹著柴進(jìn)的薄薄的硬膜不見了。
“被稱為『小旋風(fēng)』的我,一直吹著周圍的人。從來都吹著無聊的微風(fēng),不管怎么吹,也吹不出大風(fēng)來。”
這是柴進(jìn)第一次提起自己。
“既然如此,為什么……”
“一直吃喝玩樂嗎?”
從敞開的門吹進(jìn)來的秋風(fēng)吹熄了燭臺的燈。
“如果周沒有滅亡的話……”
月光照了過來,柴進(jìn)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現(xiàn)。
“我和你的命運都會改變吧?!?/p>
“……什么?”
謀叛二字在林沖的心中閃現(xiàn)。
在他那深邃秀麗的臉龐上,投下了一種不可思議的陰影,那一瞬間的月光,仿佛并不屬于這個世界。
“不用擔(dān)心。我才不是喜歡做夢的人。”
柴進(jìn)微微一笑,把酒杯端到嘴邊。
————————————————————
那天,林沖和曹正趁著夜色回到柴進(jìn)的家。
因為房子看很寬敞,所以柴進(jìn)讓他們倆鉆進(jìn)運送農(nóng)作物的耕車?yán)?,由食客們運了回來。
“食客終于派上用場了?!?/p>
柴進(jìn)迎接二人后,立刻將他們藏在主屋的隱藏房間里。
“追緝的人在滄州城內(nèi)和郊外徘徊著,大概有三十人左右。通緝書也開始沿街張貼了。但是我們已經(jīng)做好了下一步的準(zhǔn)備?!?/p>
說著,柴進(jìn)把十個人叫到房間里。
“他們有本事,也有俠義心腸?!?/p>
都是和林沖身形相似的男人,額頭上還都用墨汁紋了一刺青。
“就這么做。”
柴進(jìn)向男人們遞去錢包,命令他們把錢包分散到各地,看到追緝者就殺死。
“除了他們,我們還挑選了一些擅長暗殺的人?!?/p>
“如果你這樣做的話,露餡的時候,你就成了罪人……”
林沖被柴進(jìn)意外的熱情所壓倒。
“沒關(guān)系?!?/p>
柴進(jìn)斬釘截鐵地說。
“真讓我受寵若驚……。”
“我沒想到柴大人會是這樣的陰謀家。”
給男人們換藥的安道全嘲弄道。
“安先生,這只是個惡作劇罷了。”

面對微笑的柴進(jìn),醫(yī)生聳聳肩,準(zhǔn)備擦掉林沖的黥字。
“涂了秘藥之后,刺青就會結(jié)痂脫落,一個月后就會徹底干凈?!?/p>
“政府內(nèi)部人士已經(jīng)被賄賂?,F(xiàn)在等待冬天到來就好?!?/p>
雖然很平靜,但已下定決心的柴進(jìn)的面容,散發(fā)著活靈活現(xiàn)的光芒。
此后,在滄州附近發(fā)現(xiàn)了多具身份不明的尸體,但無論哪起案件,都沒有抓到犯人。
這一年滄州的冬天來得很早。割過麥子不久,就開始下雪。
那一年的首場大雪覆蓋了大地。有天早上,柴進(jìn)突然召集食客去狩獵。
“去野豬林吧,為過冬做準(zhǔn)備?!?/p>
這么說著,食客、仆人和助手一起出了屋子。天還沒亮,夜色昏暗,暴風(fēng)雪還沒有停。也有人心存怨言,但都沒說什么反對的話。
一行人在野豬林深處分開,攆豬、埋伏和偵查的人分散到四方。
柴進(jìn)和安道全帶著助手,悠然地指揮著,在不被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漸漸走進(jìn)了更深的森林中。
“到這一帶就可以了吧?”
柴進(jìn)在夠遠(yuǎn)的地方停下馬,把鞍邊吊著的花槍和斗笠交給了扮成助手的林沖。曹正也脫下了仆人的衣服,從安道全手中拿過行李。
“這個也帶上。”
安道全把手中的葫蘆扔給林沖。
“里面有治百病的靈藥。防止你們被凍死?!?/p>
“…麻煩你了?!?/p>
林沖把葫蘆挑在槍上,拱手致禮,帶著曹正向森林深處快步走去。一次也沒有回頭,身姿在雪霧中朦朧起來,逐漸模糊消失。
“日暮飛鳥還 行人去不息……嗎?”
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影子,柴進(jìn)感到了無言的寂寞。感覺像是失去了半身,靈魂的一部分一般。
這樣的思念,即使托付于古人的詩詞,也不是那么容易消去。
“總有一天,還能……”
聽見了找到獵物合圍的笛音。
“一定,還能再見面的?!?/p>
柴進(jìn)低聲嘟噥著,向笛音的方向撥轉(zhuǎn)了馬頭。
另一方面,林沖他們花了半天的時間走出了野豬林。暴雪激烈地迷失了眾人的方向。
道路和荒野已全被大雪覆蓋,沒有人的足跡。不管哪個方向,冰冷的風(fēng)都肆虐地吹過來。
盡量一直往森林的后方走去。
不久,手腳凍得失去了血氣,肩膀上積起了厚厚的雪。但是,不管走多遠(yuǎn),風(fēng)景還是一直不變。天色漸漸變暗了。
“沒事吧,曹正?”
林沖回頭看向曹正。
曹正之前在野豬林掩護(hù)林沖時,身負(fù)瀕死的重傷,養(yǎng)傷還不到半年,體力消耗很快。眉毛上了霜,嘴唇也沒有血色。
但曹正像是沒事一樣點了點頭。
不久,看到遠(yuǎn)處長出了一棵大樹。下面好像有什么建筑物。
“到那邊休息一下吧。”
以樹木為目標(biāo)苦苦行進(jìn)。那是已經(jīng)被大雪埋沒一半的、古舊的山神廟。推開傾斜的大門走進(jìn)去,里面除了倒塌的供桌意外什么也沒有。盡管如此,還是能夠避雪。累極了的兩人就著肉干喝了安道全給的酒,身體總算暖和起來,就這樣躺著睡著了
那一晚,林沖第一次夢見了雪蘭。
一片薄紅的大海中,雪蘭在微笑著。
風(fēng)輕輕吹過,蓮花靜靜地?fù)u動。荷葉載著透明的水滴,新綠上涌動白色的水珠。
天空是淡淡的紫色,輕紗般的云朵像漣漪一樣流淌著。
“要一直…”
輕輕地細(xì)語著接近,雪蘭冰冷的指尖,溫柔地觸摸著林沖的額頭。
聞到柔軟的花香味,林沖想要抓住她的手指。但視野被暴風(fēng)雪封閉,遮蓋了雪蘭的身影。
想要跟隨著追過去,但蓮花鋪成的道路已經(jīng)消失了。
“雪蘭!”
呼喊之間,林沖睜開了雙眼。
感覺到的,只有寒冷。
夢中錯覺被碰觸的額頭上,薄薄的積了一層雪。是從墻壁的縫隙里吹進(jìn)來的。
林沖嘆息著拂開雪,再次躺了下來。朦朧中睜開了眼,仰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雪光從護(hù)墻板射入,雜亂的光在房梁上搖動著。
那些光芒中混雜了閃亮的紅色。
林沖聞到了異樣的焦臭,跳起身來去推門。但是,大門已經(jīng)被緊緊封死了。噼里啪啦的火焰爆裂聲,從外面?zhèn)髁诉^來。
“曹正!”
這樣叫著的同時,曹正哆哆嗦嗦地掙扎著,爬不起來。跑近去看,曹正渾身無力、視線朦朧地仰望著林沖,正痛苦地呻吟著。全身在輕微地痙攣。
林沖把燒得像炭火一樣滾熱的曹正扛在肩上,抓起花槍,使盡全身的力氣撞向脆弱的墻壁。用力踢開,松散的木板發(fā)出咯吱的聲音斷裂。林沖滾落到廟外的雪地上。
山神廟在瞬間被火焰包圍,血紅的光芒照耀著雪原。
大雪鋪天蓋地,林沖呆呆地眺望著大火。
耳邊響起了踏著雪的沙沙聲。
林沖撐著槍,直起身,站在被火焰照亮的雪原上。然后,看向出現(xiàn)在飛落雪花彼方的羅剎。
“…陸謙…”

一剎那間,竟然認(rèn)不出對方是誰。
曾經(jīng)瀟灑的面容已經(jīng)無影無蹤。
身穿破舊的衣服,撕裂的下擺隨風(fēng)飄動,宛如幽鬼一般佇立在那里。迎面的風(fēng)吹散雜亂的頭發(fā),凹陷的眼睛在空虛的黑暗里閃動,其中燃燒的只有狂亂的執(zhí)念。
沐浴著閃爍搖曳的火光,那張淪落不堪的臉上,搖動著令人不寒而栗的陰影。
陸謙從小坡上滑下,拔出了劍。扔掉劍鞘,猛然奔跑起來。
“去死吧……林沖!”
陸謙在風(fēng)中叫喊。
失去了雪蘭,連續(xù)的失敗,被高俅拋棄。無處可去,一無所有。
剩下的只有,將他拖入泥沼的無妄執(zhí)念。
“消失吧……!!”
但是,就算這樣,連揮下的刀刃也無法斬斷。
陸謙把劍鋒高舉過頭,踢開了積雪。
林沖一語不發(fā),默默地一直站著。
「這樣,就結(jié)束了——」
飄起的雪花遮住了視野,身體仿佛御風(fēng)而行。
但是,對方?jīng)]有反應(yīng)。
橫揮過去的劍刃,斬了個空。
陸謙的眼睛宛如燃起了鬼火。
林沖閃到一邊,躲過了連續(xù)的兩劍。
陸謙的劍法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犀利。林沖眉間緊鎖,只是一味防御。
“跟我打啊,林沖!!”
對著仿佛悼念故人般表情沉痛的林沖,陸謙一邊喘息,一邊用充血的眼睛狠狠瞪著對方。
明明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被奪走一切,在絕望的深淵癲狂的明明應(yīng)該是林沖才對。
俯視著對手絕望嚎啕的樣子,勝利的應(yīng)該是他才對。
陸謙的腳深深陷入雪中,搖搖欲墜,只是因為那份怨念而揮劍,劍刃斬開的只有虛空。
“…為什么,陸謙…”
林沖的瞳孔失神的望向陸謙。
現(xiàn)在,林沖終于明白了一直纏繞陸謙的黑暗之深。
但是,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呢。
“都是,你這混蛋的…錯…”
“是因為我奪走了你想要的東西嗎?”
一瞬間,陸謙的眼睛里,閃過了理智的光芒。
風(fēng)雪在兩人之間奔走,升向鉛灰色的天空。
“我,什么也沒有奪走。是你,失去了一切而已?!?/p>
林沖的話語,像是責(zé)備一樣響起。
如降落的花瓣一般平穩(wěn)。
“你是……對的?!?/p>
陸謙抬起顫抖的面孔,望向林沖像是大徹大悟一般的臉。
“你是對的。你總是對的。那么,又是我錯了?”
理智的光,被同時復(fù)活的、沒有去處的憤怒吞沒。
“用力量奪取想要的東西是罪惡嗎?想得到想要的東西有錯嗎?。磕闶菍Φ脑?,告訴我,林沖!”
陸謙的劍鋒一閃,林沖的面頰上淌下了朱紅。
“我到底,該怎么做才好??!”
一邊狂叫著,一邊揮動了劍。
林沖沒有逃開。
不但沒有逃跑,反而迎著劍刃撲向前去,一把將對方推倒在雪地上。
陸謙剛才站立的地方,菜刀深深地刺入雪中。
背向燃燒的山神廟,曹正從雪中撐起半身,啞然無聲地凝視著兩人。
雪片如花瓣一樣被風(fēng)吹動。
“…為什么…”
躺在林沖的手臂下,陸謙空虛地低語著。
“……你走吧?!?/p>
林沖撐起身體,撿起花槍,轉(zhuǎn)身背向他。
“然后,地位也好權(quán)力也好,盡力去把你想要的東西拿到手吧?!?/p>
扛著槍,向曹正的方向走去。
“…等……等……”
林沖祈禱著,陸謙不要追來。
“只要你還活著……”
身后踉蹌踩雪的聲音,使他的愿望落空。
陸謙的那份癲狂,不僅如劫火一般燃盡了他自身,連林沖也無法拯救。
“我…就……”
瘋亂的狂氣,除了將其斬斷,別無他法。
“我就,永遠(yuǎn)爬不出,這個地獄……?。?!”
林沖閉上了眼睛。
向著吹過頸邊的風(fēng),就這樣閉著眼睛,回身向后,刺出了槍。
槍刃發(fā)出戳穿枯木般的聲響。
“…林………”
飛散的血濺在冰冷的臉頰上,順著脖子流下去,很是溫暖。
雪花仿佛要擁抱住倒下的陸謙一般,迎風(fēng)飛卷,升向天空。
目光從雪原上逐漸蔓延的紅色移開,林沖仰望著雪白的天空。
“不管是哪個春天,不管在什么地方——”
雪花像是要包容一切一樣,激烈地飛舞起來。
暴風(fēng)和吹雪之中,好像聽到了雪蘭的聲音——
但是,即使回首,也只有雪花飄卷。淡紅的空氣,溫暖的清風(fēng),炫目的花瓣,什么都沒有。
“都要一直在一起哦?!?/p>
耳邊吹起了冰冷的寒風(fēng),但林沖相信,終有一天,春天還回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