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峰篇——《三少爺?shù)膭Α?/h1>
我是阿吉，大家都叫我沒用的阿吉。
?
金蘭花死了。
?
兩天前見到她時，她還是鐵頭的三姨太，雖不幸福美滿，卻也衣食無憂。鐵頭在大老板手下排名第二，現(xiàn)在他的頭碎了一地，混混們俱已逃散。我只想解決苗子和娃娃家的問題，卻又殺了人，我為什么又要殺人？以前用劍，現(xiàn)在用拳。我不想殺人，可卻無路可退。先是鐵拳，再是鐵頭。還得有下一個嗎？
?
當(dāng)時她站得離我很近，盯著我，眼睛里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不是驟見閃人之后的驚恐，既非悲傷，也不是仇恨，卻帶著幾分驚奇和迷惑。隱約覺得這個女子模樣有些熟悉。她認(rèn)出了我，我也認(rèn)出了她。她是金蘭花，曾經(jīng)是淮揚一帶的名妓，也曾是我的女人。她知道我的過去。她淚流滿面地拉著我，似乎為我的落拓心痛。我告訴她，我不想別人知道我的過去。她淚流滿面承諾寧死不說。
?
結(jié)果，她真的就死了，被大老板折磨死了。她吐不吐露我的身份又如何？
?
我終于明白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再厭倦又如何，詐死避世又如何？出了一個江湖，又入了另一個江湖罷了。縱然廟堂之高、市井之深，走到哪里，都是滿眼的爭斗，為了各種私欲，無窮無盡地爭斗。她不該死的，沒有誰該被無辜地剝奪性命，也沒有誰有權(quán)利去肆意奪走的別人的生命，絕沒有。
?
她讓我想起了，那段在淮揚踏馬湖畔、弄玉夜間，縱酒高歌，依紅倚翠的日子。
?
?
湖畔晚風(fēng)暖，華堂玉人香。
醇酒礪劍鋒，秋娘曲繞梁。
一樽還一樽，且放余生忙，
喃喃耳邊語，謝郎妻幾房？
是了。我還是謝曉峰，翠云峰下、綠水湖前、神劍山莊的三少爺。即使我想忘記，可別人卻不愿忘記。
?
翠云峰，綠水湖，神劍山莊的大廳中有一塊很大的橫匾。上面只有五個字，五個金字：“天下第一劍”。百年前江湖中所有聞名的劍客在華山絕頂論劍后，每個人都拿出了一兩黃金，鑄成了這五個金字，送給先祖謝天。先祖謝天就是我神劍山莊的第一代主人。江湖之中各名門正派年輕子弟，對神劍山莊有絲毫的不敬，都會得來派中長輩的呵斥，甚至被門規(guī)處理。但在那之后，神劍山莊的光芒也漸漸由絢麗而歸于平淡。
?
重新拿起那把天下第一劍！是所有謝氏子弟，出生之后，必然要背負(fù)的使命。
?
所有人都以為，我一生下來，就仿佛帶來了上天諸神所有的祝福與榮寵。所得到的光榮和寵愛，更沒有人能比得上?？筛赣H本該有二女三子。我大哥，據(jù)說出生不久便已夭折。我大姐那年十八歲，美麗而驕傲，時刻以神劍山莊為榮，并嫁給了一個很有為的年輕人。卻也因為驕傲，被陰山群鬼暗算在他們的洞房里。二姐那年十六歲，不通武技，溫柔怯懦，與家中書童私戀。父親不知，將她許配給另一家人，婚期還未到，二姐便郁郁而終。
?
我最敬愛的二哥，自小天資出眾，對劍法的領(lǐng)悟一日千里，是家族最有希望的中興之選。我曾經(jīng)教給秋荻的那套唐代劍術(shù)名家公孫大娘的劍法。據(jù)說，二哥八歲那年，父親舞了一遍，二哥揣摩之后舞了三遍，便得父親盛贊已窺其真髓。十八歲那年，二哥以為劍法有成，瞞著父親，前往陰山為大姐和姐夫報仇。自此之后，再未見陰山群鬼為禍江湖?？啥?，也沒有從陰山下來。
?
避無可避，家族的使命，自此落在我的身上。父親授我公孫大娘的劍法，次日我舞了一遍，父親熱淚縱橫稱頗效二哥當(dāng)年。山莊人皆以為我一遍而成，天資更勝二哥?？芍挥形抑溃归g自行習(xí)練二十遍，方得父親頗效二哥的贊評，怎比二哥天資自成。外人以驚艷絕才加譽，不過是或吹捧或客套之語。唯有二哥，方當(dāng)?shù)蒙象@艷絕才?？桑缢篮?，只有我才能替他維護(hù)神劍山莊的聲譽。是的，重振家族聲譽，讓神劍山莊的“天下第一劍”重顯絢麗光彩，是我一生的責(zé)任。是啊，榮耀勝過一切。當(dāng)時，我就是這么想的。
?
十三歲，我不顧父親阻攔獨自下山，一心只想挑戰(zhàn)各派劍術(shù)名家，以求重耀神劍山莊門楣。偷天換日奪劍式等多種謝氏劍招絕技已然純熟，一旦使出，相信能擋者近無。然各派用劍好手，紛紛或避而不見，又或云輩分稍長不愿與后輩動手?；蛑概赡贻p子弟，進(jìn)行切磋?？上?，年輕子弟劍術(shù)有限，甚少裨益。雖薄名漸起，卻遠(yuǎn)非所望。
?
一物興，必有一物衰。每一個新劍客的成名，必然有一個名人的聲名隕落。沒有比腳踏名人肩膀和尸體，更能引發(fā)關(guān)注，更能令人聲名驟起的了。昔年李尋歡的好朋友劍客阿飛，初入江湖，先殺黑白雙蛇而成名。后殺金錢幫少幫主也是劍法名家的上官飛之后，便被譽為天下第一快劍。有些人幸運點，不過是敗了，聲名毀了；有些人不幸點，丟了名，還丟了命，比如上官飛。汝之頭顱，汝之性命，有時候不過他人蓄酒或成名一用。這就是江湖。哪個江湖又不是這樣呢？強(qiáng)者進(jìn)，弱者退?？偙葻o能者得霸位公平些?？晌页跞虢?，卻找不到合適的名家對手。
?
后來，成為劍神的我才明白，那些號稱泰山北斗的老家伙們已經(jīng)不能敗了。若敗了，聲名與地位將一無所有。而面對稚子的戰(zhàn)書，即使勝了，也羞于夸耀。這跟神劍山莊的境遇何其相似。不要隨隨便便接受挑戰(zhàn)。因為到了一定的地位，可以死，卻不可以敗。
?
終于在我十四歲那年，我擊敗了華山門下的第一劍客華玉坤。這也是我第一次跟一流劍客交手。我成就了我的名聲，我沒有殺他，不是因為他的妻子是我嫡親的姑姑謝鳳凰。是因為他是第一個愿意跟年僅十四歲的切磋的一流高手。也是因為我認(rèn)為生命可貴，沒有什么不能重頭再來過。我那時候不明白，對于有些人而言，毀了他的名聲，比殺了他還難受。死者是看不見世間人對失敗者的嘲諷與戲謔的，而活人卻得默默承受一切。一個人從陰影中走出來，重現(xiàn)昔日笑容，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努力。比起任何一套犀利劍術(shù)，惡語與同情目光，更能對一個昔日無比驕傲今日無比落魄的人造成傷害。之后，再少見游龍劍客了，江湖上也不見訊息。姑姑也不像以前常來走動了。盛名前后，物是人非。聽說華玉坤早已滿頭華發(fā)、垂垂老矣。所以，當(dāng)我是謝曉峰時，我得時刻謹(jǐn)記：我是謝曉峰，我可以死，不可以敗。
?
神劍山莊勢力遍布、人脈交雜，“翠云峰，綠水湖，神劍山莊三少爺謝曉峰”的名頭，一時之間無比響亮起來。我也不用盤算著，向誰挑戰(zhàn)了。我有名了，又年歲不大，總有些草莽之徒僥幸撿便宜的?？上?，他們來了，卻再也沒有能走。自此，我的聲名一日勝過一日，坐在家中，投擲而來的戰(zhàn)書絡(luò)繹不絕。名聲越大，江湖地位越高，同樣挑戰(zhàn)的人越來越多。翠云峰下，綠水湖中，積年沉劍無數(shù)。江湖人開始稱我為“劍神"。江湖耆老也贊我獨步千古，天下無雙。
?
除了練劍，接受挑戰(zhàn)之外，剩下的便是飲酒為樂。再之外，便是女人了。薛可人，秋荻，俠女，淑媛，名妓，還有其他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女人。那些纏綿悱惻的晚上，眼波迷離，發(fā)髻留香，聲絲細(xì)膩，仿佛春風(fēng)沉醉。
?
在我所有的女人中，沒有比秋荻更清清淡淡，卻又美貌無比的了。那雙如秋水似彎月的大眼睛，純美無比，仿佛天地間所有的善良與純真都賦予了她。她帶著丫環(huán)偷瞧我的時候，我也瞥見了她。第一次我不再懊悔在比武中失手傷了她的父親慕容正。正因此我才得以護(hù)送慕容回家，也因此見到了秋荻。
?
我們吟詩作對，嬉笑玩樂。沒有誰比秋荻更像李清照那首《點絳唇·蹴罷秋千》中描繪的可愛女子了。我們一起評鑒各派劍術(shù)，我傳授了秋荻唐代劍術(shù)名家公孫大娘的劍法。越是美貌溫柔的女子，越是需要保護(hù)。公孫大娘的劍法，一旦習(xí)成，江南七星塘慕容世家，將無人是秋荻的對手，將來無論發(fā)生什么，秋荻都自保有余。一挽烏絲如瀑如云垂散在我胸膛，一點腮紅點出無盡柔情，她的身段是那么婀娜，身子是那么輕......
后來，我留給她我那把揚文匕首，便離開了。男人要的可能是一夕或一段美好時光，女人卻奢望要一世。也許對我而言，女人好似裝飾，又好似工具。用到的時候，她們會像貓一樣投入懷中。不用時，打發(fā)了，遠(yuǎn)離了，也就是了。能以情動人，是女人的絕妙之處。而期望以情打動女子的男子，則就是呆子，愚不可及了。女子可寵、可諂、可欺，唯不可敬。酒醉亂語，頗得酒友點頭，以為暗合圣人評定女子之語:近也不遜，遠(yuǎn)也生怨。
?
然，世上真有什么值得尊敬的人？也許就是讓人熱血沸騰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κ至?。有嗎？有。他叫燕十三，十七歲成名。家傳奪命十三劍經(jīng)其改進(jìn)，成為江湖獨樹一幟的劍客。那套奪命十三劍，仿佛流金鑠石的烈日，又似其紅如血的夕陽。時而仿佛有無窮變化，卻又完全沒有變化，時而仿佛飄忽，其實沉厚，時而仿佛輕靈，其實毒辣。其人冷酷無情，與人交手，手下從不留活口。
在我看來，奪命十三劍并不足懼，但十三劍之后猶有余韻，似難預(yù)料，劍意深遠(yuǎn)，難窺全貌，只覺有如潛龍在淵，待機(jī)而發(fā)，發(fā)時必將天地失色。以燕十三的資質(zhì)，再創(chuàng)出奪命第十四劍不難。同樣第十四劍也無法對我造成致命傷。我擔(dān)憂的是之后。他是否能領(lǐng)悟奪命第十四劍之后的劍意？隱隱的感覺，仿佛冥冥中安排，無論我躲在哪里，我和他終究會有一戰(zhàn)。到時候，燕十三是否能創(chuàng)造出奪命十五劍?而我，能否抵擋天地間至殺的那一劍？
?
未得時，聲名是福，苦求不至。極盛時，聲名是累，疲倦難脫。
?
一切皆有時，屆時美轉(zhuǎn)丑，善轉(zhuǎn)惡，愛轉(zhuǎn)恨，好轉(zhuǎn)惡。抑或丑化美、惡變善、恨生愛、惡化好。皆有定數(shù)。
?
那些不死不休的挑戰(zhàn)書，那些無窮的杯盞相迎虛與委蛇，那些糾纏不休魅如毒藥的女子，所到之處、所處之所無一分、無一處、無一時可靜寂安寧，如雞中之鶴一般，躲不盡的注視。終于，劍氣縱橫三萬里，一劍光寒十九洲擁有無敵聲名的三少爺死去了，而市井中多了個阿吉，一個沒用的阿吉。也許走在平凡之路就沒有人認(rèn)識，就能少殺些人，也少些別的煩惱。
?
誰知，躲不盡的是非恩怨。留宿我的苗子兄弟被混混打斷了肋骨，苗婆被打死，苗子的妹妹娃娃被強(qiáng)逼重回韓家樓那個妓院?？蓱z的娃娃，終于懂得有些比金錢更重要的道理。她不該再受到傷害?？稍陧n家巷，都是貧苦無依的窮人，都是憐憫娃娃一家的窮人，卻沒有人能保護(hù)善良的娃娃一家。大老板和他手下的混混們只用拳頭跟窮人們講理。
?
為什么就不能過平平淡淡的生活？沒有相互欺壓，娃娃不用出賣身體，苗子可以靠干力氣活賺更多些。那些底層百姓，能衣食無憂。我真是可笑，自從成了阿吉之后，心變得那么軟弱。大老板不會答應(yīng)的，沒有欺壓，他何來錦衣玉食和九個姨太。鐵拳和鐵虎，也不會答應(yīng)的，難道讓他們當(dāng)慣了大爺?shù)?，不?dāng)?shù)仡^蛇盤剝苦力，去耕地、去幫閑？我又憑什么去說服他們，憑我是沒用的阿吉？
?
秋荻也是，不論躲多遠(yuǎn)都會被她的人找到。她的天尊，已經(jīng)成為整體江湖為之恐懼的組織:
?
天地?zé)o情，鬼神無眼。萬物無能，壯民無知。?
生死無常，禍福無門。天地幽冥，唯我獨尊。
?
江湖多少豪杰被籠絡(luò)其中，各派皆有好手隱匿滲透，傳聞江南十劍半數(shù)歸入其門下。秋荻再也不是那清清淡淡，笑容如春風(fēng)般的女孩了。絕世容顏下，該是怎樣種殺伐決斷。那些野心家，不是秋荻能駕馭住的，終將為禍武林。
?
憐我世間，憂愁幾多。遠(yuǎn)方天際濃云翻涌，頗有催城席卷江湖之勢；此處草枯風(fēng)疾，林鳥無聲，似有驟雨起伏之意。天地間風(fēng)云變幻，亂象漸起，誰可安眾生？
?
久違了，我的老朋友。多久沒拿起我的劍了。長劍重在手，試問：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江湖？
原文載自本人微信公眾號《仙熊紀(jì)》（ 2017-01-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