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雛菊人生》 　　吉本芭娜娜 奈良美智 　　61個筆記 　　◆ 夢——懸崖上的屋子 　　>> 我覺得，與其說那是夢，不如說是我們以某種形式超越時間和空間，回到了從前，又變回到小時候的樣子，一起度過了某個夜晚。毫無疑問，這樣的情形，如果不是夢的話，是絕對無法實現(xiàn)的。 　　>> 即使僅僅是過去時光的重現(xiàn)，因為是夢，在夢里，人的感受性會變得更加強烈敏銳，所以無論是聲音，還是色彩，以及情感方面，震撼的力量要比現(xiàn)實中的回憶高出百倍。 　　>> 如果在一件事上放任自己的話，那么這種恃寵撒嬌的欲念就會沖破身體，不斷釋放出來，在被其吞噬的同時，我也會失去自己全部珍而重之的東西。 　　>> 我想人們之所以發(fā)明樂器，大概就是為了讓音和心完美地統(tǒng)為一體吧，我覺得和我的聲音比，笛音仿佛更富有生命力。 　　>> “人的心啊，深不可測呢。白天想都沒想過的事，晚上竟會在夢里出現(xiàn)呢?！币虌屨f道。 　　>> 在這個沒有電的荒涼頹敗的屋子里，月光終于照射進來，夜晚以驚人的速度迅速充滿了整個房間。 　　>> 我覺得，不僅僅是外在環(huán)境，好像在所有的意義上，我都已經遠遠地離開了我原來所認識的人以及從小長大的街道。從未品嘗過的一種孤獨和月光一樣，帶著一種氣息滲透我的全身。 　　>> 我驚訝地察覺到，在我的內心竟然沉睡著如此強烈的感情，對于那些陌生人的日常生活，我竟是如此的眷戀。 　　>> 大海只是遠遠地發(fā)出一閃一閃的光亮，卻無法把那些活力帶給我。我知道，我大概永遠也無法從這個寂寞的屋子里走出去了。 　　>> 一直到做了這個夢，夢里讓我品味了再也回不到從前那個地方的感覺，我才知道，在我的內心深處竟然有著如此強烈的對于人們那種日常生活的渴望。 　　◆ 寄居生活 　　>> 沐浴著早上那獨特的透明的晨光，感受著時間的慢慢流淌，使我有了一種久違了的感覺。一直到去店里為止，我的心仿佛都被一種溫柔的東西充溢著，其養(yǎng)分足以讓我平靜地度過一天。 　　>> 內心倒覺得充實起來，與過去那種下了班一直忙忙亂亂地熬到深夜，早上不愿起床相反，清晨讓我感受到成長、包容，以及大自然賦予我內心的力量。沐浴著清晨的陽光，我仿佛整個身心都被洗滌了一樣。 　　>> 先聲奪人是寄居者的“殺手锏”。先把話說出來，接下來無非就是盡可能地保持低姿態(tài)，極其謙虛地像影子一樣不去引人注目，無論對方為自己做了什么也不要多禮，自己為對方做什么也盡量不露聲色。 　　>> 平時接觸的都是些有利害關系的人，總是保持著緊張感，雖然很快樂，但久了也會慢慢感到疲憊。 　　>> 記憶總是被一種獨特的光溫暖著。我想，當我走向另一個世界的時候，能夠帶去的，不是我的肉體，也不是我的存款，而是這些溫暖的回憶吧。 　　>> 如果能夠擁有數(shù)百個這樣的回憶，即使屬于我的那個世界消失了也沒什么。曾經在各種各樣的地方生活過，有各種各樣記憶的珠玉，只有我才能把這些記憶的珠玉串聯(lián)起來，做成一條只屬于我自己的項鏈。 　　>> 我們見過，當小倉鼠被放進一個籠子里后，它會把報紙啊、棉花之類的東西扯碎，極其迅速地在自己的周圍做起一個窩來。我后來才想明白，那個女孩堆積那么多的東西，原來道理是一樣的。 　　>> 對于我來說，空空蕩蕩的房間和冷冰冰的地板正是我這個人生活的象征。 　　>> 我的心狂跳起來?？偸沁@樣，在有什么好事發(fā)生之前，我的心總會激烈地狂跳，身體好像要預演一下數(shù)小時之后才發(fā)生的事似的。 　　>> 不管是工作還是所謂的家人，如果就這樣一成不變地在這個圈子里生活下去的話，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有什么改變，至少我想通過這樣的途徑—不斷改變住的地方，來了解我自己。想離開家卻又沒有錢，于是就選擇了這樣的生活。 　　>> 在學校如果不每天認真努力的話，就會被老師訓斥，而在那里卻學不到能夠讓我從心底感動的東西。 　　>> 每次決定合住前所經歷的過程都不一樣，偶然因素占有很大的支配程度，就像玩游戲一樣。在合住的過程中，不同的人總能引發(fā)出我不同的側面，而讓我感興趣的正是自己這些新的不同的側面。 　　◆ 無花果的味道 　　>> 不太講究的生活卻讓我感到很快樂。就像幸福的夢境，家里好像永遠都充滿一種新生的活力，生機勃勃。 　　>> 有時看到媽媽累得連話都懶得說，但只要回到家看到我，那一瞬，就又高興起來。我知道幼小的我是媽媽的力量的源泉，能夠使她振作起來。對于她來說，我的存在不是累贅，而是她的需要，為了我，為了那快樂的一瞬，她起早貪黑地工作也心甘情愿。 　　>> 從那以后，我不管看什么，總感覺在其背后存在和那件事一樣的沖擊性的因素。無論多么平和的風景，都隱藏著和那件事一樣的脆弱性。我覺得，我們之所以能夠擁有美麗的容姿和隨心的笑容，都是因為有神保佑的緣故。否則，很多事不會那樣自然地存在。 　　>> 因為我親眼目睹了摯愛的親人在一瞬間陰陽兩隔，生命不僅僅是從汽車上，而且也是從肉體上被撞擊了出來。 　　>> 生命是那樣柔弱、不堪一擊，不管是誰，不管他平時怎樣優(yōu)秀強壯，當一個巨大的外力襲來的時候，也會在一瞬間變成那樣。它讓我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超出了人的想象的巨大的物理性的力量。雖然僅僅是一瞬間的變化，卻讓你再也回不到從前。 　　>> 一股輕柔的、無花果的清香—那是媽媽經常使用的一種香水，摻雜著濕漉漉的雨水的氣味，隱隱約約地飄過來。確切地說，那香味就像旋律一樣環(huán)繞著我。那一瞬，我幸福得仿佛置身于晴朗溫暖的陽光中。那味道環(huán)抱著我，給我安慰。雖然那香味是那么微弱清淡，卻能為我遮風擋雨，帶給我從未有過的幸福和滿足。 　　>> 媽媽死了。我是知道的。而且，我還知道就在我漸漸從身體里飛出去的時候，媽媽用了一種莫名的力量生生地把我按壓了回來。那是一種想象不出的驚人的力量，是人類特別是女人所不可能擁有的力量。那力量是那么強大，那么野蠻，讓我感覺自己仿佛會被按死似的。但實際上，因為當時無論是我的身體，還是媽媽的，都是處于不能動彈的狀態(tài)。所以，那是現(xiàn)實中不可能有的。然而那樣的疼痛，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從那種疼痛中所感受到的愛，令我永遠無法忘記。 　　◆ 再生 　　>> 窗子外面的時間在流逝，而窗子里面的時間仿佛停滯了一樣。回顧自己走過的路，雖然坎坎坷坷，但最終總會有一種峰回路轉、“車到山前必有路”的感覺。 　　>> 有一些東西，該留下的卻消失了。就像窗外的那片樹林，本來應該一成不變地存在，而今卻無影無蹤。 　　>> 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始終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對于另一種人生，我依然在夢想著，等待著，甚至演繹著。一直幻想著，也許某一天當我睜開眼睛，媽媽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中。 　　>> 當你一旦決定要徹底接受一件事實的時候，你的內心對世界上所發(fā)生的一切就會比平時多出百倍的敏銳，而不會再麻木和封閉自己。 　　>> 可是我覺得，隨著我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恢復，我和媽媽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了。 　　>> 我的身體違心地一天天好起來，這本身就說明，其實心也在離那場事故的現(xiàn)場越來越遠，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 　　>> 但是都逝去了，等在前面的只有新的生活。雖然內心對那種生活沒有一點兒期待和向往，但是時光的流逝推著我不得不前行。 　　>> “早早晚晚，每個人都會是這樣的結局”。 　　>> 我能感覺到淚水就像要溢出閘門的洪水在胸口積滿，那些名為悲傷的東西，像鮮活濃稠的精子一樣，如果不化作眼淚的形式被釋放出來，就會在體內攻城略地、肆虐瘋狂。 　　>> 但是它卻活著，和我一樣。植物是毫無悲憫之心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總是能夠優(yōu)雅從容地用自己的生命彰示時間的推移。受其啟發(fā)，我在那一刻仿佛懂得了怎樣去適應未來的生活。 　　>> 意識到失去了達麗亞，是因為那段令人難忘的時光，那種親密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分享和代替的。 　　>> 當那空曠的房間被音樂充滿的一瞬間，我奇妙地感覺到，聲音是那么大，那是再好的音響也發(fā)不出來的獨特的聲音，深深浸透我的心房。 　　◆ 照片 　　>> 我發(fā)現(xiàn)，所謂生活，其實就是使用東西。 　　>> 人們離這里的距離是那么遙遠。我想“算了吧，該離開這里了”，然而我卻不知道該去哪里。只是有一股比心如死灰還寧靜的波浪從心底慢慢涌了上來。時間不會倒轉，我想我應該邁向下一步。 　　>> 當我抬頭看到天上的星星、汗熱的身體涼下來的那一刻，感覺就像剛剛經歷了一場熱鬧的狂歡一樣，我喜歡這樣的感覺。 　　>> 即使一開始沒有任何表情的人，進到店里不久，表情也會變得像在家里一樣了。一瞬間竟覺得這樣的人生也不錯??！雖然每天的工作千篇一律，卻從來不覺得煩悶無聊。 　　◆ 雨 　　>> 在那個房間里，白色的床單、無處不在的孤獨、對于人生很多側面的留戀和不舍，仿佛都在暗示著我下了這一決定。 　　>> 自己是誰已經不重要，因為我終究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現(xiàn)在僅僅是消失前存于這里而已。就像水滴順著身體流淌，然后流向地面，終究會消失一樣。 　　>> 如果說遭遇災難是比較罕見的話，那么死本身其實并不稀奇。 　　>> 其實每一個人都一樣，當死的時刻降臨時，無非是身上插滿管子，身體滲出體液，喉嚨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最后是身體的終結。 　　>> 身邊沒有人也好，突然降臨的意外讓人震驚也好，那個時刻降臨時，身體本身自然而然會領會和接受。 　　◆ 脖子的故事 　　>> 幾乎每一張照片上都有一束陽光潛入進來。繁茂叢生的樹林的顏色，黑夜那濃密的暗色，有些甚至令人感到窒息。達麗亞的置身之處總是呈現(xiàn)著自然的荒蠻和色彩的躍動。在那里，人們的嘴巴除了吃什錦炒面和談論死亡，大概再無別用。 　　>> 是怎樣的因緣，讓我們這兩個有著相似命運的女孩相識，卻被相隔在地球的兩側，而且一直到死，都在通過夢的方式交流著。這不是誰指定或懇求就能得到的。我覺得肯定是在某種無法計量的獨特的力量作用下，才形成了這一切吧。 　　>> 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有著這樣痛苦的時刻，就像屏住呼吸凝視著沙漏里的沙子慢慢落下，如果就這樣重復下去，人生只能這樣沒有任何色彩地，日復一日地走向終點。 　　>> 本來像我這樣的年輕人，人生應該是豐富多彩的，然而我的人生卻像是埋在海底沉船的殘骸，不斷被單調的海流沖刷著，沉浸在依戀著媽媽的夢中不愿醒來，每天在重復同樣事情的過程中逐漸消失。 　　>> 終究還是會死的。但是只要多見一回，就多了一個可供回憶那個時刻的空間。那是每個人只有活著才能有的空間，如果不相見，這個世界就不會存在這樣的空間，因為那是人們從無到有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 　　>> 我覺得這就是我們的勝利，雖然這種勝利并不一定非要分個誰勝誰負。但是我們能在告別儀式上笑出來，本身就說明快樂的記憶能讓我們超越失去他的悲哀，我覺得這就挺好。 　　>> 有時活著未必就好，而死也未必就一定是件悲慘的事。那些能夠給彼此帶來力量和支撐的回憶，并不是只有活著才能留下的。 　　>> 人生是多么不可預知的東西啊。在那個人的脖子一次次地遭遇事故的過程中，我的人生也只不過是那些多彩的戲劇人生中短暫的一瞬罷了。 　　>> 我凝視著夕陽從云縫中泄露出來的光線又照射到其他云團上的樣子。夕陽漸漸變成了金黃色，灑滿大地。潮濕的道路上反射著耀眼的光。樹木在充足的雨露的滋潤下，嬌媚的綠色變得更加濃重。 　　>> 在照片上我寫道：“我們倆一如朋友那般，過著相似的人生?！?　　>> 在我人生的箱子里，裝滿了我能夠記起和想象的全部東西。即使沒有給任何人看過，即使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即使我死了，而那個曾經擁有過的箱子是會留下來的。在宇宙中，那個箱子漂浮著，箱子蓋上寫著《雛菊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