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這批青年人在杜爾根尼奇家里開會的時候,瓦爾柯和舒爾迦正站在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和他的副手巴爾德面前,就在幾天前他們把
舒爾迦叫去跟彼得羅夫?qū)|(zhì)的那間辦公室里。
他們倆年紀(jì)都不輕,身材都不高,肩膀都很寬,兩個人并排站著,
就像是林中空地上的兩株兄弟橡樹。瓦爾柯略微瘦些,而色熊黑陰沉,連在一起的眉毛下的眼珠閃著兇光。舒爾迦的滿布斑點(diǎn)的大臉,雖是濃眉大眼,樣子英勇,卻露出一種明快平靜的神色。 被捕的人實(shí)在太多,所以這幾天在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副憲兵站長巴爾德和“警察隊(duì)長”索里柯夫斯基的辦公室里,都在同時進(jìn)行審訊。但是他們卻一次也沒有來驚動瓦爾柯和舒爾迥。甚至他們的伙食也比以前單獨(dú)給舒爾迦的要好一些。這幾天,瓦爾柯和舒爾迦一直聽到他們牢房墻外有人在呻吟,有人在咒罵,有腳步聲、忙亂聲、武器的碰擊聲、水盆水桶碰得叮當(dāng)作響的聲音,還有沖洗地板上血跡時的潑水聲。有時從遠(yuǎn)遠(yuǎn)的一間牢房里隱約傳來孩子的啼哭聲。 后來提審他們的時候,沒有給他們上綁,他們倆由此斷定,德國人大概試圖用軟功和詭計(jì)來收買和蒙騙他們。但是為了防止他們破壞秩序--秩序①,憲兵站長勃柳克納的辦公室里,除了翻譯之外還有四名武裝的兵士,帶他們進(jìn)來的芬龐軍士,也握著手槍站在他們背 后。 審訊從確定瓦爾柯的身份開始,瓦爾柯報(bào)了自己的姓名。全城的人都知道他,連舒爾卡·雷班德也認(rèn)得他,在舒爾卡·雷班德給他翻譯憲兵站長勃柳克納的問話的時候,他看到雷班德的黑眼睛里露出了驚駭?shù)谋砬楹蛷?qiáng)烈的、幾乎是他個人的好奇。 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又問瓦爾柯,他是不是早就認(rèn)識站在他旁邊的這個人,這個人是誰。瓦爾柯微微冷笑了一聲。 “我們是在牢房里認(rèn)識的?!彼f?!八钦l?” “告訴你的主子,叫他別裝傻,”瓦爾柯陰沉地對雷班德說,“他總該明白,我知道的只限于這位公民自己對我說的?!?憲兵站長勃柳克納沉吟了一會,像貓頭鷹那樣眼睛睜得滾圓。這種眼神明白地顯示:他問不下去了;要是他審問的人不上綁、不挨打,他就不知道該怎樣審問。這種眼神也顯示,他感到非常難受和無聊。后來他說: ① 原文為德語。 “如果他希望得到符合他身份的待遇,就讓他把跟他一起留下散 破壞工作的人都供出來?!?雷班德翻譯了。 “我不知道這些人。而且,我并不認(rèn)為會來得及留下一批人。我是因?yàn)閬聿患俺吠?從頓涅茨河回來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證實(shí)這一點(diǎn)。”瓦爾柯說,他那雙茨岡人那樣的黑眼睛先是盯著雷班德,然后又 盯著勃柳克納站長。 在憲兵站長勃柳克納的臉的下部,在臉和脖頸相連的地方,胖肉疊成倨傲的皺褶。他這樣站了一會,然后從桌上的煙匣里取出一支沒有牌子的雪茄,用兩根指頭捏著它遞給瓦爾柯,一面問: “您是工程師嗎?” 瓦爾柯是一個有經(jīng)驗(yàn)的經(jīng)濟(jì)工作人員;他原先是礦工,早在國內(nèi)戰(zhàn)爭結(jié)束的時候就被選拔出來,三十年代已經(jīng)從工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但是把這些告訴德國人未免太無聊,所以瓦爾柯就裝做沒有發(fā)覺遞給他的雪茄,對憲兵站長勃柳克納的問題作了肯定的答復(fù)。 “一個人有您這樣的文化水平和經(jīng)驗(yàn),在新秩序下面可以得到更高的地位、更好的物質(zhì)待遇,只要他愿意?!睉棻鹃L勃柳克納表示難受似地把頭一偏說,他手里仍舊拿著雪茄要遞給瓦爾柯。 瓦爾柯一聲不響。 “您接啊,接雪茄啊……”舒爾卡·雷班德用咝咝的、很低的聲音說,眼睛里露出恐懼的神色。 瓦爾柯好像沒有聽見似的,仍舊一聲不響地望著憲兵站長勃柳克納,他的茨岡人那樣的黑眼睛里帶著高興的表情。 憲兵站長勃柳克納拿著雪茄的又黃又皺的大手哆嗦起來了?!罢麄€頓涅茨煤區(qū)跟所有的礦井和工廠,現(xiàn)在都由東方煤業(yè)冶金業(yè)經(jīng)營公司接管,”憲兵站長勃柳克納說完之后,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好像說出這句話非常費(fèi)勁似的。然后他把頭更偏了一些,用一個堅(jiān)決的動作把雪茄遞給瓦爾柯,說道:“我受公司的委托,請你擔(dān)任本地 辦事處總工程師的職位?!?舒爾卡·雷班德聽到這幾句話,完全發(fā)愣了。他把頭縮到肩睛 里,翻譯時仿佛嗓子眼里在發(fā)癢。瓦爾柯默默地對憲兵站長勃柳克納望了一會,他的黑眼睛瞇縫 起來。 “我可以同意這個建議……”瓦爾柯說,“如果能夠給我創(chuàng)造良好的工作條件……” 他居然使聲音里帶有諂媚的調(diào)子。他最擔(dān)心的是,舒爾迦會不懂得,憲兵站長勃柳克納的這個驚人的建議會給他們打開怎樣的前途。但是舒爾迦沒有朝他做任何的動作,連瞅也沒有瞅他,他大概全都懂得。 “條件嗎?”憲兵站長勃柳克納的臉上露出了獰笑,這使他的臉帶有野獸般的表情?!皸l件是一般的:把你們的組織--全部組織,全都告訴我!……這件事您得給我辦到!馬上就辦到!”勃柳克納站長看了看表?!笆宸昼娭竽涂梢宰杂?一小時之后您就可以坐在辦事處您的辦公室里?!?瓦爾柯馬上全明白了。 “我不知道什么組織,我是偶然被抓來的?!蓖郀柨抡f,聲調(diào)跟平時一樣。 “啊,你這個壞蛋!”憲兵站長勃柳克納幸災(zāi)樂禍地叫起來,好像急于要證實(shí)瓦爾柯對他的話正確理解到什么程度似的?!澳闶撬麄兊念^兒!我們?nèi)贾?……”他無法控制自己,就把雪茄戳到瓦爾柯的臉上。雪茄折斷了,這個憲兵的捏成一撮的手指就戳到瓦爾柯的嘴唇上。他手上的香水氣味令人作嘔。 在同一瞬間,瓦爾柯猛然揮動一只黧黑有力的胳膊朝憲兵站長勃柳克納的眉心打去。 憲兵站長勃柳克納氣得像豬玀那樣哼了一聲,折斷了的雪茄從他手里落下來,他就直挺挺地、嘭的一聲倒在地上。 最初的幾秒鐘,大家都愣了,憲兵站長勃柳克納還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滾圓繃緊的肚子比他的笨重的身子高出很多。接著,勃柳克納站長的辦公室里就鬧了個天翻地覆。 副憲兵站長巴爾德個子不高,可是胖得厲害,他態(tài)度鎮(zhèn)靜,在全部審訊時間里都默默地站在桌旁,緩慢地、好像要打瞌睡似地轉(zhuǎn)動著 那雙富有經(jīng)驗(yàn)的水腫的藍(lán)眼睛,均勻地呼哧呼哧地呼吸著。在他一呼一吸的時候,他的穿灰軍服的肥胖,穩(wěn)重的身子就像發(fā)了酵的面團(tuán)似的一起一落。等他從發(fā)愣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血就涌到他的臉上 他站在原地哆嗦起來,大叫道: “抓住他!” 芬龐軍士和幾名兵士一齊向瓦爾柯?lián)溥^去。芬龐軍士雖然站得最近,卻沒有抓住瓦爾柯,因?yàn)樵谶@一瞬間,舒爾迦嘴里可怕地、沙碰地、令人不解地大吼一聲:“嘿,你啊,我們沙皇的西伯利亞!”他揮起一拳,打得芬龐軍士一頭栽到辦公室遠(yuǎn)遠(yuǎn)的角落里,接著舒爾迦又低下寬闊的頭頂,像一頭發(fā)怒的公牛,向兵士們沖過去。 “啊,好極了,馬特維!”瓦爾柯狂喜地說,他企圖掙脫德國兵士們的手,向臃腫的、臉漲得發(fā)紫的副憲兵站長巴爾德沖過去,這時巴爾德正伸出兩只瓦灰色的厚實(shí)的小手,向兵士們吆喝道: “不要開槍!……捉住他們,捉住這兩個該死的東西!” 舒爾迦力大無比,怒火沖天,手、腳和腦袋并用,把兵士們打得東倒西歪。瓦爾柯脫了身,終于向副憲兵站長巴爾德?lián)溥^去,巴爾德人雖然胖,可是卻靈活有勁得出人意外地繞著桌子躲開他。 芬龐軍士又企圖來支援長官,但是瓦爾柯像要咬人似的齜牙咧嘴,一皮靴踢中他的胯下,芬龐軍士就倒了下去。 “啊,好極了,安德烈!”舒爾迦滿意地說,一面像公牛似的橫沖直撞,把兵士們摔得老遠(yuǎn)?!皬拇翱谔鋈?聽見嗎!” “那邊有鐵絲網(wǎng)……你先沖到我這邊來!” “嘿,我們沙皇的西伯利亞!”舒爾迦吼了一聲,猛力掙脫兵士們的手,就到了瓦爾柯身旁,他一把抓住憲兵站長勃柳克納的圈椅,把它舉過頭頂。 本來要朝他撲過來的兵士們都閃開了。瓦爾柯齜著牙,黑眼睛里露出得意洋洋的兇光,撈起桌上擺的東西--墨水缸、鎮(zhèn)紙、金屬的杯托--就狠命地、怒不可遏地乒乒乓乓向敵人扔過去,嚇得副光兵站長巴爾德臥倒在地上,用一雙胖手抱住禿頭,而原來緊縮在墻邊的舒爾卡·雷班德,輕輕地尖叫了一聲,就鉆到沙發(fā)下面去了。瓦爾柯和舒爾迦最初投入搏斗的時候,他們都像視死如歸的勇敢而堅(jiān)強(qiáng)的人們那樣,心里充滿了將要最后解脫的感覺。這種最后的、無所畏懼的生命力的迸發(fā)使他們的氣力增強(qiáng)了十倍。但是在搏斗的過程中他們突然明白,敵人不能、也沒有權(quán)打死他們,敵人沒有接到上級的命令這樣做。這樣一想,他們心里更充滿了那樣的勝利的感覺,那樣的完全自由的感覺和可以暢所欲為的感覺,仿佛他們簡 直是不可戰(zhàn)勝的了。 他們肩并肩地背靠墻站著,渾身鮮血,樣子可怕,怒氣沖天,誰也不敢逼近他們。 后來,憲兵站長勃柳克納清醒過來,又命令兵士們?nèi)プ剿麄?。舒爾卡·雷班德利用混?zhàn)的機(jī)會,覷空從沙發(fā)底下溜到門外。幾分鐘后,辦公室里又沖進(jìn)了幾個兵士,于是房間里所有的憲兵和“警察"都一齊向瓦爾柯和舒爾迦撲過去,把兩個英雄打倒在地上。他們?yōu)榱诵箲?就對他們倆拳打腳踢,甚至在瓦爾柯和舒爾迦不省人事之后還久久折磨著他們。 這是黎明前黑暗寂靜的時刻。一彎新月已經(jīng)西沉,而民間稱為“啟明星”的那顆皎潔的晨星還沒有上升。大自然本身仿佛疲乏不堪,已經(jīng)閉目酣睡,最甜蜜的睡意粘住了人們的眼皮,連監(jiān)獄里困倦的劊子手和受難者也都入睡了。 在這黎明前黑暗寂靜的時刻,舒爾迦首先從跟他面臨的可怕的命運(yùn)有天淵之別的深沉、安寧的睡夢中醒來。他醒來之后,在漆黑的地板上翻了一會兒身,就坐了起來。幾乎在同一剎那,瓦爾柯也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呻吟,醒來了,--這甚至不是呻吟,而是嘆息,輕得幾乎聽不出的嘆息。他們倆坐在漆黑的地板上,他們的浮腫的、滿是血疤 的臉緊挨著。 這個窄小黑暗的牢房里透不進(jìn)一絲亮光,但是他們覺得,他們能夠看見對方。他們看到的對方是堅(jiān)強(qiáng)而美好的。 “你真是個哥薩克大力士,馬特維,愿老天給你力氣!"瓦爾柯嗄聲說。他突然用雙手撐地,把整個身子朝后一仰,縱聲大笑起來,仿 佛他們倆都是自由的。 舒爾迦也跟著他沙啞地、親切地大笑道: “你也是個結(jié)實(shí)的哥薩克,安德烈,哈,真棒!”在這萬籟俱寂的黑夜里,他們的勇士般的可怕的笑聲震撼著監(jiān) 默的四壁。 早上沒有給他們拿來吃的,白天也沒有提審他們。這一天一個人也沒有提審。監(jiān)獄里靜悄悄的;一陣模糊不清的談話聲,好像葉叢底下蹊水的潺潺聲,從牢房墻外傳進(jìn)來。中午,一輛摩托聲輕微的小汽車開到監(jiān)獄跟前,過了一會兒又開走了。舒爾迦已經(jīng)習(xí)慣于辨別半房外面的各種聲音,他知道這輛汽車是憲兵站長勃柳克納或是他的副手或是他們倆出進(jìn)監(jiān)獄時乘坐的。 他們?nèi)ヒ婇L官去了?!笔鏍栧葒?yán)肅地輕聲說。 瓦爾柯和舒爾迦互相瞥視了一下,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他們的目光卻向?qū)Ψ秸f明,他們倆,瓦爾柯和舒爾迦,都知道他們的死期近了,他們對此也有了準(zhǔn)備。大概,這件事監(jiān)獄里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了,--所以周圍籠罩著這樣莊嚴(yán)肅穆的氣氛。 他們這樣默默地坐了幾個小時,各自在捫心自問。暮色已經(jīng)漸新來臨。 “安德烈,”舒爾迦輕輕地說,“我還沒有對你講過,我是怎么落到這里來的。你聽我說……” 他在獨(dú)自一人的時候,關(guān)于這一切想得很多。但現(xiàn)在,他是把它告訴一個跟他的聯(lián)系較之世界上任何別的聯(lián)系都更為純潔和密切的人,這時他似乎又看見了他年輕時代的朋友李莎·雷巴洛娃的誠懇的面孔,看見操勞在她臉上刻下的皺紋,看見她跟他見面以及分別時臉上的那種急躁而又慈祥的表情,痛心的悔恨使他幾乎呻吟起來。 于是舒爾迦毫不寬恕自己地告訴瓦爾柯,李莎·雷巴洛娃對他說了些什么,他怎樣自以為是地回答了她。她怎樣像母親似的望著他,不愿意他離去。但他對不可靠的接頭地點(diǎn)的信任竟超過了對自己內(nèi)心的樸實(shí)自然的聲音的信任,還是走了。 他愈往下講,瓦爾柯的臉色就變得愈陰沉。 “紙上的東西!”瓦爾柯叫道,“你記得伊凡·費(fèi)奧多羅維奇對我們說的話嗎?……你對紙上的東西反而比對人還相信,”他聲調(diào)悲壯地說?!笆堑?我們常常是這樣……紙上的東西是我們自己寫的,可是 后來不知怎么反而讓它控制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