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將至 第五幕 他的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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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相關(guān)專家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勞動密集型產(chǎn)業(yè)相關(guān)人員失業(yè)率相比去年而言同比增長百分之十五點七,滄海市下崗工人們向當?shù)卣岢鲈V訟,希望獲得下崗補償以及住房公積金等。
1997年12月2日,張振明
FM99.7,早間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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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很害怕鬼怪,把竹林的影子誤認成妖怪,嚇到不行。但是,我現(xiàn)在卻覺得人類很恐怖。其實我怕的只是有人潛伏在竹林里的錯覺……我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現(xiàn),那些身份不明的存在其實只是未曾謀面的陌生人罷了?
即使消失、即使遭到遺忘,事物的存在的事實,依然不會有所改變,改變的只有自己用以接受事物存在的心。
可“我”有天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蜻蜓,或者一只蜻蜓夢見了“我”,蜻蜓匆匆地在飛,一只蝴蝶跟了過來,拼命扇翅膀想跟上蜻蜓,但還是失敗,掉落在地上。如果輕輕扇動,慢慢飛行,大抵還是可以飛久一些時間。但是蝴蝶已經(jīng)知道什么是飛,已經(jīng)不滿足于飄浮,所以它選擇了飛翔,放棄了飄浮。
我在自嘲,這不是《莊周》里面那些無聊的橋段嗎?
可是我就是不想放棄,內(nèi)心局囿于一種認定的風景,信任這片風景不會舍“我”而去的,不管如何憎恨它,覺得只有它了,所以當你一直一味地注視這片窗外,然后將這片風景印入腦中,得到了俯瞰的視野。
放空自己,心里面什么也不會有。
沒有那些貪念自己身體的衣冠禽獸們。
沒有那些自勉為“法治”的虛偽者們。
沒有那些會嘲笑別人痛苦的好事者們。
所以——飛吧,飛吧——不再為那些可怕的人們而活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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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2月2日,滄海市,新區(qū),南京路,濱江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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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站內(nèi),每個人都朝著前方走著,根本無法停下來,長江后浪推前浪,要是有人打算順著人潮逆流而行,那么這個人要不是勇者,就是個十足的神經(jīng)病。有個少年嘴里面咬著一個豬肉大蔥的包子四處亂竄,之前說的順著人潮逆流而行的家伙就是他。
這個少年雖然不是瘋子,但也稱不上什么勇者,他在濱江大橋上朝著新區(qū)的方向跑純屬是為了去上學,而這個時間點卻又有很多的工人要因為這幾天拆房子的事情奔赴盤龍鎮(zhèn)。要不是因為他滿臉灰塵的鉆出人群,憑借著他那一張頹為英俊的臉,說不定還會被指認成某個暴發(fā)戶家的公子。
他剛剛為了自己的早餐和人潮戰(zhàn)斗了整整十分鐘——有一個穿著藍襯衫的工人撞倒了他,把他拎在手中的包子撞撒了一地,幾個人踢來踢去,包子滾到了路邊的草坪上。少年也不嫌棄臟不臟,嘴里嘟噥著什么“落地三秒不沾灰”,撿起來塞在嘴里面繼續(xù)逆流而上。
跑到滄海一中的時候,全校都已經(jīng)開始了跑早操,整個學校三個年級,每個年級十二個班,一個班五十個人,共計一千八百多個人圍著四百米一圈的操場跑步。他們每個人都穿著滄海一中寬松的校服,以班級為方正,就好像是戚繼光在訓練水手們抗倭,奇怪的是所有人嘴里面喊著的不是“一二一、一二一、熱愛祖國、熱愛人民……”,而是《莊子》里面的《逍遙游》。這也不奇怪,河北有一個衡水中學,那里的學生每天早上都還一邊跑操一邊背英語單詞呢,滄海一中的校長看到后便決定效仿。
躲過門口保安的視線,少年慌慌張張地溜到自己班級的隊伍中,幾個平時玩的不錯的朋友幫他擋住了班主任的視線,就這樣,少年成功的混了進來。
“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少年跟上大家的腳步,成功渾水摸魚,班主任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今天遲到。
跑完早操,所有人按班級次序依次回到自己的班級里面,如果美國人看到這一幕,估計會驚訝的恨不得把下巴砸到地上,要知道,在美國,青春期的孩子是最難以管教的,中國的學生厲害就厲害在他們可以絕對服從學校的指揮,這就是為什么中國的運動員厲害的原因。這種強大的自律性是外國人永遠無法達到的。
“夏嵐,抱歉來晚了,你的早點。”
“我吃過了,你哪里涼快哪待著去?!?/span>
跑完早操后,現(xiàn)在距離上課還有十分鐘的時間,少年將包子帶到孫夏嵐的桌子上,夏嵐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可以做到一整天嬉皮笑臉的。
“你吃過了啊,那行吧,這些我自己解決,喂——班里頭誰沒吃早點,這有免費的!”
少年把一只腳搭在凳子上,右手吆喝著,但是好像沒有人理他。
——李澤淵,孫夏嵐不吃你就甩給我們?
——別理他,我們繼續(xù)搞我們的。
“你好像被無視了……”孫夏嵐笑了笑,看著李澤淵。
“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還是干脆留到中午當午飯吧?!?/span>
“到時候都冷掉了啊,吃了你不怕拉肚子。”
“怕什么,中國人的脾胃百毒不侵,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沒吃過?!?/span>
李澤淵說著,重新坐到凳子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拿出書本和文具盒。
班主任走了進來,故弄玄虛的掃視了一下教室后,拿出一根竹棍在黑板上敲了兩下,示意大家安靜;但是明明還沒有打上課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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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夏嵐是李澤淵在高中認識的朋友。
兩個人所就讀的學校滄海一中,是一所十分出名的私立高中,以嚴厲的管理方式和不錯的本科率而出名,好多高考復讀生都會選擇在這里復讀,足以看出這個學校的名氣。
其實李澤淵認識孫夏嵐的過程很蹊蹺,高二文理分科的時候,他是在一張光榮榜上看到的孫夏嵐的名字,雖然姓氏“孫”在百家姓里面排名第三,但是這年頭叫做“夏嵐”的人也太少見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兩個人被分配到了同一個班。從此以后,李澤淵就成為了孫夏嵐寥寥可數(shù)的朋友之一。
滄海一中和其他私立高中一樣,除非特殊情況,你在這個學校里面的任何時候必須穿著校服,沒有人有機會可以靠衣著來表現(xiàn)自我。但對李澤淵來說,孫夏嵐卻不一樣。
因為孫夏嵐總是一個人。
無論是早上上學、下課課間休息、晚上回家,她總是一個人走路,沒有任何人陪伴她,就好像是黃河里面的一片枯葉,只要她一走動,教室仿佛就會化為寒冷的南極大陸。不僅僅是外貌,她的一舉一動都沒有半點多余,只有必要的時候才會說上幾句話。當從這種小事情上看,李澤淵就能大致判斷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至于孫夏嵐本人的容貌,更是別致的有些過火。如果她放下她的馬尾辮,就會露出一頭宛如黑絲絹漂亮的長發(fā),無論是長發(fā)還是扎馬尾辮的造型都異常適合孫夏嵐。有一年的冬天孫夏嵐將頭發(fā)盤在大軍帽里面上街走著,讓很多人都誤會了她的性別,她的五官與其說是漂亮,不如說是風姿凜然。
但是比起這些特征,孫夏嵐的眼睛更能吸引人。孫夏嵐有一雙眼神明明十分尖銳、卻又十分沉默的瞳眸,在細細眉毛的映襯下,仿佛可以看見平常人看不到的東西,對李澤淵而言,那種眼神就是孫夏嵐這個人的一切。
而李澤淵知道這一切,也已經(jīng)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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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侖不單單是妄想稱霸整個歐洲的獨裁者,盡管這的確是一部分事實。但真實情況是拿破侖比你們在高中課本上了解到的更加復雜。他在已征服的國家頒布民主且革命性的憲法,但他卻讓他的兄弟姐妹們在新領(lǐng)地內(nèi)稱王稱霸。他很愛他的結(jié)發(fā)之妻約瑟芬,但為了成為新帝國的接班人他棄妻子于不顧而與一位更年輕的公主結(jié)婚——”
講臺上的女歷史老師講著課,一邊環(huán)視了一下,然后就看見了發(fā)呆的李澤淵。
“李澤淵,你來回答一下拿破侖頒布了什么法典完善了世界法律體系?”
“咦?啊,我沒聽清楚。”李澤淵站起來,腰桿挺的異常筆直。
“拿破侖頒布了什么法典完善了世界法律體系?”
“是《拿破侖法典》?!睂O夏嵐在旁邊小聲提醒。
“老師,是《拿破侖法典》?!?/span>
“嗯,算你蒙對了,上課不要開小差?!?/span>
李澤淵喘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和孫夏嵐坐在倒數(shù)第三排,搞小動作很容易就被講臺上的老師發(fā)現(xiàn)。孫夏嵐戳了戳他的肩膀,告訴李澤淵他已經(jīng)從法國大革命開始就一直發(fā)呆到現(xiàn)在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昨天晚上睡得晚,我現(xiàn)在太困了?!崩顫蓽Y小聲抱怨。
“你干什么去了?”
“找上次你說的那個調(diào)查記者的事情,結(jié)果什么也沒查到……不說這個,你知道河北有人跳樓了嗎?”
“不知道,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看過報紙了?!睂O夏嵐也沒打算認真聽課,和李澤淵小聲聊了起來。
“跳樓也算意外嗎?李澤淵?!币痪錄]有意義的呢喃,也讓神經(jīng)有些遲鈍的李澤淵回過神來。接著,他開始思考剛剛的問題。
“怎么說——既然是自殺的話,那個人就會死。如果說是意外的話,責任就算算在當事人身上,也就不能成立了,我覺得這是個否命題。”
“既不是他殺也不是意外死亡,你這個分界線也太曖昧了。如果非要自殺的話,選一個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地方不就好了。”
“夏嵐,說死人的壞話不太好哦?!?/span>
李澤淵的口氣很平淡,不帶任何斥責的味道,他的那種話孫夏嵐早就聽膩了,只聽半句話就能猜出來他要說什么。
“澤淵,我不喜歡你的泛泛之論?!?/span>
孫夏嵐反駁,語氣變得苛刻起來,但李澤淵沒有露出不悅的表情。兩人這么熟了說什么已經(jīng)無所謂了,對對方的心里意識的掌控也很得心應手。
“你知道嗎,聽你這么叫我真讓人感到懷念?!?/span>
“是么?”
“嗯?!?/span>
李澤淵就像是一只作揖的樹袋熊點了點頭。
孫夏嵐對李澤淵的稱呼有兩種,有時候喊全名,有時候光喊名,就像李澤淵喊孫夏嵐叫“夏嵐”一樣,但是只是喊“澤淵”的話顯得實在是有些太別扭了,所以孫夏嵐覺得以后還是盡量喊全名吧……至于其中的原因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當孫夏嵐在對話的空白期產(chǎn)生疑問的時候,下課鈴響了,老師也沒按流程喊“下課,起立”,而是直接走出了教室,幾秒鐘后,班里面的學生們頓時就變成了灶臺上的螞蚱。
“說起來,你哥哥最近好像一直在往警察局跑……”
“他啊,好像去當協(xié)警去了,說是有一個大的案子,破案了他就可以變成正式警察。但我問什么案子的時候他總是支支吾吾?!?/span>
“這樣啊,那他還真是辛苦?!?/span>
“你怎么知道的?我記得我沒和你說過這件事。”
“嘛……偶爾會在街上遇到他,然后他就會兇神惡煞的看著我?!?/span>
李澤淵又開始鬧別扭,他這幅模樣既溫暖又搞笑……不過話說回來,關(guān)于案件啊,自殺啊這種無聊的事情還在繼續(xù)發(fā)生。孫夏嵐不明白這些事情有何意義,便吐出了疑問。
“李澤淵,你知道人要飛的理由嗎?”
“這個我怎么可能知道?!彼柫寺柌弊?,“我又沒有嘗試過?!?/span>
他若無其事的說出理所當然的事實,本來孫夏嵐的這個問題也是沒有意義的。
兩個人繼續(xù)聊著天,坐在最后一排的一個男生一直看著他們,這個男生顯得文文靜靜的,臉上沒有帶一絲笑容,他只是看著,但腦子里面卻在胡思亂想,應該是在決定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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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2月2日,PM5:43,滄海市,新區(qū),鼓樓路,人民商場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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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將近的,孫夏嵐和李澤淵一如既往的放學后走在回家的路上。
戶外的空氣就冬天來說也實在是太冷了,天氣預報說將會有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襲擊南方,但也不至于這么快就表現(xiàn)出它的苗頭。這種寒冷就像是一座寂靜、荒廢的陌生城市,沒有行人也沒有暖意的光景宛如西洋鏡的照片一般散發(fā)出人工的氣息,令人聯(lián)想到許多不好的東西。
噠噠噠——
——有人追了上來。
“那個——抱歉打擾了,能幫我個忙嗎?”
追上來的男生穿著滄海一中的校服,這個人是孫夏嵐的同班同學,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名字……好像是叫做唐崢,孫夏嵐記不太清楚,畢竟她也沒那個心思去留意別人的名字。
“唐崢啊,什么忙?”李澤淵回過頭。
“我打工的店臨時有事情要我去,能不能幫忙把這一份飯送到和諧醫(yī)院那里,就是在正義路的和諧醫(yī)院?!?/span>
“嗯?為什么……有什么對你來說重要的人在那里嗎?”孫夏嵐面無表情的注視著唐崢,他滿頭大汗,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是跑步的原因還是因為過度緊張,這其中的緣由孫夏嵐也懶得去想。要是有的話,孫夏嵐也不可能會知道。
唐崢是個性格十分內(nèi)向的人,坐在最后一排,從來不說話,孫夏嵐至少還有一個李澤淵,這個家伙則是一個朋友也沒有。雖然班上的人知道他在打工,但是其中的緣由也沒有人去問他,打的什么工自然也就沒人知道了。這種人的心態(tài)孫夏嵐深有體會,就像是猴群,一個存在感很低的小猴子即使死了,也沒有其他猴子會注意到什么,太陽照常升起,生活還在繼續(xù)……
這種人是可憐人,平時壓抑的太久,只有有機會,那壓抑的能量會瞬間爆發(fā)出來,然后那個人就會做出一些有可能危害社會的事情。
孫夏嵐在胡思亂想。
“你們一定要相信我,真的,我……那個人的名字叫做……”這個人有些奇怪,支支吾吾的感覺有什么問題,“叫做……唐佳熠,她是我的妹妹……之前化學實驗室那件事情……不……沒什么,總之拜托了,作為回報,我明天可以代替李澤淵幫給孫夏嵐你帶早點的。”
唐崢拿出藏在身后的塑料餐盒,上面用膠布粘了一雙一次性筷子,有一股肉香味漂浮在空中,里面應該是小炒肉蓋飯之類的東西,估計他是在學校門口附近的小攤販那里買的。
“你妹妹?”孫夏嵐問道。
“是啊,所以實在是麻煩你們了。”
“沒空,早點的話李澤淵會幫忙的,既然是你妹妹,你自己去不就好了?!?/span>
孫夏嵐有些難以理解,她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和這個叫做唐崢的男生說過一句話,這種請求未免有些太唐突了,而且,那個叫做唐佳熠的女孩子,孫夏嵐有所耳聞……
“今天真的是突發(fā)情況,拜托了?!碧茘槑缀跏窃谟们缶鹊恼Z氣說話。
“沒事的,夏嵐,反正正義路剛好你順路,做一下好事又不會掉一塊肉。”
“喂,李澤淵,你要臨陣脫逃嗎?”注視著向前走了幾步的李澤淵,孫夏嵐單手插腰指著他質(zhì)問道。
“中午我倆在食堂吃飯的時候,你不是說你想要一個鬧鐘嗎?我去人民商場給你買一個。我們分頭行動效率不是更高?”李澤淵笑了笑,孫夏嵐對他這種笑容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反擊,要說他還沒長大吧,但大家都是高三的學生了。
“抱歉,我完全把這件事情給忘了……謝謝?!?/span>
“拜托了,孫夏嵐同學?!?/span>
孫夏嵐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唐崢就把塑料餐盒遞到她的手上,她有一種被強買強賣的感覺。餐盒上面用記號筆寫了唐佳熠的床號:和諧醫(yī)院,十二樓,1208房間,4號病床。
“糟糕,要遲到了,我先失陪。”
唐崢和李澤淵都朝著不同的方向走了,留下孫夏嵐一個人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