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父親就告訴我:你可以學習不好，可以能力不行，但是你不能做人不行。

也許是因為一直銘記著父親的這句話，我從未說過謊，直到……

“爸，我想去上高中?！?/p>

昏黃的燈光下，本來是一家人團聚和睦的場景，因為我的話，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

父親是家里的主事人，無論大小意見都要經(jīng)他同意。

“上上上，上什么上，給你讀到初中畢業(yè)還不夠么？家里可沒錢供你上高中！”

父親漲紅了臉，他的聲音含著慍怒，話語不容置疑。

一旁的母親只得搖搖頭，弟弟被父親的聲音嚇到了，躲在我的身后，不敢看父親。

筷子被猛地摔到桌子上，清脆的啪嗒聲并不響亮，但是卻如鐵錘一般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口，也錘碎了我最后一絲上學的念想。

既然父親開口了，那么他的主意八成是改變不了了。

碗里的飯變得味同嚼蠟，原本可口的飯菜似乎也失去了色澤，輕嘆一口氣，將筷子搭在碗邊，我第一次覺得，家里的景象是這么的刺眼，刺眼的讓人不想多待一秒。

耳邊傳來了父親的聲音，大概是讓我去廠里上班之類的吧，父親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是那么的刺耳。

這個年代想考上高中就是一件很難的事，即使考上了也不一定有錢上，更何況，我還有一個比自己小的弟弟。

小學畢業(yè)的時候，父親就告訴我:“家里最多只能供你讀完初中，你是老大，把機會讓給老二吧，家里沒有那么多錢?！?/p>

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么，我只是覺得那些書上的知識，比起每日重復不變的農(nóng)活，多了些許新鮮感，也給我的生活增添了許多色彩。

我最喜歡的是那時候放牛的時光，把牛趕到牛草間，家里的大黑牛迎著夕陽，油光發(fā)亮的皮毛包裹著堅實的肌肉，我坐在田埂上，翻看著已經(jīng)被翻了一遍又一遍的書。

有時，大黑牛吃飽了還會來我身邊，陪我一起看書。

“你也想看么？”

我把書遞到它面前，它把眼睛湊到書本前，似乎想從書里看出什么門道來。

想來它也看不懂吧，書里的文字認不得大黑牛，大黑牛也認不得書上的文字。

“哞！”大黑牛用頭拱了拱我，似乎是在向我抱怨，怎么不解釋給他聽。

于是我念一句，它仿佛能聽懂似的也跟著“哞”一句。

一人一牛的時光過得很快，回家的路上，我趴在大黑牛身上，腦海里滿是書里的知識，想著想著困意逐漸襲來。

一直到家門口了，脖頸處傳開癢癢的觸感，我才醒來。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這樣的時光可以再長點……

晚飯一口未吃，難過的我鉆到了拴著大黑牛的屋子里。

心情莫名的低落，我知道自己不該這么任性，應該更懂事一些，謙讓弟弟這是哥哥該做的事，我瘋狂的用這些話語來堵塞自己的內心。

可是心上就像多了個空洞一樣，盡管我努力想克制住難過的情緒，可是一點用都沒有。

大黑牛抬起頭輕輕蹭著我，也許是看出了我悲傷的情緒，它把身體挪到我身邊，讓我靠著它。

脖頸處傳來了它身上溫暖的熱量，讓人安心，也舒緩了我內心的空洞。

跟著大黑牛共度讀書的日子，再陪著它結束讀書的日子，這感覺倒也不差。

畢竟，我是家里的老大，家里就指望我了……

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母親幫我端來晚飯，她的身后跟著我的弟弟，碗上面是她特意夾好的菜，碗里還冒著緩緩升起的熱氣，看起來是剛熱過。

飯菜的香味逸散到鼻腔里，肚子不禁餓了起來，盡管心里已經(jīng)想通了些許，但是我的內心還是很不舒服，推開了母親遞過來的碗，不愿意接過飯碗。

“你也別把你爸的話放心里，他也是氣話，你先把飯吃完，別餓著了啊。”

弟弟來到我的面前，他把母親手上的碗和筷子送到我面前。

“哥哥，你怎么哭了？”

嬌俏的臉蛋天真無邪，我怎么可能把怒氣發(fā)到弟弟身上，我把頭轉開，不讓弟弟看到我的臉。

“你胡說，我，我才沒哭！”

我一把搶過弟弟手上的碗，端過飯碗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飯里滴落了淚水，裹著淚水，我將這碗飯吃得干干凈凈。

母親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相比以前我長大了不少，現(xiàn)在比起母親已經(jīng)高了不少。

我已不再是那個可以在地上打滾，說著: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上學的小孩子了。

我不能那樣，也不可以那樣……

當我接下這碗飯時，我就已經(jīng)告別了那個想讀書的自己，以前的種種都只能留在回憶中了，因為我是家里的老大，這是老大的責任！

“媽，我不想上學了，過幾天幫我找個廠吧，我想去上班，家里需要我……”

弟弟有些好奇地聽著我和母親的話，我轉過身輕輕捏著弟弟的臉，撫摸著他的小腦袋。

“要努力哦，好好學習，哥哥給你買糖吃?！?/p>

“嗯嗯，謝謝哥哥！”

弟弟點了點頭，對著我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這是我這一生里，唯一說過的謊，因為我的責任，我不得不說這個謊。

我將汗透了的安全帽脫下，工作服上布滿了污漬，我走著走著聽到有人叫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工廠的大門前等我。

那是我的弟弟，也是我們全家的希望。

我將臉上的汗珠擦掉，整理了一下衣服，讓自己看著不那么疲倦，弟弟卻直接撲倒我的懷里。

“快松開，快松開，哥身上都是灰，等會把你衣服弄臟了?！?/p>

“哥身上才不臟呢，今天高興，想多抱抱哥?！?/p>

弟弟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笑容。

“遇到什么好事了，能讓你這么高興？”

湊到我的耳邊，弟弟輕輕說道:“哥，我考上了”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遍:“你說什么？”

“我說，哥，我考上大學了！”

“臭小子，干得不錯嘛！”

拍了拍弟弟的頭，我擠壓在心里許久的死結在這一瞬間解開了大半，臉上勞累的痕跡，在這一刻似乎都淺了不少，我摟過弟弟。

“走，哥帶你搓頓好的！”

這一瞬間，我覺得身體沒有那么累了，我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我的弟弟幫我實現(xiàn)了，看起來之前說的那個謊，物超所值。

時光飛逝，來到城里經(jīng)過幾年發(fā)展后，生活也漸漸變得好起來了，弟弟考上大學后的一周，家里聚了個餐。

酒過三巡，弟弟和母親不勝酒力，醉倒在桌上。

“老大，這幾年在城里混的不錯啊，房子也買了?！?/p>

“也就一般般啦，不能跟老二比，他是大學生，我只是普通工人，他以后收入可比我高多了?！?/p>

父親的臉上比起以前又多了幾道皺紋，歲月的摧殘使得他看起來老了許多，我也不再是那個會因為一點事情就難過的那個自己了。

“老大，你后悔么，當時？”

我自然知道父親說的是什么，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我在臉上擠出一抹笑容。

“當然后悔了，爸您當時要是讓我念，我肯定比這臭小子念得好?！?/p>

我舉起酒杯跟父親碰了一杯，清脆的碰撞聲回響在耳邊，也回響在我的心里，心里的空洞早已被忙碌和責任填滿。

晶瑩的液體入腹，我和父親相視一笑。

“老大啊，要是當時家里有錢，肯定讓你們兩個都去念書，現(xiàn)在看你這樣，我也就放心了?！?/p>

父親長嘆了一口氣，我們之間似乎回到了那個晚上，父親無奈而憤怒的摔下筷子。

對于他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放棄哪個都很痛苦吧，我能理解他。

空氣靜默著，似乎是憋了很久，父親緩緩說道:“那你恨爸么？”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只是我向來是討厭說謊話的。

“當然恨了，那時候我也很想讀書??！”

父親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怎么回我，我接著說道:“不過，現(xiàn)在這樣不也還不錯么，我過幾年還完房貸，等老二過幾年發(fā)財有出息了，到時候你們就可以享福了?！?/p>

父親望著我的眼神柔和了許多，他靠著椅子，我們父子互相注視著對方。

“你這性子倒是隨我，不愧是我兒子，好啊，好……”

父親的話語將我的思緒帶往遠方，因為責任，他只能那么做；因為責任，我也只能那么說，都不容易啊……

我并不喜歡說謊，如果再讓我選一遍，那時，我大概也是會說謊的吧，畢竟，我是家里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