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文
????bgm:石楠小札

????一、
????故事會有一點混亂,不過寫出來也只是為了做一個紀(jì)念,至于能不能讀懂,倒是無所謂。原本這篇文章應(yīng)該在去年四月份左右寫完,但是由于我當(dāng)時非常難過,并且很固執(zhí)地不想接受事實,所以一直拖到了現(xiàn)在。這個故事其實版本很多,我沒聽到的或許更多,所以單純只是從我的角度來講講,但是從理論上來講,應(yīng)該不會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應(yīng)該,畢竟好多人甚至不知道小劉氏。其實這個故事不是很好講,雖然我構(gòu)思了很久,但是耐不住這個故事本身過于俗套,所以聽起來可能沒什么意思。要不,還是按時間線來吧。
????我聽到的第一個版本是當(dāng)時,這個當(dāng)時,大概是八年前,在某一個坐滿人的茶館里。這個茶館具體在哪里我忘了,但應(yīng)該是在一個很繁華的地段。我會出現(xiàn)在那里應(yīng)該只是因為口渴,并且由于游玩的疲憊不是很想喝完茶就走,然后樓下有一位說書的人突然拍板開始講話。大概就是在那種非常無心的情景下,我聽到了這個故事。
????故事的內(nèi)容很簡單,因為大多和前傳中的雷同。大概就是講當(dāng)時權(quán)勢爭斗,派系間相互廝殺,故事的重點是劉家和蘇家。當(dāng)然,這個劉家和小劉氏沒關(guān)系,他當(dāng)時還不姓劉。劉家當(dāng)時私蓄暗衛(wèi),又借鬼市之手在蘇州殺人,最后由蘇家檢舉,事發(fā)后報復(fù),大火燒掉了一整條街。這件事只是說書人嘴里的一個很小的段落,因為在此事之后兩派間的矛盾才真正爆發(fā),最后演變成逼宮。換言之,后面的故事才是重點。
????我當(dāng)時對這個故事實屬沒有什么印象,畢竟后面的那些故事更加吸引人,前面那些小摩擦什么的實在過于稀松平常。直到后來遇見小劉氏,在他同我再講了一遍這個故事后,我才開始注意到這個正史版本中的一些極其細(xì)微的情節(jié)。
????這段故事在說書人嘴下不過是十來分鐘的事情,其中提到劉家與鬼市勾結(jié),給招募來的流浪之人服下蠱毒,以期制造強大的暗衛(wèi)來暗殺權(quán)貴——這一段中提及劉家最初是在一個婢女身上施毒,這個婢女也是培養(yǎng)的暗衛(wèi)中最為忠誠毒辣的一個,幾月間殺人近百,有對立勢力的掌權(quán)者,也有平民。蘇家也是從當(dāng)時的人口失蹤案中調(diào)查而知。這個婢女后來被官府追殺,一路逃到東陽山,但最終也沒能逃掉。之后便是窮途末路的劉家放火。
????聽起來和小劉氏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我得知他是此事中人時,很好奇地問他出現(xiàn)在了哪一段,他聽著樓下的話,跟我說,還有兩句就要講到他了。
????“……官兵一路追至東陽山,那蠱女一路被迫至山頂……”
????“一番纏斗……”
????“得東陽派弟子所助終將其斬殺?!?/span>
????這個東陽派弟子,就是小劉氏。他那時候可能叫別的什么名字,不重要,反正東陽派一直單傳,不會弄錯的。不過我當(dāng)時還是覺得有意思,他僅僅出現(xiàn)在正史中的一句話中,這難道有什么可拓展的空間嗎?協(xié)助官府緝拿犯人也算不上是什么光宗耀祖的舉動,再說我覺得正史上能有這么一句只是出于對東陽派本身的敬意,和他小劉氏沒有多大關(guān)系。
????于是我苦笑:“賠我茶錢?!?/span>
????“沒有那么簡單,樓下說得太過簡單。”
????“還能有多復(fù)雜?”我反問。
????他看了我一會兒,說道:“那個蠱女,她叫阿取?!?/span>
????“你想證明什么?你真的參與過這件事?”
????“遠(yuǎn)比你想得要深。阿取是我給她的名字?!?/span>
????于是正史中的那一句話,似乎顯得格外惹眼了。我從小劉氏的語氣中聽出來,這或許并不是一個派系斗爭的簡單故事。在這段短暫而不起眼的正史之下,或許有另外一個視角的故事。但不幸的是,似乎無論怎么想,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都已經(jīng)釘死了。
????于是我更好奇了。
????二、
????在開始第二段故事前,我首先要提一提小劉氏。他在上一段的出場過于突兀,鑒于他沒有什么朋友,讀這篇文章的人多半也并不會認(rèn)識他,所以可能讀來會有些云里霧里。而且,作為悼文的主角,他應(yīng)當(dāng)有一些基本的介紹。
????小劉氏,正名劉子越,是劉子迨的弟弟。他原本是東陽派的弟子,后來卻沒有繼承東陽派的衣缽,下山做了劉子迨的弟弟,而劉子越這個名字也是當(dāng)時劉子迨給他取的。世人原敬稱劉子迨為劉氏,但是自劉子越來后,為了避免混淆,故以年紀(jì)分稱大小劉氏。而劉子越本身沒有官職,但又身份尊貴,所以這么叫也比較合適。然后來講講我是怎么和小劉氏認(rèn)識的,我的身份在這里不做過多的介紹,在文中可戲稱為宰相。其實我并不是先和小劉氏認(rèn)識的,我是先認(rèn)識的大劉氏,而且當(dāng)時大劉氏還沒正式認(rèn)回小劉氏。起因是姓蘇的走了,我需要找一個人作為明面上的監(jiān)管來頂替他的位置,當(dāng)時我去詢問我老師的建議時,小劉氏也在場,他主動表明想填補這個位置。本來我是沒有意見的,但是在我正式確認(rèn)前大劉氏把小劉氏認(rèn)了回去,于是這個事情就變得有些微妙了。我一向不想和大劉氏有什么過多接觸,本來已經(jīng)打算重新再找了,但是大劉氏竟然因為他弟弟的事找我談了很多次,我也不好明面上顯得過于針對,所以還是收了小劉氏。
????小劉氏的性格和上一任可謂迥異,他喜歡喝酒,對于其他事情似乎都提不起興趣,全身僅有的一技之長是東陽派的劍法。但是我接到他的時候,他說他已經(jīng)很多年不練了,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我當(dāng)時很吃驚,東陽派百年單傳,怎么到了他這里變成了衣缽不承,劍術(shù)已盡的衰敗之相。連正史都硬要記上一筆的東陽派,竟然落到了這樣的人手里。
????我痛斥:“你苦練劍術(shù)多年怎么說放棄就放棄?”據(jù)說東陽派劍舞一絕,現(xiàn)在看來是真的失傳了。
????“天下太平了,宰相。”他回答。
????“那你也不必全放棄了,就……”我本來想提一提劍舞,不料他突然打斷我,語調(diào)有一點升高,似乎是高興:“我還會幾招,可做急殺,宰相想看嗎?”
????我沉默了一會,問他:“留著殺招干什么?應(yīng)我的試嗎?”
????“殺人。殺劉曼其?!?/span>
????劉曼其,我不查都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小劉氏好像跟她有什么深仇一般,反正個中緣由大劉氏之前通通沒提。于是回到第一段中我和小劉氏在茶樓談話,當(dāng)時我順著劉曼其問下去,他突然分神注意到樓下的說書聲,和我說他也在那段正史里。
????當(dāng)然,現(xiàn)在聽起來,這三個人,小劉氏、劉曼其、阿取,還是沒什么關(guān)系。
????三、
????故事的第二個版本是小劉氏自己講給我聽的。但是距離他講給我聽的那一天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很多細(xì)節(jié)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而且我現(xiàn)在也無法向他求證了。
????這個故事有兩條幾乎并行的時間線。我先從小劉氏這一條講起。
????提到當(dāng)時的小劉氏,就不得不提到東陽派。當(dāng)時東陽派的持劍人姓蕭,是小劉氏的師父,故后便稱他為蕭氏,畢竟我不知道他的全名。東陽派一脈都姓蕭,以其東陽劍法驅(qū)邪無數(shù),聞名天下,但是到了蕭氏這一代已經(jīng)式微,但是我想應(yīng)該還是很厲害的,不然正史也不會記了。當(dāng)時東陽派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被迫流落到蘇州西南邊的一座荒山上,門派中也只剩下蕭氏一人。在這般山窮水盡之境,蕭氏撿到了時年尚幼的小劉氏,撫養(yǎng)其成人,希望他能夠繼承衣缽,重新光揚東陽派??梢哉f,小劉氏在十六歲之前都是非常標(biāo)準(zhǔn)的正門子弟,正直、純粹、俠義……蕭氏是一個很好的師父,也許正是為了紀(jì)念他,所以那座山最后命名為東陽山。
????本來小劉氏的一生已經(jīng)是一眼能望到頭的正道,但是在他十六歲的時候,蕭氏接到山下蘇州蘇家的請求——沒錯,就是正史里提到的蘇家,當(dāng)時正在調(diào)查人口失蹤,從數(shù)目中他們推斷可能非常人所為,所以希望能借驅(qū)邪之力破案。蕭氏當(dāng)時年事已高,又生了病,但他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用來鍛煉小劉氏的機(jī)會,如果小劉氏能夠下山把這件事解決,他就將東陽劍傳給他,然后隱退。
????然而,非常不巧的是,這件事解決起來遠(yuǎn)沒有蕭氏想得那么簡單。而復(fù)雜的緣由就要從另一條線講起,劉家的線。
????劉家和大劉氏沒關(guān)系,劉家只是蘇州一個普通的官員家庭。劉老爺和他的夫人關(guān)系很好,雖然與夫人只有一個女兒,但是兩人仍然非常恩愛——但是這之中出了一件事情,我不清楚里面大概是怎樣,只說劉老爺與府中的一位婢女酒后亂性,之后那婢女生下了一個女兒。然后是哭的哭,打的打,殺的殺,一通整理下來是劉老爺和他夫人仍然恩愛,那婢女死了,那個女兒充作奴役,服侍唯一的小姐去了。
????“為什么劉老爺要把那個小的留下來?他夫人受得了嗎?”我質(zhì)疑。
????“因為那個小女兒有用?!?/span>
????劉老爺?shù)拇笈畠荷鷣韼в腥醢Y。具體是什么病,不知道,也不是很重要,反正這個病遍尋名醫(yī)而不治,他夫人也因此郁郁寡歡。后來劉老爺不得已求到鬼市,這也是后來正史中說他和鬼市有牽連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至于這個鬼市,就且先簡單地理解為一個黑市,具體講起來又要扯到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后面的事情也不是小劉氏這一個故事可以講清的了。重點是,劉老爺確實在鬼市里求到了藥。但這個藥并不能以簡單的方式服用,因為這藥其實是一條休眠的蠱蟲。鬼市的人告訴劉老爺,這條蠱蟲遇血而生,但是極其挑剔,只能存活在特定的活體之中,人體最佳。當(dāng)蠱蟲入體后,人體便不再產(chǎn)血,且蠱母與人體相連后會不斷放出新的蠱蟲,而一具人體無法承擔(dān)這樣多的蠱蟲,必須要以血作橋,把多余的蠱蟲導(dǎo)出去,但考慮到蠱蟲的挑剔性,被導(dǎo)的人基本沒有活下來的希望。這樣聽起來好像跟藥還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鬼市的人話鋒一轉(zhuǎn),說蠱母的血經(jīng)高溫?zé)坪髸コ拘?,可做藥醫(yī)。換言之,要得到這一味藥,需要找一個合適的人體來養(yǎng)蠱母、一堆不合適的人來導(dǎo)血。這已經(jīng)是極其殘忍的一件事了,然而在找到一個合適的人之前,還要進(jìn)行漫長的試蠱。
????“如果找不到合適的人怎么辦?”
????小劉氏一笑:“很不幸,找到了。”
????這種概率讓這個故事變得更加奇妙。這個最終被蠱母選中的人就是劉老爺?shù)亩畠?,也許本來是想置她于死地的,但是陰差陽錯讓她成為了唯一可以救大女兒的人。所以,她們從小能夠被養(yǎng)在一起,甚至以姐妹相稱。
????“就,如果二女兒趁機(jī)把大女兒殺了……”
????“不會的,阿取很愛她姐姐?!?/span>
????好吧,那就在這個設(shè)定下繼續(xù)講下去吧。兩姐妹共同生活了很久,但兩者完全是以不同的方式培養(yǎng)。姐姐是正宗的大家閨秀,而妹妹則因為蠱母被培養(yǎng)成了一個暗衛(wèi)。據(jù)小劉氏所說,其實劉家就養(yǎng)了這么一個暗衛(wèi),正史里提到的數(shù)量不太對,可能是遭人陷害。對了,還有一點要補充上去,蠱母能入藥這一點其實一般不會作為蠱母的主作用來講,蠱母是一等一的邪物,在寄生和導(dǎo)血之外能給原體帶來其他遠(yuǎn)超常人的力量。而非常非常不幸的是,鬼市在把這個蠱母賣給劉老爺之前,其實并沒有料到他真的能找到合適的人體,因為在此之前他們已經(jīng)試了上千次——這足以證明這條蠱蟲非同尋常。而也正是在這段正史之后,這條蠱蟲才真正地一戰(zhàn)成名,民間將其名為青蟲花——當(dāng)然,正史是不會記載這些過于邪祟的東西的。
????而更不幸的是,小劉氏的十六歲,和阿取的十六歲,在同一年。
????“難怪,樓下的說你幫助官府?dāng)貧⒘诵M女。正邪對立嘛,我大概猜到是什么樣的故事了?!?/span>
????“我也希望是那樣的故事?!?/span>
????四、
????又是一個令人動容的愛情故事。
????“來,講講你們是怎么遇見的?!?/span>
????十六歲的小劉氏應(yīng)蘇府之邀下山,當(dāng)時是蘇州的秋日,瑟瑟黃葉,寒江白葦,而蘇州城里秋祭剛過,節(jié)慶之氣尚未消弭。于是小劉氏在真正見到眼前景象,見到這座繁華的蘇州城時,他是震驚的。他在街上慢慢步行,看著往來熙攘的人群和遠(yuǎn)處城墻上的落日,他感到世事安好。他醉在這一派濃烈的煙火氣中,那些師父講的正道開始真正壓在他心上,他想,守護(hù)這樣的景象,正是他執(zhí)劍的意義。
????他和蘇府的人進(jìn)行短暫交涉后,在旅店里住了一晚。那一晚他沒有睡著,看著窗外懸于萬千屋檐之上的月亮,看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他按照蘇府的要求開始排查劉府進(jìn)出的人。他盯了好幾日,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他坐在遠(yuǎn)處的一處茶鋪中,裝扮得就像個俠士。
????“太明顯了吧,我要是劉家的人早警覺了?!蔽页靶?。
????“是,可也正是因為被看到了,劉家才會想要殺了我,我才能見到阿取。”
????劉家當(dāng)然怕東陽派的人把這件事抖出來。于是,陰差陽錯地,反而讓原本一無所獲的小劉氏找到了痕跡。
????他和阿取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個小茶鋪里面。傍晚時分,小劉氏仍覺一無所獲,只得暫時先回到茶館,也正是在他離開的時候,他感到一陣極其微弱的氣息,不好說是什么,但那一瞬間他立刻轉(zhuǎn)頭看向茶鋪的一角。那里坐了一個衣著樸素的女孩子。
????那就是阿取。她像一柄劍。
????也許是同道中人。小劉氏當(dāng)時是這么想的,他走過去,在阿取對面坐下。阿取抬眼看他,又很快低下去,沒有說話。小劉氏將佩劍放在桌子的一邊,看了阿取一會兒,開口詢問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
????“你一個人?”
????“你是哪一派的子弟?”
????問到第三個問題的時候,阿取終于抬頭,看了看旁邊的劍,回答:“泮宮,白氏。”
????后來證明,阿取確實會白氏的劍法,但是至于她到底有沒有在泮宮修習(xí),有沒有真的在白氏手下受教,沒人知道。不過后來聽說劉家大小姐曾經(jīng)修習(xí)過一段時間的劍法,不知道是不是當(dāng)時讓阿取學(xué)到了。小劉氏當(dāng)然是知道白氏的,有名的劍道派系他師父都曾同他講過。
????小劉氏本來并不信,但是他離開時發(fā)現(xiàn)阿取仍然跟著他,他引她到了一處竹林,兩人拔劍打了起來。這一架沒有分出勝負(fù),因為小劉氏并沒有想要下殺手,他只是想試試虛實。這個女子確實用的是白氏的劍式,但用招很淺,力不足但劍氣卻格外凌厲。他們停手后,那個女子站在原地沒有動,似乎是接受不了,隨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后來一月間,小劉氏再沒有見過她,也沒有在劉家查出什么異常。
????月末,蘇家邀他參加一個宴席,具體是什么緣由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他坐在后排,一輪禮貌性的詢問后歌舞開始,他看著桌上精致的吃食和臺上紛飛的綾緞,他第一次在這座城里感到一種不真實。也許是因為師父不在身邊,也許是……但是情形忽然變故,打斷了他的思緒。一位舞女忽然抽搐著倒下去,賓客慌亂起來。他沖上前探舞女的鼻息,皺起了眉頭。
????后來他知道了這個舞女死去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劉曼其那一日和阿取談起蘇州的舞女,她難過地說看到那個舞女跳舞就想起自己的殘疾,她告訴阿取,她不高興。
????“所以劉曼其是劉府的大小姐嗎?這么陰暗?我查到的資料里似乎不是這樣。”
????小劉氏看著我:“我原來也不信。”
????舞女最后查出來的死因是窒息。這個死因很荒唐,因為她是在眾目睽睽下死去的,脖子上也沒有一點痕跡。小劉氏是陪仵作一起進(jìn)去的,也沒有看出什么端倪來,既不像是毒,也找不出暗器。
????可當(dāng)堂斃亡,無論如何也需要一個合適的理由。
????“最后查出來了嗎?”
????“查出來了?!?/span>
????“怎么查的?”我抬眼。
????“我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佩劍上沾上了一些血?!?/span>
????其實這些血原本沒有引起小劉氏多大的注意,他回到客棧后向店家借了擦巾,真正擦拭是才發(fā)覺不對。這些血,似乎太過濃稠了一點。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將沾血的一部分放到燭火上灼燒,那血逐漸發(fā)黑,最后成為褐色的一塊。
????小劉氏移開燭火,細(xì)細(xì)看著那片褐色。
????上面有一些極難察覺的黑色粉末。
????他有些拿不準(zhǔn),連夜返回蘇家,與仵作再驗,終于在她耳后找到一點殘余的血跡。這一點血跡太小了,而且粘在耳孔上,可能是耳環(huán)太重撕開的,無法說明什么。但其他地方都太干凈了,這大概是她身上唯一的傷口。
????可能是蠱,小劉氏想。但怎么會,在這座蘇州城中,難道有一個蠱母?又或者說,不止一個?
????也是在那個晚上,他懷著疑惑在夜色中趕往東陽山的時候,他再次見到了阿取。她在他走出城一段路后突然提劍沖出來,劍尖直指他的喉嚨。他不想殺她,幾招后將她反扣在地上,問她背后的主使是誰。阿取沒有動,半晌終于發(fā)出了一點聲響,像是嗚咽。這聲音讓小劉氏一滯,然后身下的人忽然掙扎翻過身咬住他的小臂,很快就見了血。
????但是阿取并沒有咬著不放,她很快松口,起身跑出了小劉氏的視線。
????小劉氏沒有追上去,他躺在地上,身體開始抽搐。
????視線里的夜空沒有一點月光。
????五、
????他醒過來的時候,感到有沙土撒下來壓在身上。他有些艱難地睜眼,看見一個方整的夜空和一把懶懶揮動的小鏟子。他沉默著休息了一會,然后微微起身,伸手迅速拉下那把鏟子,翻身制住隨之跌下來的另一個人。
????是阿取。
????他憤恨地掐住她的脖子,掙扎中她再次咬住他的手。他更加憤恨了,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同樣咬住阿取的手。那只手上包著褐色的衣物,但沒有帶軟甲,他下口的時候很用力,他要她也見血。
????阿取想縮手,但是來不及了,她的手猛然抖了一下,隨后血滲了出來。
????他不知道他究竟咬了多久,等他冷靜下來的時候,阿取的臉色已經(jīng)很蒼白了,整個人都在發(fā)抖。他突然有些不忍心,他慢慢松口,那只手軟綿綿地掉了下來。他起身,爬出阿取給他挖的墓,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要死了?!彼f。
????墓里的人聞言忽然激動起來,于是傷口再次滲血,她掙扎著用指甲摳住土壁上堅硬的石塊,想要站起來,可是那個傷口似乎太深了,這樣的掙扎讓她精疲力盡,指尖的泥土里開始泛紅。最后她躺在坑底劇烈地喘氣。
????小劉氏沉默地看著她。和他料想的沒有錯,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會一些劍術(shù),但不精,招式簡陋,整個人也很虛弱,打不過的時候大概是用了蒙汗藥一類的東西。連毒都不會用,派她來殺自己的人未免太低估東陽派了。
????阿取躺了一會后,看著坑外的人,開口:“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么?”小劉氏皺眉。
????“我要死了,你幫我?guī)б稽c東西回去給我姐姐可以嗎?”
????“什么東西?”
????阿取抬起她受傷的手,小劉氏微微頷首,想看看她手上有什么值得臨終托付的東西,卻沒料她說道:“手?!?/span>
????那只手還在滲血,整個場面詭異得不行。
????不知道她從小劉氏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她又補了一句:“只用手就行。”
????小劉氏不知道怎么接話了。他看向遠(yuǎn)處蘇州城閃爍的燈火,他在算,如果現(xiàn)在把這個女孩帶回城內(nèi)的醫(yī)館,她還能不能活。她看起來和劉家的案子有關(guān)系,也許是劉家養(yǎng)的暗衛(wèi),也許和蘇家的案子也有關(guān),可能是幫助蠱母下蠱的助手。但無論如何,這些都必須要先問問她,所以讓她真的死在這里并不合算。半晌,他嘆了口氣,把女孩從墓地?fù)屏顺鰜恚持呦虺情T口。
????阿取趴在他背上沒有掙扎,只是垂下來的手一直在緩慢地滴血。
????“你想不想見見我姐姐?”
????這是阿取在睡過去或者昏過去之前問他的最后一句話。
????很不幸的是,在他走到城門前,天空開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最后一絲暑熱沖散,這場雨后將是秋日真正的開端,葉落成泥,萬物蕭索。小劉氏避到一處山巖下,將背后的阿取放下來,在模糊的光線里重新包扎她手上的傷口。
????“我可以想一些很浪漫的東西嗎?”我笑起來。
????“什么?”小劉氏一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阿取在坑底和你的談話還是很友好的,就是,像是信任了你。”
????“她當(dāng)時可能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而且她那樣做,是希望我能像她一樣愛她姐姐?!?/span>
????“……欸?”我反應(yīng)不過來了。
????“她死后她姐姐的病仍然需要有人來醫(yī)治。她咬了我,我沒有死去,證明我也可以兼容蠱蟲,她想我去治她姐姐?!?/span>
????我沒有說話,但是小劉氏又接了一句:“后來……她大概都是這么想的?!?/span>
????六、
????阿取肯定是不會因為這樣一場意外就死去的,畢竟她是這個故事的主角。但是她很虛弱,蠱蟲耗盡了她的一切,她本來就不夠強壯,所以白氏的劍術(shù)她只能學(xué)到皮毛,而且不斷地導(dǎo)血制藥也讓她很痛苦。小劉氏咬在她經(jīng)年的傷口上,那個傷口在導(dǎo)血時會用一些特制的藥,很難止血。她當(dāng)時看著土坑里的血,覺得自己真的是要死了。但又覺得很解脫,因為這個殺不死的小劉氏,那個月她根本不敢回去見父親。
????她只是擔(dān)心她姐姐。
????于是她躺在山巖下,開始試圖說服小劉氏到她姐姐身邊去。很奇怪的是,在那座繁華的城里,兩人都不茍言笑,如今淪落在荒野間時,卻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城墻外冷冽的秋雨澆在兩個年少的身軀上,讓人產(chǎn)生相擁的沖動。當(dāng)然我在這里這么寫是我自己當(dāng)時的想法,我當(dāng)時一直覺得這是個愛情故事,小劉氏同我講的時候其實沒有這么曖昧。
????雨隨著夜色一起慢慢褪去,小劉氏靠在巖壁上,再次問了同樣的問題。
????“你有沒有名字?”
????阿取沉默了一會,回答:“我姐姐有?!?/span>
????“……算了,你拿了我的劍,取而不告即為偷……”
????“對不起?!卑⑷】聪蛩?/span>
????“……那我就叫你阿取,好吧?”
????這就是名字的由來。那一晚上在阿取醒來前,小劉氏想了很多。他覺得怎么算似乎都不能把事情全算在這樣一個女子身上,她明顯是受人唆使的。她后面那些人更強大也更罪大惡極,他這趟下山不是想將事情這樣草草了結(jié)掉的,他不能容忍這樣肆意的惡,他有他想要追尋的道義。
????而在他的道義之下,阿取是可以被拯救的。
????天大亮后,小劉氏將再次昏睡過去的阿取帶回了城,安頓在了他的客房里面。可當(dāng)他提了點心回來的時候,房里已經(jīng)沒有了人,他的佩劍放在了桌上。
????他沒有和蘇府講阿取的事,只說了蠱蟲的懷疑和出城時遇劫。這里可以和正史后面的故事連起來,是因為小劉氏的猜疑,官府才真正找上鬼市,并且知道了劉府和青蟲花的事情。不過這里要補充一點,鬼市沒有料到劉家真的找到了原體,所以一開始沒有把原委透露給官府,而是自己先和劉府交涉。這個交涉我本來以為只是去找劉老爺,后來聽小劉氏的版本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還在追捕阿取。所以小劉氏當(dāng)時將鬼市的人當(dāng)做了背后的主使——后來的正史也是這么寫的,沒有人相信這是一對父母對女兒畸形的愛,這樣的故事不夠深,必須與朝堂有所關(guān)聯(lián)才行,當(dāng)時蘇府也是這么想的。于是事情一下子變得嚴(yán)重起來。
????“等一下,我有個問題,為什么之前劉家試蠱、養(yǎng)蠱弄了這么久就都沒人發(fā)現(xiàn)異常,就從沒人懷疑過是蠱蟲嗎?”
????小劉氏笑了:“因為那時天下太平,宰相。天下在需要太平時就一定會太平,在不需要太平時沒有蠱蟲也不會太平?!?/span>
????在這樣的情形下,阿取不能留在劉府。當(dāng)一切開始清算的時候,劉府將不再需要她,那時她姐姐的病其實已無大礙,劉府需要理由扔掉她。而這次錯認(rèn)就是極好的,劉老爺可以借機(jī)把所有罪責(zé)推到鬼市身上,只要把阿取殺掉——他怕阿取說一些不該說的話。而鬼市卻覺得這是一個大麻煩,他們不希望這種事情無端地栽在自己頭上,最好就是在真的被抓出來之前先把原體殺掉。
????殺死最不穩(wěn)定的因素,然后搶回話語主導(dǎo)權(quán)。而在這樣的情形下,官府貼出的告示也是緝殺。據(jù)小劉氏回憶,原本蘇家主張的是活捉,但顯然事情變得難以控制,民心惶惶,加上朝堂對于妖邪之事最為厭惡,于是很快變成了緝殺。
????好像這樣的罪責(zé),誰都想逃,誰都可以逃,只有阿取不行。
????七、
????小劉氏、蘇府當(dāng)時仍在和鬼市的人糾纏。而知道阿取身份的只有劉府和鬼市,雖然官府也說要緝殺妖邪,但當(dāng)時的矛頭還是直指鬼市。鬼市的人極善于用術(shù),即便對于小劉氏這種修道之人來講仍然很棘手,每每回來都是十分疲累。也正因為疲累,他沒有注意到房里早早點起的燈火,直到他推門而入時,他才發(fā)覺房中有人——阿取渾身是血地看著他。
????兩人對視不語。
????半晌,阿取把一把匕首放在桌上:“我是真的回不去了,你幫我送東西回去給我姐姐行嗎?只要你答應(yīng)我,我隨你處置?!?/span>
????小劉氏沒有回答。
????“我父親不要我了,但是我姐姐還需要我。我求求你?!?/span>
????“你父親是誰?”
????每當(dāng)問到這樣的問題,阿取就會保持沉默,如今也一樣。
????“你和鬼市有關(guān)系嗎?和劉府呢?”
????仍舊沒有回答。但是其實不難猜,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其實只要留心,這個姐姐,也不是很難確認(rèn)。不會劍,不會毒,連撒謊都不會,這樣的女孩到底為什么被培養(yǎng)為暗衛(wèi),還派來殺自己?
????小劉氏轉(zhuǎn)身,頓了頓后問:“我去買吃食,你要不要?”
????阿取看著他,最后低低應(yīng)了一聲。
????回來后兩人都默契地沒有再提這件事,而是相對坐著先吃完東西。小劉氏從店里取來水給她洗臉。阿取把臉浸到盆里,把臉上的血跡和泥印搓掉。在這個過程中,小劉氏只是沉默地看著她,她的衣服很素,沒有飾物,頭發(fā)也亂糟糟的。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在蘇府看到的那個舞女,相仿的年紀(jì),遍身華緞,滿頭珠翠,閃閃爍爍?;秀遍g,他仿佛看見阿取流淚了。
????燭火一晃,一切又復(fù)歸眼前。他或許是太累了。
????洗完之后,阿取看著他,再次懇求:“幫我好嗎?過了今日,我就沒用了?!?/span>
????“你為什么信任我?”小劉氏問。
????“她為什么信任你?”我問。
????但是這個答案小劉氏也是最后才知道的,所以我也需要耐心地等到故事的末尾。
????阿取沒有回答。但小劉氏似乎是受不了這樣的沉默了,他終于松口:“我替你送過去?!?/span>
????阿取的眼睛亮了亮,有些高興:“那我現(xiàn)在做給你?!?/span>
????阿取從懷中取出一個很漂亮的小瓶子,然后慢慢解開手腕上的衣物——那次雨夜里小劉氏其實沒有看得太清楚,但這次她的手腕就貼著燭火,上面的傷痕層層相累,那個咬痕反而顯得淺而頑皮了,像是一種挑逗。
????小劉氏說不出話來。
????阿取拔出匕首,慢慢劃開手腕,然后讓血滴進(jìn)瓶子里。沒有那種放血的藥,她需要反反復(fù)復(fù)劃好幾次,阿取顯得有些不耐煩,有幾次劃得格外深。在燭火的映照下,小劉氏清楚地看到那血極為黏稠,比起滴,更像是墜到了瓶子里去。
????轟然一聲,小劉氏瞪大眼,直直地盯住她。
????怎么辦?殺了她?可是,她怎么會是……她不像。
????他突然覺得頭很痛,他嘗試站起來,但是眼前的一切又開始變得模糊,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去拿掛在一旁的劍。
????“你怎么了?”聲音聽起來忽近忽遠(yuǎn)。
????小劉氏就這樣倒下去,阿取站起來扶住他。燭火被帶起的衣服掀翻熄滅。他們以一種非常別扭的姿態(tài)相擁,阿取手上甚至還拿著匕首。小劉氏忽然有種瀕死般的脫力感,或許是阿取把匕首刺進(jìn)了他的身體,對的,她本來就是來殺他的。
????這樣也好,小劉氏混沌地想,這樣她也不必渾身是傷。
????這個年紀(jì)的女孩,不應(yīng)該渾身是傷。
????八、
????小劉氏醒來時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城外的那片山巖下面。只有他一個人,阿取不在,手邊還有一卷黃色的紙。他慢慢坐起來,適應(yīng)光線后將那張紙拿近展開。
????“上面是什么?訣別信?”我好奇。
????“不是,是我的緝殺令?!?/span>
????他想漏了一件事,蘇府會請他,事情鬧大后自然還會請更多能士過來。而在對蠱母原體的排查中,他其實有洗不清的嫌疑。那次他沒有因為阿取留下的咬痕死去就說明阿取的血和他的血兼容,阿取留下的蠱蟲在他身體里滋長——他是另一個合適的原體。那么,他能因此發(fā)覺阿取是蠱母,別人也能因此懷疑他,畢竟他日日隨他們與鬼市戰(zhàn)斗,身上不可能沒有傷口。而對于東陽派,他們認(rèn)為是小劉氏殺了真正的傳人,潛入蘇府,而且舞女被殺時他也在場??墒?,可是為什么不給他解釋的機(jī)會?明明是蘇府接他下山,蘇府的人也曾與他和他師父見面,他們明明知道他就是蕭氏的弟子,為什么還能把這些全部推到他一個人身上?這算什么……難道為了平息慌忙,中止謠言,要殺一個根本與此無關(guān)的人嗎?緝殺令上語焉不詳?shù)牡胤匠蔀橐环N刻意的忽視,無論多荒唐都有人信。
????所以昨晚是誰給他下的藥?是和他共同與鬼市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是客棧里的老板?還是蘇府那個幫他買酒的小廝……他們永遠(yuǎn)客套疏離。他終于知道那日宴席上他感到的是什么,是這座城池給予他的拒斥與孤獨。他懷著一腔熱誠而來,但這座蘇州城不需要這些。它要他以這樣一種荒唐的方式無言地死去。他無法接受。
????他靠著墻壁笑出聲來。
????遠(yuǎn)處的蘇州城只剩一片陌生而肅殺的氣息,他看了一會,突然想,阿取現(xiàn)在哪里?她會不會已經(jīng)死了?
????他坐著沒有動,直到暮色降臨,阿取失魂落魄地從模糊的景色中走出來。
????她在他身邊坐下來,兩人沉默。
????“你去哪里了?”很久后,小劉氏開口。
????“你怎么還活著?”阿取沒回答,反而反問他。
????小劉氏覺得煩躁,他不想回答她,于是他也固執(zhí)地問下去。
????“你昨天怎么帶我出來的?”
????“你昨天怎么了?”
????“你是不是在騙我?”
????“你為什么在那張紙上?”
????小劉氏沒有再問,但阿取仍在繼續(xù),她今天似乎格外激動。
????“你為什么要來蘇州?”
????“你到底要查些什么?”
????“你為什么不能一開始就死掉?”
????“什么?”小劉氏的嘴唇開始顫抖。他看向阿取,掙扎著撲過去,兩人扭打在一起,在粗糙的地面上擦出血痕。
????他似乎是氣到了極點,他想他要是在那片竹林里就殺了阿取就好了,要不是她,要不是她……他的指甲劃破了她的臉,有血滲出來。他的頭又開始痛了,他停下動作,微微顫抖著,眼前的阿取臉上似乎真的有淚。他慢慢抬手去擦,的確是淚,他有些慌了。忽然,阿取伸手抱住他,她的骨頭硌得他生疼。
????“對不起”,她的聲音悶悶的,“我不問了,你不要哭?!?/span>
????原來那是他的眼淚。
????九、
????“你當(dāng)時對官府有這么大的誤解嗎?而且不管怎么說,阿取都是真殺了人的。”
????“我知道。可是我當(dāng)時竟然想,如果我也真殺了人就好了。”
????他十六歲來到蘇州,受蘇府所托為蘇州驅(qū)除邪祟,他幾乎一見面就愛上了這座城池。他可以為這座城池獻(xiàn)出生命,可是絕非以這種方式。
????“后來呢?你和她一起流亡?”
????“她姐姐答應(yīng)在城外再見她一面。”
????“之后永遠(yuǎn)不再見面了?”
????“她姐姐或許是這么想的。那里全是死士。”
????小劉氏那一晚跟在了阿取后面。劉曼其從轎子上下來時,她頭上的流蘇輕微地?fù)u晃,她含淚看著自己的妹妹,沒有伸手。直到側(cè)旁的暗箭射出來時,她頭上的流蘇仍在輕微地?fù)u晃。
????“你難道不恨我嗎?你不想殺了我嗎?我是為了保護(hù)我自己?!?/span>
????那時小劉氏的藥性已經(jīng)退了。他清理掉暗衛(wèi)后,追上劉曼其的轎子,把她從她的轎子里拖了出來,他看著她的眼睛:“是你們把她做成蠱母的對不對?那些劍術(shù)、導(dǎo)血、制藥的方法也是你們教給她的對不對?”
????劉曼其笑了:“是你呀,她跟我說過你,她還給我畫過像,畫得不好,不知道緝殺令上的夠不夠像?!?/span>
????小劉氏正要動手,忽然被人撞開,阿取扯著他的衣領(lǐng)倒在地上:“你敢殺她!”
????“你被騙了!”他也叫出聲。遠(yuǎn)處劉曼其已經(jīng)慢慢退開,并跑走了。
????“她沒有!她只是想逼我走!你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那一刻,小劉氏看著她,忽然語氣平靜下來:“她安排了死士,如果沒有我,你早已經(jīng)死在那里了?!?/span>
????“他們不會真的傷我,姐姐她只是嚇我?!?/span>
????“那把你逼走了呢?你離開她也只能被追殺,她能找來死士嚇你為什么不找人保護(hù)你?”
????“她也很慌……她根本不懂這些,是父親要她這么做的……”
????“她和你父親是一樣的人。不然為什么她剛剛不暗示你走?為什么在你和死士廝殺時頭也不回地走?為什么她還能笑得出來?”
????“你知道些什么,”她冷冷地看著他,“你要是動她,我就殺了你?!?/span>
????他在第一次救了阿取之后,在想如果阿取被捕,他的求情能否減輕她的刑罰;而她的姐姐只想置她于死地。他見過她取血,見過那些傷口在被咬后血流不止的樣子,見過她渾身是血卻仍要給她姐姐送藥的樣子。難道她姐姐都不知道嗎?她根本沒有在乎過這個所謂的妹妹!
????阿取這樣的年紀(jì),到底被教了些什么,才會變成這樣。難道這一切都要算在阿取一個人身上嗎?難道把阿取殺了蘇州就又能復(fù)歸平靜嗎?
????不對,不對,不對。
????該為此付出代價的,不該只是阿取。
????阿取她,是可以被拯救的。他明明接觸過她,他知道她究竟是怎樣的人,她與傳聞中的蠱女完全不一樣。她像一柄劍,而真正揮動這把劍的是她姐姐,是劉府,是鬼市,但到最后,她卻成了隨時可以被犧牲的那個。他知道的啊,所以他怎么能夠殺了她。他需要發(fā)聲,他需要訴說不公,而阿取,就是他所見最大的不公。
????所以他和她的血可以兼容,所以他和她相互信任,所以當(dāng)他做出這個決定時,他也注定被蘇州拋棄。
????他要在她身上得到一個回答。
????所以,要怎么拯救她?
????十、
????“你真的有那么愛蘇州嗎?我似乎對蘇州都沒有那么深的感情。而且,我覺得,從你的描述里,蘇州沒有給你解釋的機(jī)會,你也沒它機(jī)會啊。你被冤枉了,為什么不去和官府、和蘇府那些人解釋呢?他們真的就那么不講理嗎?”
????“你說得對,宰相。所以那天晚上,阿取揪著我的衣領(lǐng)不放,固執(zhí)盲目地信任她姐姐的時候,我動搖了。我選擇相信我能找回公道。我和她約定再回蘇州城一趟。也真是因為我回去了,才堅信我真的找不回公道了。”
????小劉氏那天晚上冷靜地安撫了阿取,他愿意陪她再回去——這一趟回去,就已經(jīng)快臨近故事的結(jié)尾,那一場瘋狂的大火,從街頭燒到街尾,風(fēng)中沒有一絲水汽,上天也不曾憐憫這片土地。
????阿取還是回去找她姐姐,她擔(dān)心小劉氏那時還是傷到了她。她和以往無數(shù)的日夜一樣,悄悄翻進(jìn)她姐姐的房間。房間燭火還沒有熄盡,床紗后的人影模糊,在聽到聲響后頓了頓,隨后出聲:“是你嗎?”
????她慢慢地對她姐姐講,一個字一個字地講,她說她會出面將一切罪責(zé)擔(dān)下來,她自己去找官府,說是她脅迫了劉府,然后按照術(shù)士的辦法,為了平息恐慌和憤怒,她會被活活燒死。
????“可是姐姐,我不想死,能不能把我偷偷救出來?我走了,你的病要怎么辦?”
????劉曼其似乎是哭了:“我會的。我會找人在放火之后把你救回來。”
????阿取跪在冰冷的地上,看著帳后的人影,很低地問了一聲:“姐姐,你是不是在騙我?”
????帳子被緩緩拉開,她赤著腳走過去,抱住她的妹妹,她唯一的妹妹,甚至小心地避開她身上的傷痕。她的頭發(fā)軟軟地散下來,覆在阿取身上,似是一種柔軟的庇護(hù)。
????“我有時想,是不是沒有我,你就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活得那么痛苦。”
????她緊緊貼著阿取的臉頰,肌膚上的香味隱隱地散開。
????“我希望能永遠(yuǎn)是你姐姐,永遠(yuǎn)是?!?/span>
????燭火被風(fēng)吹得閃動,劉曼其坐在地上,懷里的人已經(jīng)離開,只留下一個很精致的小瓶子。
????阿取真的去了官府,她笨拙地自證。當(dāng)能士確認(rèn)血液后,兩旁驚恐的兵士很快用鐵鏈鎖住她的手腳。府尹問她殺了多少人,她回答十二。府尹問她如何殺的,她說用血。府尹問她殺的有誰,她只說了幾個名字,其他記不清了……一切都和昨晚所約定一樣。
????“蘇府那個舞女是你殺的嗎?還是有別人?”
????“是我殺的,”阿取回答,“那個東陽派弟子中了我的毒,只是恰好沒死,他沒有殺過人。”
????“中了你的毒沒死,不是說明他也是原體嗎?”
????“是。但他沒有殺人?!?/span>
????很荒唐,但阿取的確是最有資格為他辯解的人。可也正是因為是阿取,辯解本身并沒有意義,她只能認(rèn)罪,而其他的事情,她的話語沒有作用。他的緝殺令沒有撤去,上面一個字都沒有改。阿取認(rèn)罪也無法改變什么,她只需要死去,那些已經(jīng)羅織好的罪名無需她佐證,也不會為她開脫。阿取收押的那天晚上,小劉氏站在劉府的屋瓦上,蘇州的月亮那么亮,卻又冷得像女子發(fā)間的珠翠。
????阿取告訴了他暗號,所以直到他的刀刃抵上劉曼其的脖子時,她才真正認(rèn)出他。
????“你妹妹在堂上把我供出來,是因為你和她說了什么嗎?”
????劉曼其看了他好久,突然笑出聲:“你不會……”
????“回答我的問題?!?/span>
????“是。是因為我不喜歡你。我的東西不想讓人染指。你和她相處了這么久,你了解她多少?她本來就該死啊,她殺了好多人?!?/span>
????“難道不是你們把她養(yǎng)成這樣?”
????“她是自愿的。我有一個很好的妹妹,”劉曼其的眼淚落在刀刃上,“如果不是你多管閑事,她就還能在我身邊留一段時間。她是,她是我最好的妹妹,她什么都愿意為我做,現(xiàn)在她甚至愿意為我去死。”
????“你根本不打算救她?!?/span>
????“我要怎么救她?她死了,那么官府就會高興,蘇家就會高興,鬼市也高興……鬼市高興,就會放我父親回來。我還是需要這個家啊,人不能沒有家的?!?/span>
????“那她呢?”
????“她?”劉曼其忽然傾身,刀刃上染上血跡,又迅速被淚水暈開,“她本來就不是這個家的人!她差點毀了這個家,如果不是她母親,我們家根本不會變成這樣……她生來就要為此贖罪,是因為我,是因為我她才能活到現(xiàn)在,你能見到她,你也應(yīng)該感謝我?!?/span>
????這一段和阿取告訴他的一樣。這樣看,傳聞中說劉老爺和他夫人恩愛如初,應(yīng)該是假的,這個家從酒后亂性那一夜開始就已經(jīng)逐步崩塌了。
????“你是蘇府派來的人對不對?蘇府……你覺得他們也是好人嗎?十六年前那個婢女就是蘇府送過來的……現(xiàn)在他們也假仁假義,和鬼市交涉……你有沒有想過,真正和鬼市勾結(jié)是誰?突然要調(diào)查失蹤的人口,一查就說死了上百人,我都不知道我們殺過那么多人……這座蘇州城已經(jīng)爛透了……父親一失勢他們就要來翻舊賬了,我啊,我只是想要一個家……你信不信?”
????看著愣怔的小劉氏,她又笑了:“你不會和我那個妹妹一樣傻吧?你們看起來,竟然有些像?!?/span>
????十一、
????所以,要怎么拯救她?
????要從哪里開始拯救她,是教唆她殺人的姐姐?是給她種蠱的父親?是販藥給劉府的鬼市?是那個身帶迷藥的婢女?是送婢女來的蘇府……是誰?可無論是誰,和阿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在這一場經(jīng)年積長的陰謀和惡意里,那個出生的嬰兒,只是不幸地被青蟲花選中了。可是事到如今,她卻要為這一切的錯誤負(fù)責(zé)了。而更可悲的是,他找不到地方去尋求他的公道,整個蘇州盤根錯節(jié),每一處房屋都隱在暗處,他根本看不清。
????他不要她就這樣死掉。
????月亮高高地懸在天上,濃煙覆蓋住視野中所有的屋瓦,那些安靜、默然、冰冷的屋瓦,初來蘇州的小劉氏看了一晚的屋瓦。他猜的沒有錯,阿取死了這件事也不會結(jié)束,阿取的尸體,在他們眼中和那些屋瓦一樣,沒有區(qū)別。他看著蘇府的家仆在暗中放置的油桶,看著街道上新?lián)Q的燈籠。月色灑不進(jìn)這座冰冷的蘇州城,它的燈火影影綽綽,像那日舞女衣著上的寶石。他們冷酷地計算著阿取的死亡,以期從她的血肉中換得最大的利益,無月的蘇州像一只暗黑的野獸,它的眼睛嗅著血腥味睜開。
????可是他曾擁抱過那具軀體,她瘦得只剩下骨頭,她什么都沒有了。
????火場上,沒有人敢觸碰她,沒有人給她擦拭傷口,她帶著多日流浪的血跡靠在木頭上。草垛累得很高,可能是為了防止她逃開,可能是為了防止她的掙扎是血濺出來,可能是為了防止燒得不夠徹底……火焰一層層燒起,火星四濺,那些燈籠一顆接一顆燃燒起來。圍觀的百姓四散而逃,可是哪里都是火,哭聲被湮滅在濃煙里。
????這就是他愛的人間。
????小劉氏躍進(jìn)草垛中央。繩子很松,他很輕易就解開了。阿取拉住他的衣袖,抬起滿是血污的臉看他:“姐姐?”
????“什么?”
????她看著他的眼睛。忽然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開始壓抑地哭泣。她知道的,她知道那種香味是什么,她姐姐擁抱她的時候她就聞出來了,她用了那么久,怎么會聞不出來?那種用來防止凝血的草藥。
????小劉氏來救她了,小劉氏來救她了,那就是說,這里根本沒有安排好的其他人。
????她哭得越來越大聲,幾乎脫力,小劉氏不得不蹲下來,替她擦去眼淚。她像一個走散的孩子,一個沒有家的孩子,她的哭聲和外面那些人聽起來也沒有區(qū)別。
????“我?guī)愠鋈ズ脝幔俊毙⑹峡粗?/span>
????“我們出不去了?!卑⑷】粗車幕鸸?,劇烈地喘息。
????“那我陪你死在這里,好嗎?”小劉氏抱住她。
????這才是他愛的人間。
????其實我在聽小劉氏講這個故事時,是沒有聽出任何曖昧的意味的,或者說,在小劉氏的視角下,這并不是一場愛情。但我寫到這里,我想阿取難道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她姐姐對她真實的恨意嗎?難道沒有體會到劉府對她的厭惡嗎?小劉氏在蘇州一月余就能感到這座城市的冷意,她在此十六載就真的能感到自己融入其中嗎?如果不是在心里感到未歸的悲哀和孤獨,又怎么會一遍遍期待有人接她回去?那么,她會感覺不出兩個擁抱的區(qū)別嗎?
????“你們最后逃出去了吧?”
????“當(dāng)然。不然故事就結(jié)束了?!?/span>
????“你們怎么出去的?”我想著當(dāng)時的情景,似乎沒有辦法。
????“因為青蟲花。”
????因為青蟲花。青蟲做蠱,歷冬生花,故名青蟲花。作為草木蠱之首,青蟲花以其柔韌著名,阿取從小試蠱,最終能撐著這樣的身體活下來,都是青蟲花的作用。而這種草木之韌,在遇險時更甚,可以說,青蟲花是于刀尖磨就的花朵。因為劉曼其的藥,那些傷口在劇烈的情緒下裂開,血液里的蠱蟲幻化成藤蔓,將兩人包裹,在滿街的火光中燃燒,幻化,燃燒,再幻化……
????十二、
????青蟲花用的是阿取的血。等他們從火場出來后,阿取看起來已經(jīng)醒不過來了,臉色白得可怕。小劉氏抱著她走出混亂的蘇州,他想帶她回東陽山。那個為他們所需要和利用的女子已經(jīng)死在火場里了,他懷里的是阿取,他的阿取,他給她取的名字。她不再對任何人負(fù)罪,他要她好好活下去。
????但事情遠(yuǎn)沒有結(jié)束。本來蘇府和劉府這邊的矛盾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但是鬼市還是想要回收青蟲花。他們可以允許官府燒死阿取,是因為他們知道還有一個劉子越,他身體里的蠱蟲再加催化仍能煉成青蟲花。這樣強大的蠱蟲,不能因為這樣一些瑣事丟棄,劉老爺是世上最大的傻子,他拿青蟲花入藥,真正的青蟲花,應(yīng)該用在更有用的地方……這些思緒在陰暗處肆意滋長,悲劇永不終止。
????“東陽派式微,不會……”我皺眉。
????“世上需要控蠱驅(qū)邪的人,但不能在掌控之外?!?/span>
????所以當(dāng)時小劉氏尚不知道,即便逃回東陽山,萬事也不會太平。他如果不下山,那么于他而言,的確是一眼望得到頭的正道,可這正道懸于高天之上,遙不可及。直到他帶著自己的道義涉足塵世,他才真正聽到那些漫天火光之下的哭聲。他感到無力,他苦練劍術(shù)十六年,而一絕天下的東陽劍法也斗不過詭譎的人心。
????所以他只能離開,他筋疲力盡,無可奈何,但至少,他還能救下一個阿取。
????蘇府的官兵很快追上來,可能是借了鬼市的耳目,蠱母的氣息,是可以追蹤的,尤其是元氣大傷后。于是故事來到正史里那個熟悉的橋段??晌蚁氩怀?,在順著正史脈絡(luò)敘述的情況下,要怎樣發(fā)展成最后那個結(jié)局?
????“你不是問我,‘她為什么信任我嗎’?你就要聽到答案了?!?/span>
????鬼市下了大力氣,即便小劉氏劍術(shù)再高,也耐不住還帶著一個重傷的阿取,何況他也受了傷。他不知道鬼市知不知道阿取還活著,但是無論是什么答案,也不會顯得更為善意。東陽山的山路并不好走,而且他還要考慮到阿取的傷口,所以逃得得更慢了。他不知道的是,他出去得太久了,等著他回來的師父已經(jīng)離世,那把劍,最終還是沒能交到他手上。蕭氏一死,小劉氏的身份徹底無法證實,他成了第二個可以被肆意利用與犧牲的人。但眼下更緊急的事是,他沒有辦法甩脫鬼市,多日的纏斗讓已經(jīng)他傷得很重。
????晚上他和阿取坐在火堆旁時,他想,自己可能見不到師父了。
????身旁的阿取已經(jīng)醒了,她靠著他。
????這個場景很熟悉,就像他們在蘇州城外山巖下的那晚。他們一句接一句地說話,像是在相互搭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為什么信任我?”小劉氏問。
????“我殺不死你?!?/span>
????“除此之外呢?”
????阿取頓了一會,回答道:“你的眼睛和我姐姐的很像。”
????小劉氏苦笑。
????“你為什么信任我?”阿取反問。
????小劉氏沉默了一會:“你的名字是我給你的,那我們就像是……家人。我的師父給了我名字,他也是我的家人?!?/span>
????阿取愣住了。半晌,她突然掙扎著挺起身,轉(zhuǎn)過頭看他,問:“你想回去見你師父嗎?”
????她的瞳孔映著火光,亮得燙人。
????“想,但是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不去了。我跑不動了。”
????“你師父就像我姐姐一樣對嗎?”
????小劉氏沉默。
????“你像我愛我姐姐那樣愛你師父對嗎?”
????小劉氏遲疑了一會,點了點頭。
????阿取突然笑了,她說:“伸手?!?/span>
????那個笑是那樣好看,一個十六歲的女孩的笑,那樣純粹、溫柔而富有誘惑力。后來,小劉氏想起他第一次聽到她嗚咽時的反應(yīng),那應(yīng)該也是真的吧,因為那樣真實,所以兩次他都放松了警惕。而這也證明他原本做出的推斷沒有錯——她瘦弱、劍術(shù)不佳、而且?guī)в忻珊顾帯|陽派的弟子也未曾被高估。
????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阿取。
????得東陽派弟子所助終將其斬殺。
????得東陽派弟子所助終將其斬殺。
????得東陽派弟子所助終將其斬殺。
????故事末了。
????十三、
????小劉氏去年投江自盡。他這幾年一直過得渾渾噩噩,四處流浪,很久才會寄一封信給我,但內(nèi)容也大多不知所云。他似乎一直在自責(zé),可是如果換作是我,我也會上阿取的當(dāng)。我不知道他這么失意落魄到底是不是因為他心里其實對阿取還有別的感情,反正我問他的時候,他否認(rèn)了。那么是因為什么呢?他劍術(shù)盡廢,也不再上東陽山,日日醉酒,像是在懲罰自己,是在懲罰什么呢?
????小劉氏死后,他的葬禮交給了我來辦。我實在想不到要請誰來,所以誰都沒請,最后把他的骨灰在東陽山上揚了。
????大劉氏當(dāng)時在我旁邊,他告訴我當(dāng)時小劉氏應(yīng)該姓蕭。
????后來過了幾天,劉曼其給我送了東西過來,是封在玉器里的一朵花,說是送給小劉氏。我說小劉氏已經(jīng)死了你不知道嗎,她說我知道,我看了訃告才過來的。我自然認(rèn)得這朵花,它這樣有名根本不可能不認(rèn)識。當(dāng)時鬼市沒有對小劉氏趕盡殺絕,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為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同樣重傷的阿取,并得到了她身體里的蠱母;另一個是劉子迨當(dāng)時到了蘇州,他將小劉氏撈了回來。
????“怎么撈的?”
????“我說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東陽蕭氏也承認(rèn)過小劉氏是撿的?!?/span>
????“?你說是就是啊,你怎么可能有個弟弟?”
????但一朝身份顛倒,人們奔走相告說這只是一個誤會。大劉氏的弟弟不能在正史是那個樣子,寫被蠱惑也不行,寫被通緝也不行,好在那時他們想起來他還是東陽派的弟子,雖然無法證實但必然不假,大劉氏的弟弟和東陽派弟子,必然以正面形象出現(xiàn)在正史里。
????所以,“得東陽派弟子所助終將其斬殺”。
????“那蠱血……”
????“能士那么多,又沒有種蠱,除掉也很簡單?!贝髣⑹闲?,“不除也沒關(guān)系?!?/span>
????“你為什么……你很閑嗎?”
????“我覺得有趣?!?/span>
????是不是真的因為有趣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把小劉氏撈回來,東陽劍應(yīng)該就歸他了。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劉曼其來時,我聽了她對這件事的講述。她的版本補足了我在前面的敘述,阿取在劉家的十六年,她都是知道的。至于那場大火,她以為阿取真的死在那里了,直到后來看到官府的通告。
????“我有幾個疑問。你怎么拿到這花的?”
????“我見過父親種蠱,如果不合適蠱母就會重新休眠,結(jié)成種子,尸體上會生出青蟲花本來的樣子。我聽說她墜崖了,所以我去找了她的尸體,鬼市只拿走了種子。我一直覺得這花很好看,我想留作念想?!?/span>
????“你的故事里,小劉氏他……”
????“他應(yīng)該是喜歡我妹妹的吧。我只見過他幾次,看起來很狠,其實很心軟。他救下我妹妹的時候,我就覺得他不自量力?!?/span>
????“那你現(xiàn)在送花過來干嘛?”我不爽。
????“我前幾年在一場宴會上見過他。他一個人坐在那里,孤零零的。喝醉了之后趴在桌上,周圍的人也不管他?!?/span>
????小劉氏僅憑大劉氏而起,大家畏他、怕他但不敬他。他在這里其實沒什么朋友。
????“所以?”
????“我偷偷看了他的荷包。他居然還留著那張紙。”劉曼其笑起來。
????“……什么?什么紙?”
????“緝殺令,”她回答我,“也許是因為我告訴他,那是我妹妹畫的?!?/span>
????劉曼其的版本只是讓這個故事聽起來更可悲了。她送花來或許只是因為被他的固執(zhí)打動了,但是想想她在他死后再送這朵花過來,好像又顯得很惡毒。
????劉曼其和小劉氏的版本我都只聽過一次,但是正史的版本我反反復(fù)復(fù)聽了十幾次。而且有時我一個人聽他們講述時,總是心里暗自反駁,想阿取根本沒有殺這么多人,想那場大火根本不是劉家的陰謀,想根本不是蘇州官兵一路纏斗……
????想,根本不是“得東陽派弟子所助終將其斬殺”。
????而那些傳聞里的故事,甚至都不會將他們放在一起。他們的感情無人知曉,它生長在蘇州城外的郊野,隱秘而自由。

2021.4
ps:這是前傳的故事,而前傳里我最喜歡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