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頭牛
(小說接第七章結(jié)尾,算是一個支線的小短篇,如有雷同,純屬巧合,遵紀守法,從我做起)
郭明月很喜歡在衙門公園看棋,那些老頭在下棋的時候總會聊些別處不敢講的東西。什么扒了南邊越人的皮,什么抓阿美利加大兵當奴隸,還有幾個剛從火線下來的聊些打東寧。那幫人大部分都是當過兵退下來的,有幾個混上士官的但其余的都是義務(wù)兵。
他也就是聽聽了,自從兵滿了后只要考上學院的人。偶爾會找壯實的去當兵應(yīng)付應(yīng)付上頭,但他這種腿瘸了的看一眼就不讓接著體檢了,他只能是怨聲載氣的一瘸一拐回了家。老媽看他這樣也不是個事,索性把他送到縣里的技術(shù)高中學手藝,但他怎么學也學不會交那錢也是冤枉錢,最后還是一樣回來種地。
中原十幾年前發(fā)大水沖了尉氏縣,那些田和房子算是毀得差不多了,上頭是撥了款但發(fā)下來人均也就是那點。所謂的善后倒是沒什么消息了,只是村里的健壯青年被帶去修了水庫也沒給錢。老媽和鄉(xiāng)親們一起把一座座平方又蓋了起來,但還是那樣破爛不堪隨時就塌,他們好不容易有了錢肯定不能花在住所上,反而買了一只老黃牛。
他拿著鞭子抽著老黃牛,在機械化作業(yè)的時代這種場景非常少見,所謂的甜土地上也不過是各種各樣的轟鳴。
日子過著還算可以,但那些老頭是閑不住的。他們沒有自己的地也沒有養(yǎng)老金要交,沒有需要養(yǎng)著的子女和父母,更沒有什么額外的錢來補貼家用。他們有著差不多的勁,但已經(jīng)沒了那個勁頭。
郭明月像往常那樣犁地完了來看下棋,一輛車突然停在了棋攤前,那些個在山上包地的大老板一個個人模狗樣的走了過來。
領(lǐng)頭的那個看了看這幾個人,老弱病殘都聚在這里了但也只能用他們了,他理了理領(lǐng)帶說:“我這有個活上山除草砍樹就行 ,你們誰愿意那就過來?!?/p>
郭明月也跟著去了,他希望能得到新錢來買衣服,過年的新衣服。那些能干活的老頭把鋤頭全部放在他手里,他走在后面捧著那一堆鋤頭一瘸一拐甚是滑稽。
他聽說這后山以前都是墓地,洪水唯獨沒有沖垮這塊山坡,但其他墳地漏出來好多白骨和骨灰盒。當時他領(lǐng)著那些弟弟妹妹上去玩總會拿著幾塊回家,但那些骨頭后來被買走了,有人說是被拿去做藥材了。
一行人走了半個小時終于到了那個地方,郭明月很好奇為什么這些人會選擇在這地方建工廠,但領(lǐng)頭的大伯卻說:“少打聽這種事,黑工廠不建這還能建在哪?你反正莫要來干就是?!?/p>
他勁大還年輕被安排了砍樹的活,那個油鋸看著是二手的一樣,一卡一卡的嚇死個人,就這樣他一下午砍了才三四棵樹??惩陿淞吮緛韺に际橇肆说?,他就這樣厚著臉皮的去要工錢,結(jié)果那工頭又說要掘了樹根,他只能又捧著那些鋤頭一瘸一拐的下山。
晚上吃飯的時候媽看他吃了一堆飯就好奇,日常天天放牛犁地他也沒有吃這么多,而且看這樣子可真是累的不行了。
她又從鍋里拿了兩個窩頭遞給他說:“恁去干啥了?砸累的都不行了?”
他拿起熱乎的窩頭就往嘴里塞邊塞邊說:“工頭來嘞說是去后山干活,大伯他們干不動就喊我去干嘞。說是明天就掘樹根,再干兩天就能領(lǐng)四百還是五百吧。”
媽媽聽了后覺得還行便說道:“那我去犁地養(yǎng)活牛,恁去干完這兩天嘞?!?/p>
郭明月昨天是一個人鋸用的時間是長的,但掘樹能用到機器,而且一次是五六個人干能干的快好。他看那些老頭在外圍挖土費勁,就自己一個人接下來了這個活。
他們一上午能弄的五六棵又大又高樹,那吊機吊的都快沒油了,就找了個車一桶一桶的往上拉油。吃完飯他繼續(xù)挖,但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顆樹比其他的更粗更大,怎么往深里挖也見不到根。
他大叫了起來:“領(lǐng)導哇!弄不到根!”
那工頭跟另一個人打起了電話:“領(lǐng)導啊,這有一樹很大很粗,看樣子是能有個幾百年了吧?”
誰知那領(lǐng)導突然罵道:“那能怎么辦?還能說是不砍嘞?那恁說這地咋弄?”
那工頭說:“不告訴上頭就是了,砍了賣木料咱還能說對半分嘞!是不是啊領(lǐng)導?”
幾個歲數(shù)大的老頭下去看,那大坑已經(jīng)有四五米深了,又繼續(xù)挖了一米才終于見到那粗壯的根。一個吊機肯定是吊不起來的,那棵樹六七個人抱著都還有剩余,工頭弄了好幾把油鋸幾個人鋸到了天黑才分了兩半吊起。
那樹吊起來就已經(jīng)算是完了今天的活,但是郭明月走著走著沒注意就掉下了那坑。
他剛想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突然覺著手底下似乎有個東西,抬手一看那是個玉鐲子。
“大伯!快過來拉我!”
眾人見他手里拿著玉鐲子便問他哪來的,他指了指那大坑,結(jié)果所有人全部跳下上面只剩了他自己。
那些人用鋤頭鏟子各式各樣的東西刨著地,整個坑中揚起塵埃在黑夜里已經(jīng)看不清了,那些人一個二個歡呼雀躍郭明月定睛一看,那地下是個木棺材。
工頭已經(jīng)收拾完東西了,他剛要走就聽見那些人的哀嘆聲,他立馬跑過去看到那些人在坑里圍著一具白骨。
那大伯嘖了一聲說:“也莫有啥啊,就這死人衣裳和鐲子能賣,還剩個破棺材板?!?/p>
工頭聽后立馬上去奪了郭明月手中的鐲子,他看了看那些人說:“這片地是我和我老板負責,這是文物寶貝歸我管我好上交國家?!?/p>
他轉(zhuǎn)頭露出那一口大黃牙笑了起來,但仔細一看那桌子上刻了倆字,旱魃。他沒管那么多,吩咐完那些人趕緊走后自己也開車走了。
錢是大伯后來發(fā)給村里人的,郭明月只領(lǐng)到了三百。他沒在乎那么多三百也行,只要努努力把牛養(yǎng)好過年還有兩個錢買新衣服。
過年買了新衣服還剩下了幾個錢用來買種子和肉,他走在街上看著那些小孩笑瞇瞇的。小孩有幾個伸手找他要糖的,他買了一袋子糖邊走邊發(fā),那些家長看這傻子發(fā)糖一個個都笑到了耳朵根。
他回了家媽盯著外面的大太陽出了神,今年冬天下雪下的特別少不是什么好事,而村里水庫里的水也才兩三米深。她看了看兒子手里的糖拿過來一塊含在嘴里,再怎么酸的檸檬糖也是甜的。
2042年春天,地里邊那些草長的并不茂盛,他心里歡喜也憂愁,歡喜沒有搶種子肥的草,憂愁牛沒有草可吃了。黃牛在樹底下躺著一動不動,他上前一看它是餓的不行了。他掰開粗糧餅子喂給了它,它慢慢的嚼著然后睡過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地里只有幾顆種子發(fā)了芽,水庫里的水沒剩多少了,但這天遲遲沒有下雨。
他看了看手里的水管想了想水費單,轉(zhuǎn)頭就弄著桶去隔壁家基井偷水。
水怎么弄也不夠澆菜,他就這樣一回又一回的偷水,最后還是被抓了。
領(lǐng)居最后找上了媽,她笑瞇瞇的說:“恁也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都知道是旱嘞,俺還得生活用水呢不是?”
他發(fā)愁澆水村里人也都發(fā)愁澆水,今年的夏天又是熱到四十多度水庫的水見了底,雨下過幾次但下的分明是不夠的,人工降雨的雨量更是微小至極。秋天到了除了大棚的糧食,其他外面田里的只剩下那么點了,甚至挺不到冬天!
他看了看剩的米面有些惆悵,他本想著上市里找個事做做,但人家不要他這個學歷的人。哪怕是刷盤子掃衛(wèi)生,他們最低學歷也是中專。
郭明月就這樣走著回村,他身上沒有錢可以打車,而因為村里只剩了些歲數(shù)大的客車干脆不進來了。
他走到衙門公園那又看到了那幾個老頭,他們開始談?wù)撈鹉蔷吖穷^。
那個鐲子被工頭搶去后他沒有上交國家,他拿去賣錢但是被那古董販子報警抓了,有個懂行的教授認出來了這鐲子的用處。
鎮(zhèn)旱魃的。
這樣來說就解釋通了,是他們把旱魃放出來了,所以大旱了。
但當過兵的那幾個倒是不敢茍同,他們覺得只是個害人的封建陋習罷了,而干旱是什么全球變暖導致的。
郭明月沒聽過什么全球變暖,但他知道南方熱成那樣下的雨更多了。而山東那邊東北那邊,糧食產(chǎn)的更好。
今年冬天冷得很比往常都要凍人,過年的桌子上只剩下來肉了,那是那頭牛的肉。媽沒辦法只能是殺了那頭牛,除了幾塊碎肉其他的都賣錢買糧了。郭明月用饃饃夾著牛肉吃的正香,卻突然覺得不對勁,急忙沖進了牛棚。
他看了看棚子里空空如也,他只是三四天沒放牛牛怎么會突然不見?
他大喊到:“娘!俺牛嘞!”
媽哭著指著那盤牛肉,他愣住了許久說道:“殺牛干嘛嘞,還有雞呢?!?/p>
媽慢慢緩了過來說道:“雞早就賣錢換糧食了,沒辦法只能是殺牛嘞。剩的我都賣了,就尋思有這么一塊肉,做給你吃嘞。”
媽死了,是吊死的。
那天他和每年春天一樣拿著一包種子去了地里,幾場春雨是下來了,但下的也只夠這春天的水。
他拿了幾個窩頭出了門,中午吃飯的時候大伯走過來了,他拿起窩頭分給他一個。
大伯咬了一口窩頭說:“恁娘死嘞,趕快回家看看吧?!?/p>
他沒有飛奔回家,他的種子還沒弄完,他的田他一年的糧食還沒弄完。
尸體是硬的肚子是癟的,媽在他走后沒吃早飯午飯晚飯,媽沒有最后一頓飯。他不知道怎么辦只能報警,他不會處理尸體。殯儀館的車開進了村莊,水泥路兩旁的草長的像小樹一樣,在天下遮住了僅剩不多的太陽。
她輕的很,兩個人把她抬進了尸袋,郭明月不知所措的坐在客廳愣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整個屋子靜的很。灰盒是一起集資買的,他們知道郭明月也沒什么錢辦葬禮,就索性燒了幾張紙草草的埋了盒子。
全村人剩的錢都不多,買了那些糧食后又是燥熱難耐的酷暑,上面的錢到現(xiàn)今還沒下來,聽旁邊村說那也沒幾個錢。郭明月繼續(x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種著糧食,哪怕是死了的苗他也一樣施肥,那些個草也被他打理的很好,最后草越長越旺盛糧食一顆沒有了。
縣里的人終于是忍不了了,村里的人大部分有關(guān)系的都去了城里,有路子的都去了外省,郭明月這樣的無處可去只能是看著剩的半袋子面。大伯為了孫子餓死了,徐工和好幾個挖出來東西的都跑得跑死的死。
村長終于是忍不住了,聽了市里崔家的話,尋思帶上幾個人就往北平去。他叩響了郭明月簡陋的木門,帶上十幾個人就這樣走到了火車站。可到了火車站那車票的價格驚掉了他們鄉(xiāng)里人的眼睛下巴,村長在心里琢磨了一圈覺得邊走邊搭車合適。
村長還是高估人心了,他們走出了河南走走停停用了能有兩三天,一路沒搭到車一路沒和人說上一句話。他們一聽是開封那邊的就立馬走了,嘴上嘟嘟囔囔的似乎是說他們那邊有大疫病,幾個人聽罷只能是繼續(xù)走。
郭明月走到外面被眼花繚亂的世間給奪了目光,他雖然能跟上大部隊大部隊也能等著他,但是那湍急的車流、奇怪的彎道、擁擠的人群、變化快速的人行道燈,都是一道道門檻和吸睛的顏色。他無法跟上也有些餓了,看了看破敗的書包里面只剩下兩個窩頭了。
“小兄弟啊!俺有個活包吃住,一個月能有兩三千?!辈恢缽哪拈W出來一個男人,他拽著暈頭轉(zhuǎn)向的郭明月就上了車。
村長轉(zhuǎn)頭看到了這一切但并未多言,幾個人已經(jīng)是疲憊不堪了,不管是什么樣的活也算這孩子造化了。如果繼續(xù)帶著他走下去也是個麻煩事,他也是成年人了多少也有點數(shù),就這樣去吧。
郭明月看了看這車上的人,他們的樣子雖說和和氣氣但都木訥這臉,拉著他上車的那個人倒是喜笑顏開的看著手機發(fā)著消息。村長這時覺得不對勁打算追上去,可那車容不下他也等不了他做決定,就這樣揚長而去。
郭明月看了看那些人笑瞇瞇地說:“大哥帶俺去哪工作嘞?有莫有照片給我看看?”
他得到了一個響亮的巴掌,他剛想還手那幾個大漢把他的頭按在地上,然后捶打著他的后背。
哪個一臉奸笑的男人擺了擺手說:“別打壞了,打壞了你們賠償???二十來歲的小青年啊,市場價多少哥幾個知道嗎?還是適配的!你們賠得起嗎!”
他的臉沉了下去悲哀溢出眼中,這幫人似乎是媽說過的器官販子。他開始想著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疫病、洪水、大旱、饑荒、誣陷、奸詐、以及最后對于可能死亡的絕唱。他想起了小時候的日子,那時候村里還有十來個同齡的小孩,還有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爸爸......
他記得媽曾經(jīng)在佛像前說過這么一句話:“俺對不起誰了??!就剩下一個兒子俺咋活嘞!”她瘋狂扇打著自己的臉她跪著磕頭磕出了一片紅腫,“恁說俺咋活下去嘞...俺上輩子作啥孽嘞!”
他是不是上輩子也作孽了?
他被壓著胳膊下了車,眼前是錯綜復雜的村落。那些村中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就這樣走來走去,時不時的揮揮手找那些人進屋。還有各種哀嚎聲嘆息聲鬼哭狼嚎的,那種屋子里走出了拖著黑色大塑料袋或者麻袋的男人。那些袋子要么一動不動要么還在蠕動,有的塑料袋被捅破了一個口,那男人看見后就往上頭踢兩腳,直到流出來紅色的液體才就此停止。
郭明月也被壓進了哪個房間,那里面大部分都是男人,而一個個女人被壓到了另一個房間。他聽了聽那邊的聲音,那似乎是中年人老年人的叫價聲。他被關(guān)在一個籠子一樣的地方,里面能有六七個人,那些人大部分都是恐慌的只有一個在哪笑。
他走上前看了看那個人問:“他們都在哭恁怎么不哭哇?”
那人笑的更放肆了他旁邊的人忍不住了,那人邊哭邊吼拳頭一下又一下的打向他的臉。而一旁的看守走進來拉開了兩人,將打的最猛的哪個拖出去帶到了另一個籠子,他不停的掙扎不停的踢咬但都無濟于事。
笑的哪個男人扶著籠子坐了起來看了看郭明月說:“我死了我就脫離了肉體,奔向極樂世界面見佛祖,而你們和那些人會進地獄道,受無盡災(zāi)禍來還業(yè)報?!?/p>
兩個男人走了進來把他抬了起來,他笑得更高興了似是瘋了。
他大喊著:“你們都是要下地獄的!你們都見不到佛祖,只有我會生到極樂世界!”
他看著那個男人也有點崩潰了,他忍著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但眼淚還是漏了一滴。他知道第二個可能是自己,但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你對就是你哈!過來過來,看你這么老實啊,自己走過來額...爬過來也行。”
他學著哪個袋子一樣蠕動緩慢地出去了,但還是有一個男人扶著他一個男人壓著他,他也走進了哪個房間。
他躺在那床上一根針扎了下來,那一針過后他動不了了,他看著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似乎是有些許疼痛的,但已經(jīng)是感覺不到了。他感覺自己的眼睛被迫閉上了不能眨眼也不能動,他的耳朵聽到聲音更清楚了,還有其他的人在這間屋子里哭著鬧著,但過了一會,那撕裂聲伴著刀切肉的聲音緩慢消失了。
他聽見一個人說:“麻藥打多了,但是他痛苦的死了的話,老板可能不要?!?/p>
他感覺自己坐了起來但還是一動不動,他似乎正在被什么東西拖動著。
他死了吧,解脫了在二十幾歲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