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關(guān)系惡化,在美留學生能做些什么?
采訪 | 小葉
受訪 | Ruofan Yu
今年全球新冠疫情暴發(fā)期間,中美矛盾愈演愈烈、也愈發(fā)公開。這把火還不幸燒到了身處美國的龐大中國留學生、學者和科研人員身上:從各種簽證禁令、調(diào)查甚至逮捕中國籍科研人員,到美國北德克薩斯大學對中國訪問學者和學生下逐客令,同時,美國媒體還報道,特朗普政府正考慮進一步限制中國留學生赴美學習。海外的同胞們遭遇了人生前所未有的艱難挑戰(zhàn)。
早在今年8月6日,《科學》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中國留學生Ruofan Yu撰寫的短文Building bridges,以《全球爭議影響外國科學家,我們需要學界支持》(Global disputes affect foreign scientists. We need Community support)為題在線刊登于《科學》網(wǎng)站。撰寫這篇文章時,Yu還是休斯頓貝勒醫(yī)學院(Baylor College of Medicine)的博士后,她14年赴美深造學習,至今已在美國生活了6年。

年初至今的疫情加上美國緊張的環(huán)境,讓Yu感受到了很大的壓力和焦慮。但她是勇敢的,也是幸運的,和自己的小伙伴們撰寫聯(lián)名信,向?qū)W校公開了中國留學生們的遭遇和憂慮,最終收獲了學校和他人的理解與支持。與此同時,她還向《科學》雜志投稿,記錄下這一切,呼吁學界建立溝通和理解的橋梁,打破政治試圖建造的藩籬。

《返樸》聯(lián)系上Ruofan Yu,請她與大家分享自己的真實經(jīng)歷及所感所想。
問:你在美國6年期間,覺得美國對海外留學生的政策、態(tài)度等方面發(fā)生了哪些變化?尤其是對科學領(lǐng)域工作學習的中國留學生及科研人員。
Yu:首先,對學生和博士后影響比較大的肯定是簽證上的變化。我們這屆剛本科畢業(yè)的時候,幸運的同學是有幾率拿到五年簽證的,就可以不太有顧忌地回國探親或者去第三國旅游/開會。這個政策本身雖然還存在,但能感覺到給STEM博士的幾率是越來越低了。
如果是拿的一年簽證,那么每次遞簽過程中都可能會遇到長時間的行政審查。因為審查時間具有不確定性(我認識的導師有學生被卡半年以上),許多導師就會不太愿意放學生回國,所以不少同學就會選擇很多年才回國一趟,或者干脆不回國了。據(jù)說在墨西哥辦理續(xù)簽被審查的概率小,我還有朋友專門坐大巴去墨西哥簽證。
現(xiàn)任美國政府對待華人科學家的態(tài)度應該說惡化得比較明顯。除了比較有名的郗小星和陳霞芬,還有不少學者也背上了間諜的嫌疑。我們現(xiàn)在如果要申請中國國內(nèi)獎學金或者合作課題也多了一些申報程序。美國疫情暴發(fā)以后,這方面的動作又達到了新的高峰,先是特朗普宣布要禁止給一些敏感學科的學生簽證,還有學生在機場因“間諜嫌疑”被沒收電子設(shè)備等等。
問:今年疫情暴發(fā)以來,對你的工作生活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Yu:我個人工作受的影響不算太大。至于生活上的不便和對疫情的擔憂,我想大家都是一樣的。比較令我不安的是外界環(huán)境對中國留學生,甚至對整個華人群體的態(tài)度。
外界的許多言論,上至政客下至網(wǎng)民,都帶有很多誤解和敵意,網(wǎng)上有一些中國人遭受言語攻擊甚至暴力的例子,這就對我的心理產(chǎn)生了壓力。好在我所在的城市比較多樣化也相對開放,所以日常生活中并沒有遇到什么問題。
當然,一開始戴口罩的時候也是被人盯過的。
問:今年5月開始,美國政府對中國留學生(尤其是STEM方向)的簽證政策進一步嚴苛,你們?nèi)绾螒獙??學校方面提供過哪些具體的支持、援助或者建議嗎?
Yu:我的體會是大家都挺難受的,也都憋著火。五月份那個總統(tǒng)令出了以后,大家一合計就給學校寫了封聯(lián)名信,學校也給出了積極的回應,組織同學開會解答一些關(guān)于課業(yè)、身份以及法律方面的問題。最近還找了專家來開講座講怎么應對針對亞裔的歧視等等。
問:寫聯(lián)名信的動機是什么?這件事給到你們怎樣的幫助和啟發(fā)?
Yu:特朗普針對中國STEM學生學者的總統(tǒng)令出臺以后,大家普遍比較震驚。加上疫情開始以后亞裔遭受的一些不公言論甚至攻擊,我覺得學校有必要表達對中國學生的支持,所以自己先寫了一封信給校長。后來學生們在群里討論,覺得寫聯(lián)名信會得到更多幫助,所以就由幾位同學起草了信件,大家簽名后送給了學校。學校了解之后組織了各種會議幫大家答疑解惑,也發(fā)郵件表達了對國際學生的支持。
絕大部分美國人并不清楚中國學生面臨的種種壓力,畢竟他們不是利益相關(guān)者,持各種立場的人都有,所以要獲得外界支持,緩解自己的困境,首先應該積極溝通。我覺得這次經(jīng)歷是有效溝通的一個好例子。畢竟在聯(lián)名信之前,即使身處同一校園,還是有很多人并不知道我們到底在經(jīng)歷著什么。
問:你在文中表示,美國形勢的變化讓你對自己的未來產(chǎn)生了擔憂,你覺得自己未來可能會面臨哪些困境?
Yu:一方面是怕大環(huán)境不友好,不過我希望這點在大選或者疫情減輕后有所好轉(zhuǎn)。另一方面是怕政府沒錢,因為我們做生物醫(yī)藥研究的主要靠NIH(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給錢,比較怕削減預算。
問:是什么契機讓你想到給《科學》雜志投稿的呢?雜志方面又如何協(xié)助發(fā)表的?
Yu:我身邊的同學朋友和網(wǎng)上許多留學生都表示當下美國的環(huán)境給自己帶來不小的壓力,所以我想分享一下自己的經(jīng)歷,一方面希望大家積極與外界溝通,從而讓自己的處境能好過一些;一方面也想告訴大家有壓力、有煩惱是正常的。
《科學》雜志的專欄編輯在接到我的小文章后立刻就表示了興趣,因為外國trainee(即本科、研究生和博后)很少給他們專欄投稿。而且在目前的形勢下,他們很關(guān)心中國學生學者的處境,所以非常歡迎我的稿件。
順帶一提,短短七百字的文章從投稿到刊發(fā)改了整整27稿,經(jīng)手了三四位編輯?!犊茖W》雜志的專欄編輯相當認真負責。
問:現(xiàn)在美國疫情還很嚴峻,且留學生政策也有很大不確定性,你對未來一兩年內(nèi)打算赴美留學的學生有什么建議?
Yu:如果沒有執(zhí)念,可以考慮下留在國內(nèi)讀研或者去別的國家,比如歐洲、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日本的科研也都不錯。如果有特別喜歡的美國學?;蛘邔?,那我還是覺得應該追求夢想。畢竟美國科研實力不容小覷,美國學校出身的學生也可能更受國內(nèi)雇主青睞。其中利弊還得根據(jù)自己的情況來考量。
問:當下緊張的中美關(guān)系會對科學界產(chǎn)生哪些影響?科學界該如何給予海外留學生和科研人員更多的支持呢?中國學生和科研人員自己又可以采取哪些行動呢?
Yu:任何形式上的racial profiling(種族定性)對科學界都必然是有害的(去年一些中國學者也在《科學》上發(fā)過一篇聯(lián)名信:Racial profiling harms science)。學界應該呼吁保障學術(shù)氛圍的公平與自由。具體到各個學校的話,應當盡力為遇到困難的中國學生進行精神上以及實質(zhì)上(比如法律、課程安排等)的支持。而像我前面所說的,許多人并不了解中國學生學者面臨的特有問題,所以希望遇到困難的人可以多站出來分享自己的故事,其他人也能夠積極提供幫助。
問:很多留學生和科研人員的家人都在中國,政策和局勢快速變化,國內(nèi)外可能會有一些“信息差”,引起家人恐慌。如何與家人更好地溝通解釋,避免給家人和自己增加額外壓力?
Yu:這種壓力我十分理解。我的父母理解并支持我的選擇,但家中其他長輩時常表達對我在美學習工作的擔憂。我想我們應當盡量客觀、全面地解釋自己周圍的情況。另外,我認為越是在緊張的環(huán)境下,越要多和父母交流,不然更容易造成焦慮。人與人的溝通本就不易,越是在困難的時候,耐心和理性就越為重要。

以下是8月6日《科學》刊登的Ruofan Yu來稿Building bridges: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懷念過去那些為簽證擔心的日子——那時,我擔心的只是簽證會延遲多久。然而,作為在美工作的中國博士后,近來的經(jīng)歷使我體會到了遠勝于此的焦慮。今年二月美國政府頒布的旅行禁令,使我被迫中斷了在國內(nèi)的短暫新年假回到美國。自此之后發(fā)生的一切讓我震驚不已:我的同胞經(jīng)受著語言和肢體攻擊;我的故土變成了病毒的代名詞;常去辦事的中國領(lǐng)事館,也在壓力下關(guān)閉。兩個月前,我認識的一位中國研究生在登上回國的班機前,因被懷疑從事間諜活動經(jīng)受了整整兩個小時的盤問。他的經(jīng)歷給我造成很大的觸動。
6年前,我從中國來到美國讀博。由于之前已經(jīng)在加拿大生活過一段時間,我并沒有遇到太多語言障礙或文化沖擊。冗長的簽證審批過程成為我壓力的主要來源。記得第一次辦理簽證時,等了5天就取到了證件。但是,去年我回中國更新簽證時,正值中美貿(mào)易戰(zhàn),同樣的過程花了整整一個月。不過,我認為自己相當幸運,畢竟有人在簽證上耗費數(shù)月甚至一年。出于對無法及時返回美國的擔憂,我的一些朋友甚至選擇在整個博士或者博士后階段都不回國探親。
近年來,中美各自的立場趨于強硬,令人對未來感到憂慮。今年5月,美國政府宣布,和“軍民融合戰(zhàn)略”研究相關(guān)的中國STEM學生不再被允許進入美國。這一政策對我沒有直接影響——畢竟我主要的研究模型是啤酒酵母——但現(xiàn)狀卻讓我對未來思慮重重。從今以后,是不是所有的中國STEM學生都會被另眼相待?
5月政令宣布幾天后,我收到系里的電子郵件,建議中國籍員工在政策的更多細節(jié)出臺之前,避免離開美國。我對系里的提醒心存感激,但同時希望得到更多的同理心和情感支持,也希望學校管理層能夠承認,他們知曉并理解我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我并不是一個人:在討論組里和社交媒體上,其他中國學生也表達了自己的憤怒、沮喪,大家都渴求支持。然而,處于這一群體之外的人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這些政策對留學生的沖擊。
正因如此,我給校長致信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和焦慮,也在微信群里向其他中國學生提到了這封信。一些校友立刻表達了想要以集體名義發(fā)送聯(lián)名信的意愿。同學們一拍即合,幾天以后,我們給校長、研究生項目領(lǐng)導等學校官方人員發(fā)出了一封聯(lián)名信。
令人高興的是,校方很快做出了回應。我們收到了許多的善意與理解, 學校還組織了線上會議來討論我們關(guān)心的種種問題。幾天之后,學院發(fā)表了一份公開聲明,對所有的外國學生學者表示支持。世界并沒有改變:疫情持續(xù),兩國間的關(guān)系緊張依舊,但來自學界的支持仍使我松了一口氣。
身為中國學生,我想在此和大家分享一下自己的一些體會:對我們中的許多人來說,大聲、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與擔憂絕非易事。身處異國他鄉(xiāng),內(nèi)心難免沒有底氣,畢竟我們的權(quán)力有限,身邊也沒有家人支持。但在這種局勢下,表達憂慮、尋求幫助顯得尤為重要。溝通的方式多種多樣,可以給校方寫郵件、寫信;可以選擇在會議上發(fā)言;甚至非正式地和同事們交流想法,也是頗具積極意義的。
通過開展真誠的對話,我們可以讓科學界理解我們面臨的特殊難題。這樣的對話可能無法改變外交局勢,但對每個個體而言,它能夠幫助我們打破藩籬,建立溝通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