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錦源: 心齋與萬物一體
?在庖丁解牛的的故事中,庖丁塑造了族庖、良庖及自己這三種形象,他們同是用刀做解牛的工作,但情形是很不同的。族庖一個月就換一把刀,因為他的刀總被骨頭折斷;良庖一年換一把刀,因為他的刀也用來割牛的骨頭;而庖丁自己的刀已使用了十九年,解了幾千頭牛,卻還如新的一般,其故何也?庖丁說:
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jīng)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由此看來,其故蓋有二:一是熟悉并隨順牛之骨節(jié)、文理,則可游刃有余;二是戒懼怵惕,小心翼翼。
實際上,構成庖丁解牛故事的三個主要因素——庖人、刀、?!謩e象征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人的生命及社會。每個人都以自己的生命與社會接觸,就像庖人以刀去解牛一樣。有的人早夭,有的人稍好,有的人可以盡其天年,恰似族庖、良庖及庖丁手中之刀的不同命運。庖丁給文惠君的啟示是,若想盡其天年而不中道夭折,就需謹慎地隨順世俗社會之繩墨,而不要與之發(fā)生摩擦。否則,就難免像與骨頭相刃相靡的刀一樣,早早折斷。這就是文惠君從庖丁那里得到的養(yǎng)生之理。
這種養(yǎng)生之理,莊子還通過兀者的形象進一步向讀者顯示。兀者是指被砍掉一足的人,未免于刑者?!兜鲁浞分刑岬搅藥讉€兀者,其寓意是多方面的。我們先來看一下魯國兀者叔山無趾的話:
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
尊足者即比足尊貴者,這里指德與心。在無趾看來,亡足是由于不知務,也可以說是德不全。如今亡足雖不能復全,但德卻可以使全。全德才可以全生,這是無趾由自身被刑的經(jīng)歷而得到的教訓。
這樣,形的問題就轉變成了德與心的問題。莊子通過兀者王駘的故事進一步將人們的注意力由形轉向心。王駘作為兀者,立不教,坐不議,卻吸引了大批人追隨他,其影響與孔子相當,常季對此不解,于是問孔子說:“彼兀者也……若然者,其用心獨若之何?”孔子回答說: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這段話的意思后文還有解釋,即是通過齊同萬物而“游心乎德之和”。這就已經(jīng)進入心之逍遙的范圍了。
?二、心之逍遙
為著全生的目的,莊子要人們采取形就而不入的姿態(tài),既要不趨從于世俗的規(guī)矩、繩墨,又要不與之正面沖突,而表現(xiàn)出隨順的樣子??梢韵胍?,對于一個人來說,要同時做到這兩方面,有時是很難的,其內(nèi)心的緊張、不安更是在所難免。這樣一來,由心靈的焦慮便會造成生命的傷害,“全生”的初衷反不能實現(xiàn)。因此,使心靈在形之委蛇的情形下,保持一種自由閑適的狀態(tài),就成了莊子為了全生要做的另一件事情。心之逍遙就這樣被提了出來。
我們可以從“情”入手來考虛心的問題?!兜鲁浞吩枋隽饲f子理想中的人的形象:“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有人之形”,一方面當然是指人之容貌,另一方面也是指形之委蛇的工夫,惟其如此,才可群于人,與世俗相處?!盁o人之情”,下文有進一步的解釋,并不是說沒有一般人喜怒哀樂的情感。莊子說:“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币虼?,所謂無情,即是不以自己好惡的情感傷害身體,常因順著世俗以盡其天年。莊子認為,有人之形是為與人處采取的不得已的做法,是很渺小的,無人之情則體現(xiàn)了與一般人不同的方面,因而既高又大。
莊子在“有人之形”、“無人之情”的提法中,對形似乎采取了一種貶抑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在此前的另一段文字中得到了進一步的說明。《德充符》借仲尼之口講了一個故事:“丘也嘗使于楚矣,適見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蹦赣H的形體雖還在,但當子發(fā)現(xiàn)其母已死時,便棄母而走。為什么?因為子覺得與其死母已不是同類。莊子由此提出形和使其形者的區(qū)分。形是末,可以棄之不顧。使其形者是本,應該受到珍視。
然使其形者為何?莊子舉出才與德二字,其實皆與心不可分。莊子認為,理想的人格應該是才全而德不形者。所謂才全,《德充符》借孔子之口解釋道:
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卻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是之謂才全。
簡要地說,像死生存亡,窮達貧富等皆出于命運的安排,非人力所能及,因此,在這類現(xiàn)象面前,人心(靈府)當保持一種和樂的狀態(tài),以應萬化,這就是才全。可見,所謂才全,主要是對人心的要求,不要讓外物破壞心之和。下面,我們再來看一看莊子對德不形的界說:
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nèi)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可見,所謂德不形,也就是心靈保持一種如靜止的水一般的平靜狀態(tài),這樣,內(nèi)心平和,外形不蕩,便會與物共處而不離。
才全而德不形,我們也可以用莊子的另一些話來詮釋?!度碎g世》說:“心莫若和……和不欲出……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毙暮图床湃?,不欲出即德不形。而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即所謂出,也可以說是外蕩。
這里,我們便可回到前面提到的“情”的問題。顯然,才全而德不形與無情是一致的,心之平和正是無情之基礎,同時也是形之委蛇之依據(jù)。那么,如何才能達到心之平和呢?《德充符》借孔子之口說: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
心要做到平和就必須要處理好心和物的關系問題。而首先要面對的則是心與耳目等感官的關系。人們用耳目所觀察到的東西如肝膽楚越一樣是千差萬別,心如果被耳目所左右,執(zhí)著于分別,自然動蕩不平。這就好像是中央之帝渾沌,因被鑿出七竅而死一樣。因此,莊子要求心不能隨順耳目,而要作耳目的主宰,《人間世》說:“徇耳目內(nèi)通而外于心知”,就是使耳目不執(zhí)著于外物,心也就會去除分別之知。莊子稱此種工夫為心齋:
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在心齋的狀態(tài)下,耳目及心知的作用完全被否定了,剩下來的只有完全虛的心。莊子把它比喻為虛室,它可以生白,即大智慧。這種智慧好比“十日并出,萬物皆照”,根于耳目及心知的差別消失了,萬物被視為一個整體,或者就是一個東西。
這也就是《齊物論》所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齊物論》的創(chuàng)作,無疑有著名家的背景,但其旨趣卻如風馬牛不相及。在莊子看來,名家如惠施的齊物說是外精勞神之舉,好比給人的心靈加了桎梏,而莊子的齊物論則正是要去掉這個桎梏,使人的心靈重獲自由。
《齊物論》的入手處并不是物而是心。莊子理想中的人物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偶”。其弟子問道:“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這樣的描述,不禁使我們想起了《大宗師》中提到的坐忘?!皦欀w,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弊词峭糇约旱男误w與心知,與道(大通)為一。這樣便可以“無好”“無?!保匀f物為一而與之俱化。
心如死灰的提出,是針對著后文所說的心的各種各樣活動的,活動似乎代表了生命力,但莊子卻稱“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其故何在?只因心沉溺于物而不能自拔。莊子說: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莊子式的悲哀是有感于心不能自覺并固守其主宰地位而隨物化馳,同時也是針對著大多數(shù)人的麻木不仁。莊子把心的這種情形稱為“坐馳”——“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人間世》),與前面提及的坐忘正相反對。
坐馳與坐忘,一動一靜,好比是流水與止水?!兜鲁浞氛f:“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流水因其不斷的變動,與物接觸而渾濁,不能照物、容物,止水則由靜而清,如鏡子般可以照物、容物。對于心來說,與其動還不如靜,與其馳還不如忘。因為動和馳帶給心的只有緊張與不安。莊子在《齊物論》中曾描述了這種情形: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z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
心之坐馳,其原因不在別處,正在于心之中又藏有心即成心的作用。而所謂成心不是別的,就是私心、一己之心。莊子說:“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表現(xiàn)了受成心支配的人的心態(tài):自是而非彼、自貴而賤彼。以此心應物,則有好惡、喜怒、是非,有可不可、然不然的分辨,有儒、墨的爭論。莊子舉了“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的故事,借獼猴“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的表演,說明儒墨等不知萬物為一而強作分辨的愚蠢。
正是在這里,莊子開始引入了道的觀念。在道家各派中,道的意義是不同的。如果說在老子那里道主要作為術的依據(jù),法則之意義比較突出的話,那么,在莊子這里,道的主要意義是通,又被稱為大通。大通即是沒有任何界限、分別,即莊子所謂“道未始有封”,因此,從道的角度來看,萬物之間就無所謂分別與差異。《齊物論》說:“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本褪窃谶@種意義上,莊子才可以說“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也才可以說“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