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來調(diào) 第9章
第二天——
“起來,樂樂起來啦!”袖子用力拍著棺木的蓋子,大聲道。
“哎——我醒著呢!”棺木里面是姚亦瑤的聲音,“可是你把蓋子都釘死了,我怎么出得來呀!”
“咦,對不起呀,我忘啦。”袖子趕緊跑到箏琴前,彈奏一串音之后,棺木蓋板逐漸松動了,姚亦瑤掀開板子“骨碌”滾了出來。
延長靈力的作用時間以避免在黃昏降臨時回到花清湖,被證明是成功有效的。昨日吃過晚飯后,姚亦瑤也跟袖子分享了自己的一些發(fā)現(xiàn)。
由于周圍沒有其他的地方可以住,姚亦瑤只好睡在棺木里面過了一夜。而現(xiàn)在的時間已經(jīng)臨近中午了。
“真是的——我都納悶你在這里面怎么能睡得著,陰森森的?!币σ喱幋蛑罚磥硪煌矶紱]睡好覺。“昨天說好了,今天要一起出去玩的吧?”
“沒錯,今天要帶樂樂去的地方,跟我要講給你的故事有關系?!?/p>
袖子唱著山歌,蹦跳著小跑在山道上,五色的彩裙在枝叢中跳動。姚亦瑤氣喘吁吁地一路“飛奔”,跟在她身后,心想總算知道為什么前兩天一直找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不多一會兒,兩人來到了姚亦瑤曾經(jīng)路過的那個破敗的村莊。
“就是這里了。聽說這個村子五十年前還住著一百多戶人的,但自從這條老山道逐漸廢棄,村里的人大多搬去了山下,直到最后住在這兒的老人去世,就徹底沒有人住了。小鳥經(jīng)常帶我來這兒玩,我就常常想著,如果這個村子也還是像鎮(zhèn)子上那樣會怎樣?!毙渥舆呎f邊指著幾棟倒塌只剩幾段圍墻的房子對姚亦瑤說,“這里是醫(yī)館、這里是書院、那里是鐵匠鋪、頭上那一家是賣點心的,對面住著兩戶普通的人家,但他們都很會彈琴。”
姚亦瑤點了點頭,用想象去“建造”這樣一座不存在的小鎮(zhèn),也是他經(jīng)常喜歡一個人去做的事情。
“然后啊,我就把想到的這些,還有在這個‘鎮(zhèn)子’上會發(fā)生的各種事情,都寫成故事記在我的小本子上?!毙渥诱f著,已經(jīng)帶姚亦瑤走到一個長滿雜草的‘胡同’口,“我們從這里進去,到里面那件房子里看一看吧?!?/p>
袖子帶著姚亦瑤穿過那段胡同——盡管十分小心,姚亦瑤的衣服上還是扎滿了雜草的枯枝,袖子皺著眉,輕輕為他撣掉草葉。兩人面前是一棟三開間的灰色磚房,已經(jīng)塌掉了小半邊,門洞處放置有一處看著有些年歲的木書架。
走到書架前,袖子踮起腳,從上層的架上取下一本線裝書。“我記得是在這本書上,有講關于琴與‘靈力’的故事。不過因為書保存得不太好,里面大多內(nèi)容已經(jīng)看不清了,樂樂要是感興趣的話我們可以一起來看一下?!?/p>
姚亦瑤接過書來。書本很厚,紙張已經(jīng)呈現(xiàn)深黃色,翻開正文的第一頁,只能隱約認出一些字來。
“上古琴神……取榣山之木,筑琴有四……其一曰鳳來,其二曰凰來,其三曰鸞來,其四曰鵬來。”
后面的內(nèi)容大致講的是由于鵬來琴的聲音與其它三把琴有明顯的差距,被認為是失敗的作品,若留在神界恐有災難降臨,因此被遺棄到人界。鳳來、凰來與鸞來并非凡琴,在筑琴的過程中琴神已為它們注入了靈體,因此在經(jīng)過千百年后,其靈體先后化作人形的琴靈。據(jù)說樂律界眾多理論與技法多由三位琴靈創(chuàng)始,并有《鳳來曲》《凰來曲》與《鸞來曲》傳世;當世的樊氏琴莊,也據(jù)說是師承了鸞來琴靈一派的技藝。
“樊氏琴莊如今幾乎已經(jīng)銷聲匿跡了,但在這本書創(chuàng)作的一百年前,應該是很厲害的,在整個音樂界都有很高的名望?!毙渥友a充道。
像是一個很普通的傳說故事——但聯(lián)系袖子的箏琴與姚亦瑤胡琴的神奇效果,就顯得不那么普通了,甚至不像一個傳說。書翻到十幾頁,故事剛開了個頭,但后面的文字卻怎么也無法分辨清楚了。
“這本書所記載的內(nèi)容,也許能夠解開‘靈力’的謎團。袖子,我們把這本書帶回小屋吧,這樣我們就有時間慢慢想辦法來讀到后面的內(nèi)容了?!?/p>
“好呀,我也是這樣想。其實在山下的鎮(zhèn)子那邊,大家一般都用‘鵬來歷’來表示時間,比如我聽說今年是‘鵬來歷1412年’。但我問過好多人這個‘鵬來歷’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不是特別清楚,就連寒哥哥也讓我不要管這些,只要知道現(xiàn)在是‘1412年’就好。所以我想,這把‘鵬來’琴肯定不會這么簡單就被扔掉的,后面的故事大概會跟它相關。”
“嗯嗯,這次可以和袖子一起多待一段時間,就算在這邊過了兩個星期時間,在我那邊也只不過是一個小時而已。我們一起加油,一定能弄懂書里的故事的。”
第三天——鵬來歷1412年3月25日。
吃過午飯,姚亦瑤與袖子一起走在通往溪流下游的山道上。這也是姚亦瑤第一次來到小屋時走過的路。
“就這樣讓小鳥自己待在家里沒問題的吧?我看它無精打采的樣子,真害怕是不是身體有啥問題了?!?/p>
“肯定沒事呀,它總是這樣——每次吃很多之后都是倒頭就睡,而且吃得越多睡得時間就越長。這次它吃了半桌子的菜,大概二十幾天都不用再吃東西了?!?/p>
……
“這也叫……跳房子?”姚亦瑤指著溪流中兩列排列整齊的石塊不解道。
“沒錯呀,我跳一遍給你看?!?/p>
袖子理了理衣裙,并攏雙腿從西岸躍向離岸最近的石塊,沒有停頓,緊接著分開雙腿穩(wěn)穩(wěn)落在第二塊與第三塊石塊上;接下來是單腿跳、跨步跳、分腿跳、并腿跳、又分腿跳,轉(zhuǎn)一個圈,又單腿跳、分腿跳、單腿跳,轉(zhuǎn)眼間就來到了對岸。
在姚亦瑤的眼花繚亂中,袖子已經(jīng)又從對岸跳了回來。“樂樂,該你試一試了?!?/p>
姚亦瑤猶豫了幾秒鐘,放下胡琴,試探著后退兩步,又小跑兩步,學著袖子的樣子并腿跳向第一塊青石。誰知他上來就沒有控制好落點,踏在了青石的邊緣,腳底一滑,待想要分腿跳第二步的時候,卻以很扭曲的姿勢向斜前方飛出去——
“呯——”姚亦瑤整個人跌在水中,炸起一人多高的巨大水花。
狼狽不堪地從齊膝蓋的水中爬起,姚亦瑤擦了擦浸濕的眼睛,卻看到袖子倚著岸邊的一株垂柳,笑靨如花。她揚起不知何時采的一捧花瓣,如雪片般落下,紛紛撒落到姚亦瑤的頭上。
“袖子,你好壞——”姚亦瑤將溪水和著花瓣捧起,對著袖子的方向潑過去。
袖子卻格格地笑著,并沒有躲避,而是也躍進水中,把溪水反潑向姚亦瑤那一邊。這下不多會兒,兩人都濕透了衣衫。水花飛在溪流的上空,映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
傍晚,姚亦瑤將胡琴隨意地掛在背后,隨意地走著。袖子的手緊緊牽住他的手,兩人的影子在山道上卡得好長。
“我們一直往下游走,走到鎮(zhèn)子上去吧?!?/p>
“袖子想要去鎮(zhèn)上嗎?那要走好遠的呀,我們可以算出來去鎮(zhèn)上的琴譜,彈奏一遍很容易就到了?!?/p>
“可是……我就是想和樂樂一起走著去的嘛。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第四天——? ?
姚亦瑤躺在搭在樹杈間的吊床上,不想起床。這感覺,可要比睡在棺木里面舒服多了。當然,“吊床”也是靠胡琴的靈力“長”出來的——昨晚姚亦瑤試驗了好多次,終于全算出了讓相鄰的兩棵樹伸出柔軟的枝條搭在一起,形成可以休息的吊床的方法。
樹下,袖子端坐在溪邊的巖石上,正用箏琴彈著一曲山歌。因為姚亦瑤可以借助胡琴將箏琴暫時隱藏起來,兩人趕路時就沒有必要始終將沉重的箏琴帶在身上。
袖子在溪水的卵石下面捉到了不少很小只的螃蟹,距她說這種蟹用火烤過之后嚼在嘴里,很酥脆美味。
“樂樂,我要扔了哦,接住它——”突然,袖子轉(zhuǎn)身,撿起一塊小石子,朝著姚亦瑤吊床的方向扔過來。
姚亦瑤完全沒有防備,眼看著石子飛過來,慌忙躲避,結(jié)果重心不穩(wěn)“撲騰”從吊床上翻滾了下來。
“咦,前兩天明明都接到30個了,換一顆石子怎么接不住了呢?”袖子看著姚亦瑤尷尬的樣子,奇怪道。
“啊,這個……”姚亦瑤紅著臉站起來,好像為了化解窘境,隨手撿起另一塊石子,想要拋到空中接住——結(jié)果自然是沒有能夠接住啦。
“那我繼續(xù)生火烤螃蟹啦。”袖子一邊說,加快了彈箏琴的速度,不遠處堆好的柴火開始燃燒起來?!澳憔驮谶@兒乖乖地繼續(xù)練喲,必須接夠45個,才能吃飯哦~”
“什么?!不是吧……”
第五天——
經(jīng)過三天的整理,姚亦瑤已經(jīng)完成了線裝書的一小部分修復工作。雖然書前半段的文字還是有些模糊不清,但至少能讀出一些大概的意思了。
姚亦瑤與袖子坐在溪邊草地上,將書鋪在腿上。袖子出聲讀著書上可以辯識的內(nèi)容。
這一部分大概講述了盤龍鎮(zhèn)建鎮(zhèn)前的一些事。時值亂世,當時青峰嶺一帶分布著十余個村落,居民以原始農(nóng)耕為生,雖然遠離中原地區(qū)戰(zhàn)亂較少,但天災頻繁,病死、餓死者不在少數(shù)。
一日,一位書生模樣、背一把琴的青年遠游路過青峰嶺北麓的中心村,自稱是鵬來琴的琴靈。村中人只知有鳳來、凰來和鸞來的傳說而不知鵬來,故不以為意。然而連續(xù)幾個晚上,村中有人聽到村頭田中有彈琴的聲音,第二天相應方位的田地都會長出新的莊稼。幾日下來,也就有人相信了這位青年是真的琴靈。
根據(jù)記載,鵬來在青峰嶺間停留數(shù)月,幫助村人修筑新的房屋、開通道路、修建水利設施,并為文化程度不太高的村人開設學堂,普及文字、歷法等。在短短幾個月間,當?shù)鼐用裆钪鼗卣?,由中心村演變而成的盤龍鎮(zhèn)也初具規(guī)模。
“……后來,鵬來不辭而別,其去向沒有被記載……居民為了紀念他,將他來到鎮(zhèn)上的這年定為鵬來歷元年?!?/p>
袖子合上書,嘟著嘴思考了一會兒——
“也就是說,鵬來琴被遺落到人間后,還是化為了琴靈,并且在1400多年前來到這個鎮(zhèn)上,這也是我們能找到最早關于琴靈‘靈力’的記載。不過這樣算來的話,在樂樂那邊只是過了4年而已呀?!?/p>
“讓我想想,四年之前……我是在讀三年級的?!?/p>
可是,這把胡琴是從一年級開始就在陪伴姚亦瑤的,并且在這之前已在花清學堂中藏置了不知多久的時間。姚亦瑤想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這種時空交替的感覺始終讓他覺得不太真實。
袖子好像看出了姚亦瑤的心事,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嬉笑著往旁邊跑開了。
姚亦瑤慌忙背好胡琴,喊著“等等我”,向著下山的方向追過去。
第六天——
“好了樂樂,可以吃飯了?!毙渥佑么笃臉淙~端著烤好的果子和魚走過來,“木棍是不規(guī)則的東西,能接30個已經(jīng)很不錯了?!?/p>
“哦……好?!边@次沒有突破上次接了56個的紀錄,姚亦瑤有些失落,不過可以吃東西了他還是蠻高興的——“袖子烤得真好吃,我也可以做得這么好吃就好了?!?/p>
“樂樂你說,你會不會覺得被袖子欺負了呢?每天都讓樂樂反復練習很長時間。”
“感覺……沒有被袖子欺負呀……”姚亦瑤說的是心里話。相對于學校里其他同學時不時因他體育不好、身體不協(xié)調(diào)給他的冷嘲熱諷,袖子的“訓練”反而使他感到開心,特別是每次他有機會突破自己的時候。更何況,每次他有了進步的時候,看到袖子的笑容、吃到袖子為他做的飯菜點心,心里都非常溫暖。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很想訓練樂樂接果子,可能是想要有一個更好的樂樂吧?!毙渥拥馈?/p>
“我會變得更好的——”姚亦瑤認真地說道,“這樣,萬一遇到什么危險,我就可以保護好袖子了?!?/p>
第七天——
清晨起床,姚亦瑤嘗試復原書上的內(nèi)容、練習接東西與跳房子;袖子練習彈琴、四處覓食。中午吃過飯后,兩人一起向山下趕路,至傍晚時找?guī)卓脴鋪泶钪频醮残菹ⅲ@成了兩人每天所重復的事情。
這兩天所復原的書中內(nèi)容無甚新意,無非是琴靈鵬來后續(xù)出現(xiàn)的一些記載。書中鵬來的活動范圍集中在青峰嶺一帶,每次出現(xiàn)間隔少則幾十年、多則三四百年,所做的事情也大多雷同。當時樊氏琴莊早已在青峰嶺以西興起,但鵬來琴靈與之并沒有過什么聯(lián)系。
夜晚,潺潺溪流聲中,姚亦瑤躺在枝條搭成的吊床中難以入睡。茂密枝葉之上點點星光,他在花清湖的游船中也是常常這樣獨自仰望。
陣陣夜風從不遠處吹來袖子唱的歌謠,與第一次聽到時同樣稚嫩和動聽。寧靜的夜色里,歌聲融化在了山林之間,更加令人心旌搖動。
姚亦瑤不禁跟著輕輕唱起來,隨著歌聲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八天——
青峰嶺間的天氣說變就變。毫無征兆地,大雨傾盆落下。正在趕路的姚亦瑤與袖子兩人,慌忙跑到最近的一塊山石下躲雨。
山石下空間很小,兩人相隔非常近,袖子的形象又一次在姚亦瑤眼中變得清晰起來——
雨幕中,小女孩被雨滴沾濕的發(fā)梢飄擺在微風中,兩顆晶亮的眼睛顯得更加靈動可愛。姚亦瑤有些臉紅,慌忙躲開袖子的雙眸。
“雨好大……看起來一時半會停不下來,今晚我們要留在這兒了?!毙渥訉⑿∈稚爝M雨中,遲疑地說。
“我……我們應該可以想想別的辦法?!币σ喱帍谋成先∠峦瑯颖淮驖竦暮伲?,“借助琴的靈力,也許可以在我們周身圍起來一片沒有形狀的隔雨區(qū)域來。這樣一來,就算在雨中我們一樣可以一起走,不用擔心被淋濕了?!?/p>
“樂樂好厲害,可以想到這種辦法,看起來真的可以保護袖子呢?!?/p>
“我只是……說一說啦,具體能不能做到還是得實驗一下?!笨粗渥觾裳鄯殴獾臉幼?,姚亦瑤格外不好意思,“那我來試試看吧。”
“這樣……還是那樣……”姚亦瑤縮在角落里,拿著胡琴一個音一個音地推算可能有隔雨效果的琴譜。神奇的是,胡琴并沒有受到被淋濕的影響,音色與以往沒有什么差別。
“有了!”姚亦瑤猛地抖了一下琴弓,“沒錯,應該是這樣。”說完,在袖子期待的目光里,他拉動琴弓,奏出一段連貫的旋律。
“嘩啦——”
“哎呀……”
仿佛有引力似的,山石外面的雨全部被吸引了過來,山石下瞬間下起了比外面更大的雨——這下兩人想躲也躲不掉了,徹底被全身澆了個透。
第九天——
清晨,天空早已放晴,青峰嶺的山谷中有鳥鳴聲回蕩。折騰了一晚上,好在最后還是休息的不錯,姚亦瑤與袖子繼續(xù)出發(fā)向著山下趕路。
驟雨初霽,山道還有些泥濘濕滑。
“啊呀,小心——”袖子伸出手,想拉住要摔倒的姚亦瑤,不成想兩人一起摔倒在山道上。袖子彩色的裙子上,一時間沾滿了泥巴。
“我要去那邊的水潭把衣服洗一下。樂樂,你不要跟過來哦?!?/p>
“哦哦,好……注意安全呢……”
眼看著袖子抱著箏琴消失在溪水的下游,姚亦瑤從溪水倒影中看看自己同樣沾滿泥巴的衣服,心想反正周圍沒有人,也該好好把自己全身整頓一下了。衣服洗過后,拿胡琴拉奏一小段,就能迅速將其曬干,穿在身上就沒問題了。
水深剛好合適,姚亦瑤跳入水中,正打算搓掉衣服上的泥跡,手上卻一個打滑,衣服從手中掉落,漂在水面上,以飛快的速度被沖向溪水下游了。
糟糕了——姚亦瑤想去下游把衣服追回來,可一來在水里走不快,二來可是袖子在下游呢,自己是一定不能去的……他一時“石化”在水中,不知道該怎么好了。
過了半晌,一陣嬉笑聲從下游處漸漸傳來。袖子身穿干凈的彩裙,蹦跳著走過來——“樂樂,你看我撿到什么東西啦——咦,樂樂你怎么在那兒不動呢?”
姚亦瑤定睛一看,袖子手里拿的正是自己被沖走的衣服。
“啊,袖子你不要過來啦——”姚亦瑤縮在水中,只留一個腦袋在水面上,臉一直紅到了耳朵根。
第十天——
離鎮(zhèn)子越來越近了。這一天的傍晚時分,姚亦瑤與袖子二人來到了溪水下游另一處村莊。已經(jīng)變得寬闊的溪水就在村子的不遠處匯入盤龍江,由于靠近盤龍鎮(zhèn),這個村子住有不少居民,還有一家小旅店。
“哎喲,是袖子來啦,這次又要去哪兒演出呀?!甭玫甑睦习迥餆崆檎写溃磥硪呀?jīng)跟袖子很熟了。袖子紅著小臉“嗯”了聲,拉著姚亦瑤的手來到一張桌子前落座。
“這個小哥倒是沒見過呀。第一次來我們店,看看有啥想吃的吧,咱們這兒小店豆腐宴是特色,有懷胎豆腐、紅燒豆腐、豆腐肥腸……”
姚亦瑤猛地遇到陌生人,一時手足無措,半天還沒緩過來。聽著這些菜名也是如墜云里霧里,茫然地看著袖子??尚渥涌雌饋硪彩怯行┗艔?,掰了幾下指頭,小聲道——“嗯……那個,顧阿姨,我今年是10歲,就點……就點這菜單上第10樣菜吧,來一份小籠包就好?!?/p>
姚亦瑤看袖子這么說,趕忙也跟在后面道,“啊,我今年好像是12歲,那第12樣菜也點一份吧,嗯,就是這個‘白龍豆花’……”
“還有,嗯……今天是4月1日吧……?那,那就再嘗一嘗第1個的紅燒豆腐和第4個的龍眼豆腐好了?!毙渥佑眯∈种钢藛?,聲音越來越小了。
“喲,4個菜分量可是有點大呀。”顧大娘打量著兩人,和藹地笑道,“不過多吃一點也好,袖子跟這個小哥都在長身體呢,可不能餓著了?!闭f完,吩咐小店里伙計準備上菜了。
“袖子,那就是說你以前經(jīng)常來這家店里嗎?”姚亦瑤從碗里夾一塊豆腐,小聲問道。
“唔,以前寒哥哥帶我來過幾次,所以顧阿姨早就認識我了,還說我很乖,喜歡聽我彈琴?!毙渥有邼鼗卮穑安贿^以前都是寒哥哥負責點菜、跟顧阿姨聊天,我只管著吃就好了?!?/p>
“可是袖子在跟我一起走的時候,感覺一直都挺大方、很會說話的呀,不知道怎么……?”
“啊呀,是說我怎么就害羞起來了嗎……?”袖子壓低聲音道,“其實……我特別不善于跟其他人說話的,就覺得要想得很多、很累,也經(jīng)常不能明白其他人的感情,想不懂別人說話的意思。只有跟樂樂一起的時候,才沒有這種感覺。”
“嗯嗯,我也是這樣?!币σ喱幟黠@能感覺到自己在與袖子一起時的狀態(tài),與平時跟其他人相處時有很大的不同。
這天晚上,姚亦瑤與袖子吃得格外多,簡直飽到要走不動路了。顧大娘給兩人各安排了一個小房間,他們預備好第二天一早就接著趕路到鎮(zhèn)上去。
第十二天——
又到臨近傍晚時分,袖子與姚亦瑤在石龍江邊的渡口上了渡船,過了江就算來到鎮(zhèn)子上了。袖子昨日在路過的村莊小店里買了塊面紗,遮住了面容;又買了新的頭飾,重新梳理了頭發(fā)。她在鎮(zhèn)子上算是挺有名氣的小琴娘了,但這次她并不希望被太多人認出來。
姚亦瑤站在船頭,翻著那本已經(jīng)復原了大半的線裝書,“這書上說,琴靈鵬來喜歡游山玩水,經(jīng)常獨自泛舟江上,端坐彈琴,而不懼江上風疾浪險。”
“唔,你說的是這樣吧?”袖子理了理衣服,在船頭搬一把馬扎坐好,箏琴放在兩腿之上,一本正經(jīng)做出要彈琴的樣子。姚亦瑤被逗樂了——“大概就是這樣,還真是有模有樣的呢?!?/p>
他翻了幾頁書,繼續(xù)讀道,“書上還說了,鵬來琴靈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鵬來歷1192年。也就是200多年前的事情了,傳說那時候又是王朝末期……起義……不斷……”
“我來看看……”袖子見姚亦瑤讀得吃力,接過書來翻了一下,“哦哦,這個我倒是聽別的哥哥姐姐說過一點。這是‘錢朝’后期的事情了,當時的‘皇帝’殘暴無能不得民心,對四方諸侯也失去控制。有個邊境的小國‘丹珍’,君王稱做‘成德王’,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理,讓國家逐漸富強起來。但他在38歲的那年帶病親征,中途就去世了,只留下一個6歲的女兒。”
“成德王去世后,其兄弟、權臣爭奪王位,國家面臨分崩離析……書上說琴靈鵬來恰巧經(jīng)過丹珍國,收留了成德王的女兒藍依。藍依跟隨鵬來學習彈琴,由于掌握了鵬來琴所特有的靈力,她也習得了常人所不能具備的本領。期間她的叔父等人多次想要謀害她,但因為有鵬來琴靈的保護而沒有成功。最后,藍依終于在10歲時登上王位,并且在14歲時基本平定了天下?!?/p>
“14歲?這也太離譜了,只比袖子大4歲而已?!币σ喱庪m然沒怎么聽明白,但還是多少抓住了一兩點信息。
“對呀……我之前也只是了解過一點點藍依的故事,卻不知道她跟什么鵬來琴靈會有關系。藍依親征大獲全勝那一年是鵬來歷1200年,書上說鵬來并沒有跟隨前往,而之后也沒有再出現(xiàn)過,也就沒有人再見過那把鵬來琴了?!?/p>
“藍依在位近70年……”姚亦瑤接過書繼續(xù)讀道,“期間去掉了國號,并且造過數(shù)把與鵬來琴相像的箏琴……她文武雙全、注重民生,開創(chuàng)了直到今天的太平、穩(wěn)定局面?!?/p>
“沒錯。聽說藍依除了擅長治理國家跟彈琴,長得也是特別漂亮的……”
“那……她有袖子這么漂亮嗎……?”剛讀完書上這段的姚亦瑤覺得有點真假難辨,畢竟自己在花清學堂讀過一些歷史書籍,但從未見過有這樣一段歷史。
“袖子……會有那么漂亮嗎……?”袖子說著,輕揭開面紗,嬌嫩的面頰從面紗下露出來。
“袖子真的很漂亮呀?!币σ喱幷f著不好意思了,低下頭去。剛遇到袖子時腦中出現(xiàn)的那段旋律,此時又清晰地出現(xiàn)在腦海中,與他眼前真實袖子的形象共同交織,成為了他心里純潔可愛的一幅圖景。
姚亦瑤情不自禁地從背上取下胡琴,坐在船舷邊,把那段旋律完整地奏了下來。
袖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知道姚亦瑤一曲奏完,放下琴弓之時,她嘻嘻地笑起來,道:“樂樂剛才這段曲子,倒是挺有藍依那個年代琴曲的感覺呢,我也聽過不少類似這個旋律的曲子。只是現(xiàn)在寒哥哥已經(jīng)不教這些啦,龍溪琴派的大眾琴曲主要是加了不少創(chuàng)新跟變化,旋律上也更受到各個鎮(zhèn)子上的人喜歡呢。”
“啊,是這樣嗎……”
姚亦瑤竟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胡亂按著,右手緩緩地拉動琴弓,奏出一串無意義的無規(guī)律音符。
對岸的盤龍鎮(zhèn)近在眼前了,一道殘陽鋪在江水中,述說著鎮(zhèn)子的歷史與過往。
第十三天——
大半天的時間里,袖子牽著姚亦瑤的手,帶著他走過了鎮(zhèn)子上的每一條街巷。她用小手四處指點著,跟姚亦瑤講述自己在這個小鎮(zhèn)留下的每一處印記。
直到鎮(zhèn)上居民區(qū)飄起了陣陣炊煙,快到了晚飯的時間,兩人才想起該找家店去吃點東西??尚渥釉谏砩厦嗣?,卻一個銅板也沒找到。原來,白天的時候買了些點心與給姚亦瑤“訓練”用的球形香囊,已經(jīng)把錢全都花完啦。
“哎呀,這可麻煩了——”袖子歪著頭思索了片刻,“只有這個辦法啦。樂樂,我們兩個在街上賣藝吧,說不定這樣能賺一些用來吃飯的錢。”
“賣藝……?等一下,我好像有個主意?!?/p>
姚亦瑤這時想起了曾經(jīng)彈過的“鹽雪燒”琴譜。好在印象還比較深刻,腦子里稍加推演,就能還原那段琴譜的旋律。
拿著姚亦瑤演奏胡琴“變”出來的“鹽雪燒”,袖子有點遲疑地咬下去了第一口,緊接著就大口往嘴里塞了下去,小臉撐得鼓鼓的;吃完一塊,還不忘舔了舔手指。
“好吃,有些甜,又有點咸咸的。看來有樂樂在,就不用擔心沒東西吃啦。”袖子開心地道,“對了,我們拿著這‘雪鹽燒’到江邊去賣怎么樣?鎮(zhèn)子上的人保準沒有吃過這種點心呢,這樣咱們就可以把今晚住店的錢賺出來了?!?/p>
“啊……?是要拿去賣嗎……?”姚亦瑤的表情非常猶豫,一向不善于交流的他實在無法想象,自己面對鎮(zhèn)子上的人去賣東西,會是怎樣窘迫的一種情景。
“其實那么多人,我也有點害怕。不過寒哥哥跟我說過,我早晚要長大,要學會自己去面對好多事情的……”袖子說著作小手握拳狀,“這樣吧,你拿胡琴演奏你最喜歡的曲子,我來負責賣點心。這么一來,我們就有可能賺到很多錢啦?!?/p>
夜幕降臨,石龍江邊聚集著不少商販以及來到江邊散步、看戲的居民。袖子手拿成串的“鹽雪燒”,起初只是靦腆地小聲招攬行人,后來逐漸大聲地叫賣起來。她戴著面紗,往來行人并不能認出她的身份,但不少人見她年紀幼小、聲音甜美,便駐足來買點心了。不遠處姚亦瑤坐在一棵樹下,面前放一個袖子白天買的玩具碗,正演奏著自己即興想的旋律。周邊不斷有人過來圍觀,偶爾有人會投來幾個銅板;人聚得越多,姚亦瑤的頭也就埋得越低,不敢抬頭正視周圍的人。
待到江邊人群逐漸散去時,袖子的“鹽雪燒”已經(jīng)全部賣完了,姚亦瑤面前碗里也快積滿了銅板。
姚亦瑤的衣服快被汗水浸透了——不僅僅是因為“賣藝”中途要抽出時間來做“鹽雪燒”,需要格外注意曲子演奏的節(jié)奏與準確性;更是因為自己好久都沒有這樣直面一群人了,這種交際場合對他精力的消耗是無法估量的。
“樂樂你辛苦啦。這樣一來,咱們就有這兩天吃東西和住旅店的錢了?!毙渥邮掌鹱约鹤龅膶懼胞}雪燒”的小招牌,小步跑來,笑盈盈地幫姚亦瑤擦擦臉上的汗珠。
“袖子……也辛苦了?!币σ喱幰桓薄敖K于得救了”的表情,“賣藝這種事情,想都沒想過自己回去做,還是在這么多人跟前,也不知道會不會被覺得很傻……”
“嘻,你本來就是小傻子。不過既然有這一次,下一次肯定會做得更好的?!?/p>
月光的籠罩下,兩個小小的身影拉著手,隱沒在了小鎮(zhèn)的夜色之中。
第十五天。
分別的時候終于要到了?! ?在復原完整的書結(jié)尾處,作者給出了對于琴靈鵬來的一些推測。其中講到,由于當初琴神制琴時的失誤,鵬來琴的靈力是有限的,如果過度使用與消耗,會造成靈力耗盡并且無法在短期內(nèi)恢復;琴靈鵬來在200年前消失從此不再出現(xiàn),大概也與之有關。
姚亦瑤與袖子推測,袖子的箏琴大概是在藍依生活的年代所制,由于仿照鵬來琴的工藝,因此有著與鵬來琴同樣的靈力;但姚亦瑤的胡琴來歷以及兩人所在時空之間的關系,卻始終是個謎團。但不管怎么說,為了防止姚亦瑤胡琴的靈力消耗過大,是時候該返回花清湖的游船上,回到那天傍晚放學一小時后的時間點了。
在小鎮(zhèn)的三天里,袖子也帶姚亦瑤去了從前跟青楓寒一起表演的琴行和青楓寒常用來練琴的琴館,不過都是大門緊鎖的,并沒有人在。
這并不令人意外,青楓寒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忙著四處游歷,而聽說今年他有復興龍溪琴派的計劃要實施,需要常常與其他幾處有一定歷史、但近年逐漸蕭條的琴派進行一些交流合作,就很少能有時間待在鎮(zhèn)子上了。
江邊的夜風有些微的涼,姚亦瑤與袖子都像是有心事一般,默默并排佇立著,回想起這十幾天來相處的故事。
良久,袖子試探著開口道:
“樂樂,明年七夕鎮(zhèn)子上的燈會,你會回來找袖子嗎?”
“什么是七夕的燈會……?”
“就是……每年的7月7日,在小鎮(zhèn)的江邊辦的燈會,每3年辦一次。前兩次燈會,寒哥哥都帶我在琴行演出過,不過我還是最想和樂樂一起,能在江里放我們自己做的花燈,和樂樂再一起賣一次‘雪鹽燒’,那樣該多好?!?/p>
聽著袖子的描述,姚亦瑤只能憑借腦補來想象燈會的場面。方圓百里鎮(zhèn)子上的人都聚集在盤龍鎮(zhèn),那一定很熱鬧吧?兩年前和五年前,當袖子坐在琴行的舞臺上,面對臺下形形色色的觀眾時,又是什么樣的一種心情呢?
“嗯,我們說好,明年的七夕,我一定會來的。”
“太好了樂樂,一定要準時來呀……還有,別忘了我們之前約好的,要努力寫出好多讓大家喜歡聽的曲子來?!?/p>
“好呀,絕對不會忘掉的?!?/p>
姚亦瑤已經(jīng)默默下定了決心,準備在一天的時間里寫一首可以與袖子一起合奏的琴曲。哪怕依然會被笑稱是像“兩百年前的曲調(diào)”,他還是十分希望完成這個心愿。
又一陣涼風驟起,袖子與姚亦瑤不由得同時打了個寒顫。
“好冷呀,樂樂,你可以……抱一抱袖子嗎……?”是袖子細微的、幾乎融化在風中的聲音。
姚亦瑤的臉“騰”地一下紅得發(fā)燙了。他裝作望向江面的樣子,卻忍不住用余光暼向月色映照的袖子的側(cè)顏。對他自己來說,只需要等一天時間就能再次見到袖子了;但對于袖子來說,一旦分別,卻要再等上一年多的時間。
想到這里,他沒有再猶豫,跨步上前去,緊緊抱住了袖子。
“樂樂,你真的變厲害了好多,從一個果子也接不住的樂樂,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接到116個了。如果還能有時間一起的話,我還想要教給你好多東西……”
袖子把頭埋在姚亦瑤懷里,眼角泛著點點淚光。她想著用俏皮的語氣說出這句話,聲音卻漸漸變得嗚咽起來。
“我……我回去一定會好好練習的……”
姚亦瑤的指尖輕撫著懷里袖子的長發(fā),他也忍不住流下眼淚。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與重要的人離別的感受,并嘗試作出表達。
所有這些離別的情緒,化成一段深情的旋律,敲響他的耳膜。
與此同時,石龍江對面的山坡上,青楓寒正遠遠注視著這一切,彈琴的手停在半空——
“看來,他是要回去了。如此一來,鵬來琴譜異動的來源,已經(jīng)無比明晰。不過看著這些,倒是回想起我少年的歲月了?!?/p>
身邊一名青衣人一邊在做著什么記錄,一邊接話道,“大人最近好像常常感時傷懷、睹物思人的樣子啊。明明最近成功聯(lián)合了普安派、元山派,與樊莊主一決高下的計劃在有序進行,大人為何會有這種感情呢?”
“……不提也罷。江湖中、家族里,很多事情都是沒辦法的,從前很多所思所想都顯得幼稚不成熟了一些。不過也都是過去了,我現(xiàn)在只想著完成自己想要的事,然后這些世事紛爭便與我無關。”
“大人所說想要的事,可是指徹底擊敗樊莊主,而后從此歸隱田園?”
“也不太一樣。不說這些了,務暝、務暉,這兩套琴譜是我今日剛剛完成的,你們?nèi)ソ探o十二組、十三組,需要在兩個月內(nèi)令他們學會?!?/p>
“是,大人?!?/p>
“務昕、務曠,有關鵬來琴譜的事跡,這十幾日我利用跟蹤譜已經(jīng)掌握了不少線索,待我把線索向你們交代清楚,你們可以帶七組、八組和九組開始有關琴譜的編寫了?!?/p>
當青楓寒收起四十七弦琴、帶領眾青衣人走下山,上弦月已落到對面西山的山頂。而江邊,姚亦瑤與袖子的身影再不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