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8)
第二部分 草綠霜已白IV
清海公方鑒明獨(dú)力看護(hù)旭王,不眠不休達(dá)十九日之久,終于精力不繼,身染惡疾,不可搬動,在通平城內(nèi)臥床三月,又回瀚州休養(yǎng),直到次年元月才重返陣前。
命運(yùn)手持天平,在一端盛放著人類的靈魂。至于它的大手在另一端的秤盤上放下了怎樣的砝碼;或那枚最最致命的砝碼會何時落入秤盤,從而宣判死亡的降臨,這些,都是盲眼的人類所不能知道的。所謂滅頂之災(zāi),在墟與荒的巨靈掌中,或許只是指間無心漏下的萬千流砂之一。
一年后,麟泰三十四年二月的紅藥原合戰(zhàn)前夕,打霜還傳來消息,褚奉儀的秘黨死士潛入城中,在水源內(nèi)下了慢毒,死難者近萬,紫簪與腹中的胎兒亦未能幸免。死訊傳來時,他在褚仲旭身邊,看見仲旭張開口,卻說不出什么,只是把手掌靜靜覆蓋著胸甲,仿佛還能觸到曾經(jīng)撫過這冰冷金屬的另一雙素手。胸甲下面,藏著細(xì)小的柏木人偶。仲旭仰頭看著鉛云滾滾的天空,那是反撲的猛獸的目光。
“你以為,這就算勝了我了?”紅藥原的鵝毛大雪中,鑒明仿佛聽見仲旭的聲音,但他疑心,那只是他自己一時的臆想。
紅藥原合戰(zhàn)中叛逆全滅,仲旭率十二萬王師重回天啟。自他十七歲脫出帝都以來,已過去了整整八年時光。
踹開經(jīng)年鎖閉的紫宸殿門,塵灰嗆人。舊年余下的陳膩殘香,如一縷不肯散去的幽魂般,被夏夜長風(fēng)撕碎拋散。在昏暗的大殿深處,帝座上累累的珠玉金翠隱約閃爍微光。仲旭走上前去,步伐極慢,像是那帝座與他之間隔了一條虛空的河,要涉水而過,生怕哪一步踏得不實(shí)。在這條路上,多少人為了攔阻他而死,多少人為了衛(wèi)護(hù)他而死,又有多少人,手無寸鐵,扶老攜幼,卻被陣風(fēng)一般的亂軍——叛軍,或是平叛軍——掃去了性命。足音空空回響。二十五年人生,前十七年是水波上神光離合的浮華倒影,后八年卻是猙獰雜錯的刀痕,一刀一刀地,將他那一顆人心盡數(shù)斬碎。重返紫宸殿時,眼角已刻上紋路,二十五歲的鬢角,也居然霜華斑駁。
仲旭伸出手,從帝座上拭起一指塵埃,端詳良久。接著轉(zhuǎn)身,整拂衣袂坐下。帝座上騰起煙塵。
人群像潮水般拜伏下去,從大殿上,到重重丹墀,再延伸至禁城的每一角落,山呼萬歲的宏大之聲震蕩著帝都的夜空。從這一天起,旭王褚仲旭正式登位,稱帝旭,改元天享。
紫簪進(jìn)為皇后。那一天,帝座旁,那個屬于皇后的側(cè)位上,裹在鳳紋袆衣里的只是一面靈位,各色金玉錦繡團(tuán)團(tuán)圍簇。
方鑒明立于群臣前列,仰視著年輕的皇帝。
年輕皇帝在鼎沸聲浪的沖刷下,忽然從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他望著那些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最親密的人們,一言不發(fā)。掌管燈燭的宮人們此時終于擠過人叢,一盞一盞地將燈火全部燃亮。華麗高廣的宮室就像一顆通體透亮的明珠,鑲嵌于禁城正中,帝都之巔。誰也不知道,在此之前,帝座上的新帝,曾在黑暗中無聲地哭泣過。
注輦?cè)撕芸焖蛠硪幻?,一路掩去面容身姿,到得御前,揭去十八重皂紗,殿上驚聲四起。那公主身著金紅孔雀藍(lán)衣裙,脖頸間垂著注輦王室的龍尾神鮫人紋章墜子,眉目神氣分明是紫簪再生。那便是緹蘭,紫簪的侄女。帝旭初見緹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然而也不十分寵愛,待她猶比旁的嬪妃更薄些,后位亦一直為紫簪保留。與緹蘭同路自注輦返回的,是時年二十一歲的昶王,褚季昶。
而方鑒明嘴角的刀痕,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沒有消退,令那張臉容始終似笑非笑。當(dāng)年言笑晏晏如三春麗日的飛揚(yáng)少年,如今即便換回王公華服,面孔上卻始終消退不了肅靜警醒的神色——“一望而知是殺過人的?!蹦鞘蔷熖m說的。帝旭聽了只是笑笑。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那之后,史稱的“自斷六翼”便開始了。
徵朝的青年貴族已經(jīng)所余無幾。在長達(dá)八年的亂世流離中,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是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尋訪皇親貴胄,招來的也大多不過是冒充的贗品。
尋訪皇親的旨意下達(dá)后不久,一對青年男女出現(xiàn)在千里之外的百雁郡官衙,自稱鄢陵帝姬褚琳瑯與駙馬都尉張英年。當(dāng)年在封地夏宮被亂軍卷走之時,鄢陵帝姬年僅十三,駙馬都尉二十歲。八年后,宮內(nèi)已找不到曾貼身服侍過他們的宮人,想這八年中,帝姬形貌成長,又飽受顛沛風(fēng)霜之苦,必然不復(fù)當(dāng)年姿容;而駙馬都尉張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難途中遭遇匪盜,盡數(shù)罹難。似與不似之間,誰也不敢斷言,只得由帝旭親自定奪。
帝旭與昶王在金城宮召見了他們。那一對人影自甬道緩步向正殿行來,因身份尚未定奪,為免僭越,只穿著普通衣飾,步態(tài)卻風(fēng)儀高雅。時序正是暮春初夏,氣候暄和,風(fēng)過檐下,吹得風(fēng)馬錚錚而響,恍然似又看見當(dāng)時年幼的帝子初降張家,歸寧回宮,身著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紗緞,自挽一籃剪枝玉版牡丹,環(huán)佩珊珊地向他們走來。那時候,多少人事更迭,倥傯難險,都還不曾將他們分隔天涯,在那孩子似的凝白臉頰上,也還沒有今日的道道霜痕。
昶王騰地站了起來,喚她的乳名“牡丹姊姊”,只一聲,便淚流滿面,像個孩子似地?fù)淞诉^去。
褚琳瑯且笑且泣,道:“小七兒,你已是個大人了。”帝旭遠(yuǎn)遠(yuǎn)在殿上笑說:“牡丹,那年賭棋時候還欠下你一支簪子,這么多年,利滾利已是不得了,一次還清了你罷。”迎回鄢陵帝姬褚琳瑯的消息,次日便張告天下。先帝的五名公主,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瑯一個,是以帝旭對她極為寵溺,賜禁城內(nèi)鳳梧宮居住,食祿百八十萬石,仆役五百,另賞種種珍奇寶玩,不計其數(shù)。
那時候,帝旭已漸漸不理國事。起先還每日早朝意思意思,后來干脆連朝也不上了。然則也沒有什么特別寵愛的妃子或傾心的玩物,文官們欲要勸諫,亦無物可廢。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繼死去,天享二年,六翼將中即有三人相繼因馬驚、難產(chǎn)、獲罪而死。
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日,清海公方鑒明清晨覲見帝旭,值夜宦官代為通報時,帝旭正在緹蘭淑容所居的愈安宮。
“什么事情,都等朕起來再說,管他是要——你方才說,是誰在外面?”
? ? ? ?“回陛下,清海公請奏陛下,準(zhǔn)他昨日奏折?!敝狄够鹿賶旱土思怃J的嗓音,伏得更低了。
愈安宮內(nèi)外,靜了片刻。
“宣他進(jìn)來吧?!狈借b明走進(jìn)愈安宮內(nèi)殿時有種錯覺:那繁麗藻飾的巨大注輦式床榻上,其實(shí)并沒有人,只有層層錦緞薄被與茵枕,多得就要從床上淌下來。
“鑒明,你也覺得我錯了罷?”堆疊的錦繡中,帝旭緩緩坐起身來,露出一身素白袍子。
方鑒明一時用了舊時稱呼,道:“旭哥,時局未靖,你一個人在宮里,我不安心?!钡坌駥λ暳季?,低聲說:“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權(quán),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別忘了,若你死了,我也活不長久?!钡钕抡局那嗄晡鋵⒂狭怂哪抗?,唇邊的刀痕似笑非笑,神色晴明豁達(dá)。“臣下只想讓皇上安心?!钡坌窈狭撕涎?,仿佛忽然無法逼視那張已熟稔至極的臉孔。半晌,他喃喃地說:“緹蘭,你起來?!钡坌裆砗蟮腻\被蠕動著,女子韻致纖麗的裸背與黑絹般長發(fā)漸次從被中露出來。她背向帳外,困惑地回頭望了望她的君王。
“站起來,向著這邊,站起來?!钡坌裰赶蚍借b明。緹蘭猶疑著,轉(zhuǎn)身站了起來。錦被滑過她細(xì)膩光潤的腿,跌落在地。
方鑒明的視線沒有閃避。
帝旭說:“你好好看著她。我把她賞給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給你。你真不留戀?何況你才二十四歲,還沒有子嗣?!狈借b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聽說有哪一個男兒是得了善終的。不是死在沙場,就是死在官場。又何必讓孩子來世上一遭,受這樣傾軋殺戮的苦楚?”帝旭怒極反笑:“好,好。朕準(zhǔn)了,卿要去便去吧?!遍T外當(dāng)值宦官見清海公走出愈安宮,躬身施禮。半晌不見清海公離開,偷眼一望,年輕的清海公正仰頭看向明晦不定的冬日積云天空。
“小駱子?!薄鞍??”小宦官抬起那閹人特有的疏淡眉毛。
“你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很好?!毙●樧庸斯?,賠笑道:“那是自然,咱們凈身進(jìn)宮服侍的人,不能帶兵打仗,也不能跟狀元郎一樣為皇上分憂,只能盡心伺候著唄?!薄笆前 活I(lǐng)兵權(quán),不干朝政,可算是最不圖權(quán)位的了。”清海公微微笑著,似是很欣悅的神色。
那之后方鑒明回了一趟流觴,處置了田產(chǎn)屋宇,再入天啟的時候,便沒有來覲見帝旭。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賜國姓。柔德安觽曰靖,剛克為伐曰翼,因追謚靖翼王。
又過了半月,冬天最陰冷的日子里,內(nèi)務(wù)監(jiān)來報,方諸已凈身入宮。帝旭登上步輦前去看他,寬廣的宮院里,只有朔風(fēng)一陣陣卷來細(xì)碎的雪。
昏暗的蠶室內(nèi),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開房門,只覺得一股灼炙之氣撲面而來。帝旭即褪去重裘,交與隨身內(nèi)侍捧著,一面環(huán)顧四下。屋內(nèi)只得一張矮榻,別無他物。炭火的朦朦紅光,反將那床上垂下的一只手映出了死青的顏色。帝旭疾步趨前,霍地掀開床帷,登時退了一步。管事太監(jiān)趕忙趨前半步蹭到身邊,覷著他的面色,卻不敢貿(mào)然開口。
一時室內(nèi)死寂,只聽得炭火畢剝輕響。
管事太監(jiān)幾乎以為帝旭不會再有什么言語了。
矮榻上那血污狼藉的人,緊蹙了眉,稍為轉(zhuǎn)側(cè),卻因了藥物的效力不能醒來,只有唇邊的刀痕,猶自頑固地似笑非笑。身下的純素棉布茵褥,為血水重重浸透僵結(jié),幾成暗赭顏色。新血淌到這茵褥上,不能洇散,亦不及凝結(jié),刺目的一道殷紅痕跡汪在那里。
“鑒明……你,何苦來?”微細(xì)漸至于無的聲音,低回嘆道。
管事太監(jiān)偷眼望去,帝旭的瞳仁中似有瑩光綻露,流轉(zhuǎn)欲出。那眼神,教人觫然回想起十一年前,承稷門上,逆風(fēng)挽弓的少年旭王。然而那面色,卻又靜默端凝如同石像。
又過了一刻,帝旭轉(zhuǎn)回頭來,向身后侍立著的一干人等說道:“擺駕,回宮罷?!贝丝痰乃?,已宛然是近年朝堂上的神情,漠然地俯瞰著,一無所視,亦似乎一無所見。方才眼中那一瞬璀璨的神光,已盡化灰燼——甚或是從來就不曾燃燒過。
自那之后,便有傳說,宮中有一支黑衣羽林,專為皇上行秘密之事,執(zhí)掌這支黑衣羽林者,是名宦官。近畿營與各大營內(nèi),亦有黑衣羽林勢力。六翼將中的顧大成因放縱部下劫掠,為游俠擊殺。民間卻流傳說,殺顧大成的,是那支黑衣羽林。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鄢陵帝姬企圖毒害帝旭,未遂脫逃。為羽林軍追趕至外城角樓,身中兩箭,高呼:“我本汾陽郡王庶女,僭帝殺我父母弟兄,生不能手刃僭帝,寧愿不得超生,永為厲鬼,世代糾纏!”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在繁麗的永樂大道上。當(dāng)年隨褚奉儀叛亂的汾陽郡王聶敬汶,是先帝聶妃之弟,鄢陵帝姬與昶王的母舅,其女與鄢陵帝姬乃是表姊妹,面貌相似亦不足奇。而駙馬都尉張英年貪圖富貴,竟助此女冒充帝姬,次日審結(jié),即被當(dāng)眾車裂。民間又有流言,說那鄢陵帝姬卻是真的,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親身前往毒殺帝旭,卻失了風(fēng)。為求保全昶王,不惜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墜樓而死。這流言,世人多當(dāng)笑話看待,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間亦是有名的,誰卻有那本事將這把爛泥糊上墻去呢。
天享四年四月十一,六翼將中存活于世的最后一人蘇鳴出使殤州,還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fēng),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消息傳來的那一天,六月十五,正是各地上貢新珠的日子。
帝旭擱下手上的榕樹盆栽,蹙眉看了半晌。那枝葉已被掐得不成個模樣,便隨手拿起案上一壺新煮的茶,照準(zhǔn)盆栽的根須澆了下去,一面開聲問道:“今兒是什么年月啦?”
? ? ? ?內(nèi)侍恭謹(jǐn)答道:“回陛下,今兒是六月十五,早上陛下看了今年的新貢珠的?!?/p>
? ? ? ?“我問你,今兒是哪一年了。”
? ? ? ?“……天享,呃,十四年?!眱?nèi)侍心內(nèi)暗暗想道,皇上似是真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