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姜夔詞《踏莎行》為例探究賞析方法
原詞書名為《踏莎行·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大多數(shù)人可能不太熟悉這首詞,但大家一定熟悉這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王國維曾在《人間詞話》中評價姜夔說:“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strong>王國維用“隔”來形容詞人多用借代或比喻,反倒使作品讀起來不順暢,讀著膈應(yīng)人。但他卻又偏偏說:“白石之詞,余所最善者,亦僅二語: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可見這句佳句,不止到了“不隔”的水平,更到了美妙的境界。同時細(xì)品王國維的話,為何他獨善二語,而不偏愛全詩呢?或許詞中自有答案。我們就仿照王國維的“隔”與“不隔”判斷法,配合文學(xué)賞析中常用的對比法,來逐一賞析這首詞內(nèi)優(yōu)缺點。

這首《踏莎行》的副題,也即它的序,樸實地記錄了寫作的原因和情景。“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點明了時間地點,又說明是“感夢而作”。但它又不止是記夢詞,與蘇東坡的《江城子》作對比,《江城子》大篇幅地記錄了他做夢的場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等等,把夢里場景切切實實刻畫出來,在不加情感修辭的語言里令人潸然下。而《踏莎行》更是多用述說想象來表達(dá)相思之情,像是一首浪漫、悲傷的情詞。原詞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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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 ?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yuǎn)?;茨橡┰吕淝剑ぺw去無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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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罷全詞,留給讀者最初的印象是,這是一首相思詞,主角是與作者別離已久的女子。但縱然是那句名句,也有令人不太明白的地方,還需細(xì)細(xì)品味;這就與《江城子》迥然不同。蘇東坡的詞寫得清楚明白,一讀就能知道其含意,也就是感動來得比美更快。姜白石的詞則恰恰相反,讀第一遍,來得更快的是對這首詞美麗的感慨,再品味才能體會到其中蘊(yùn)含的深情。
第一句的“燕燕”、“鶯鶯”,對仗漂亮,也是借了蘇軾詩中的典故?!稄堊右鞍耸鍤q聞買妾述古今作詩》:“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strong>借指伊人、美人。這句是寫詞人夢中看到女子體態(tài)輕盈如飛燕,聽到女子說話嬌軟似鶯語。這兩句談不上巧妙絕美,但也絕不算“隔”。不過下半句“分明又向華胥見”卻有些讓人不解,這里的“華胥”是指夢境。華胥是六千多年前的邦國,出自《列子·黃帝》,傳說黃帝就曾夢游華胥國,習(xí)得了能使天下大治的道理。若非知識淵博之人,誰又能在初讀“分明又向華胥見”時腦中彈出“我又在夢里與你相見”的含義? 同樣,我們與蘇東坡作比較,“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明確地點出了“夢”字,平平無奇的七個字,卻讓事情明白了然。單把這句話從詞中拎出來,做夢回鄉(xiāng),依然能讓人感動不已; 而“分明又向華胥見”卻做不到,單拎出來反而莫名其妙。大概這就是王國維所謂的“隔”吧!在《人間詞話》里有“隔”的相關(guān)例子,他說在周邦彥的《解語花》中有“桂華流瓦”,讀時要思量一下才能知道是“月光照在瓦上”,何不用“月華”更為直接? 范仲淹有詞:“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strong>更顯得干脆利落。究其原因, 或許是詞人煉字過度,確實做到了字的美,卻無意中丟失了詞的美。做一個苦吟派作者,不如做一個灑脫的白話作者。
下一句就巧妙許多。“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strong>讀起來并不隔,還有一種宋詞獨有的抒情美感。但突然用這句是何含義?“長夜漫漫,你這薄情之人又怎會得知?春天才剛開始,就被我的相思染遍了?!边@話顯然應(yīng)是女子在夢中向自己訴苦,從對方的角度來展現(xiàn)一種“兩處情愁”。這種手法雖不常見,但早有人用。歐陽修的《南歌子》中有“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和“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通過女子的語言,生動刻畫出對方的俏皮形象。但也與姜白石的這句不同。歐陽修已經(jīng)點明是“愛道”、“笑問”, 姜白石則是直接引用對方的嗔語,第一次讀時可能會稍微頓一下,繼而感受到詞中的情怨,不可不謂之巧。春天被相思所“染”,如何不讓人動容?
詞的下半闕的風(fēng)格都發(fā)生了些許變化。上半闕鶯鶯燕燕的嬌艷描寫蕩然無存,沒有了那種盎然的春意,多了一種離別的冷艷。“別后書辭,別時針線”用平鋪的方法簡簡單單地說了說平日里的尋常事物。但與你分別之后,這些事物便不再尋常?!半x魂暗逐郎行遠(yuǎn)”,這可引用了一個典故,是唐傳奇《離魂記》中“倩女離魂”的故事,倩娘的魂魄離開了身體,暗地里跟隨著情郎遠(yuǎn)行。我們嘗試去掉這個典故,來強(qiáng)行翻譯本句: “離魂暗自隨著情郎遠(yuǎn)行”,也絲毫不見不妥之處,凄冷的意境外加明了的意義,不像其他典故引用那般晦澀,這句絕對可稱為“不隔”之句。
最后一句誕生在前面的種種鋪墊之下,但又超脫出全詞的意境,可謂是詞史上的佳語:“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辈逡痪湓?,在英文的寫作方面,往往能巧妙地將名詞或形容詞動詞化的人,都是文學(xué)方面的行家。舉個例子,將矮人"dwarf"用作動詞,就成了使其他人矮人化,也就是他人在自己面前黯然失色,文章格調(diào)直線上升。而中文也具有此等魅力?;茨橡┰吕淝剑桓贝髿獍蹴绲拿谰熬统尸F(xiàn)在眼前。一個形容詞“冷”——皓月來“冷”千山,動詞活用的恰到好處;分明應(yīng)該奇?zhèn)延^的千山,卻在皓月之下倒映出無限凄美,況且“冷”字對應(yīng)著淮南皓月,又有誰能將這個字替換了別的字來? 千古佳句,就是千百年來都無人可為之更替的佳句。后面的“冥冥歸去”指的既不是皓月也不是千山,而是前句中倩女的離魂。她又從我夢中走了,再也無人照看。冥冥兩字,是夢的歸宿, 也是皓月冷千山的對應(yīng),將下半闕的凄清推上頂峰。以此看來,“淮南皓月冷千山”是景物對夢中離魂的陪襯,也正因這句景物描寫,使夢中女子的形象更加楚楚可憐。
詞是詩之余,詩是賦之余,文化的傳承是一代接一代,而后一代的寫法總擺脫不了前一代的先例。因此,對比法是賞析一切文學(xué)的慣用手段,詞人們要表達(dá)的感情是大致相同的,但語言表達(dá)的方式卻大相徑庭,為了呈現(xiàn)同一種感情,不同詞人用他們不同的語言來抒發(fā)。于是在這種多條線匯聚于一點的前提下,我們可以將這些支線對比分析,是亦步亦趨也好,是青出于藍(lán)也罷。只要有對比,就能從中體悟到真正的寫作之道。
而“隔”與“不隔”是對比的輔助手段,來判斷是否具有美感和情感。真正的美,不在乎字的考究,不在于文筆的雕琢,而在于詞人的情。如果真的情感飽滿,甚至可以不落窠臼,不必去追求推敲,一氣呵成便是不隔,娓娓道來就是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