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二）? ??

? ? 塞外的風雪在軍帳的帆布上結了一層寒霜，永徽帝披著和士兵一樣的棉衣，站在窗格前看外面大雪飛揚。

? ? 李暮搓搓凍僵的手，飄遠的思緒，讓他在這取暖甚微的動作里，忘記了在手心呵上一口熱氣。

? ? 長安的初雪，也許早就已經(jīng)落了吧...

? ??

? ? 曦兒...

? ? 李暮用力閉上眼睛，冰涼干裂的指腹摩挲著交領下輕薄的紙張。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 ? 帳外的風雪還在怒號，李暮睜開眼睛，他凝視著被亂山遮斷的天空，在片片鵝毛間，眺望著遠點，再遠一點。

“報！”帳外小校大聲道?！皢⒎A陛下，尚陽將軍探路回營，有緊急軍情匯報?！?/p>

? ? 琥珀色的瞳孔驟縮，身側的手指慢慢握成了拳。李暮眨眨眼睛，將方才的傷情斂進眼尾。他拉緊背后的棉衣，沉下一口氣，回身道：“讓他進來?！? ??

? ? 辰時二刻，城外的山谷中，枯樹的枝丫，在風聲中劇烈搖晃。亂石還在不斷砸落，頂在陣前的李曦別過馬頭，就聽到峭壁上“咚咚”作響的戰(zhàn)鼓聲。

? ? 盾牌下，輕騎掌中的弓弦已拉滿，屏住呼吸望著那身白袍。——這已是第二次截殺。

? ? 攥緊的虎口下，韁繩磨破了皮膚，悶雷轟然翻滾而來，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立在了飄揚的“辰”字戰(zhàn)旗下，切切嘶鳴。

? ? 烈野深棕色的鬃毛后，腥紅的鮮血，順著馬鞍的弧度滴落而下。

“譚逸將軍...”小伍子瞪圓了雙眼，忍不住的哽咽讓握緊馬鞭的手，不受控制的劇烈顫抖。? ??

? ? 戰(zhàn)鼓的敲擊越來越密集，那是沖鋒的前兆。待鼓聲高潮將歇時，李曦咽下眸中的酸澀，冷眼看看峭壁上的鎧甲兵，劍刃翻轉(zhuǎn)，大聲喝道：“殺！”

? ? 高舉遁甲的輕騎瞬間分作兩翼，在一雙雙潮濕血紅的眼眸下，箭雨破空而出。

? ? 箭勢疾如雨，快如風。只在頃刻間便將那些鎧甲兵射落了大半。但是，由于之前樹林中的消耗，箭筒中的翎箭很快就見了底。

? ? 躲在后方的鎧甲兵等的就是這個！

? ? 他們看準時機，待箭雨一停，藏在身后的火油瓦罐便燃了起來。

“砸！”峭壁上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數(shù)個火油瓦罐“啪”地齊聲而碎，火光倏地大亮。鎧甲兵用力將其擲出，火油飛濺在輕騎的鐵甲上，霎時山谷間陰風驟起，風借火勢，火助風威，轟然燒成了一片。

? ? 金色的火光映照在鎧甲兵的盔頭上，忽明忽暗。但截殺來得雖快，輕騎的反應更快。

? ? 他們迅速分散開來，在別住馬腿的亂石中，給遁甲兵讓出了道路。

——遁甲，通體以精鐵打造，原是用來抵擋暗箭長矛。但疾風輕騎所用的遁甲，卻比普通的大出了一個邊沿。邊沿彎曲向內(nèi)，用最堅硬的牛皮包裹著水囊，讓這只單一防御的重器，又多出了另一個功能——滅火！

? ? 這是多年作戰(zhàn)淬煉出來的。

? ? 數(shù)把鋒利的匕首自腰后抽出，迅速割破了牛皮囊，并利用遁甲輕微的弧度，將水潑了出去。

? ? 水花飛濺，只片刻便將那熊熊火焰壓滅了大半。

? ? 峭壁上，盔頭下的嘴角慢慢勾起，蹬著戰(zhàn)靴的腳尖輕輕一撥，橫在腳下的長矛，便反握在了掌心。

? ? 李曦看清了對方的目的?！麄兛恐谝淮蔚慕貧⑾妮p騎的箭，又利用火油罐逼迫遁甲失去第二層防御。這是在為后續(xù)的截殺做準備。

“散！”李曦壓住麝月的馬蹄，厲聲道。

? ? 話音一落，峭壁上的鎧甲兵，以為輕騎要分散后退，引燃火油罐的掌心，熱度還沒退，便側舉起長矛。

? ? 瞄準...

? ? 磨合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在這毫厘之間，再次發(fā)揮了它強大的作用。聽懂軍令的遁甲兵迅速分作兩隊，前隊利用手中遁甲，掃開還在燃燒的亂石。后隊則高舉遁甲，在峭壁上的長矛裂風而下的剎那，護著已經(jīng)重整陣列的輕騎，穿過了這逼仄的山谷。

? ? 陰沉的天空下，輕騎快得像是流汞，他們擦凈刀鋒，在第一片雪花飄落時，沖進了前方平原。

? ? “辰”字旗烈烈作響，前方嚴陣以待的重騎擂動了戰(zhàn)鼓。那鼓聲震耳欲聾，披掛鎧甲的驃馬刨蹄蓄勢。他們沒有給輕騎喘息的機會，在鼓聲中，拔出了彎刀。

? ? 重騎的馬蹄震得地面上的泥漿亂飛，直逼輕騎的彎刃兜頭而下，迅猛得宛如一只嗅到血味的豺狼。

? ? 小伍子拽緊韁繩，棗紅色的戰(zhàn)馬立在了麝月的側面。他回頭看看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的烈野，那鮮紅讓胸腔抽緊的疼。

? ? 冬日的平原枯黃連天，冷風放肆地吹著，刮在了輕騎的寒刃上。為首的重騎在短暫的對峙中，首先發(fā)難。他催馬躍起，在疾馳間直逼李曦。

? ? 鳳眼驟縮，李曦看到了他刀后猙獰的瞳孔，下一刻，雪霽迎風向前，在戰(zhàn)鼓的間隙中，喝道：“讓開！”

? ? 麝月?lián)P蹄嘶鳴，輕騎如同滔天的怒浪，與第一輪沖鋒的重騎兇狠地碰撞在陰云之下。

? ? 長刀與彎刀交錯，長槍與蛇矛鏗鏘。李曦立在最前方，掌心雪霽迎著烏云裂縫中僅有的一絲殘光。

? ? 漸漸濃密的雪花敲打在輕騎的甲片上，沉悶的戰(zhàn)鼓聲，在鋒刃碰撞的火花里，肆意激蕩。

? ? 重騎的沖鋒還在繼續(xù)，月牙般的彎刀橫掃，小伍子掀翻襲向李曦背后的重騎，耳邊一陣寒風帶過，拉著韁繩的手倏地一松，整個人向后仰躺在馬背上，彎刀擦著他脖頸前的皮膚堪堪而過。

? ? 但這一擊雖出其不意，卻收效甚微。重騎握著彎刀的手還未收力，游蛇似的馬鞭，便緊緊纏住了手腕。小伍子靈活地借力起身，右手長刀在空中完美蓄力，精準地插入了重騎鎧甲下的胸膛。

? ? 鮮血飛濺，落在了胯下棗紅馬的鬃毛上，一片腥氣。

“再沖！”沒嘗到甜頭的重騎，發(fā)動了第二輪沖鋒。他們利用重騎特有的重器，以人數(shù)優(yōu)勢散開成扇形，橫向推進。被三面包圍的輕騎，在迸濺的泥漿中，聽到了山谷里的鎧甲兵策馬而來，將后方的路堵了個嚴絲合縫。

? ? 合圍！

? ? 雷聲轟然炸響，陰沉的烏云遮天蔽日。小伍子在抽刀時，看到了李曦劍芒后漆黑的雙眼。

? ? 他甩動馬鞭，讓胯下的棗紅馬銜住麝月馬尾，正欲提刀，便聽到身側，先鋒校尉 阿赤，大聲喊道：“包圍圈馬上合攏，右側有條壕溝。護殿下先走！”

? ? 重騎微微一愣，而反應如閃電般的輕騎，卻利用這一點點時間差，抽刀催馬，向右側推進。

? ? 僅余十幾人的遁甲兵，拖拽著被彎刀劃出重痕的遁甲，最先奔向壕溝。他們要用手中的甲面，架起足以讓輕騎經(jīng)過的通行板。

? ? 為輕騎，為辰王殿下，架出一條生路。

? ? 然而，殺到壕溝近前才發(fā)現(xiàn)，溝寬已經(jīng)超過了遁甲的最大承受力，通行板根本架不起來。

? ? 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條路。

? ? 酉時三刻，陰云更濃。一陣低沉而癲狂的笑聲，蕩徹云霄?！诧L輕騎校尉 薛紹，扯掉頭上的白纓盔頭，撕喊道：“今日，我等必護殿下突圍?！彼诖笸壬夏▋舻朵h上的血珠?！皻ⅲ　?/p>

? ? 薛紹甩動掌中一丈有余的長刀，如一根飛射而出的利箭，扎入重騎之中。刀鋒直取馬腿，在戰(zhàn)馬的哀鳴聲中，刀柄翻覆，連人帶馬一起頂進了壕溝。

? ? 天幕罩著烏云，平原上連天的枯黃，在沸反盈天的殺聲中染為了分不清的血紅。

? ? 雪霽在與彎刀的碰撞中，更加狠厲。李曦不敢回頭，只愿在身后的廝殺聲消失之前搏出一條血路。

? ? 一只寒鴉略過天際，它斂翅停在枯枝上，歪頭看著溝塹前血腥的廝殺。

? ? 薛紹糊滿血跡的臉上，露出一絲釋然。他站在壕溝前，散亂的發(fā)梢迎著風。他看看幾乎已被填平的壕溝，用盡最后的力氣，說道：“伍子，護好殿...”

? ? 最后一個字還未出口，人便倒在壕溝里，堵在了邊緣處的缺口上。

? ? 嗆疼的心口，讓盔頭下的雙眼酸澀。李曦望向遠處的群山險峰，咬緊牙關，催馬沖向了壕溝。

? ? 麝月四蹄輕踏，在堆疊的尸山上奮力躍起，穩(wěn)穩(wěn)落在對面。小伍子甩響馬鞭，跟在李曦身后，越過了壕溝。

? ? 疾馳的風自耳邊呼嘯而過，李曦在風里緊聽著身后的馬蹄聲?？蛇€沒跑多遠，那原本緊跟的蹄聲卻突然不見了。

? ? 他拽停麝月，搏過馬頭去尋，才發(fā)現(xiàn)，小伍子俯趴在馬背上，緊閉的嘴角不斷淌著血沫。

“殿下?！?/p>

? ? 李曦翻下馬背，在他滑落馬鞍時，拖住了他的后背?！榱训淖o心甲下，胸膛已經(jīng)自后心處被刺穿了。

? ? 小伍子攥緊手中的馬鞭，扯出了一絲笑容?！?..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有澄清之日。我等追隨殿下，此生不悔...”他看看站在身邊的棗紅馬，游絲的呼吸中，蘊著那個夏天的余溫。

——

“伍子?！弊T逸為他擺正頭盔。“不論何時，都要牢記。我們不僅是殿下的疾風輕騎，更是大魏的疾風輕騎?！??

? ? 炙熱的陽光下，額角的汗水浸在風里。譚逸拍拍這惹事的棗紅小馬，在馬兒憤懣的呼呼聲里，拍著他的肩膀問道：“這馬如今只認你一個人，可想好叫什么了嗎？”

“想好了。”少年的笑天真無邪，搖著不離身的馬鞭，低頭蹭著馬兒的額頭。“就叫，小紅棗?！?/p>

......

“伍子，別害怕，我們是輕騎。只有馬，沒有刀槍是不行的。就照我剛剛教你的來，刀要拿好，知道嗎？”

“知道！”遲暮的艷陽里，少年盔甲生輝?！白T逸將軍，我學會這套刀法啦，你看...”

——

? ? 握著馬鞭的手漸漸冰涼，望向小紅棗的眸子，定格在了那一抹棗紅色的鬃毛上。

? ? 李曦抬手合起小伍子的雙眼，他站起身，看到不遠處的一樹紅梅飲雪綻放。

? ? 戰(zhàn)靴踩過薄雪，發(fā)出吱吱的清響。他走到小紅棗的身邊，顫抖的手慢慢抬起，想要摸一摸馬兒鼻梁間的潔白。

“呼～！”小紅棗搖頭呼氣，將那伸出的手戛然在半空。

? ? 酸著眼底的淚水，傾瀉而出。李曦咽了一下干澀的喉嚨，揮劍斬斷了馬背上鞍配。

? ? 他反手將雪霽歸鞘，磨破的掌心一點一點地，抹掉了它鬃毛上的血跡。

? ? 李曦看看小紅棗澄澈的大眼睛，退開一步，揚起手中通透的劍鞘，狠狠甩在了后臀上。

? ? 棗紅色的鬃毛刷地驟然炸起，小紅棗嘶鳴長嘯，甩開四蹄，疾馳而去。

? ? 李曦越過風雪望著它的紅影，滑落的淚水未及墜地，便看到小紅棗長尾一卷，轉(zhuǎn)身停下了腳步。

? ? 在抽打中變得通紅的馬眼睨著李曦，它在原地站了片刻，繞開路，走到了小伍子身邊，低下頭，用那潔白的鼻梁，一下又一下地蹭著他握著馬鞭的手...

? ? 麝月呵哧出一口白氣，走到李曦身邊。梅香隨風散開，帶來了梅樹后的黑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