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地鐵

“你能聽我說句話嗎？”他問安娜。

安娜已經(jīng)沒有這個心情了。

阿爾喬姆的衣服還是在門口地板上，就在他扔的那個地方。安娜沒有整理一下那些衣服或者把它們掛起來，她就踩著它們走出去，好像生怕碰到那些臟衣服。也許她真的是怕上面的輻射。（譯注：輻射一般會殘留在灰塵等小顆粒上。理論上把地面塵埃全洗干凈后就不會帶入輻射。）

她更需要那些毯子。阿爾喬姆有辦法讓自己暖和起來。（譯注：此處為諷刺。強烈輻射會使物體發(fā)熱。）

還好她走了，太謝謝你了，安娜。謝謝你不愿和我說話，謝謝你不回我的話。

“我謝你全家！操！”阿爾喬姆大喊。

“我能進來嗎？”有人在防水帳篷外回答，“阿爾喬姆？你醒了？”

阿爾喬姆穿上褲子。

外面的小板凳上坐著一個人，他顯著要比實際年紀老很多。他放松地坐著，一看就是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而且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這個老頭是其它車站來的，他懶懶地呼吸著空氣。那樣子一看就是外人。

阿爾喬姆用手擋住展覽館站里猩紅色的燈光，從手指縫里瞟向那個不速之客。

“你來干嘛，老頭？”

“你是阿爾喬姆嗎？”

“也許是吧，”阿爾喬姆吸了一口氣說，“這要看具體情況了?！?/p>

“我是荷馬，”老頭自我介紹，“他們都這么叫我。”

“是么？”

“我在寫一本書。一本書?！?/p>

“有意思，”阿爾喬姆敷衍道。

“一本歷史書。差不多的那種。關(guān)于我們地鐵的歷史。”

“歷史書，”阿爾喬姆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寫來有什么用？歷史已經(jīng)終結(jié)了。結(jié)束了！”

“那我們呢？有人得記錄我們...把所有這里的事情告訴子孫后代?！?/p>

阿爾喬姆想，如果他不是米勒派來的，那他是誰？從哪兒來？來做什么？

“子孫后代，挺神圣的使命啊?！?/p>

“況且，我們必須告訴他們最重要的事...我們這里的生活是什么樣的。記錄所有的轉(zhuǎn)折和大事變。但是，我們怎么記錄？人們不喜歡記枯燥的歷史事件，他們喜歡聽故事，聽一個英雄的故事。我正在尋找素材。我曾以為已經(jīng)找到了那個英雄...但事情發(fā)生了變化，故事講不下去了。然后我聽說了展覽館站，還有...”（譯注：此處英雄指2034中的獵人亨特，最后他未能拯救愛人和病人。）

那個老頭顯然不太擅長表達想法，阿爾喬姆也幫不了他。阿爾喬姆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么。但兩人間的空氣中一個氣場逐漸形成，像是要隨時爆炸把阿爾喬姆撕成碎片。

“他們告訴了我展覽館的事...有關(guān)黑族人，有關(guān)你的。我意識到你是我要找的人，來完成...”

阿爾喬姆點點頭，他終于明白了。

“這會是一個不錯的故事?！?/p>

連招呼都沒打，阿爾喬姆猛地站起來走開，把凍僵的手放進口袋。老頭驚愕地呆在板凳上，還在對著阿爾喬姆的背影解釋著什么。但阿爾喬姆就像聾了一樣。

阿爾喬姆眨了眨眼，視線逐漸恢復(fù)，他不用再瞇著眼了。

潛行者一般需要很長的時間來適應(yīng)地面上的光線，一年已經(jīng)算是很快的了。大多數(shù)地鐵居民一上去就會被陽光亮瞎眼睛，就算是那種穿過云層的陽光也會讓他們受不了。他們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了。但阿爾喬姆上去過，他見過那個他出生時的世界。如果你適應(yīng)不了陽關(guān)，你如何能在那一刻到來時回到地面呢？

在地鐵里出生的人就像蘑菇一樣，從沒見過太陽。其實還好，人類不需要太陽，能補充維生素D就行了。你可以可以把陽光包在一個小藥丸里吞下去。你也可以曬曬日光燈。（譯注：陽光中紫外線會促進維生素D的合成，幫助吸收鈣。鈣是人體必需。）

地鐵里沒有統(tǒng)一的照明和供電系統(tǒng)。地鐵里沒有什么東西是大家共享的，每個人都只顧自己。有些站里電力充足，所有東西都被照得鮮亮。有些站里只有一盞燈在月臺中央亮著。有些站就像隧道一樣漆黑，如果有人拿著一個手電走進去，他能照亮一點點周圍的地板，天花板和大理石柱子。這個車站的居民就會向這個手電信標聚攏過來，感謝那一絲明亮。但最好不要讓他們看到你，他們眼睛瞎了沒事，但肚子可不能空空的。

展覽館站有完備的生活設(shè)施，那里的居民是上天的寵兒：有些人甚至有從地面上帶下來的發(fā)光二極管，用于帳篷里的照明。公共區(qū)域的照明還是用的那種帶紅色外殼的緊急照明燈，發(fā)出那種洗照片暗室里的紅光。阿爾喬姆仿佛在這紅光中看到了一張照片逐漸顯現(xiàn)，那是五月的一個明亮的清晨。（譯注：核戰(zhàn)在五月那天早上爆發(fā)。）

突然照片過曝了，蒙上了一層霧，變成了十月灰暗的一天。

“不錯的故事，是嗎，尤金？記得黑族人嗎？”阿爾喬姆吶吶自語。但一旁總有其他人會回答他，總是一些無關(guān)的人回答他。（譯注：尤金是阿爾喬姆兒時的伙伴，2033中一起去的里加。阿爾喬姆的自言自語一般是在和他說話。）

“你好！阿爾喬姆！”

“阿爾喬姆，你好！”

所有人都和他打招呼。有些人喜歡他，有些人討厭他，但所有人都尊敬他。因為所有人都記得黑族。他們都記得那個故事，但沒人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

展覽館站是現(xiàn)在6號線的盡頭。兩百個居民住在兩百米長的站臺上。正正好好。多一個人就擠得喘不過氣，少一個人就沒法抱團取暖。

這個車站一百年前就建好了，在蘇聯(lián)帝國時代，用帝國的最愛——大理石和花崗巖建成。這個車站代表了勝利與榮耀，像一個宮殿一樣。當然這個車站是在底下的，所以有些像一個博物館和墳?zāi)沟暮象w。車站里彌漫著祖輩的氣息，其他車站也都一樣，更新建的也不例外。好似地鐵的居民長大了，但還是被緊緊抱在在祖輩的膝蓋上下不來。

大型的拱門連接著被煙熏黑的柱子，柱子間是老式軍用帳篷，里面住著一家家人，有時兩家人得擠在一個帳篷里。這些人已經(jīng)在這兒住了二十年，你和你鄰居間只隔了一層防水布，這層布隔不住那些呻吟和尖叫聲。但沒人在意這些，家庭依然穩(wěn)定，情況就是這樣。

換作其他地方，也許人們已經(jīng)出于嫉妒而開始自相殘殺，因為別人的孩子健康而你的孩子病重，因為不能勾搭別人的妻子或丈夫，因為掐死別人就可以睡進更大的帳篷。但展覽館的居民不知怎么都單純而友好。

這里就好似是一個村莊或者原始部落，所有小孩都是大家的。如果你鄰居家的孩子健康活潑，大家會一起慶祝。如果你的孩子生病了，大家會盡力幫助你。如果你沒地方住，有人會給你騰地方。如果你和朋友吵架，圍觀群眾會馬上讓你冷靜下來。如果你妻子離開了你，你遲早得原諒她，因為她并沒有離開，還在這千萬噸的泥土下，在這拱門下，她只是睡到了另一個帳篷里。你可能一天還要見她幾百次。你必須意識到不可能忘掉她。最重要的是大家要活下去...這就像是一個原始部落村莊。

展覽館站有一條出路——向南的那條隧道，通往阿列科謝耶夫斯科站甚至更遠，通往那巨大的地鐵系統(tǒng)。也許人們住在這里就是因為這兒是6號線盡頭，他們不能再往前走了，只能在這兒安家。

阿爾喬姆在一個帳篷前停下，呆在那里，用手電照著帳篷里面，直到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婦女走了出來。

“你好，阿爾喬姆。”

“你好，葉卡捷琳娜 斯金維納”（譯注：應(yīng)該是尤金的妻子。）

“尤金不在這兒，阿爾喬姆?！?/p>

他點點頭。他有一種沖動，想去撫摸她的頭發(fā)，握她的手。那表情仿佛在對她說“我知道，我知道所有發(fā)生的事，葉卡捷琳娜 斯金維納?！边@話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放下吧，阿爾喬姆，放下這個心結(jié)，別傻站著，去那邊喝點茶?！?/p>

“你說的對?！?/p>

站臺的兩邊都有自動扶梯，扶梯的大門緊閉，擋住外面帶輻射塵埃的空氣。這些大門還能擋住那些五花八門的“客人”。后來他們封死了一扇門，在另一扇門那邊建了一個氣閘用于上下地面。

墻邊有一個廚房和吧臺。圍著圍裙的家庭主婦在爐子上給家人做飯，水從木炭過濾管里留到水槽里。燒水壺一響起來，一個農(nóng)夫會來倒一些熱水，用褲子擦擦手，他急著找到他的妻子，這樣他們可以找一個柔軟的地方溫存一下，同時狼吞虎咽下一些半生不熟的食物。

爐子，水壺，盤子，桌子還有椅子，都是公用的。但大家用的時候還是很小心，生怕弄壞。

除了食物以外的所有物資都是從地面上運下來的。在地鐵里你組裝不出什么好東西。還好以前人們會準備各種物資裝備以備不時之需：電燈泡，柴油發(fā)電機，電線，槍支，彈藥，盤子，家具，他們甚至還囤了很多衣服。這些衣服就像是哥哥姐姐穿剩下那種，不過應(yīng)該還可以穿很久?，F(xiàn)在整個地鐵的人口不到五萬人。以前莫斯科有一千五百萬人。好比每一個地鐵居民都有三百個親戚，拿著衣服站在那兒：“快來拿，快來拿，這些衣服新得很?！?/p>

你只需要用蓋革計數(shù)器測一下這些衣服，看看是不是會輻射爆表。沒事的話就說聲謝謝，把衣服穿上。

一隊人正在排隊等茶，阿爾喬姆默默地排到了隊伍后面。

“阿爾喬姆，你去哪兒？你還排什么隊，來來來，快坐下，來一杯新鮮熱茶？”

茶店的主人是外號“皮大衣”的達莎，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盡管她自己不承認。在審判日前三天，她從雅羅斯拉夫爾附近的一個鬼地方來到莫斯科，就為了買一件毛皮大衣。她買到了一件，從此以后再也沒脫下來過，她日夜穿著那件皮大衣，上廁所的時候也不脫。阿爾喬姆從來不笑話她，他也想要一件以前的自己東西：一段五月的時光，或者一個冰激凌，或者一片綠蔭，或者是他母親的笑容。

“好，多謝，達莎阿姨。”

“別再叫我阿姨！”她挑逗著阿爾喬姆，“上面情況咋樣？天氣如何？”

“下一點小雨?！?/p>

“靠，我們又要被水淹了？聽到了嗎，艾古兒？他說上面在下雨?！?/p>

“阿拉真主在懲罰我們，我們都有罪。小心一點！你的豬肉要燒糊了?！?/p>

“為什么你老喜歡提那個阿拉？！阿拉這，阿拉那的。哎呀，豬肉有點焦了...你那個男友默罕默德呢？從漢莎回來了嗎？”

“他已經(jīng)去了三天了。整整三天?！?/p>

“別太擔心...”

“我發(fā)誓，達莎，他在那里找了其他妹子了，像你這樣的...”

“什么你這樣我這樣的，我們都被困在這里，艾古兒，在這艘小船上?！?/p>

“我向阿拉發(fā)誓，他肯定在那兒找了個妖艷賤貨?！?/p>

“哎...你該多陪陪他的...男人就像小貓一樣，他們會不停地找機會想要...”

“一派胡言！他是去交易的！”一個小個子男人走了過來，喝醉了酒，長得像個娃娃，好像有什么東西讓他不能正常發(fā)育。

“好了，好了，柯里昂，你去忙你的事。還有你，阿爾喬姆，不要理會我們這些八卦。給你茶，先吹一下，有點燙?！?/p>

“多謝?！?/p>

一個人走了過來，臉上帶著白色傷疤，頭已經(jīng)全禿了，但他有濃密的眉毛和動聽的聲音，所以也不是那么嚇人。

“大家好，女士們好！誰是來喝茶的？好吧，我排你后面，柯里昂。你們都聽說漢莎的事了嗎？”

“漢莎怎么了？”

“他們把邊界都封鎖了，老掉牙的把戲，打開紅燈，禁止越境。我們有五個人困在那兒了?！?/p>

“艾古兒，繼續(xù)攪拌你的蘑菇，繼續(xù)，別愣著?！边_莎說。

“我的男友在那兒。我該怎么辦？阿拉保佑...你什么意思，邊境關(guān)閉了？康斯坦??？”

“他們剛關(guān)閉邊境。這是漢莎高層的命令，我們也沒辦法?！?/p>

“我猜他們肯定又在和紅線打仗了，多死幾個才好?！?/p>

“誰知道呢，呃，康斯坦??？我該問誰？我的默罕默德...”

“各位好。這是個預(yù)防措施。我剛從那兒過來，他們想要檢疫貨物。馬上就會開放邊境的?！?/p>

“哦，你好，先生！你來這有事？你是誰，從哪兒來？”

“我來自塞瓦斯托波爾站。我可以坐下嗎？”

阿爾喬姆停下吹茶，頭從白色馬克杯上抬了起來。這個老頭從那么遠的地方跋涉過來，來找他，現(xiàn)在正用眼角注視著他。好吧，看來阿爾喬姆是甩不掉他了。

“老爺爺，你是怎么混進這里來的？他們不是把邊界都關(guān)閉了嗎？”阿爾喬姆問，挑釁地看著荷馬。

“我剛好最后一個通過，”老頭眼也不眨得說道?！拔疫^了之后邊界就關(guān)閉了?！?/p>

“沒有漢莎我們也過得不錯！讓他們嘗嘗沒有我們的蘑菇茶的滋味，沒了蘑菇茶恐怕只有上帝能幫他們了。”

“你說他們會重開邊境，但萬一他們不開呢？我的默罕默德怎么辦？”

“你可以去找蘇霍伊，他隨時都能把你的默罕默德領(lǐng)出來。他不會扔下穆罕穆德不管的。來些茶？你嘗過我們的茶嗎？”

“嘗過”，荷馬端坐著，摸著胡子回答。

他面朝阿爾喬姆坐著，喝著本地的蘑菇提取物。如今這玩意兒也能被當作茶，甚至還是展覽館的驕傲。真正的茶早就在十年前被喝光了。他在等阿爾喬姆的反應(yīng)，阿爾喬姆也在猶豫。

“誰燒的熱水？”

阿爾喬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安娜來了，她背對著阿爾喬姆，假裝沒注意到他。

“今天上班，安娜？”，達莎在皮大衣的口袋上擦了擦手，想和安娜聊天，“忙那些蘑菇？”

“是啊。”安娜說，還是背對著大家，沒有轉(zhuǎn)身的意思，盡管她已經(jīng)注意到這些人了。

“腰還疼嗎？你得一直彎著種蘑菇?！?/p>

“疼死我了，達莎阿姨?！?/p>

“種蘑菇可比養(yǎng)豬好多了”艾古兒不屑地說，“你試試整天彎著腰鏟豬屎？”

“是你自己要鏟的。每個人都挑自己喜歡的工作?！卑材犬惓Ｆ胶偷鼗卮?。

她的聲音平和，但阿爾喬姆知道，這種平和最傷人。她和她爸簡直一個樣子。

“別吵了，姑娘們，”康斯坦丁說，“所有職業(yè)都是有用的，所有職業(yè)都是重要的。沒有蘑菇，拿什么喂豬？”

人們把上等的蘑菇種在一條通往北方的隧道里，曾經(jīng)從那兒可以去植物園站，現(xiàn)在已被封死。那里有三百米長的蘑菇農(nóng)場，緊接著豬圈。那些豬實在太臭了，所以被安置地遠遠的。好像三百米外就聞不到那些臭味了。但事實上大家已經(jīng)聞得太多，習慣了這個味道。

新來的人總要聞一兩天的惡臭。然后就習慣了。安娜適應(yīng)了一段時間。本地人已經(jīng)聞不到什么其他味了，沒法比較這有多臭。但阿爾喬姆不一樣。

“看來你還挺喜歡蘑菇的”，阿爾喬姆清了清嗓子，對著安娜的后腦勺說，“蘑菇要比人好相處?！?/p>

“某人不該這么鄙視蘑菇，”她說，“某人和蘑菇一個檔次，他們得了一樣的病。”安娜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熬徒裉彀?，一半的蘑菇上長了某種霉菌，蘑菇開始爛了，你懂嗎？這些輻射是從哪兒來的？”

“哪種霉菌？”艾古兒突然叫起來?！拔覀兛刹灰咕赴⒗Ｓ游覀?！”（譯注：霉菌其實非常有用，可用于制備青霉素抵抗細菌，還可發(fā)酵食物。霉菌也表明地面上已經(jīng)有微生物活動跡象了。）

“有誰要茶？”達莎插話道。

“霉掉的蘑菇已經(jīng)有一車了，”安娜直視阿爾喬姆的眼睛說，“但它們以前都是很健康的。”

“好吧，真是一場災(zāi)難！”阿爾喬姆搖搖頭說，“蘑菇都不行了?！?/p>

“呃，那我們吃什么？”達莎問。

“那當然，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災(zāi)難？”安娜用一種平和堅定的語氣說道，“現(xiàn)在沒有人把你這個地鐵的英雄救世主當回事了，這才是真正的災(zāi)難?！?/p>

“來吧，艾古兒，咋們?nèi)ネ竿笟??！边_莎擠著眼影說，“這里火藥味有點濃了?！?/p>

“阿門...”荷馬跟著大家走開了。

“別走！”阿爾喬姆拉住荷馬，“你想聽英雄的故事嗎？關(guān)于那個拯救了地鐵的阿爾喬姆的故事嗎？在這兒慢慢聽，這就是我生活的真相。你覺得人們會對這些感興趣？”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做。交易，工作，喂飽家人，撫養(yǎng)孩子。某人成天無所事事，就只會幻想一些狗屁東西。這才是最可悲的?！卑材乳_始連珠炮一樣責罵阿爾喬姆。

“不對，最可悲的是：一個人不想生活得像一個人，只想像豬和蘑菇一樣生存”阿爾喬姆反擊道，“當他只想著如何茍延殘喘...”

“最可悲的是一個蘑菇以為它是人，”安娜說，發(fā)泄出了所有的憤怒，“沒人告訴蘑菇真相，就為了讓他開心?！?/p>

“蘑菇上真的長了霉菌嗎？”達莎又探回來問。

“千真萬確?！?/p>

“天哪！”

“阿拉在懲罰我們!”艾古兒在遠處大叫，“因為我們有罪，因為我們吃豬肉！”

“滾吧，滾，蘑菇們在喊你去呢...”阿爾喬姆說，“它們在喊‘媽媽你在哪兒？’”他推搡著安娜，但安娜不動。

“你這個沒用的廢物?！?/p>

“滾！”

“蘑菇在床上都比你厲害。”

“滾開！滾！”

“你滾開！滾去屬于你的地方，滾到上面去。喊到喉嚨啞都沒人理你。上面什么人都沒有，懂嗎？沒有人。他們都掛了。你這個業(yè)余的無線電狂。你這個沒用的混蛋?！?/p>

“以后你們會...”

“沒有什么以后，阿爾喬姆。不可能有人回應(yīng)的?！?/p>

安娜的眼中絲毫沒有淚水，她父親教會了她堅強。她有一個真正親生的父親。

安娜轉(zhuǎn)身就走，留下了阿爾喬姆和他的那杯蘑菇茶，還有他那個鑲金邊的白色馬克杯。荷馬安靜地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人們從廚房進進出出，有人討論蘑菇被某種白色的霉菌感染了，但愿不要因此打仗；還有人八卦誰家的男人被派去掃豬圈。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小女孩在追一只粉色的小豬。一只貓在臺子下走來走去，尾巴翹得老高，蹭著阿爾喬姆的膝蓋。茶已經(jīng)涼了，上面漂了一層泡沫。阿爾喬姆的心緒也像那泡沫一樣噴涌出來。他放下杯子，直直的看著老頭。

“這就是你要的故事，老爺爺?！?/p>

“什...什么？”

“來了也是浪費時間，對吧？這個故事啟發(fā)不了我們的后輩。如果我們能有后輩的話?！?/p>

“我沒有白來?！?/p>

阿爾喬姆深吸一口氣，心想，“真是個老頑固”。

阿爾喬姆起身走出廚房，早飯時間結(jié)束了，是該工作了。荷馬屁顛地跟在后面。

“你那個...不好意思...那個女孩在說什么？空中...業(yè)余無線電狂...當然這不關(guān)我的事...但你經(jīng)常上去，是嗎？上去收聽無線電？”

“我上去聽?！?/p>

“你指望能找到其他幸存者？”

“我希望能找到?！?/p>

“進展如何？”

從荷馬的聲音里聽不出嘲諷。這個老頭只是純粹的好奇而已，好像是阿爾喬姆在做一件很正常的事，好比把干火腿運到漢莎。

“進展不太好?！?/p>

荷馬點點頭，皺了下眉。他想說什么，但又收了回去。他有必要去說教阿爾喬姆嗎？和他講些道理？假裝很感興趣？阿爾喬姆根本對這些不在意。

他們到了自行車發(fā)電機旁邊。

阿爾喬姆討厭蘑菇因為安娜喜歡。因為臭味他討厭豬，他是站里唯一一個能分辨出臭味的人。他和站里達成了協(xié)議：作為一個英雄，他不用干那些農(nóng)活。但站里不養(yǎng)無所事事的人，當你輪完一般前哨站的崗之后，你得在站里再工作一班。阿爾喬姆選擇了騎自行車。

十四輛自行車排成一排，把手對著墻，墻上貼著海報，每張對應(yīng)一輛自行車。第一張上有克林姆林宮和莫斯科河，第二張上有一個穿著粉色泳衣的女子，第三張上是紐約的摩天大樓，第四張上有一個在舉行典禮的東正教教堂...看心情選一張，然后上車開始踩動踏板。自行車被固定在支架上，皮帶把后輪和發(fā)電機連起來。每輛自行車上有個小燈幫你照亮眼前的海報。其他的電用來給站里的電池充電。

自行車發(fā)電機坐落在一條堵死的南隧道里，外人不得靠近。這是一個重要戰(zhàn)略設(shè)施。老頭顯然沒來過這里。

“他和我一起的，”阿爾喬姆和守衛(wèi)打了個招呼。荷馬跟進去了。

爾喬姆騎上一輛銹了的自行車，抓住橡膠把手。眼前的海報是從某個漢莎書商那兒高價買來的，上面是柏林：勃蘭登堡門，電視塔，還有一個黑色的女子雕像，她的手抬到頭那里上。阿爾喬姆意識到勃蘭登堡門很像國經(jīng)展覽館的大門。那個電視塔的中間有個球，讓他想起了奧斯坦金電視塔。那具雕像...要么就是在尖叫，或者是在捂耳朵...

“來騎兩圈，老爺爺？”阿爾喬姆問向荷馬，“這有助于心臟，讓你活得久一點。來吧?！?/p>

但老頭沒有答應(yīng)，他死死盯著轉(zhuǎn)動的破輪胎，想要緩一口氣，他的臉變的扭曲，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一半是笑容，一半是死灰。（譯注：2034中薩沙妹子家就有一輛自行車發(fā)電機。）

“你還好嗎？老頭。”阿爾喬姆問。

“沒事，我想起了一些事，一些人?！焙神R嘟囔著，他清清嗓子，恢復(fù)了原樣。

“哦?！?/p>

每個人的記憶中都有一些人。大概每人三百個吧。他們在等著你想到他們，他們裝好魚餌，放出線，放下網(wǎng)，等著你上鉤：一輛缺了前輪的自行車可以讓你想起教小孩騎自行車的情形；水壺開了，讓你想起朋友來家里聚會，你忙著去廚房燒水，客人們開心得聊著生活中的新鮮事。一剎那間你看到了過去，你看到了他們的面龐。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的面容已經(jīng)逐漸模糊。能怎么樣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

“你可出名了，”荷馬笑著說，“所有人都認識你?！?/p>

阿爾喬姆露出厭惡的表情。

“出名...”他吐出這個詞。

“你拯救了地鐵，所有人。如果不是你用導彈炸了他們的話...老實說，我不明白...為什么你不愿討論這件事？”

阿爾喬姆眼前浮現(xiàn)出了展覽館的大門，門口一個黑色的女子舉起了雙手。他想換一輛自行車，但其它車子都被占滿了，就只有這輛了。他想把自行車倒回去，離開那座電視塔，但這樣可沒法發(fā)電。

“米勒和我說了你的事?！?/p>

“啥？”

“米勒，你認識他？精英部隊的總指揮。你當然知道精英部隊，別人叫他們斯巴達戰(zhàn)士...按我的理解...你也曾是一名斯巴達戰(zhàn)士？”

“米勒派你來的嗎？”

“不是。米勒就和我說了你的事。他說你提醒了他們黑族的存在。你穿越整個地鐵系統(tǒng)直到...后來的事我到處打聽。但還有很多細節(jié)不清楚。我意識到只有你才能給我講述整件事，所以我決定...”

“他還說了其他什么嗎？”

“呃？誰？”

“米勒還說了什么其他關(guān)于我的事嗎？”

“說了。”

阿爾喬姆停下了，翻下自行車，雙手交叉抱胸。

“還說了啥？”

“他還說你結(jié)婚了。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p>

“他就是這么說的？”

“是的。”

“正常人的生活...”阿爾喬姆笑了。

“除非我記錯了什么?！?/p>

“那他有跟你說我娶了他女兒嗎？”

荷馬搖搖頭。

“就這些？”

老頭咬咬嘴唇，嘆了一口去，還是決定說出來。

“他說你瘋了。”

“那當然，我已經(jīng)瘋了?！?/p>

“我只是復(fù)述他的話。”

“沒其他的了？”

“沒了?！?/p>

“比如他有沒有說為了女兒要殺了我，或者...”

“沒有，沒有這樣的話?！?/p>

“那他有沒有說讓我回去當個官？”

“我不記得了...”

阿爾喬姆思索著什么。然后猛地想起荷馬在一旁觀察著他。

“瘋了！”阿爾喬姆苦笑道。

“我沒覺得你瘋了，”荷馬提醒他“不管別人怎么說，我很肯定...”

“你怎么知道我沒瘋？就憑你？”

“就因為你還在堅持尋找幸存者，就因為你拒絕放棄。別人以為你瘋了。聽著，”老頭嚴肅地看著他說，“你在為大家犧牲自己，從我的信條來看，我不明白為什么別人這么對你?！?/p>

“我每天都上去?！?/p>

“上到地面？”

“每天——走扶梯上地面，然后從樓梯爬上一座高樓的樓頂，帶著一個軍用背包?！?/p>

周圍自行車上的人開始側(cè)耳聽他們說話，放慢了騎車的速度。

“我一次都沒有聽到任何回應(yīng)！那又如何，這證明不了什么。你們都感覺不到嗎？一定有其他幸存者！一定有幸存的其他城市！我們不可能是唯一活下來的。活在這個地洞里?！?/p>

“你人是不錯，阿爾喬姆！但你他媽把我惹毛了！”一個大鼻子小眼睛的年輕人高聲喊道，“美國佬把所有人都炸飛了！什么都沒了。你干嘛這么折磨自己？他們炸我們，我們炸他們。全完了！”

“但萬一我們不是唯一幸存者呢？”荷馬問，像是在問自己，“我和你們說...”

“他上地面就像是例行公事。他把自己輻射了，還污染了其他人！他就是一具行走的尸體！”那個年輕人沒完沒了地說，“你是來輻射我們這些人的嗎？”

“我和你們說以前真的有幸存者，我們收到過其他城市的信號?！?/p>

“再說一遍？”

“以前有過其他城市的信號?！焙神R肯定地說，“我們收到了，還通了話?！?/p>

“你在撒謊?！?/p>

“我本人認識一個無線電操作員?！?/p>

“你在撒謊?！?/p>

“那我就要告訴你們，他就站在你們面前？你們還想說什么？”荷馬向阿爾喬姆擠了擠眼睛，”恩？“

“那一定是你瘋了，老爺爺?；蛘吣阍诰幑适?。你在編，你一定在編！”